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实真如他所说的“期于速朽”吗?几乎可以断定,1695年的盛夏,当死神重重的脚踵将要踩上他的眼睑,他的脑海中闪过的是进入永恒的一念。或者说,当死神像收割走秋天的一束谷禾一样收割走他的生命的瞬间里,他已经确信自己进入了历史,进入了这个世界最优秀的灵魂组成的永恒者的行列。一个写作者可以凭着他的文字进入不朽,并且他的生命中内在的东西会通过这些文字得以永存,这是中国传统中一项特有的承诺。在死亡降临之际,黄宗羲回应了这个中国传统。
双 城 记
——在路上的全祖望
1.北京
1730年春天,一个叫全祖望的外省青年随身带着两万余卷图书前往北京。此时他的身份是宁波府学的一名诸生,因成绩优异被选作拔贡北上应试。如此庞大、沉重的行囊要从浙江运往北京,放到今天也需一笔不菲的托用费,何况是交通条件低劣的十八世纪初叶。果然到了山东省境,他的盘缠就花得差不多了,雇用的车夫不愿再干,他不得不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了钱来付车资。这样,好歹在暮春的一天,辚辚滚动着的车轮把他和两万余卷图书送进了北京城。
居京多年的叔父,早已从老家来信得知了他来京入国子监的消息,但一下子看到侄儿带着这么一大堆书同时出现在眼前,还是吃惊得张大了嘴。这么多书!这么多书你看得过来吗?侄儿不置可否又成竹在胸的淡淡笑容让他似乎看到无边的荣耀已经在向老全家招手了。还没等安顿好远途来客,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妻子喊叫起来:拿酒来,快拿酒来!
几杯浊酒入肠,老人在小他将近四十岁的侄儿面前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他那带了北音的乡音乡调让第一次出远门的青年感到亲切而又陌生:“你父亲一次次写信来,让我趁着还有力气走动早日还乡,我也盼着回去啊,可是客居他乡四十多年还一事无成,我回去有什么脸面?现在好了,等你高中进士的一天,我和你一同回去。”①话到此处,这个失败的老人眼里已是蒙着一层泪花了。
三年后,老人因长子夭亡一病不起,全祖望在从通州返回北京的途中得知消息,急忙前去探视。老人握着他的手一声叹息:总有一天你会考中进士的,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罢撒手而去。两个儿子都已先他而死,这个蹭蹬一世的老人在北京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被轻轻抹去了。此是后话,不提。
对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来说,这世界是没有什么障碍的,何况是自负才学从小就有“神童”之誉的全祖望。北京,天子之城,帝国政治和文化的中枢,在这个南方书生的眼里是等待着他去博得不世功名的神秘疆域。这里一碧如洗的蓝天让人沉醉,崔嵬的宫墙和气象万千的皇家园林让他心志高远,更重要的是,这里有那么多谈吐文雅见识不凡的官员和无数从天南地北汇集来此的俊彦耆旧。像所有胸中燃烧着激情和理想的年轻人一样,他鄙薄世俗生活,不问经济营生,在他看来,世俗生活只不过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要等到三年后,为了生计不得不廉价出售辛辛苦苦从老家带来的两万册藏书,他才会领略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北京向这个年轻人启露的第一缕笑容是当时有名的学者文章大家方苞②的一封回信。事情的缘起是他读了方苞的一本谈论礼仪问题的著作后,感到不太满意,于是提笔写了一封信提出不同意见。这一大胆的举动让方苞深感惊讶,当然更打动他的是这个年轻人独到的见解。这个南方书生在北京的最初声誉就这么建立了起来。
没有更多的资料可以显示全祖望在北京第一年的生活情状,他最看重的学生蒋秉纯及近人蒋天枢先生编撰的《年谱》,浓墨记载的都是他居京第一年如何牵念老家地方郡志的修撰,一次次地和主持其事的万九沙先生(万斯同之子)通信探讨,补遗纠谬,可见他虽然跑那么远却还是牵挂着家里的种种。不过,以常理揣度,一个平生第一次离开家门北游的年轻人,苦恼于那种与南方迥然不同的干燥的气候,以及饮食上的种种不惯,在寂寞中不可抑制地生长出思乡之情也在情理之中。到了第二年七月,在短暂地游幕山东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回转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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