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劉采春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囉嗊麯六首(其一、其三、其四)
  劉采春
  其一
  不喜秦淮水, 生憎江上船。
  載兒夫婿去, 經歲又經年。
  其三
  莫作商人婦, 金釵當卜錢。
  朝朝江口望, 錯認幾人船。
  其四
  那年離別日, 衹道住桐廬。
  桐廬人不見, 今得廣州書。
  據晚唐範攄《雲溪友議》記述,劉采春是中唐時的一位女伶,擅長演唐代流行的參軍戲。元稹曾有一首《贈劉采春》詩,贊美她“言詞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徊秀媚多”,“選詞能唱《望夫歌》”。《望夫歌》就是《囉嗊麯》。方以智《通雅》捲二十九《樂麯》雲:“囉嗊猶來羅。”“來羅”有盼望遠行人回來之意。據說,“采春一唱是麯,閨婦、行人莫不漣泣”,可見當時此麯歌唱和流行的情況。
  《全唐詩》錄《囉嗊麯》六首,以劉采春為作者,而元稹詩中衹說她“能唱”,《雲溪友議》則說“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當代才子所作”,接着舉引了她所唱的歌詞七首,其中六首五言的與《全唐詩》所錄相同,另一首七言的卻是貞元年間詩人於鵠的《江南麯》。因此,這《囉嗊麯》雖是劉采春所唱,卻不一定是她所作。鬍應麟《詩藪》指出六首中的“四首,工甚,非晚唐調”,並說:“今係采春,非也。”此麯的作者是誰,不妨存疑,值得提出的是此麯在佳作如林的唐代詩壇上贏得了詩評傢的推重。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鈔》中說:“司空曙之‘知有前期在’、金昌緒之‘打起黃鶯兒’、……劉采春所歌之‘不喜秦淮水’、蓋嘉運所進之‘北斗七星高’,或天真爛漫,或寄意深微,雖使王維、李白為之,未能遠過。”潘德輿在《養一齋詩話》中更稱此麯為“天下之奇作”。這類當時民間流行的小唱,在文人詩篇之外,確實另有風貌,一幟別樹,以濃厚的民間氣息,給人以新奇之感。其寫作特色是:直敘其事,直表其意,直抒其情,在語言上脫口而出,不事雕琢,在手法上純用白描,全無烘托,而自饒姿韻,風味可掬,有司空圖《詩品》所說的“不取諸鄰”、“着手成春”之妙。
  “不喜秦淮水”一首,表達的是因長期與夫婿分別而産生的閨思。這本是一個陳舊而常見的題材,但它卻於陳中見新,常中見奇,把想入非非的念頭、憨態橫生的口語寫入詩篇,使人讀詩如見人。這位少婦在獨處空閨、百無聊賴之際,想到夫婿的離去,一會怨水,一會恨船,既說“不喜”,又說“生憎”;想到離別之久,已說“經歲”,再說“經年”,好象是鬍思亂想,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但卻情真意切,生動地傳出了閨中少婦的“天真爛漫”的神態,正如瀋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所評:“‘不喜’、‘生憎’、‘經歲’、‘經年’,重複可笑,的是兒女子口角。”應當說,把離恨轉嫁給水和船的作品並非絶無僅有,例如晁補之在一首《憶少年》詞中曾怨“無情畫舸”,劉長卿在一首《送李判官之潤州行營》詩中也抱怨“江春不肯留行客”,但都不如這首詩之風韻天成,妙語生姿。
  “莫作商人婦”一首,寫因盼歸不歸而産生的怨情,也就是李益《江南麯》“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的意思。前一首怨水恨船,當然並不是真正怨恨所註,到這一首纔點出真正怨恨的對象原來是她的夫婿,而夫婿之可怨恨,因為他是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說的“重利輕別離”的商人。商人去後,自然盼其歸來,而又不知歸期何日,就衹有求助於占卜。前面提到《雲溪友議》所舉劉采春的唱詞中有一首於鵠的《江南麯》,後兩句是“衆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人”,也寫占卜歸期。這裏用金釵代替金錢,想必為了取用便利,可見其占卜之勤。而由於歸期無定,就又抱着隨時會突然歸來的希望,所以在占卜的同時,還不免要“朝朝江口望”。但望了又望,帶來的衹是失望,得到的衹是“錯認幾人船”的結果。溫庭筠《望江南》詞“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柳永《八聲甘州》詞“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也都是寫錯認船。但這首詩所表達的感情更樸素,更真切。從全詩看,這位少婦既以金釵權當卜錢,又朝朝江口守望,足以說明其望歸之切、期待之久,而錯認船後的失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年離別日”一首,寫夫婿逐利而去,行蹤無定。張潮有首《江南行》:“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猶未還。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所寫情事,與這首詩所寫有相似之處。“朝朝江口望”,一心望夫婿歸來,而不料愈行愈遠。這正是望而終於失望的原因,正是每次盼到船來以為是夫婿的歸船、卻總是空歡喜一場的原因。正如李鍈在《詩法易簡錄》中所分析:“桐廬已無歸期。今在廣州,去傢益遠,歸期益無日矣。衹淡淡敘事,而深情無荊”長期分離,已經夠痛苦了;加上歸期難卜,就更痛苦;再加以行蹤無定,愈行愈遠,是痛苦上又加痛苦。在這情況下,詩中人衹有空閨長守,一任流年似水,青春空負,因而接着在下一首詩中不禁發出“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黃河清有日,白發黑無緣”的近乎絶望的悲嘆了。
  隨着唐代商業的發達,嫁作商人婦的少女越來越多,因而有《囉嗊麯》之類的作品出現,而閨婦、行人之所以聽到此麯“莫不漣泣”,正因為它寫的是一個有社會意義的題材,寫出了商人家庭的矛盾和苦悶。
  (陳邦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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