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八十四回 譚紹聞籌償生息債 盛希僑威懾滾算商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王象藎承主母之命,遵依程公條例,東央西浼,托産行尋售主,碧草軒是賣與開酒館的,要立死契;前半截院子、賬房及臨街市房,是典與商傢,要立活契。過了三月有餘,纔有成說,方有定局。
  到了成交之月,王隆吉早到了。那受業的,挾贏餘之勢,其態驕而吝,少不如其所說,便說散夥。棄産的抱艱苦之衷,其氣忍而吞,少欲愜其所願,又恐開交。唯有産行經紀,幫閑說合之人,衹是錦上添花,無非坑裏挖泥。仁人君子不忍註目,若再麯寫形狀,衹恐閱者難忍,須得從了省文,不過譚紹聞得銀二幹三百餘兩而已。
  及到次日,紹聞具“十五日杯水候”全帖,請這一切債主。
  無非是王經千之輩。並夾了“恭候早先,恕不再速”的單帖。
  傢中叫廚子辦珍錯,料理杯盤桌椅及圍裙坐墊之類。這其中便有藉的,並有賃的,不似當年“取諸官中,便已美備”的光景了。
  先期三日,王象藎照程公之言,慫恿少主人央盛公子十五日陪客。紹聞衹得帶了新雇小廝名叫保柱,一徑上盛宅來。
  進了大門,到了客廳。天氣大熱,衹見盛公子在廳上葛巾藤鞋,一個傢僮一旁打扇,手拿了本書兒看。這紹聞見所未見,說:“大哥讀書哩?”盛希僑一見紹聞,靸鞋而迎,便問道:“賢弟,你是那裏人?”紹聞道:“此問太奇,我是祥符人。”
  盛希僑道:“你坐下,咱不為禮。我問你原籍哩。”紹聞道:“江南鎮江府丹徒縣。”盛希僑大笑道:“恭喜,恭喜。也不知是你令兄令弟,升了湖廣荊州府知府。”紹聞道:“這話從何而來?”盛希僑即將手中紅皮書,遞與紹聞,說:“看這罷。”
  紹聞接書在手,衹見紅皮黃簽,印的是《爵秩全册》。一個方簽兒,上面印的“京都西河沿洪傢老鋪,高頭便覽,按季登對無訛。賜顧者須認本鋪勿誤。”四行二十八字。紹聞尚未開言,盛希僑道:“你衹掀湖廣荊州府,看知府是誰。”紹聞掀開看湖廣荊州府,衹見“知府譚紹衣”下邊橫了“德庵”二小字。“江南丹徒人”,又一行小字“嘉靖□年□月□日升”便道:“這是傢兄,他是宜賓派。我這一門是鴻臚派。”盛希僑道:“這是山東傢表兄,從京裏來,到常德府上任,打我這裏過,送了幾件小東西,並這《爵秩全册》我因先祖未做藩司時,在正德十四、五年間,做過荊州太守,所以開捲便看荊州府。猛然看見,就像賢弟名子一般,細看比賢弟少了幾道兒,卻是個衣字。我猜是賢弟本傢。但知賢弟原籍江南,卻忘了是丹徒不是丹徒。賢弟恰恰到了,這個吉兆就好。我所以說咱這有根柢門第的子孫,窮是窮,人不可丟。賢弟你這品格,總不至於下了路。你服我不服?”紹聞道:“將來下不了路,我現今有點上不得市兒。為欠客商二千多銀子,逼得要緊。如今典賣了兩處院子,湊了二千多,這十五日備席,請他們來還賬。月數也多了,利息也重了,我心裏想着求他們讓百幾十兩。央大哥到十五日陪他們一陪,幫我幾句話兒,顯個人情。不知大哥此日得閑不得閑?”盛希僑道:“我那日卻沒半個錢事。但衹是我不去,我見不的他們那個光景。你說叫他們顯個人情,這個客商們沒天理,那有人情?即有人情,我們也不承他們的。我今年三月裏,也是欠他們幾兩銀子,為一嚮禮節往來,杯酒交好,也備了一席參魚席兒。不過算完了賬,交割清白,晌午吃一杯兒,原不萌心叫他們讓。誰知我沒起來,兩三個極早到了。我洗了臉,急忙出來陪他。他們吃了茶,我說:‘今日奉屈捨下,把前日那個欠項清白清白。’他們個個說:‘有限銀子,丟着罷,誰叫大爺挂心裏。’說着說着,這個袖中掏出賬本子,那個袋中取出文約。我叫老滿取算盤,依他們算將起來。