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十回 满座酒兴豪锦标夺美 一场鸳梦断蜡泪迎人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一会子工夫,何太太回来,何剑尘道:“怎么一回事,她见了我来,就一定的要走?”何太太道:“她倒是先说要走,你一来,她更要走了。因为杨先生那一件事,我已经和她提了。”何剑尘将眉毛皱了一皱,说道:“嗐!你怎么性子这样急,若是说决裂了,把一件好事,从中打断,岂不可惜?”何太太说:“我说决裂了吗?”说时,用一个食指,指着鼻子尖,笑道:“你们这样想主意,那样想主意,都是瞎扯。我就凭一个钟头,已经就把这事说妥了。”何剑尘道:“真的吗?若是真的,这事只在杏园一人身上,那就容易得多了。她既走了,我们回家吃饭罢。我今晚,要早一点见着他,和他切实的谈一谈。”何太太道:“你刚来,又要走,要跑死车夫了。”何剑尘道:“我是坐汽车来的。”何太太道:“你又花那冤钱作什么?我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接。”何剑尘笑道:“事情还不清楚,你先别褒贬人。我这车子是白坐,不花钱的。”何太太道:“是谁的车?”何剑尘道:“这人你还没有会过,是我一个老朋友,他现在关督理那里当副官。”何太太道:“就是你常说的傻二哥柴士雄吗?”何剑尘道:“正是他。他特意到我们家里要见见你,你不在家,他就要走。我随便说借他的汽车用一用,他一口就答应着,自由南华饭店去了。他说那边今晚开饯行大会,汽车有几百辆,他有事,可以随便借一辆坐,我们尽管迟些送去,不要紧。他的意思,还要留一个护兵跟车,我怕人家见了笑话,极力的辞掉了。”何太太道:“既然有汽车,可以回去吃饭,我们走罢。”
  何剑尘会了茶钱,夫妇二人坐了汽车回家,到家不大一会儿,那柴士雄便来了电话。何剑尘以为他是要汽车,说马上就叫车开回来,柴士雄在电话里说道:“你骂苦我了,我还不知道你回来没回来呢。现在咱们大帅用不着我,正乐着呢。同事的全逛去了,跑的一个鬼毛也没有,我闷死了。我想请你来,咱们找个乐儿。”何剑尘道:“我的老大哥,我怎能和你打比呢。我这吃了晚饭,就要上报馆去了。”柴士雄道:“哦!我倒是忘了。但是你来吃一个大菜也没有工夫吗?”何剑尘道:“那个我倒可以请你。”柴士雄道:“我住在饭店里,怎么要你请?当然吃我。你来罢,越快越好。”何剑尘挂了电话,坐着汽车,就到南华饭店来。一到饭店这条马路上,汽车和汽车相连,停在马路两边,中间只剩了两三尺宽一条人走路,于是车子只得停下。
  何剑尘下车,走进饭店,只见来往憧憧,全是挂着盒子炮吊着刺刀的武装护从。那一种喧哗笑语的声浪,只觉四处都是,也不知从何处出来,夹着来往的皮鞋,踏着地板声,震耳欲聋。何剑尘看见穿了白色制服的茶房,连问几个人关督理的柴副官住在哪儿,茶房点了一点头道,在这儿,或者说在几号,一句话没说完,马上就走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一对,三个一群的妓女,打扮得奇装异服,都由面前上楼而去,何剑尘见没有人过问,等了一个茶房过来,抓住他的衣服,非要他引去见柴副官不可。茶房无法摆脱,只得将他带去。
