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十一回 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 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美情被鎖在房間裏,裏外都沒有鑰匙開門,大傢非常的着急,阿姨便問茶房道:“你們這房門的鑰匙都差不多的,你不會到別外藉一把鑰匙來開門嗎?”茶房笑道:“若是別間屋子的房門,也可以同用這房間的鑰匙,那就不謹慎了。”阿姨道:“那怎麽辦?就把人鎖在這屋子裏一輩子嗎?”茶房道:“你不要發急呀,這又不是我鎖的,哪能怪我。今天早上關督理走的時候,是我在這裏侍候的,並沒有關門。不過他留了一個副官在這裏,也許他知道,讓我去問問看。”美情在裏面拍着門道:“快去吧,我要急死了。”茶房因關督理還留了副官處長柴士雄在這兒,便去問他知道不知道。柴士雄在衣袋一掏,掏出一把鑰匙來,笑道:“在這兒,那姑娘醒了嗎?”茶房道:“早醒了,關着不能出來哩。他們班子裏又來了人,站在房門外,衹管要我開門。”柴士雄道:“這是我忘了,我好意倒反成惡意,我去開罷。”因此在前走,走到房門口,見阿姨一手撐着門,站在那裏發呆。因笑道:“你不能怪我,我是好意。督理走得早,這房門虛掩着,一個小姑娘睡在裏面,可是危險。你別瞧這些茶房,全沒有好小子,他要趁天不大亮,冒充我大帥……”那阿姨笑着頓腳道:“我的太爺,你就開門罷。人傢正等的發急哩。”柴士雄開了鎖,一推門,見美情蓬着一把辮子站在一邊,就嚮她一笑,美情看見人進來,退了兩步,紅着臉,用手去理鬢發。阿姨還不明白,她睡着了,並不知道關孟綱已走。因問道:“關大帥一早就走了,沒說什麽時候回來嗎?”美情點了點頭。柴士雄站在一邊,卻對她微笑。美情道:“大帥昨天晚上,並沒有說今天早上要走,突然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你們知他為什麽事走了嗎?”柴士雄笑道:“你問這個話,問別人不成,你得問我。昨天晚上的支票,還是我開的呢。”美情對他點點頭。阿姨道:“究竟關大帥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柴士雄道:“他上哪兒去了?他回任去了。這個時候,火車開過五六百裏地去了。”說時,望着美情微笑道:“早上她睡得真熟,大帥走了,這門是虛掩着。是我在抽屜裏找了鑰匙把門關上了。你瞧我這人好不好?”美情一想,自己睡着的時候,他一定進房來了,倒不好意思,也並沒開口。阿姨卻很詫異道:“什麽?關大帥回任去了嗎?”柴士雄道:“可不是!不但關大帥回任去了,昨晚上住在這裏的四位督理,都回任去了。”說話時,烏天雲招呼的那位姑娘豔妃,聽見這屋子裏有人說話,披了一件藍色的印度綢單鬥篷,兩手嚮前抄着,也是蓬着頭髮,走進房來。對美情道:“老五,你剛醒嗎?我們烏大帥,也是一早就走了。要走的時候,他衹說是到府裏去見大總統,一會兒就來的。現在聽說是回任去了,是嗎?怎麽一點也不對我們說哩?”柴士雄笑道:“慢說是在這兒,就是在衙門裏,什麽時候要走,太太也不知道呢。”大傢一聽,纔覺得這些大人物對於兒女私情,實在是無憑證的。姑娘讓大人物招呼了,犯不着去貪他們什麽虛榮,衹要弄他幾個錢,也就是了。倒是美情看到柴士雄給他關房門,其情非常可感,不住的看了柴士雄幾眼。柴士雄笑道:“你在哪傢班子裏?有空,也許我可以去看看你。”阿姨連忙說道:“我們在五雲樓,你老爺若是肯去,我們是極歡迎的。”柴士雄點點頭笑道:“一二天之內,也許就來。”說到這裏,美情纔實實在在知道關孟綱是回原任去了。男子漢是這樣能忘情,倒是預猜不到。剛纔以為怕是把人傢氣走了,嚇得哭了一場,真是白費眼淚了。這飯店裏也無所留戀,大傢都悵悵而去。
