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84.鄭鷓鴣詩      施蜇存 Shi Zhecun

  鄭𠔌,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應進士試十六年,至光啓三年(公元八八七年)方纔及第。授官京兆鄠縣尉,遷右拾遺、補闕。乾寧四年(公元八九七年)為都官郎中。這是他最後一任官職,詩傢稱之為鄭都官。不久就告老歸隱而卒。估計他的文學、政治活動時期在唐懿宗成通至昭宗乾寧、光化年間,大約有三十年光景,他的第一詩集名《雲臺編》三捲。是隨從昭宗避難華州,住在雲臺道院時所編。歸隱之後,又編成《宜陽集》三捲。但現在他的詩集已統稱《雲臺編》。
  鄭𠔌是晚唐一位重要詩人。在他的時代,是詩壇領袖。他和許棠、任濤、張【蟲賓】、李棲遠、張喬、喻坦之、周繇、溫憲、李昌符是同時人,當時合稱“芳林十哲”,後世稱“鹹通十哲”,與“大歷十才子”先後輝映。溫憲是溫庭筠的兒子。
  鄭𠔌詩早年受知於李朋、馬戴、司空圖、薛能、李頻。作詩千餘首,《雲臺編》所收僅三百首。《唐才子傳》稱其詩“清婉明白,不俚而切”。這一評語,其實偏低了。“不俚”是作詩的起碼要求,“清婉明白”也止是初學作詩者的基本標準。一個著名詩人,必然已能超過這兩個標準。鄭𠔌詩致力於五、七言律詩,寫景敘情,善於貼切;屬對煉句,亦極工緻,但氣分風骨,終不及大歷諸傢。他以《鷓鴣》詩著名,當時人稱他為鄭鷓鴣。我們現在就讀一讀他的這篇代表作:
  鷓鴣
  暖戲平蕪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
  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裏啼。
  遊子乍聞徵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喚湘江浦,苦竹叢深春日西。
  此詩前解四句是描寫鷓鴣在春暖之日,嬉戲於平原上,錦翼整齊。它的身分應當可以比之為山雞。這句詩我可不懂,為什麽把鷓鴣比之為山雞?難道山雞的流品高嗎?下二句寫洞庭湘水邊的鷓鴣,下雨天在青草湖邊飛過,花落時在黃陵廟裏啼喚。後解四句是描寫行人聽到鷓鴣啼聲。第七、八句應當和五、六句倒過來講。在幽深的苦竹林中,夕陽西下時,這些鷓鴣在湘江沿岸相呼相喚。使旅遊人聽了,感動得掉淚。因為鷓鴣的啼聲好象是在催人“不如歸去”。唐代歌麯中有摹仿鷓鴣啼聲的麯子,名為“鷓鴣詞”,這裏說“佳人才唱”,就是說歌女聞鷓鴣啼聲而唱起鷓鴣詞來,也有所感動而低眉發愁。
  這首詩完全是詠物詩,八句全是賦體,不過描寫鷓鴣而已。“雨昏”
  、“花落”一聯很好,但用來詠杜鵑也未嘗不可。在鄭𠔌的詩集中,這首詩並不是最好的,更不能以此詩為他的代表作。但一時有“鄭鷓鴣”之名,倒反而把他的好詩埋沒了。
  不過,對於此詩的理解,也有極為矛盾的評論。朱東岩在《唐詩鼓吹》中說這首詩“純用比、用興,故佳”。而金聖嘆在《選批唐才子詩》中卻說:
  詠物詩,純用興最好,純用比亦最好,獨有純用賦卻不好。何則?詩之為言,思也。其出也,必於人之思,其入也,必於人之思。以其出入於人之思,夫是故謂之詩焉。若使不比不興而徒賦一物,則是畫工金碧屏障,人其何故睹之而忽悲忽喜?夫特地作詩,而人乃不悲不喜,然則不如無作,此皆不比不興,純用賦體之過也。相傳鄭都官當時實以此詩得名,豈非以其“雨昏”、“花落”之兩句?然此猶是賦也,我則獨愛其“苦竹叢深春日西”之七字,深得比興之遺也。
  讀聖嘆這一段評論,可知聖嘆也以為此詩病在全用賦體。使讀者無所感動。但是他又以為最後一句詩“深得比興之遺”,這就全部推翻了他自己的上文。原來此詩又並非“純用賦”體,最後二句,還是有比興的。可是,我實在無法把這句詩講出比興的意義來。比的是什麽?從何處興起?聖嘆在講解下半首詩時說:“此七與八,乃是另寫一人,聞之而身心登時茫然。然後悟詠物詩中多半是詠人之句,如之何後賢乃更純作賦體。”這一段評論,真使人讀之“身心登時茫然”。他說此詩結句是寫另外一個人在聽鷓鴣啼,並不是在青草湖邊、黃陵廟裏聽的人。又說此詩雖然是詠物詩,卻多半是在詠人。因此還不算“純用賦”,不過後世詩人卻有純用賦的了。聖嘆一開始就指出此詩純用賦體,本來不錯,不知怎麽一回事,他又肯定了結尾二句有比興意義。於是要從自己的矛盾中解脫,發現了詠物詩中多半是詠人,而詠人就是“比興之遺”。這裏,我們衹能說是反映了金聖嘆的思想混亂到連自己也莫知適從。至於朱東岩說此詩好在“純用比,用興”。他既沒有指出比興的意義在那裏,我們更是無法索解。