  那柴士雄站在屋子当中,一只手拿了一瓶汽水,口对着瓶子骨都骨都只往下喝。一只手拿了一份小报,眼睛对住,正看那上面的戏单子。他见了何剑尘,放下瓶子,握着何剑尘的手道:“你是怎么回事?让我真等久了。”何剑尘道:“今晚上这饭店里太乱,我竟没法子找你。”柴士雄道:“可不是,乱极了。今天晚上,阔人窑姐儿到齐了。”何剑尘笑道:“你这是什么话,要让阔人听见了,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柴士雄道:“我是说真话,并不是骂他们。”何剑尘道:“怎么样?今天大叫其条子吗?”柴士雄道:“哪里是叫条子!就是传差。你要听个新鲜事儿,这里全有。”何剑尘笑道:“我是没有工夫了,你不是请我吃饭吗?我们就去吃罢。”柴士雄道:“大饭厅里是他们占上了。我们找个小雅座儿吃去罢。”于是,他引着何剑尘在一间小屋里谈天吃大菜,把这些阔人的秘史下酒,越说越高兴。何剑尘因为时间到了,咖啡一来,喝了两口,就告辞而去。柴士雄许多好话,都未曾报告,他心里倒好象有些不自在,快快的走回房去,顶头碰见一个马弁,他笑道:“柴副官,大帅请你说话。”柴副官道:“这个时候,大家都乐着啦,找我干什么?”马弁道:“大帅问有谁在家里,我就说出柴副官来。他听说,就传副官去。”柴副官道:“人都跑光了,这不定有什么麻烦的事来交我办。”马弁见柴副官不愿意,就不敢作声。但是关督理传下令来了,柴士雄也不能不去。只得认了倒霉,找着军帽戴了,直上大饭厅里来。
  这个时候,满饭厅全坐的是阔人。关督理坐在一张大沙发上,一边坐着一个姑娘。左边一个姑娘,歪着躺到关督理怀里来,伸着手去摸督理的脖子。右边坐着一个姑娘,捏了两个小拳头,只管给他捶腿,他却伸了一条粗腿,横搁在一张小方凳上。嘴角里斜(口卸)着一支烟卷,要抽不抽,那样子自由极了。柴士雄走上前,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关督理也不起身,也不回礼,笑道:“你怎样还没有走?”柴士雄道:“这儿的人,都走光了。我怕大帅有事吩咐下来,没有人办,所以不敢出去,在这儿伺候大帅。”和关督理坐得最近的,是顾国强督理,他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叫着关督理的号,说道:“孟纲兄,你这个副官,倒是不坏。”关督理见人当面一夸奖,这面子就大了。因对柴士雄道:“你这样做事,很不错,我就升你做副官处处长,另外赏你四百块钱,你可以在北京买点东西回去,给你们太太。你看大帅作事,公道不公道?”柴士雄不料留何剑尘在家里吃了一餐饭,升了处长,又落了四百块钱,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当时给关孟纲督理行了一个军礼,就退出去了。顾国强笑道:“关督理办公事是公道,办家事可不公道。”关孟纲道:“你这话是怎么说法,我倒有些不懂。”顾国强道:“我请问你老哥,这次到北京来,为什么把许多如夫人丢在衙门里,就只带一个人来呢。”关孟纲哈哈大笑道:“这可让你问倒了,其实我是走得匆忙,抓了一个,就让她跟着上火车,并不是爱谁就带谁来。要是爱的话,这儿还搁的住这两个。”说话时,一只胳膊,环抱着一个姑娘,用巴掌在她两人肩膀上,轻轻的拍着。这其中有个杨毅汉总司令,和关孟纲是个把兄弟,常常和关孟纲闹着玩的。因道:“嘿!老大哥,今天晚上看你要迷糊了,你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你瞧今天在座这么些个,爱哪一个好呢?”关孟纲笑道:“这话算你说着了,我真不知道爱哪一个好。我现在想了一个法子,把到场的小妞儿都用纸写上名字,搓成纸阄儿,放在一处。回头咱们用筷子夹那阄儿,夹着谁,就是谁。大家看这个办法好不好?”一个好字未间完,满堂的贵客,早已叫起好来。就在场的贵人而论,第一就算关孟纲督理,因为他带着几十万兵,正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其次就是杨毅汉总司令,顾国强督理,乌天云督理,魏元高参谋总长,王泰石督理。再次是几个内阁的总长,不过是来凑趣的,那就无足重轻了。至于徵的妓女,却是用十八辆汽车在胡同里分批接了来的,稍为好一点的妓女都叫来了,一共有四五十位。