  柴士雄跟着後面,送到大門口,目睹美情豔妃阿姨三人坐車而去,自己便站在飯店門口,閑望着街上。不到五分鐘工夫,衹見何劍坐坐了自己包月車,飛馳而來。下得車,柴士雄便笑道:“來得早啦,昨晚上擾了我一頓,沒有夠,這又要來讓我請你吃早茶嗎?”何劍塵道:“別在街上嚷了,進去說罷。”二人走進去,到了柴士雄屋子裏,何劍塵笑道:“我這早來,一半為私,一半為公。為私呢,昨天我接了你的電話,你升了處長,應該請我。為公呢,聽說這四巨頭,一早就進府去了,然後出京的,望你把確實的情形告訴我。”柴士雄伸了大拇指,笑道:“噫!報館裏的人,耳朵真長,怎麽全知道了。”何劍塵道:“你們遇到這樣的上司,真是不錯。他若有什麽軍事行動,叫你們賣力,你們也衹好硬幹了。”柴士雄微笑道:“那可又是一件事。”何劍塵笑道:“要聽你這話,當軍閥的,真要冷了大半截。象老關這樣待你們,你們還不能賣力,若是待得更不如你們的,可想而知了。”柴士雄道:“幹脆一句話,誰願賣命?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一半跑不掉,走不脫,一半又想再升官發財,衹好幹罷了。”何劍塵道:“想發大財,總是要冒險吃苦的。象我們吃不了大苦,也發不了大財了。”二人接上又談了一陣,何劍塵已得了不少的消息,便告辭回去。
  柴士雄想何劍塵陪他玩,很是客氣,又要把他的公事汽車來送。何劍塵因坐了自己車子來的,倒是謝絶了。到了傢裏,何太太道:“那位吳先生來了,他說內務部的那一位親戚,請你今天晚上在來今雨軒吃晚飯,他們七點鐘在那裏相會。這大概就是請褒揚的事,他要謝你們了。他這事由你們經手,要分個二八回扣,另外還要人傢來請,你們也特難了。”何劍塵道:“有什麽特難!那是他們自己願意的。你想,他們熬兩三個月,纔可以望到五六成薪。這一下子,他們落下現款,把代用券繳賬,就要得百十元,何樂而不為。”何太太笑道:“我不是說他,我是說你和那吳先生,為什麽要敲人傢的竹杠。”何劍塵說:“我們給他弄一筆財喜,就白盡義務嗎?我們這已經是萬分客氣了。聽說介紹請褒揚的,還有對半分賬的呢。”何太太道:“做官的人,做到了這種樣子,那也沒有意思。要是我,我早就改行了。”何劍塵笑道:“太太們衹會說便宜話的。改行誰不知道,沒有本領,怎麽去改行呢?”說時,乳媽正抱了小貝貝來了,何劍塵接着抱了。笑道:“將來你作官不作官?”小貝貝舞着兩衹手,衹是傻笑。何劍塵笑道:“你這孩子倒不怕吃苦,願做災官。”於是把兩衹手將小貝貝舉着,逗他說笑。一眼看見他胸前懸着一塊玉,用豆緑絲綫打了絡子,挂在脖子上。何劍塵道:“嗐!你真有閑工夫,這一塊玉,你還打一個絡子給他挂上呢?你不知道這是杏園給我們開玩笑的嗎?他照着《紅樓夢》上所說賈寶玉那塊玉的樣子,讓玉器店裏給洗磨出來,分明說我們的孩子是賈寶玉。我是存了這個心願,等他娶了夫人,頭一胎就添個女孩子,我馬上照着薛寶釵的鎖樣,打二把金鎖送他。這個時候,讓小貝貝帶玉去,我看他怎麽辦?”何太太笑道:“你那種笨主意,等到哪一年纔實行呢?況且杏園娶了太太,不見得頭一胎就是小姐,你這條計,不是白想了嗎?我現在這個玩笑,就給他開得很大了。昨天我把硬紙剪了一個樣子,請史小姐打了絡子,我衹說給小孩子絡一塊寶石。她毫不思索,就答應了。她是一個快性人,說辦就辦,昨晚上就做好,她剛纔就讓校役送來了。我想這玉是楊先生的,絡子是史小姐做的,把他兩人的東西,並攏在一處,讓他明日來看見了,那纔有趣呢。”何劍塵道:“這個卻使不得。杏園正避諱這一件事,你這樣給他糾纏上去,仔細他為這一點小事惱羞成怒。開玩笑看什麽時候,這個日子,哪能和他們說這種笑話呢?”何太太笑道:“你倒看得鄭重其事,我不挂就是了。提到楊先生,我倒記起一件事。聽他前幾天舊病復發了,現在好了沒有?”何劍塵道:“這幾天,他還照常到報館去的。他沒有什麽痛苦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的病怎樣。據他說,十八歲的時候,就吐過一回血,後來好了。到北京來過一回,不大重。這兩年來,他境遇還不十分壞,身體強壯得多,更不會生肺病。不知道近來怎麽一回事,他常說有些頭昏腦暈。我看不是傳染的肺病,莫是用心過度罷。這倒不要緊,讓他休息兩天就是了。我因為他照常到報館去,所以沒有留心。報館裏不便說心事,今天我讓他到公園裏去談談,看他究竟怎麽樣?”何太太道:“你們有人請吃飯,叫他去白望着嗎?”何劍塵道:“杏園為人,就是這樣容易交朋友,他絶對不拘形跡的。我告訴他,讓他吃了飯去得了。”何劍塵說畢,就用電話通知報館聽差,就是楊先生來了,請他打一個電話來,我有事和他說。聽差答應了,到了下午四點鐘,楊杏園到了報館,就給何劍塵通電話。何劍塵將用意告訴了他,問他可到。楊杏園道:“正想走走公園。”便答應了來。