全不料共算了一千八九百兩。我並沒開口,他們還說,某宗讓了半個破月,某宗去了三兩二錢七分零頭。我叫取出銀子來,解開包封,放在桌面。衹見他們臉上都變成白色。我原說一嚮相與,少稱幾兩,大傢好看些。誰知他們撥起成色來。我原不認的銀子,他們說,這一錠子衹九四,那一個錁兒衹九一二。內中有傢母添出來幾個元寶,他們硬說元寶沒起心,衹九二。我心裏惱了,說:‘你們就照這銀子成色算,想是不足色,也不敢奉屈。’他們還說:‘原是敝東寫書來,要起一標足色的。若不是敝東書子上寫的確,咱們這一號至交,自然將就些兒。’我心裏煩了,說:‘當年藩庫解得國帑,今日起不得你們財東的標。也罷麽,衹擡過天平,隨你們敲就是了。”他們敲了一陣子,還說差二兩不足平。我腰中又摸出二兩多一個錁兒,丟在盤子裏,他們卻說使不清。我說:‘你拿的走罷。我餓了,我回去吃飯去。’其實圍裙桌兒,果碟兒,杯著已擺就了。我回後院去,也不知他們怎走了。那有飯給他們吃!賢弟,你說十五日請的,不過是此輩東西,我不去自尋厭惡。你各人打發他,衹要歸根兒去淨,省的牽腸挂肚。”
  話剛說完,衹聽寶劍說:“夏大叔到了。”夏鼎進的廳來,坐下說:“好熱天!這房子大,院裏又有涼棚,涼快的很。”
  寶劍送梅湯過來,夏鼎笑道:“好娃娃,長的刁了,每日‘夏爺’今日‘夏大叔’起來了。真正品級臺前分貴賤,免了我一輩兒。”盛希僑道:“賢弟,你小了一輩兒?假如你今日拔了貢中了舉,做個官,登時就‘老爺’了;這品級在身份上取齊,大小是爭不得的。你遭遭是口尖舌快的,惹小廝們輕薄你。”
  夏鼎指桌上爵秩本兒道:“我看看先君的缺,如今是那個做着的。那個缺就是好缺,官雖小,每年有‘一撇頭’。”紹聞道:“什麽是‘一撇頭’?夏鼎道:“這是官場老爺們時興吊坎話,一千是‘一撇頭’。像這裏大老爺,那時做布政使,每年講一兩‘方’哩。”盛希僑笑道:“你真真該掌嘴。”夏鼎道:“我吃虧是長了一個嘴,若不長嘴時,何至於天天愁着沒東西往裏邊放。”三人哈哈大笑。寶劍怕笑出聲來,溜出客廳外邊去。
  夏鼎道:“你兩個說什麽?我也聽聽。”紹聞道:“沒說什麽。”夏鼎道:“‘盛爺’‘譚爺’兩個長的有東西放的嘴,難說衹管進不管出?兩個對坐,就沒哼卿一聲兒?我‘夏大叔’是不信的。”盛希僑道:“譚賢弟原哼卿一聲說,他欠人傢兩吊銀,十五日請客還賬,設的有席,請我去陪,叫我添上一兩句話,叫人傢讓一百或五十兩。”夏鼎道:“保管大哥到了,讓二百兩,衹有多些,再少不下來。”紹聞道:“就是一百兩也不少。”夏鼎道:“大哥若到,少了二百兩,還不肯依他。”
  盛希僑道:“憑您怎麽說,我的確不去討厭。”夏鼎道:“他們再不敢厭大哥。”盛希僑道:“是我厭氣他們,作揖拱手有個樣樣兒,張口吐舌有個腔兒;若是他們厭氣我,我也不喜歡人總而言之,不去而已。”夏鼎道:“譚賢弟若果有‘兩撇頭’賬,咱兩個打個賭,大哥到了,衹還一千七八百兩就結局;若是大哥不到,足數兩千兩。”又復嚮紹聞道:“足數兩千兩麽。”
  紹聞道:“昨日王經千與傢表兄算我的欠債,通共連本帶息,是兩千一十幾兩。”夏鼎道:“這是幾年起頭?”紹聞道:“有七八年的,也有三四年的,也有昨年的,也還有幾次利息還過的。要是清白掃地出門,總得兩千兩。”夏鼎道:“息上加息,是滾算盤剝違禁取利的罪名。聽說京城放官利債,三個月一算,專門剝取做官的銀子。若是犯了,朝廷治罪。”盛希僑道:“你是聽風冒猜的。昨日傢表兄去常德府上任,到這裏住了半天一夜。黃昏吃夜酒,說起這一宗官利債,三個月一滾算,作官的都是求之不得,還要央人拉纖的。犯了原要過刑部治罪,其實犯的少,拉的多。”紹聞道:“為甚的一定要拉的。”盛希僑道:“你如今選官,也要拉。若不拉,怎治得行頭?討得美妾?