这大饭厅,花团锦簇,人都挤满了。关孟纲提到抓阄,顾国强很是赞成。笑道:“这个法儿最好,大家有缘法。她们谁也不能卖手段,咱们谁也不能偏心。”关孟纲怀里搂着的那两位妓女,听到这句话,都鼓着两片小腮帮,扯着关孟纲的胳膊,把身子不住的扭着,说道:“那样不好,那样不好,就是我们伺候大帅罢。”关孟纲笑道:“别吃那个飞醋了,我抓阄儿还不知抓着谁呢。也许抓着你两个人那不更好吗?”这两位姑娘,都紧紧地挨着他坐下,把头枕在他怀里,只是摇撼,鼻子里也不住的作蚊子哼。关孟纲笑道:“好罢,你两个人也算我的,我也要另外给钱,两人都有一份这不成了吗?”这两个姑娘,听见他说照样的给钱,也就无话可说。这里在场的人,都是捧关孟纲的。关孟纲出了主意要抓阄,早就有人忙着找了纸笔,将姑娘的名字,一一写好,折成小纸捻,放在桌上,又找了一双牙筷,放在纸捻边。在场的贵人,由关孟纲起,每人用筷子夹一个纸捻起来。夹着了,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人的名字,就由什么人坐到身边来陪。关孟钢本来有两个了,再又漆上一个,前后围了三枝花,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当他们将阄抓过以后,就正式入座吃大菜。这是一列长桌子,因为没有正式的主人翁,关孟纲却坐了横头的主席,所招呼的三枝花,左边坐两个,右边坐一个。这三个人,一个给他在面包上抹酱,一个给他用刀叉切盘子里的菜,一个给他拿玻璃杯子,接茶房斟的酒,只有他面前最忙。此外桌子两旁,坐着两排人。两排人身后,便紧贴着两排姑娘。把这一群战甲初卸的将领,全围在衣香鬓影,绮罗丛里,自然是一番盛会。吃过头一道冷菜,姑娘们就开始要唱。因为这种场面不同,除了拉胡琴乌师,另外有四个人帮助,一个是掌鼓板的,三个是配琵琶月琴三弦子的。远远的靠住饭厅侧门,摆了四张方凳,他们把脸子板成紫色,一点笑容也不敢露,侧着身子坐下。这里茶房解事,早将一玻璃杯白开水,送到关孟纲附近,看见一个姑娘,将手绢握住嘴,微咳嗽了两声,就将杯子递给他。那个姑娘接住杯子喝了几口水,便掉过脸去,向乌师微微的声音,说了一句“摇板,《珠帘寨》”,便唱将起来。她唱完了,大家就乱嚷了一阵子好,于是各人抓彩式招呼的姑娘,都轮流各唱几句。每唱完一段,换一个拉胡琴的乌师。由关孟纲吩咐,每个乌师给二十块的赏钱。大家唱完一圈,大菜吃到了上咖啡,也就快完了。关孟纲站了起来,笑道:“大家知道的,我老关见着娘儿们,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今天到这儿来,咱们都算有交情,有主儿的,我是不管,省得回头大家吃醋。若是没有主儿的,我算作一个东,一人送一百块钱。”在座阔人听说这话,都叫了一声好。关孟纲对着厅门外,叫了一个来字,就进来一个马弁。关孟纲道:“你进到我睡觉的屋子里,把枕头底下压着的一个小皮包拿了来。”马弁答应着出去,不多一会,就将皮包拿来了。关孟纲将皮包向桌上一放,揭开来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沓用绳捆扎的钞票,他将钞票向空中一抛,又用手接着。笑道:“他妈的,不能再好了,这票子都是五十块钱一张的,每人两张,数也不用得数。”说明拿了切大菜的小刀,将绳子割断,掀了两张钞票,两个指头捏着,向空中一晃,说道:“要的就来,客气可是自己吃亏了。”当姑娘的人,虽然无非为的是钱,但是要得好有光彩,当着大庭广众之中,走上前去接钱,究竟有些不好意思。关孟纲见钱没有人来接,笑道:“真邪门儿,这年头儿,会有钱没人要。”因对坐得最近的一个姑娘说:“你要不要呢?”这个姑娘,正是一个倒霉的人,怎好说不要,只得红着脸走上前,说了一声谢谢,伸手将钱接过去了。