  到了下午七點鐘,何劍塵到來今雨軒去,外面平臺的天棚下,已經坐滿了人。吳碧波梁子誠在靠欄桿的一個座兒坐了。吳碧波站立起來,在椅子上拿了草帽,嚮空中一招。何劍塵見了,老遠的點了點頭,走到一處。梁子誠一面拱手,一面站立起笑道:“諸事都費神幫忙,非常感激。”何劍塵笑道:“這也無所謂,不過碧波對我說了,我是落得作一個人情。”梁子誠早就遞了一根煙捲過來,又問是喝汽水,還是喝茶。何劍塵坐下說道:“我們免除客套,一切隨便,我想什麽就要什麽。”梁子誠道:“那我就不客氣了。何先生現在恭喜還在哪個衙門?”何劍塵笑道:“我就是幹新聞事業,此外沒有兼差。從前倒也混過幾個挂名的事,如今辦事人員,都拿不到薪水,何況挂名的,所以我索性不想這種橫財。”梁子誠道:“當然是財政部或者交通部了。”何劍塵微笑點了點頭。梁子誠道:“他們都不錯呀。從前交通部路政司長是敝親,兄弟倒也兼了一點事。別的什麽罷了,就是應酬大一點。那邊陳次長是個大手。”說着,把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每日非打牌逛鬍同不樂的。為了公事,他也常傳兄弟去談話,待僚屬卻很和氣。有一次,他打牌湊不齊角兒,一定要我算一個。我沒法子推諉,四圈牌幾乎輸了一個大窟窿,以後我們就很認識了。他現在南邊很得意,我打算去找他。”何劍塵道:“他是在南邊很得意,不過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梁子誠道:“正是這樣。”說到這裏,將眉毛一皺,又遭:“可是北京這地方,山窮水盡,也實沒有法子維持下去。今年翻過年來,半年多了,衹發過一次薪。那還罷了,衙門裏的辦公費,也是窮得不可言狀。這兩個多月以來,部裏的茶水,都是茶房代墊。他們不但領不到工錢,而且還要湊出錢來買煤球燒爐子,買茶葉徹茶,本也就很為難了。自從前天起,他們約着大罷工,不發薪不沏茶,也不打手巾把。我事先又不知道,那天坐了半天,連喊幾聲都不見一個答應。我們部裏的茶房,這兩個月來,本來就成了茶房大爺,不來也就算了。拿起茶壺,斟了一杯茶,卻是一半杯開水。我剛說了一句混蛋,屋子裏的一個同事,連連搖手說;‘你就算了罷,這一壺開水還是大廚房裏弄來的,已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你還想喝茶嗎?’我一問,這纔知道是茶房罷工了。這兩天以來,衙門裏地也沒人掃,公事桌也沒人收拾,糟得不象個樣子,至於茶水二字,更是不必提了。”梁子城越談越有勁,說得忘其所以。吳碧波笑着輕輕的說道:“不要哭窮了,這裏人多,讓人聽見,成什麽意思?”何劍塵笑道:“這事很有趣,大傢也是樂於聽的。”吳碧波笑道:“別告訴他了,他這是采訪新聞呢。”梁子誠道:“我正也是希望報上登出來,看政府裏那些闊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見了報上登着這段消息,慚愧不慚愧。”吳碧波道:“這也不算怎樣窮。窮得不能開門的機關,還有的是呢。”
  梁子誠聽了他這話,接上又要說。吳碧波笑道:“我肚子是餓了,我們一面吃一面說罷。”對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他拿了菜牌子過來,大傢看了,隨便換了一兩樣菜。梁子誠是個守舊的人,用起刀叉來,就覺得不大合適,所以不很大吃大菜。這會子別人換菜,他不知道哪樣好,哪樣不好,將牌子看了一看,就交給茶房道:“好罷,就是它罷。”一會兒,茶房托了一托盤小碟子來,裏面全是冷食。他見吳碧波和何劍塵挑了幾樣冷葷放到盤子裏之外,又另外要了些小紅蘿蔔去,碟子裏小紅蘿蔔就衹幾個,吳何二人都愛吃,竟是包辦了。臨到他面前,素的除了幾碟醬菜之外,便是一碟生白菜葉。他見人傢並沒有吃醬菜,又以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於是叉了一大叉白菜葉在盤子裏。何劍塵笑道:“梁先生也喜歡吃生菜?”梁子誠道:“是的。”他也沒加醬油和別的什麽,將叉子嚮白菜上戳了一陣,菜葉貼在盤底上,老不上叉。就把刀一夾,嚮刀尖上一送,這一下子,倒不算少,便很快的送進嘴去。嘴裏一咀嚼,不但清淡無味,還有一種生菜氣觸人。吐是不便吐的,衹得勉強咽下去了。所幸盤子裏還有冷葷,趕快吃了兩片灌腸,纔覺得有些味。第二下子,是紅柿牛尾湯,他看見通紅的一盤子湯汁,熱氣騰騰,有些牛肉擅味。自己嚮來不吃牛肉的,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衹好用勺子舀着喝了。