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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寶玉厭薄八股,卻有意思博取功名,不得不藉作階梯。作者藉寶、黛兩人口中,俱為道破。
代儒講書,其是對體下藥,善於教子弟者。
寶玉是夜發熱,先為心痛引子。如此小事,亦有先伏後應,文章細而且活。
寫黛玉夢境,恍恍惚惚,迷迷離離,的是夢中境象,真傳神入妙之筆。
以寶玉剖心跌倒,為哭醒出夢,尤為妙絶。而寶玉是夜心痛,又與夢晴合。夢與神通,神與夢合,是耶非耶,真疑鬼疑神之筆。
黛玉之夭亡,於斯已决。
惜春畫大觀園圖,久不提起,故用閑筆略描。又於探春、湘雲口中,評論多少、疏密,以見圖稿尚未定局。
惜春說黛玉“總是看不破,天下事那裏有多少真的”,已是出傢人口氣。】
【張新之:書至此回,已為圓滿,此後無非了事而已。其提撕警覺之意,全在上半回,蓋因頑生惡,不警則驚矣。是為心說,是為夢說,即一回括一百二十回。
自“河東吼”至此間為一大段,就黛玉本心作一結果文字也。帳中冤孽,重開起鳳之文;簿上姻緣,誰遂如魚之愛。羹名療妬,王道無方;錐善刺心,代儒莫究。虛飄飄一雙蝴蝶,自惹風吹;忒楞楞兩翼鴛鴦,同遭棒嚇。頃刻工夫惡夢,黃面老漫[作](漫)貪癡,沒甚要緊閑書,草頭醫喜行狼虎。】
【姚燮:此回仍是甲寅年秋間事。】
話說寶玉下學回來,見了賈母。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去罷,見見你老爺,回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着,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了學了麽?師父給你定了工課沒有?”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賈政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着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頑。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兒。
趕着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纔好。【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學生。】剛進門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妙不可言。】【姚燮眉批:竟比猴兒脫鎖卻還要快活幾分。】猛可裏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了。這麽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念書去了麽,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待動了,衹和妹妹坐着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衹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寶玉道:“我那裏是乏,衹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着纔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竜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不的頭裏。”紫鵑笑着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着說道:“還提什麽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原沒有什麽,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裏是闡發聖賢的道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玉原無意科第,故厭棄時文。】【姚燮眉批:大聲疾呼,竟不顧時下名流嚮君發惱。】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傢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着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東觀閣(姚燮)側批:
林姑娘亦談時文耶,不過望寶玉成名耳。】寶玉聽到這裏,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麽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衹在鼻子眼裏笑了一聲。正說着,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衹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裏接去,誰知卻在這裏。”紫鵑道:“我們這裏纔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着,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秋紋未及答言,衹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傢都想了一天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諧謔入情。】【姚燮側批:隱約得妙。】秋紋啐道:“呸,好混帳丫頭!”說的大傢都笑了。寶玉起身纔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臺階下站着,寶玉出去,纔回房裏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衹見襲人從裏間迎出來,便問:“回來了麽?”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着。”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纔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頑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辦。【東觀閣(姚燮)側批:
鬼鬼絮絮(祟祟)。】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麽趣兒。”說着,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衹好生念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竪有麝月秋紋呢,你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念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衹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裏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着小註,又看講章,鬧到梆子下來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着呆呆的呆想。【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二爺豈耐煩高頭講章。】【姚燮側批:自覺慚愧其否?】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裏衹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伏侍他睡下,兩個纔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復去。襲人道:“你還醒着呢麽?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念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衹是睡不着。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裏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東觀閣側批:
病又來了。】【姚燮側批:寫得筆筆真切,作者何細心體貼乃爾。】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麽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麽病的這樣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裏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着你睡罷。”【東觀閣(姚燮)側批:
何必靠着。】【姚燮眉批:真昵昵如一對小夫妻。】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傢都睡着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纔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裏來了。代儒已經變着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麽時候纔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念書。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麽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勸勉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裏,擡頭嚮代儒一瞧。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衹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麽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衹管說,‘不要弄到’什麽?”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着代儒。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裏料得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東觀閣側批:
竟是代儒收場結果。】【姚燮眉批:聽代儒一番議論,着實做得先生來,並不是迂闊之談。】代儒笑道:“你方纔節旨講的倒清楚,衹是句子裏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麽?‘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裏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姚燮側批:
觸心之語。】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姚燮側批:
果然。】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麽講頭。”代儒道:“鬍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麽?”【東觀閣側批:
這句話從何處說起?此篇道學話必不可少,此《紅樓夢》斷非他小說傢可望也。】【姚燮側批:
駁得直截了當。】【姚燮眉批:好色從何處說起?但慮講不透澈耳。鼕烘先生呵為鬍說,是不知弟子莫若師。】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裏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纔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麽正犯着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傢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麽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着我的話。”寶玉答應了,也衹得天天按着功課幹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着針綫要綉個檳榔包兒,想着如今寶玉有了工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東觀閣側批:
本不是寶玉的正室,原是偏房,可以再嫁。】【姚燮眉批:如果娶了一個利害的,不妨再嫁人。】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衹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
、香菱的後身。素來看着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着針不知戳到那裏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襲人原不滿林姑娘,前已在王夫人處進說;襲人原不瞞林姑娘,前已在王夫人前進說矣。】【姚燮側批:
襲人原不滿於黛玉,前已在王夫人前說過矣。黛玉危矣。】【姚燮眉批:襲之忌黛非一日矣,非忌其色,乃忌其纔。】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裏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裏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傢裏做什麽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着,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着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裏說我們什麽來着。”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纔苦呢,撞着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麽過!”把手伸着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滿心不自在藉兩人(金桂)說來,預為巴結,其處心行事皆作者所深惡,而不加貶詞,正所以貶之也。】【姚燮眉批:
是對鏡取影法。金桂之撒潑、無恥,與鳳姐相隔天壤,襲人連累言者,緣吃醋同耳。】黛玉接着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麽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裏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東觀閣側批:
兩人機鋒相對。】【姚燮眉批:襲人之對,似有不滿於黛玉之意,妙在含糊隱約。】
說着,衹見一個婆子在院裏問道:“這裏是林姑娘的屋子麽?”那位姐姐在這裏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麽?”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裏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麽,衹是覷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麽?”婆子方笑着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裏的花姑娘麽?”【東觀閣(姚燮)側批:
是個偏房。】【姚燮眉批:亦是模模糊糊認着的。】襲人笑道:“媽媽怎麽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衹在太太屋裏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着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着,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着嚮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裏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着,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纔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麽樣他。等他出了屋門,纔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衹管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麽人擎受的起。”黛玉衹裝沒聽見。【東觀閣側批:
白白則入襲人耳裏,寶、林原是一對,卻從老婆子口中說出來,豈知竟非人所能料。】【姚燮側批:
此等言語竟非黛玉所料,不圖又入襲人耳中。】襲人笑道:“怎麽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着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擡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以下文章玲瓏透剔,觀者心迷目眩(心眩神迷)。】【姚燮眉批:
不知從哪一頭理起。】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裏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衹見小丫頭走來說道:【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情之所結,已入夢矣。】【姚燮側批:已委身於無何有之境。】“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麽?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衹怕要與姑娘道喜,【姚燮眉批:
道什麽喜?一驚。】南京還有人來接。”【東觀閣(姚燮)側批:
與寶玉是一樣的病。】說着,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麽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麽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這裏,不成事體,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麽親戚,還說是續弦,【東觀閣側批:
萬箭鑽心。】【姚燮眉批:此等幻境俱從“倘在別出定了婚姻”一句撰出來。】所以着人到這裏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傢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又是續弦,又是繼母作主,句句刺耳。】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裏做官的樣子,心上急着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衹見邢夫人嚮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着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衆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時心中幹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着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着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呆着臉兒笑道:“這個不幹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麽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這裏分外的閑錢,衹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東觀閣夾批:
急煞氣煞,林小姐豈要妝奩嫁者耶!】【姚燮眉批:急殺氣殺,林姑娘豈想妝奩者耶!】你孩子傢,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裏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衹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着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嚮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麽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東觀閣(姚燮)側批:
字字清楚。】【姚燮側批:求至此,已求到無可復求之語。】說着,撞在懷裏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
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東觀閣側批:
惟有此一着。】【姚燮側批:不中用了,衹此一着。】【姚燮眉批:將來不到自盡不休。】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麽獨不見寶玉?【東觀閣側批:
到此處忽然猛省。】【姚燮眉批:不能無此一想。一想便見他,的是幻境。】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東觀閣側批:
何來此意外語,急煞痛煞。】【姚燮側批:惡極。惝怳迷離之至偏也說次意外語,真令黛姑娘急殺。】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麽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纔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麽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傢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衹得拉着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裏住着。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纔到我們這裏來。我待你是怎麽樣的,你也想想。”【東觀閣(姚燮)側批:
有此數語,稍稍止痛。】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衹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着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麽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真情真意,和盤托出,海枯石爛(燥)
,方無變更;作者非過來人,(斷)不能如此淋漓痛快,入我心坎(也)!】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衹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麽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裏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麽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紥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復去,那裏睡得着。衹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境何堪!】【姚燮眉批:此情此景,使傷心人誠復何堪!】卻是紫鵑已在那裏睡着,鼻息出入之聲。自己紥掙着爬起來,圍着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裏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竪,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傢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着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東觀閣(姚燮)側批:
凄然曉色。】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着麽?又咳嗽起來了,想是着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着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衹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着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着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麽?”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麽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局外何知?】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紫鵑答應着,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裏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衹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裏面接着問是什麽,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裏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裏的痰有了什麽?”紫鵑道:“沒有什麽。”說着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姚燮(東觀閣側批:
活畫)出來。】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纔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着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涼着。”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裏凄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麽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裏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裏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昨日夢中大謬不然。】【姚燮側批:偏要說此言。】衹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纔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着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纔出屋門,衹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不關痛癢。】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麽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裏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麽原故?”雪雁將方纔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頑的!你們怎麽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麽這麽糊塗。”雪雁道:“我這裏纔要去,你們就來了。”正說着,衹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着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纔都在四姑娘屋裏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麽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來這裏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裏還能像從前那麽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東觀閣(姚燮)側批:
夢尤不(未)遠。】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傢又議着題詩,着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着,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麽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裏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麽?”翠縷道:“怎麽不真。”翠墨道:“我們剛纔進去去瞧了瞧,顔色不成顔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麽着,怎麽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麽你這麽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裏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裏有多少真的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見道之言。】【姚燮眉批:天下哪裏有真,四姑娘真見道之言,可以懲燥雪煩,即為救世砭劑。】探春道:“既這麽着,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裏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衹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麽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麽要緊,衹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麽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麽,就這樣蝎蝎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纍你二位惦着。”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着。探春纔要走,衹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陳其泰:
上半回寶玉入塾講書一段,敗筆,衹宜講得別有會心。如莊列之詭僻,黃老之元妙,晉人清淡之誕妄,方合寶玉身份。今竟與寶玉如三傢村頑鈍逃學之生徒,豈非憤憤。當是對
代儒俗人,聊作俗態應之,衹算遊戲三昧耶。
昔樂廣與衛玠論夢,曰:想也,因也。黛玉之夢。因自傷孤另,夙願難酬,緻成種種駭愕,所謂想也。體察王夫人、鳳姐等意中別有所屬,其待我情意日漸冷落,而寶釵一去不來,情跡可疑。雖有外祖母鐘愛,豈能如王夫入與薛姨媽同胞姐妹之昵近。千頭萬緒,優慮紛擾,緻有夢中種種變幻,所謂因也。此書往往以夢境傳出真事。曰風姐混鬧,曰不幹老太太事,皆婚薛之實錄也。
此回敗筆甚多,顯然與八十回以前之筆墨不同。自是另出一人之手也。以後諸回中有須刪潤處,須細加斟酌,方成完璧。
黛玉之病,用薛寶釵送荔枝之老媽口中數語引起,尚嫌硬生枝節。吾意此段竟並入後文雪雁與紫鵑述侍書之言,被黛玉聽得後,黛玉因有此夢,以致咯血,較為入情。今分作兩次,而此次黛玉之病,如何漸愈,寶玉如何着急,均不一敘,未免疏略。(甚至寶玉竟不來間候,尤無此理。)後此黛玉立意求死,亦太着痕跡也。
寫黛玉一夢,所以深著其不得於諸姐妹,不得於舅母,並不得於外祖母,實有如夢中情狀者,而又安得不死乎了伯蕃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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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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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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