有一个人开了端,这事就好办,因此挨挨挤挤,一个一个的,走到他面前来接钱。关孟钢笑得翘起两撇胡子,来一个就盯着眼睛望一个。人家伸手接钱,他就把钞票向人手心里一塞。一个一个的将钱领下,关孟纲就笑嘻嘻地说了一声“痛快”。乌天云笑道:“关大哥是痛快,我们这些人就白了吗?”关孟钢道:“我虽然送这一点子小礼,谁和我也没关系。她们还没有走,诸位爱怎么乐,就怎么乐。你别瞧我各人送钱,我是得来不痛快的钱,现在要痛快用。我这次到北京来,费了许多的事,才弄到五万块钱的现饷。说是说还有八十万可以拿到,但是还不知道哪一天到手呢。这五万块钱,我想也办不了什么事,把它花掉了拉倒。”杨毅汉笑道:“关大哥的算盘,倒算的挺干净。但不知五万块钱现在还剩多少?”关孟纲将皮包一拍,笑道:“多没有,还有两万元。怎么样?咱们吃狗肉。”杨毅汉道:“关大哥的牌九,推得太厉害,我不敢领教。这儿人多,摇一场摊,倒是热闹。”乌天云道:“另要钱了。叫这些条子,咱们该在这上面乐一乐,为什么把人家丢开,咱们闹咱们的呢。”关孟纲道:“吃也吃了,唱也唱了,我想不出一个乐儿来。”顾国强笑道:“咱们一点儿余兴,好不好?”关孟纲道:“什么叫余兴?”顾国强道:“就是闹完了,还来一段很有趣的事儿。”关孟纲道:“这个我很赞成。但是这有趣的事儿,是怎样的来法呢?”顾国强走近前来,把一只手掩住半边嘴,俯着身子,对了关孟纲的耳朵,唧唧哝哝说了一遍。关孟纲笑道:“这个事情有趣,可是真的假的,咱们也没法子预先知道。”顾国强轻轻的道:“咱们先叫人问好了,若要不是,咱们就罚他。”关孟纲哈哈大笑道:“笑话,笑话,事后要罚人家,也忍心啦。”杨毅汉道:“二位鬼鬼祟祟,笑一阵子,说一阵子,到底闹些什么。好事别一个人知道,说给大家听听。”关孟纲道:“说就说,要什么紧?顾二爷的意思,别人是不问,咱们住在这里的人,明儿早上就要走,得留个纪念。咱们一共四个人,四个都找一个人儿,给她点大蜡烛,咱们哥儿们来个临时的新郎官,你看好不好。”关孟纲个子又大,声浪又高,站起身来一说,把姑娘丛中几个清棺人听了,都臊得低了头。关孟纲笑道:“咱们的事情,是敞开来办,在场的姑娘,有点红蜡烛资格的,自己可得说出来,不说出来,就都不许走。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不说出来,我们也问得出来的,反正有关大帅在场,决不能亏你们,你们把领家找来,我们这就开支票给他。”这些姑娘,谁也知道关孟纲是能花钱的。可是同时又怕他蛮不讲理。因为这个缘因,上前应卯是不好,不上前应卯,也是不好。有些彼此认识的,都对着几个清情注意。有几个放肆些的,索性把认识的清棺,推上前来,这些清倌含羞答答的,低着头拈衣弄带,上前两步,便又站住。关孟纲一看,一共倒有六个之多,因笑道:“我怕还找不着呢,这倒有得多了。”在他们说笑之时,这些窑姐儿里面的人,早已打了电话,报告关系方面。这南华饭店,距离八大胡同,正不甚远。不到二十分钟的工夫,各清倌的关系人,都悄悄的在大饭厅外面听信。饭厅里面,笑语喧哗,正闹成一片。各清倌人轮次的溜了出来,和自己领家商量。领家的目的,只是要钱,其余的事,倒在所不问。现在这些大帅,一个个只说点红蜡烛,可是并没有提到赏钱上面,未免着急,而且这里是满堂阔人,又不便上前去问,十分为难。就在这个当儿,走来一个黄色制服的人,说道:“你们的姑娘,都是清倌吗?”大家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那人道:“金厅长在前面屋子里传你们问话。”大家平常听到金厅长三个字,就骨软毛酥。如今金厅长要当面问话,大家不由心里扑通一跳,但是有人在这里传见,要躲也躲不及了。只得跟着那人一路来见金厅长。金厅长坐在一张沙发上,有意无意的抽烟卷,进来六个领家,有胆小些的,便跪了下去。