這一分湯喝下去,倒不怎樣,第二盤菜,卻是罐頭沙丁魚。何吳二人,都換了別的什麽,梁子誠卻是原來的。茶房將一盤沙丁魚放在他面前,他看見是大半條魚,旁邊有些生菜葉。生菜是領教了,這魚是圓滾滾的一節,料想還不會錯,舉起刀叉,就叉了一塊,送到嘴裏去,咀嚼以後,既覺得腥氣難聞,又是十分油膩,而且很淡。這一塊叉得太太了,簡直難於下咽。勉強吞了下去,再要繼續的吃,實在不能夠。不繼續吃下去,又覺原物端了回去一,怪難為情的。正躊躇着,吳碧波可看出來了。笑道:“怎麽?這沙丁魚,你忘了換嗎?這個東西,除非吃魚腥有訓練的人,不然是吃不下去。我就最怕這個。你大概以為是炸桂魚,所以沒換。我勸你不要吃罷,吃着下去,膩人得很。”梁子誠道:“我倒是不怕腥。但是這口味不大好,我也不要吃了。”
  說到這裏,吳何都嚮平臺外點頭,梁子誠卻也認得是何吳的朋友,楊杏園來了。梁子誠站了起來,連忙讓坐,說道:“好極好極,平常請不到的,大傢在一處談談。”於是就叫茶房遞菜牌子給楊杏園。楊杏園搖手道:“請不必客氣,這幾天不大舒服,平常衹吃一點湯飯和稀飯,葷菜也不愛沾,西餐更罷了。”吳碧波讓他坐下,笑道:“我是半主半客,我作主,請你吃一份布了如何?”楊杏園道:“我怕那種怪甜味。來一份檸檬冰淇淋罷。”何劍塵道:“什麽?西餐不能吃,倒能吃冰淇淋?”楊杏園笑道:“涼東西我是一概怕沾,就是不嫌這個。”吳碧波道:“這裏的冰淇淋,大概是熟水做的,吃了不得事,就讓他來一份罷。”梁子誠道:“就是不吃飯,也可以吃些點心。”楊杏園道:“我嚮來是不會客氣,倒不論生熟朋友,在吃上我不肯吃虧。”梁子談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勉強了。”在這一陣周旋,梁子誠已讓茶房把沙丁魚端去,這倒減輕了一層負擔。他們吃大菜,楊杏園陪着慢慢吃冰淇淋。梁子誠道:“楊先生身上有貴恙吧?”楊杏園道:“是的。可也說不出來是什麽病,就是覺得心頭象火燒一般。一個人好好的會發生煩惱,在表面上看,是一點病也沒有。”梁子誠道:“請大夫瞧了沒有?”楊杏園笑道:“那未免太嬌嫩了,這一點小病,何必去診治。”何劍塵道:“不然。小病不治,大病之由。況且你這病,好象潛伏在心裏,你還是請大夫瞧一瞧的好。就是病不要緊,檢查檢查身體,也是好的。”梁子誠道:“不知道楊先生是相信中醫還是相信西醫?”楊杏園道:“中醫的藥是不假,就是治法不對。我以為西醫是根據科學治病,總比較穩當一點。”梁子誠道:“若是楊先生相信西醫,我倒可以介紹一個人。這人既然懂中醫,又在日本醫科大學畢業,用西藥治中國人的病,極是對癥。他叫陳永年,自己私立了一個醫院。”吳碧波道:“不必介紹了,他自己有個很好的朋友,是位西醫,何必再去求別人呢。”楊杏園道:“你不是說劉大夫嗎?他也說了,對於我這病很疑惑,怕要成肺病。主張我靜養。我不相信他這話,倒要另請一個人診察診察呢。”何劍塵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這位陳大夫那裏去看看得了,若果是肺病,衹要吐些痰,讓大夫去化驗化驗,總看得出來一點。”楊杏園一皺眉道:“我情願害別的什麽重病,睡個十天半月,我卻不願意害癆病,不死不活,拖着很長的日子,而且害這種病,總是自己不衛生所致。”何劍塵道:“那倒不盡然,凡是憂思過度,或積勞過度的人,也容易害這種病。”楊杏園道:“果然如此,我就難免了。”梁子誠笑道:“楊先生若是為了第一個問題,怕要生病,我倒有一個法子,可以來治。這叫做心病還要心藥醫。”吳碧波笑道:“你以為他是害相思病嗎?”梁子誠正用刀在那裏切盤子裏的烤野鴨,手上連忙將刀舉起來。擺了幾擺,笑道:“不是不是。”說這話時,臉都紅了。楊杏園笑道:“不要緊的,我們在一處,不開玩笑,心裏是不會舒服的。我果然如梁先生所說,心裏好象有一種什麽事放不下去,每每一個人會發起牢騷來。”梁子誠道:“我說句冒失話,這是失意的青年人,同有的毛病。若要治這個病,又有四個極腐敗的字,乃是清心寡欲。這欲字並不一定指着淫欲之欲,一切嗜好,都可以包括在內。一個人要做到清心寡欲,那是不容易的事。但是第一步,就要看佛書。兄弟於佛學倒也有些研究……”他說到這裏,吳碧波卻把腳在桌底下輕輕的敲楊杏園的腿,臉上略略有點笑容。楊杏園以為他是生朋友,還是很註意的聽。梁子誠不明就裏,見楊杏園聽了入神的樣子,卻笑說道:“楊先生不嫌這是迷信嗎?”