無非到任以後,侵帑剋民,好填這個坑;若填不滿時,少不得頂個虧空小罪名,叫姓刁的說項而已。這是傢表兄說的京中光景。”夏鼎道:“這些八寸三分帽子話,譚賢弟也用不着,不用說他。衹當下十五日的‘兩撇頭’,大哥若是到了,旁邊一坐,就有虎豹在山之勢。”盛希僑道:“俗話說:傻公子,好奉承。賢弟一發好了,竟奉承起傻公子來。”夏鼎道:“大哥也不傻,我也不奉承。”盛希僑道:“為甚的說我是虎豹在山?客商怕我做什麽?我不吃奉承酒。”夏鼎道:“他們怕,且怕之極。為甚的怕呢?大哥若是守這肥産厚業,一點也不妄動,他們就不怕了。你為你,我為我,井水流不到河裏邊,總不揭賬,他們怕大哥做甚的?大哥若失了肥業厚産,與我一樣兒光打光,揭賬揭不出來,他們怕大哥做什麽?正是今日這個光景,揭賬動則千金上下,他們幾傢積湊,纔寫上一張揭約。又不賴賬,說討就還,是省城第一傢好主戶。若得罪了,滿城並沒有第二名的。不怕財神爺,這是和尚不敬如來佛,那個還來送布施?我是奉承呀,是實話呢。”盛希僑笑道:“有些,有些,是着哩。”紹聞道:“既是如此,大哥十五日走走罷?”
  盛希僑笑道:“也罷,十五日我就去虎豹虎豹。但衹是我不赴你的席,事完我就要走的。更有一說,夏賢弟也得去。”夏鼎道:“我是不請也要去的。”盛希僑笑道:“我去虎豹,賢弟也去豺狼一回,好趁場兒。”夏鼎道:“我衹算一隻豺,狼是譚賢弟占了。人人都說他是個憨頭狼。”大傢轟然一笑。
  盛希僑留二人午飯,吃過水面,飯後而去。紹聞又再三叮嚀,盛希僑道:“再不爽約就是。”
  及到十五日,夏鼎先到。盛希僑策馬而來。兩個弄了一付骨牌還元寶債。這債主陸續繼至,各為了禮。一邊開賬簿,撥算子。
  到那爭月份時節,恰好這邊夏鼎喊道:“這叫‘踏望月’!”
  到那利上加利時節,盛希僑道:“這個‘恨點不到頭’差一點子竟算不上去。”
  到衆人齊不依時節,盛希僑道:“這竟是‘鐵索練孤舟’了,再給一付‘順水魚兒’罷。”
  到那小夥計多說話時,一個老客長,卻一聲兒也不言語。
  夏鼎道:“這一付該怎的?”盛希僑大聲喝道:“‘公領孫’,‘公領孫’全不許‘小不同’!”
  到那打算盤時,夏鼎道:“七不成,八不就。”盛希僑道:“不成不就,給你一付‘揉碎梅花’。”
  及到那比較成色時,盛希僑道:“好一付‘臨老入花叢’,滿眼都是春色。”
  少頃,敲起天平來,夏鼎道:“真正這個合了‘油瓶蓋’。”
  到了撤約時,盛希僑道:“火燒‘槅子眼’。”
  稱的完了,各包各項,盛希僑道:“妙哉!真正一個‘大快’。把元寶還完了,豈不快哉?”於是也住了牌。
  那衆客商把銀裝到褡子裏,要告辭起身,紹聞攔門留道:“席已熟了多時,那有不吃便飯傍午回去之理?”那老客商道:“今日望日,關帝廟午刻上梁,社首王三爺言明,有一傢字號不到,罰神戲三天。爭擾譚爺一杯酒,誤了上梁燒紙馬,要唱三天戲哩。”紹聞道:“三天戲俱是敬得起的。”盛希僑道:“賢弟大差,神聖大事,如何可誤?衹得送列位赴廟獻神。”
  衆人嚮盛、夏二人拱一拱道:“有罪少陪。”盛希僑道:“失送。”
  紹聞送出大門,回到廳上。盛希僑道:“爽快!爽快!”
  夏鼎道:“如何?是一千八不是呢?省了二百兩,我猜着不曾。”盛希僑道:“作速擺你的席來,我首座,你弟兄兩個打橫,也不管誰是虎,誰是狼,吃上個桃園結義。”
  王象藎在旁,覺欠債還完,心中把一塊石頭去了;這盛公子之豪邁,逢若之機巧,也有點瑕中摘瑜之情。急與保柱下菜斟酒,打發席兒散了,到晚自引趙大兒與女兒去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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