金厅长道:“你们认得我吗?”大家死命的挣扎着,才答应出来认识两个字。金厅长道:“既然认识,那就不用多说了。现在你们自己说,你们的姑娘,谁真有点红蜡烛的资格?”金厅长见了上司,笑得两眼会合起缝来,但是他见治下,那就威严得不得了。所以他见了这六位领家,面孔早是板得铁紧,黄中透紫,现在说到谁真有点红蜡烛的资格这一句话,自己就也忍俊不禁,略略放出一点笑容。将两个门牙,咬住下嘴唇皮,瞪眼望着他们,静等回话。大家都硬着头皮,说有那个资格。金厅长微笑道:“你们可不要说得那样干脆,若是不对,是领不到赏的,恐怕还要受罚。我是知道的,许多红倌人喜欢冒充清倌人,而且她们清不清,你们也许不知道呢。”说到这里,索性大笑起来,因道:“你们糊里糊涂,就能保那个险吗?去罢,和你们的姑娘去商量,共推出四个人来,再来回我的信。我这里先给你们四张支票,都是一千块钱,可并不拿你们当差,你们别鬼头鬼脑的。这不是叫条子打茶围,我是没好处的。”说时,摸着两撇八字胡子,对这六位领家,也就如见了六位上司一般,眯眯的笑起来了。这六位领家,见金厅长也随便说笑,各人的胆子才大了些说道:“让我去问问罢,反正请厅长预备五对大红蜡烛得了。”金厅长笑道:“我没有那个福气,我预备什么?”有一位领家,格外讨好,却问金厅长道:“那有什么难处。厅长若是愿意,我倒可以做一个媒人。”说时,也是望着他傻笑。金厅长笑着挥手道:“去罢去罢,你还是去办你自己的事是正经。”这六位领家叫了姑娘,彼此商量一阵,结果,就推出了四个姑娘来点红蜡烛。金厅长得了消息,马上就向关孟纲来报告,乐得关孟纲翘起两撇胡子,笑个不已。他和顾国强、乌天云、王泰石三督理,一共四大金刚都是明天要走的。所以大家凑趣,来这一套余兴。其中惟有王泰石年纪大些,性情也老实一点,笑着摇手道:“我可以不来,让给毅汉吧。”关孟纲道:“嘿!二哥。你客气什么?咱们是明天要走。金厅长办这点小差,给咱们送信来了。你要是不干,人家可没有面子。”乌天云道:“关大哥说话老是夹枪带棒,你说人家没有面子,是金厅长没有面子,还是姑娘没有面子呢?”金厅长站在一边,脸上红将起来,笑着叫了自己的名字说道:“佩书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正说着,那四个清倌,也和领家商量好了,重进饭厅,脸上都是断红双晕,喜气洋洋。杨毅汉看见,先鼓着掌道:“嘿!好漂亮新娘子。”他一声喝着,全堂的人,都鼓起掌来。杨毅汉笑道:“这应该送新人入洞房了,预备了大红蜡烛没有?”关孟纲笑道:“不要胡说了。点红蜡烛,那是一句话,谁见人真会点起红蜡烛来。”杨毅汉笑道:“为什么不能真点,真点起来,才是有趣?不瞒你说,我早给你预备好了。”说到这里,便对马弁道:“叫他们拿上来。”马弁答应一声退出去。却引着四个人,捧了四对锡制大烛台,各插着一支胳膊粗也似的大红蜡烛。拿了进来之后,没全放在大餐桌上。杨毅汉用手对在场的姑娘一点,还有十二个人,笑道:“好极了。”因对她们笑道:“遇到这种好喜事,你们也别闲着呀。劳你们的驾,请你们自己分配,用八个人捧烛台,四个人搀新娘子。捧烛台的在前走,搀新娘子的在后跟着,各是三个一组。办完了,我给你讨喜钱,好不好?”这事本来就有趣,加上杨总司令当面说了,可以讨喜钱,这班姑娘,遇到这种事,无不眉飞色舞。先有两个大方些的上前点烛,其余的也就一拥而上。四位清棺人可就各红着脸,坐到一边的矮沙发上去。这些姑娘也就凑起趣来。说道:“去呀,到新房里去呀。”清倌人都笑着把身子扭几扭。关孟纲哈哈大笑道:“慢来慢来。你们说送新娘进房,不问三七二十一,向哪里送?哪个新娘是我的?一哪个新娘是别人的哩?这样罢,咱们再来抓一回阄,抓着是谁就是谁,大家看好不好?”在场的人,都是爱闹的,就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关孟纲笑道:“这阄还不让别人写,我才相信没有弊端。”