楊杏園道:“佛學也是世界上一種偉大的哲學,並不是說研究佛學的,就是婆婆媽媽似的,要逢廟燒香,見佛磕頭。不過看了佛傢的書,減除嗜欲,發現人的本性。”梁子誠被他道着癢處,將刀叉一放手一拍桌子道:“這非深於佛學的人,不能斬釘截鐵,說出這一針見血的話。我會到許多談佛的人,他們都談得不對勁。以為佛學,不修今生,就是修來生。若果如此,學佛倒成了運動差事,恭維哪位大人物,就想那位大人物給他事了。不瞞你先生說,自從衙門不能發薪。傢裏又發生許多岔事,比前幾年高車駟馬,肥魚大肉的日子,真是相差天壤。但是我因為平常看了幾本佛書,心事自然淡了許多,倒不怎樣難受。就是一層,對於家庭有骨肉之情,拋不開他,既拋不開,還得幹事。學佛是學佛……”吳碧波笑道:“以下幾句,我替你說了罷,要錢是要錢,作官是作官,吃大菜是吃大菜。”楊杏園道:“你不懂佛學,所以這樣說。其實佛叫人出傢作和尚,未嘗不知強人所難。這也不對是取法乎上,斯得乎中。但願人安分守己,知道一切是空的,不強取豪奪,也就很好了。”梁子誠越聽越對勁,用三個指頭拍着桌子,不住的點頭。何劍塵拿了一把幹淨的刀子,平着伸了過來,輕輕的敲了楊杏園兩下手背笑道:“你從哪裏學得這一套?”楊杏園道:“你就藐視我不能看佛書嗎?早兩年我就看過一部《金剛經》。不過因為沒有註解,衹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覺得有些道理。這些時候,朋友送了好幾部詳註的經書給我,我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來這書上的問答,正和《孟子》一般,越辯駁越奇妙,越奇妙理也越明瞭。”梁子誠道:“那《金剛經》,本來有大乘有小乘,是佛傢預備雅俗共賞的書。若是《蓮花經》,《楞嚴經》,還有那《大乘起信論》,……”吳碧波皺着眉道:“得了,我們誰也不能去作和尚,管他九斤八斤。我們還是談我們生意經罷。我們的款子,一切都預備好了,明天就可送到府上。衹是公事日期,望您催着提前一點。幹幹脆脆,我就是這幾句話。因為天一黑,何先生就要回報館去的。”梁子誠笑道:“你這小孩子,總是這樣頑皮。我們做不了好人,說說好話也不成嗎?”吳碧波道:“不能做好人,光說好話,那更是要不得。還是我這人壞嘴也壞,胡闹一起好些。”梁子誠本來佛學談得很起勁,無奈吳碧波極力的在裏面搗亂,沒有法子說下去,衹好休手。
  西餐吃完,梁子誠會了賬,大傢散開,吳何二人,便陪着楊杏園在園裏大道上散步。楊杏園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沒喝酒,怎麽瘋瘋癲癲的?”吳碧波道:“你是說我不該和那位親戚開玩笑嗎?你不知道,他有兩件事,不可以和人談。一件是衙門裏的窮狀,一件是佛學。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裝瘋攔住怎麽辦呢?”何劍塵道:“既不是失戀的病,為什麽你心裏老感着不痛快?”楊杏園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許是積勞所致。”吳碧波道:“這位梁先生介紹你去請一位陳大夫瞧瞧,你何妨試試。”楊杏園道:“若是要住院呢?……”吳碧波道:“我可以替你兩天工作。”何劍塵道:“病也不是那麽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們自然責無旁貸,替你工作。”楊杏園笑道:“若我死了呢?”何劍塵道:“當然由我們替你辦善後。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會,不要中午去。那個時候,正是這位大夫出診的時間哩。”說話時,將社稷壇紅墻外的樹林大道,已經繞行了一周。依着吳碧波還要到水榭後面,山坡上走走。楊杏園說了一聲“哎喲”,扶着走廊的欄桿柱子,一挨身就坐下。兩衹手捏着拳頭,不住的拯腿。何劍塵道:“你這是怎麽了,真個有病嗎?”楊杏園道:“精神有點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吳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裏,越是這樣,病就越要光顧了。走,我們還走走。”楊杏園也不作聲,微擺了一擺頭。站起身來,背着兩衹手,隨着走廊,就哼了出來。吳何二人隨到門口,各自坐車回傢。
