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84节：6.死之仪式      赵柏田 Zhao Baitian

　　郑梁去世前，嘱托儿子郑性②在他死后造一间阁，供奉他的老师黄宗羲和父亲郑溱的两尊神位。孝顺的郑性照办了。黄宗羲死后二十年，续钞堂藏书濒于散失，郑性跑到黄竹浦，将藏书整理后亲自装船督运至半浦。全祖望在《鲒埼亭集·二老阁藏书记》中载：“郑丈南溪理而出之，其散乱者复整，其破损者复完，尚可得三万卷。”可见黄宗羲藏书的丰富。书的易散难聚与生之奄忽让郑性生出了无常之感，他那种欲说还休的复杂的心情也正如船下动荡的水波：
　　劫后残编四五千，辞黄归郑上江船。
　　可怜手泽消逾半，敢道心香绍得全。
　　往后今朝从我载，未知异日谁倩传。
　　中间做个邮亭卒，一站程跳一站肩。
　　自从续钞堂藏书归于郑家，以后想得到黄宗羲学问精要的学者，都不去黄竹浦而去半浦郑家了。当他们渡过曹娥江进入宁绍平原的东部，离郑氏世居的半浦还有四五里地，就能看到熟悉的屋檐高耸的二老阁①。在此他们可以享受到郑氏后人殷勤的照拂，并在苦读之余到门前的鹳江玩一种叫做曲水流觞的文人游戏。二老阁的黄、郑两家藏书合起来据说有五万余卷，这足够他们啃嚼了。每天一早起来，郑氏子孙就端正衣冠，子孙父子师友聚处一堂，对着先祖先师神位和一大屋子的书行礼如仪。这一仪式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郑宅上演着，因此进入了当时修纂的县志。县志上对郑性这个“邮亭卒”的表彰词据说是这样的：像对待祖先一样对待他父亲的老师，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祖先，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6.死之仪式
　　尽管有着南雷、梨洲老人、双瀑院主持、古藏室史臣、雪交亭主、茭湖鱼澄洞主等各种各样的名字，我们的主人公毕竟不是传说中神奇的猫能有九条命。对于一个渴望进入历史的人来说，死亡是一个敏感问题。像任何一个中国老人一样，黄宗羲在年过六十以后就开始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为此他还多次和儿子认真讨论过。
　　一种普遍流传的说法是他在离去世还有七年之前就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墓地。墓地超乎寻常的简单曾让他的家人和学生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这与他德高望重的身份太不相称。但黄宗羲拒绝了他们想把他来世的住所装修得更为豪华舒适的美意。在一个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中，当皇帝的私人代表带着要他接受官俸的旨意来到黄竹浦时，机智的黄装死躲进了这个简单的墓室。这一传说有着多个版本，但故事的结局无一不是他躲进墓室保全了晚年的名节。
　　1692年秋天，八十三岁的黄宗羲生了一场大玻病中的他接到学生仇沧柱的来信，说北方的一个民间出版商已将他用力最多的一部著作《明儒学案》出版，听到消息，他支撑着病体，口授儿子百家作序一篇。据记录者称这是他最后一次从事他喜欢的工作。从这年病后，他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缠绵于病榻，并将此后编辑的旧作冠名为《病榻集》。三年后的七月初三，他病逝于家中。
　　在稍前的一篇交代终焉之后余事的小文《梨洲末命》中，我们吃惊地看到，这些文字是何等的闲逸，充满着他以前的行文风格中少有的文学气息。在这里，赴死时的从容和优雅倒在其次了，重要的，也是他关心的，是死之为意境的完整性，和是不是有足够的诗意。“圹中须令香气充满”，“其下小田，分作三池，种荷花”，来吊者“能于坟上植梅五株，则稽首谢之”，圹前望柱，“若再得二根，架以木梁，作小亭于其上，尤妙”。丧葬行为上的这一看似达观的表述，见出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他还保持着诗人式的对意境的耽嗜和形式上的创造欲望。
　　现在我们当然已经知道，从雪交亭到续钞堂，在空间上仅仅是从一个亭子到一个藏书室（兼工作室）的距离，然而本文主人公黄宗羲却走了近半个世纪。他从一个世代走到另一个世代，从壮夫走成了一个须眉霭然的老者。他走在这条小路的声音也回响在另一个世界。他走着，渐渐地明白了世间的一切都是过程，泪与笑，廷阶与城头的血迹、种族的冲突，在时间的流逝中终究会淡去，被时间的巨手轻轻抹平，而文明的传承，就像暗夜行路中前方时刻亮着的一盏灯，永远不会熄灭。他越来越明白了自己此生的职责是做一个传说中的燃灯使者。而这一切，像一粒种子的着床萌芽，最初发生在本文开始的1649年夏天。那时，他刚刚决定从这个充满了刀光血途的世界隐退，如同一滴墨隐入一张宣纸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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