因要纸笔,写了四个纸块,自己郑郑重重,一笔不苟,写着“一、二、三、四”四个字。关孟纲当众写字,这却是大家少见的一桩奇闻,大家都异常的注目。及至他写完,却原来是“一、二、三、四”四个字,大家又要好笑起来。他把四个小纸块卷纸煤似的卷着,然后用手点着四个清倌道:“你是一,你是二,你是三,你是四。话可说明,这一会子,你们暂且别动,让我们把阄拈过去了,这就分出一个彼此来了,你爱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说着,把四个纸阄向桌上一抛。因道:“这个纸阄儿是我作的,我可不能先拿,你们来罢。”顾国强究竟爽直,他走上前,就拿了一个。乌天云见有人拿了,笑着摸摸胡子道:“看我和谁有缘?”于是也取了一个。王泰石坐在一边,只是微笑,却不肯上前来取。关孟纲道:“王大哥,这是怎么着?剩了两个,你全要让给我吗?”王泰石笑道:“让给你就让给你,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关孟纲笑道:“究竟不能够。咱们说好了,是一个人一个的,这会子我要一箭双雕,可就有些不讲理了。”他于是拖了王泰石一只手,给他按住在桌上,王泰石就趁此机会,抓起一根阄来,各人依着阄上的字,各人带笑去亲热所得的姑娘。杨毅汉拍着手笑道:“得了得了,别闹了,应该送人家入洞房了。”关孟纲笑道:“就这么办。那二位是我这一边送红烛的,跟着我,请在头里走罢。”果然有两个姑娘捧着烛台,跟住了他。更有一个姑娘搀住那位新娘一只胳膊。这新娘因为饭厅人太多,越坐越不好意思,低头走了。这一下子,两支红烛引着一个清棺,就分头各向各房间去了。
  关孟纲这屋子里的,叫着美情,今年才十六岁。小小的身材,穿了一件豆绿银条纱的长袍,露出一大节白丝袜。小腰只好一把大,配上一条漆黑的辫子。辫子梢蓬蓬的,有四五寸长,就象一把黑丝穗子一般。美情处处是小孩子打扮,越显得身材瘦小。和关孟纲这一个彪形大汉一比,真正是个两走极端了。关孟纲见美情一挨身在床面前沙发椅上坐了,雪白的圆脸,添上两道深晕,电灯一照,象苹果一般娇艳,心里大喜之下,一摸身上,还揣着一沓钞票,于是将送新人进房的三个姑娘,一人送她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这三人都是喜出望外,称谢而去。接上杨毅汉率领着一些阁员,闹进房来。有一位教育总长曹祖武,倒是和关孟纲接近的人,因之他说笑起来,比较自由些。他这时看着美情羞不自胜,含情脉脉坐在那里,却也看出了神。关孟纲和其他的人说话,眼晴可放在曹祖武身上。他咖着一支很粗的雪茄,仰着躺在一张睡榻上。睡榻边正是一张桌子,他却用胳膊平放在上面,屈着五个指头,将桌面当军鼓打。不料曹祖武看呆了,竟不曾理会到关孟纲身上。关孟纲一把无明火起,放开巴掌,轰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把桌上放在几个茶杯,震动得翻过来了一个。呛啷呛啷,滚到地下,在地板上砸了个几多块。他接上嚷道:“曹祖武,好小子,你不要脑袋了!”曹祖武正看出了神,突然被关孟纲一喝,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几乎要由口里跳将出来。他呆住了脸,望着关孟纲,不知为了什么事。关孟纲道:“我的人,你看得这样眼馋为什么?你的意思,打算怎么样,要割我的靴子吗?”曹祖武听了,心里越跳得凶。这位先生说恼就恼,翻起脸来,是不认得人的。因站起来勉强笑道:“大帅有所不知。这位姑娘,非常象我的舍妹。”关孟纲被他这样一解释,早去了三分怒气,因瞪着眼睛问道:“真的吗?”曹祖武道:“实在太象了。我是越看越象。”