  這時,天色已然昏黑,街燈全亮了。楊杏園回得傢來,見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間,就在月亮底下吃飯。楊杏園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麽不把檐下的電燈扭着來?”富傢駒道:“一扭了電燈,就有許多緑蟲子飛來,滿處亂爬,討厭極了。”楊杏園說着話,人就嚮裏走,富傢駒連忙喊道:“我們這還沒有吃哩,楊先生怎不吃飯?”楊杏園道:“我不想吃飯,有稀飯倒可以來一點。”富傢駿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幾天不能吃飯了。”楊杏園道:“大概因天氣熱的原故。”說着,自己便走進自己屋子來,扭着電燈,見桌上茶杯涼着兩滿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盤緑絲衛生蚊香。心裏就想着,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樣樣妥貼。人生衹要有這樣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過日子,何必一定要組織家庭呢。脫下長衫,於是就在一張藤椅上躺下。心裏仿佛難過,可是又不怎樣厲害,衹得靜靜的,眼望桌上鐵絲盤裏,雜亂無章的疊着許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過。報館稿子,一點也沒預備,還有兩篇自己要動手撰述的文稿,也還沒有一個字。翻過手背上的手錶一看,已有九點鐘。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發出的稿件,現在還不動手,等待何時呢?一挺身站了起來,不覺長嘆了一口氣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未幹。”坐到書桌邊來,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涼茶的,今天心裏焦灼難過,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裏涼了一陣,似乎精神一爽,於是把鐵絲盤裏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來,就不覺得時間匆匆的過去。忽然聽差捧着大半個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進去。楊杏園問道:“你們少爺,剛吃飯,又吃涼東西嗎?”聽差道:“這都快十二點了,還是剛吃飯嗎?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楊杏園道:“哎呀,這樣久了,我倒要休息一會子。”身子嚮後一仰,衹見一把銅勺子,插在西瓜裏。聽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說心裏發燒,吃一點這個不壞。”楊杏園看了這涼東西,也覺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銅勺子衹在瓜裏一攬,就攪起一大塊瓤來就吃。吃在嘴裏,不覺怎樣,可是吃到心裏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於是又接上吃了幾片藕。有意無意之間,不覺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讓聽差拿了走。這時心窩裏覺得有一絲涼氣,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涼快的。於是繼續的趕稿子。稿子趕完了,就着臉盆裏的涼水,擦了一把臉,一看手錶,還衹有一點鐘。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涼還沒有睡,正要踱到前院來找他們說話,忽然肚子裏骨都一聲響,肚子微微有點痛。心裏想,不要是西瓜吃壞了吧?