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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附記
周汝昌 Zhou Ruchang
歷年迤邐寫為此等小文數篇,開始是為討究版本問題,稍後又覺亦可為研究“紅學史”者參助之用,遂稍稍放寬範圍。頃得新出一粟先生《紅樓夢捲》鉅著,見其“編輯說明”所見頗有暗合者,如雲:
_捲五為詩詞。在中國古典小說名著裏面,沒有再比《紅樓夢》擁有這末數量豐富的歌詠的了。無疑這也是文學評論的一種形式,反映了讀者當時的思想和着眼所在。把有關《紅樓夢》的續書、戲麯、專著、詩詞等等的捲首題詞,以及追和《紅樓夢》原作的詩詞剔除不計外,至少還有三千首。今選存一小部分。
前半見解相近。但讀到後半,一面嘆其見聞豐富,一面對已寫的小文自慚寡陋。《夢捲》既出,小文本可不存;唯因文中偶爾尚有數篇為《夢捲》所未見收的,再者畢竟附帶敘出了一些個人的初步看法,所以未付捐棄,還是存錄在這裏了。
《夢捲》“說明”又云:
乾、嘉時期對《紅樓夢》留下詩詞的,頗多女性,特別是青年寡婦,或者也可以幫助說明這一點(按指上文“……但精神生活發生這末巨大的影響,卻強烈地反映出他們或她們雖然憧憬着婚姻的自由美滿而又無力衝破禮教網羅的慘酷的命運”雲雲)。
這一段話和我這最後一篇小文的關係尤為密切。不過我這篇文字的用意卻不是僅僅註意“婚姻的自由美滿”這一點,所引例證範圍略廣。至於“特別是青年寡婦”這一層,更愧未能掌握情況。
可惜《夢捲》所錄女性題詞中並未註明哪些傢都是青年寡婦。我也覺得《紅樓夢》小說基本上並不是反映青年寡婦問題或對青年寡婦讀者特別引起感觸的作品。總之,在這方面個人缺乏研究,未敢亂道,姑付闕如。原稿寡陋,今從《夢捲》得補二三缺略,極荷嘉惠,合志感謝之意。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四日
又,《夢捲》中缺收者,今不備及,唯覺尚有一項材料,即舊社會不幸淪為娼妓的女讀者的反應,同樣應予註意。個人所見不廣,聊為補舉數條,以備參考。
如嘉慶二十二年(一八一七)序刊捧花生《秦淮畫舫錄》上捲“紀麗”第一則:“袖珠,行一,姓金氏,茂苑人,早乃伶仃,依外傢以居,嫻靜不多言。……裝束甫畢,即攤捲相對。……遲之迂久,甫得一晤,翌日即裁鳳紙,作簪花小楷,遣鴉鬟來假餘《紅樓夢》說部去。‘玉皇前殿掌書仙’殆又姬之謂夫。姬嗜讀《紅樓夢》,至廢寢食。《海棠》、《柳絮》諸詩詞,皆一一背誦如流。與吳中高玉英校書同抱此癖。玉英尤著意書中真假二字。兩姬其皆會心人耶?抑皆個中人耶?……”(下捲“徵題”中漁尊《倚雲閣留贈金袖珠校書》七律“夢醒天上紅樓遠”句下註:“姬熟《紅樓夢》說部。”一芙《集袖珠錄事閣中偶成》五律頸聯雲:“香夢隱紅樓。”捧花生《一萼紅》贈袖珠詞雲:“菊自無言,花原解語,衆中出意天成。誰省識,紅樓夢破,遍情天情海恨多情。”下註:“主人愛讀《紅樓夢》說部。”皆指此)又同人著《畫舫餘譚》:“雨香雲:畹香有《白秋海棠和紅樓夢韻》一律,頗有逸韻,俟寄稿來,當為刊之。”雨香宮姓,名福齡,擔水者女。畹香姓許,元和人,通文藝,喜談說故事。