关孟纲道:“你令妹几时丢的,不会就是她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曹祖武道:“舍妹现在天津,并没有丢。不过这一位姑娘,实在象得厉害,若不是她说出话来,口音不对,我真要认错人了。”关孟纲哈哈大笑道:“闹了半天,不过是有些象,我倒以为真是你令妹呢,这也不要紧,难得遇得这样巧,你们两人就拜为干兄妹罢,今天晚上,你可临时做了个大舅子。”这话说出来,曹祖武臊了通红一张脸。关孟纲倒毫不以为意,坐到美情一张沙发椅上去,拉着她的手,指着曹祖武道:“认这样一个哥哥,还对你不住吗?”曹祖武见关孟纲有些很喜欢美情的样子,也上前一步,站在面前说道:“若论起来,象是真有些象,你若不嫌弃,我就算老大哥了。”说毕,也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把难为情掩饰过去。大家见关孟纲的情形,似乎不愿意人在这里闹,因此大家借着这点事情,一哄而散。
  关孟纲见屋子没有了人,便笑嘻嘻地拉住美情的手道:“你今年十几岁?”美情将牙齿咬住下嘴唇皮,半晌,才笑道:“十六岁了。”关孟纲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钞票,便向美情手里一塞,笑道:“你拿去花罢,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人不错。”美情知道那票子,都是五十元一张的,估量着约也有四五百元。她真不料这人有这样慷慨,不由得从心里笑出来。连叫了几声谢谢。关孟纲笑道:“我讨你作姨太太,你愿意不愿意?”美情道:“没有那好的福气。”关孟纲道:“怎样说没有福气?我是愿意的了,只要你一愿意,这事就算成功。有什么福气不福气呢,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美情点头道:“愿意的。”关孟纲伸手轻轻的拍着美情的脊梁道:“你这小小的东西,倒会灌米汤。”美情抿嘴一笑,说道:“大帅想想,我是初做生意的人,今天大帅招呼了,以后就伺候大帅,那我就算有始有终了。”美情这几句话,正中了他的意思,笑道:“你这话是不错,可是我的姨太太很多,你知道吗?”美情道:“这要什么紧,各看各人的缘法罢了。古来的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关孟纲被她几句话说得心痒难搔,连说:“好孩子,今天这个不算,明天我再给你钱。”美情心想这个钱,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大可以私落下来的。关孟纲多给一个,自己就多得一个,千万不可放松。因为心里一打算盘,就斜靠着在关孟纲怀里,逗他玩笑,关孟纲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桌上点的那对红蜡烛笑道:“你瞧瞧这一对蜡烛,点得这样红红亮亮的,这个彩头儿不错。你若是愿意做我的姨太太,对着这红蜡烛,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美情心里一想,答应就答应,反正我是有领家的,我也不能作主,因笑道:“好!就是这样说,只要将来大帅多疼我一点就是了。”关孟纲连连点头道:“成!成!不过你也要好好的听话呢。”两个人你劝我,我劝你,这一番情形,实在浓密到了极点。