正自猶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陣緊似一陣。於是拿了手紙,繞出這裏的走廊,到後院厠所裏去大解。果然是涼的吃壞了,大瀉特瀉起來。事畢走回屋子,兩衹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癢,走起來,腳板仿佛也沒有踏着地。扶着窗臺,走進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點預備的暑藥吃,偏是肚子裏又鬧起來。一刻兒工夫,來來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沒睡,就看見窗外的天,由淡淡幾個星光裏,變成魚肚色。由魚肚色變成大亮。一片金黃色的日光,就由樹葉子裏,射到另一邊墻上。富傢駿屋子的窗戶,正對後院,聽見楊杏園一宿跑來跑去,知道他鬧肚子,一清早醒了,推開窗戶,見他背着手,在院子裏徘徊。說道:“楊先生昨晚上吃了一個虧。”楊杏園一回頭,臉瘦削了不少,兩衹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這都是那半個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傢駿道:“西瓜是新破的,不會有什麽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過的,怕不大好。”楊杏園沒說什麽,皺了皺眉毛又轉嚮後院去了。他回來之後,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風,天氣還涼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點。醒過來肚子還是不能舒服,預料今天萬難工作,衹得把所有的事,一齊讓聽差打電話告了假。
  他本來是有病的,這一來,越是身體支持不住。富學仁早得了子侄們消息,便特意來看他。他這屋子窗格上,新換了緑色鐵紗,房門外又挂着一幅緑紗簾子,映着院子外的樹蔭,屋子裏陰沉沉地。富學仁走進屋子來,見他側着身子睡在床上,蓋了一床白絨毯。床面前放了一張茶几,上放一把茶壺,斟了一杯極濃的茶,在那涼着。他枕頭邊斜放一捲木本《妙法蓮華經》。這邊竹案上,花瓶裏,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個黑色古鼎。燃了兩枝綫香。不由得笑道:“病態太重了。”這句話卻把楊杏園驚醒了。一翻身起來,見是富學仁,笑道:“學仁兄怎樣知道我病了,特意來探病的嗎?感謝感謝。”富學仁見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顯得瘠瘦,說道:“杏園兄,你這病不能一味蠻抵抗了,應該瞧瞧去。”楊杏園笑道:“鬧肚子不過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會好的。”富學仁道:“我不是說鬧肚子,我是說前幾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楊杏園道:“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鬧起肚子來。我是先想吃點藥,去除肚子裏的雜病。”富學仁道:“那倒不用請大夫,我傢傳有個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瀉以後,可以吃這個清清肺腑。回頭我就叫他們給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劑試試。楊杏園雖不贊成中醫,料到這種平常藥,可以當茶喝,用不着拿科學的眼光去看它,便點了點頭。富學仁見他如此說,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開了那方子,交給他看了看。上面除了二三樣特別的藥而外,其餘也不過竹葉甘草之類,於是大膽吩咐聽差照單去抓藥。富學仁道:“不知道杏園兄看佛經是好玩呢,還是研究佛學?近來我看你是常看這東西呢。”說着,指着他枕頭邊的《蓮花經》。