  鄭𠔌還有一首鷓鴣詩,倒是比出名的前一首好得多:
  侯傢鷓鴣
  江天梅雨濕江蘺,到處煙香是此時。
  苦竹嶺無歸去日,海棠花落舊棲枝。
  春宵思極蘭燈暗,曉月啼多錦幕垂。
  惟有佳人憶南國,殷勤為爾唱愁詞。
  侯傢歌妓能唱鷓鴣詞,鄭𠔌在筵席上聽了,即作一詩,題目就稱《侯傢鷓鴣》。這樣的詩題,在中、晚唐詩中常見,例如張祜集中就有《董傢笛》、《丘傢箏》、《李傢柘枝》等十多首。
  此詩是把歌妓唱的鷓鴣比之為被捕在籠中的鷓鴣。第一聯寫時節,正是江天梅雨淋濕花草的時候。江蘺是花名。第二聯說被拘囚的鷓鴣無法再回到苦竹嶺老傢去,從前棲宿過的海棠樹也都已花落春殘了。第三聯寫春宵燈暗的時候,鷓鴣懷鄉之情,在曉月當空的時候,深閉在錦幕中的鷓鴣不停地悲鳴。第四聯說,惟有這位歌妓也懷念南方,代你唱出了懷鄉的愁緒。這二聯點明題目,用在結尾,藝術手法極巧。第七句更好。既把鷓鴣比為失去自由的羈旅之人,又把歌女比為失去自由的鷓鴣。“惟有佳人憶南國”是說歌女懷念南方家乡。“殷勤為爾唱愁詞”是說歌女唱鷓鴣詞,既是唱出了自己的鄉愁,也是代你唱出了鄉愁。這首詩的藝術手法,是用雙重比興,比中有比,豈不是寫得比前一首高明得多?我以為“鄭鷓鴣”的代表作應該是這首詩。
  鄭𠔌還有一首著名的詩:
  雪中偶題
  亂飄僧捨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
  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簑歸。
  這首詩在當時已廣為流傳,有一個姓段的贊善(官名)曾根據詩意畫了一幅雪景。鄭𠔌作了一首謝詩,題雲:“予嘗有雪景一絶,為人所諷吟。段贊善小筆精微,忽為圖畫,以詩謝之。”這首詩的結句云:“愛予風雪句,幽絶寫漁簑。”由此可知,畫的是披簑衣的漁翁在大雪中晚歸的景象。在宋元人的話本小說中,每逢講到下雪天,這首詩常常被引用來作“有詩為證”的唱詞。
  此外,鄭𠔌詩集中有好幾首拗體詩,也值得註意:
  石城
  石城昔為莫愁鄉,莫愁魂散石城荒。
  江人依舊棹舴艋,江岸還飛雙鴛鴦。
  帆去帆來風浩渺,花開花落春悲涼。
  煙濃草遠望不盡,千古漢陽閑夕陽。
  倦客
  十年五年歧路中,千裏萬裏西復東。
  匹馬愁衝曉村雪,孤舟悶阻春江風。
  達士由來知道在,昔賢何必哭途窮。
  聞烹蘆筍炊菰米,會嚮漁鄉作醉翁。
  這裏選取二首為例。這二首詩的上半首平仄都不粘綴,一句之中不協,上句與下句之間不協,讀來就感到聲調急促。無抑揚搖曳的律詩特徵。這種詩稱為拗體詩,又名為“吳體”詩。我們已講過杜甫的兩首吳體詩(見第四十篇)。現在可以參看。吳越方言與歌唱,在東晉時第一次為中原士大夫所接受,過江名士,多喜學吳語。樂府歌麯中也出現了吳聲麯辭。從隋到盛唐,南方土音,又為中原士大夫所鄙棄。安史亂後,中原人士多流寓江南,於是漸漸有人愛聽吳音。顧況、白居易等人的詩中,常見有吳吟、吳音、越調等語詞。張祜詩有“更學吳音誦梵經”之句,可知僧尼也學吳音念佛經了。吳體詩本是吳越間人誦詩的調子,如果依調配字,就成為一種新體的律詩。從此以後,七律中有了這樣一種格式,宋元以降,一直有人仿作。
  《瀛奎律髓》有“拗字”一類,選了杜甫以下唐宋五、七言拗體詩二十八首。現在抄錄一首黃庭堅的詩,比較吟誦,可知江西詩派硬句的淵源:
  題落星寺
  星宮遊空何時落,着地亦化為寶坊。
  詩人晝吟山入座,辭客夜愕江撼床。
  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
  不知青雲梯幾級,更藉瘦藤尋上方。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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