  但是关孟纲闹着点红烛,原是饯行酒之后闹一点余兴,已经和几位要出京的阔人约好,明天早上八点钟,就一律出京。这句话,本来要和美情提一提,因怕提了之后,美情要不愿意,先就没有告诉她,后来说到要讨美情作姨太太,这话更不便告诉她了。到了晚上三点多钟,府里忽然来了电话。说是总统吩咐下来,四位督理动身之前,五点半钟要到府里去开会。他睡觉的屋子里,就有分机电话,关孟纲接了电话一听,只是唯唯答应,也不说什么。年纪轻的人,是爱睡的,早上四五点来钟,更是正好睡觉的时候,当关孟纲起床进府去之际,美情一个人正睡得又酣又甜,哪里知道一点。
  等到美情醒了过来,已经是九点钟了。睁开眼睛一看,床上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人。静悄悄的,只听见桌上放的那一架闹钟的摆轮,嘎叽嘎叽的响,窗帘垂着,并没有卷起,屋子里是阴暗暗的。美情心里好生奇怪,在床上撑起半截身子来一看,屋里放的几件行李,却也不见,这分明是人走了。别的倒罢,不知道昨晚上关孟纲给的一卷钞票如何,赶紧将手在枕头底下一摸,还在那里。掏出来一看,依然是原来的数目,并未少却一张,美情将钱揣在袋里,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子呆,究竟也猜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穿了鞋,走下床来,掀起窗帘,向楼外一看,只见人家屋顶上,已是一大片太阳,回过来一看钟,这才知道是快到九点了。饭店里的客人,都睡得极迟,所以到了这般时候,都未起床,依然是沉静。美情看那桌上关孟纲’应用的小件东西,都已带走,惟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是饭店里的,却依然还在。杯子里有半杯剩茶,还是自己斟给关孟纲喝的,放在桌子沿上,倒没有动。那一对高锡烛台点的红烛,不知几时点完的,由烛签子一直到烛座上油淋淋的,堆了大片蜡泪。美情随身向沙发椅上一坐,自己呆呆的想到,倒不料昨晚上有这一件事。他和我昨晚才认识的,说了许多废话,今天一早,他倒跑了,不知道的,说我不会作生意,我还有面子吗?美情想到这里,倒真疑心关孟纲是生了气,一怒而去。他这一去不要紧,无非走一个客人而已,若是领家追究起来,为什么把客人得罪了,何言答对。将来姊妹班里,把这一件事传扬出去,说是给美情点大蜡烛的客人,不到天亮,就生气走了,这岂不是生意上一场大笑话,以后还怎样站得住脚。因此越想越害臊,越臊越害怕,一个人不由哭将起来。正在这时,只听见房门上冬冬打几下,一叠连声,有人叫老五。美情一听,是自己房间里阿姨的口音,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开门,谁知门已锁上暗锁了,竟开不动。美情道:“这门是谁锁上了。这屋子除了我这里没有人,一定是由外面锁上的,你找一找茶房,叫他打开罢。”阿姨在外面听见,便找了茶房来。茶房将门推了一推,见是锁的,也奇怪起来。说道:“这门的钥匙,是在屋子里桌子抽屉里的,里面不锁上,外面没有钥匙,怎样锁上的呢?一定是里面的姑娘锁上了,她不肯开门呢。”阿姨一想也是,没有人住在里面,反来锁上门的,于是捏了两个拳头,又冬冬的打着门。口里喊道:“老五不早了,还开什么玩笑呢?要睡回去再睡罢。”美情在里面顿脚道:“谁开玩笑呢,我也是刚醒,我怎样会锁起门来。我又不寻死,关了门作什么?”这一说,大家更是不解,里头没锁,外面没锁,是如何锁上的?要知道这门怎样开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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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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