楊杏園道:“原是好玩,現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富學仁道:“既然如此,我有些東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滿意。我是與佛學無緣,留在傢裏,也是廢物。”楊杏園道:“好極,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經書。”富學仁道:“我現在且不說明,讓我送來了的時候,你再看罷。”便問他還想吃什麽不想?楊杏園道:“衹因為嘴饞,纔病上加病,這應該俄兩天了。”富學仁道:“你靜養靜養罷,我不和你談話了。”說畢便自走了。
  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許多東西來。楊杏園看時,有一尊一尺高的烏銅佛像,一挂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對聯,乃是集句,一聯是“一花一世界”,一聯是“三藐三菩提”。另外一軸絹邊的小中堂,打開一看,卻是畫的達摩面壁圖。楊杏園非常歡喜,馬上就叫聽差挂將起來。那個時候聽差把那劑藥抓來,已經給他熬上了。楊杏園喝下去之後,覺得舒服些,便拿了一捲《楞嚴經》,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夢。醒來,電燈又亮了。富傢駿在窗外聽見屋子裏響動,便問道:“楊先生好些了嗎?我叫他們熬了一罐荷葉粥等你吃呢。”楊杏園道:“好些了。也許是你府上那個清暑秘方有些靈驗,心裏居然舒服些。”富傢駿說着話,就踱進來了。說道:“既然如此,就多吃兩劑罷,明天照舊再抓去。”楊杏園聽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傢駿一見佛像高挂,笑道:“了不得!楊先生已經是沉迷佛學了,現在傢叔又送了這些東西來,越發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對。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歲,為什麽要這樣消極。前途很大,我們應當奮鬥,造成一番世界。為什麽抱這種虛無寂滅的主義,把自己好身手毀了。”楊杏園手上正拿着一本經,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傢駿道:“楊先生笑什麽,你以為我不配談佛學嗎?”楊杏園道:“不是不配,不過你們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鮮豔的香花一般,開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鬧熱。我們是憂患餘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極空虛,終久是等於零。用你的主觀,來批評我學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癢。”富傢駿微笑道:“無論怎樣說,我總覺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種贅物,大可不要。”楊杏園笑道:“我又沒有作和尚,你怎能因為反對有和尚,就反對我學佛學?”富傢駿因為他是師兼友的人,不便極力和他辯駁,而且他是病剛有起色,也不願意和他多說話,衹得微笑一陣。後又道:“楊先生這病,其實是虛火。既然那種清暑秘方吃得很對勁,明天就可以繼續的吃。”楊杏園道:“反正當茶喝,我也贊成。”
  富傢兄弟,對楊杏園的感情,本來極好,聽了這個話,知道楊杏園是不反對。到了次日,因為上街之便,就親自到大柵欄同仁堂去抓藥。這個時候,沿着櫃臺外面,一個挨一個,由東到西,整整站了一排買藥的人。富傢駿見無隙可乘,衹得站在一邊稍等。背着手看那櫃臺裏的鋪夥來來往往,衹是忙着開藥架上的抽屜,卻是有趣。忽然眼面前有一個人影子一動,已經有一個買藥的走了。富傢駿正要上前去補那個空,忽然有個女子和他一樣,不先不後,也要前去補那個空,各出於無意,幾乎撞了一下。這一下於,彼此都註意起來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