箇中生《吳門畫舫續錄》(嘉慶十七年[一八一二]宋翔鳳序)“外編”:“高玉英,行大,舊籍秦淮,……貌似素月,而俊佚過之。……餘於篠玉席間邂逅一面,隔座聞餘談《紅樓夢》,執壺而前曰:‘亦喜此書耶?’餘醉中漫應:‘熟讀之二十年矣。’姬引一觴進曰:‘亦數年從事此書,真假二字,終不甚瞭瞭。君暇日枉顧,當為解之。’餘諾之,惜行期已迫,不及走訪。”又“紀事”一則雲:“《紅樓夢》為邇來說部第一書,續貂者不一而足,皆未讀破前書,鹵莽下筆者也。餘把筆二十年,覺此書文心之妙,直可上追左、史,而真賞者正複寥寥。不圖邂逅高玉英,論難到真假二字。惜匆匆別去,未與研究。趙鬆雪雲:‘他日來歸,與獨孤長老結一重翰墨緣。’餘於玉英亦云。”按此書“紀事”敘及庚申(嘉慶五年)夏與陳竹士(金纖纖之夫)、洪稚存、袁蘭村等交遊事。
蜀西樵也《燕臺花事錄》“品花”:“錦雯劉主人雙壽,字眉卿,京師人,年二十,……近喜閱《聊齋》、《紅樓》諸說部,學書絶有力。……”(按此係伶人,附見於此)
又鑄記書局本《紅樓夢》捲首有劉傢銘《雜說》,為他本所無,其一條記“瀋陽平康名校書玉婷婷之言”,對《紅樓夢》有所評論,但集中在“愛情”和“婚姻自由”問題上,今不具引。按劉氏所記蓋在民初。
魯迅先生說過:“講扶乩的書,講婊子的書,倘有機會遇見,不要皺起眉頭,顯示憎厭之狀,也可以翻一翻,明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已經過時的書,也用一樣的辦法。”(《且介亭雜文·隨便翻翻》)我抱着這樣的態度去看這些書,但沒有想到和“紅學”也竟有了些關係。--像楊掌生的《京塵雜錄》裏面喜歡拿《紅樓夢》人物作比擬的,我倒早就知道,不過那和真正的“紅學”可說毫不相幹。這一束資料即便沒有多大的具體內容和價值可言,但也可以看出《紅樓夢》所擁有的讀者面是如何廣泛。她們的見解,因受歷史的和環境的局限,難望其多麽高明,但是一說起她們,便先存了看不起或不值一提的成見,怕也是未必便對的。因談女詩人的紅學觀,連類附及如上。
一九六四年二月一日再記石頭
排校既竣,復得友人惠示新發現的資料三則,附敘於此。
乾隆十六年刊本《上元縣志》捲十五,載有曹璽傳略,文雲:“曹璽:字完璧,其先出自宋樞密武惠王彬,後著籍襄平。大父世選,令瀋陽有聲。世選生振彥,初,扈從入關,纍遷浙江????法參議使。--遂生璽。璽少好學,深沉有大志,及壯,補侍衛,隨王師徵山右有功。康熙二年,特簡督理江寧織造。織局繁劇,璽適至,積弊一清,幹略為上所重。丁巳、戊午兩年陛見陳江南吏治備極詳剴,賜蟒服,加正一品。御書‘敬慎’匾額。甲子卒於署,祀名宦。”
三十年前本書草創時僅能覓得同治刊本《上江志》,其敘璽事,實據乾隆志而大加刪節,書籍後出本大抵蹈此弊習。今據乾隆本得補闕略,可舉數點簡說如左:6r#c2z*u1u.W8u+q
一,雪芹曹氏,確為曹彬之裔,知本書第三章第一節所推不誤。明永樂初大移民,曹氏自江西新建武陽渡北遷,占籍豐潤;其一支,後因故遷鐵嶺,是為雪芹之先世。所謂“著籍襄平”,即指遷居遼東(著籍,即占籍,亦曰占著,皆後遷客籍附入本土戶版之義。襄平,藉漢地名以指遼東)。曹彬,本靈壽人。此一支後裔至明又復北還,居豐潤,仍為河北人。故“豐潤說”雖遭鬍適、趙岡等人反對,至是終得論定。
一,本書第二章第一節相信世選是本名,《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作“錫遠”,蓋因滿文檔册譯音而致歧。至是亦得良證。
一,“令瀋陽有聲”,未易確解。《氏族通譜》於世選下不載官職,而明代但有瀋陽中衛,亦無“令”之可言。如非《上元志》誤說,其事殆自天命六年(一六二一)三月清太祖得瀋陽起,至天命十年三月自遼陽遷都瀋陽止,此四年間世選或曾擢為下級官吏,或以他職暫攝,負責瀋陽地方之事,然當時是否有“縣令”之稱,亦不可知(清縣志、通志所載此地縣吏皆自順治始,至承德縣之設置更為康熙時事,入關以後之製也)。《上元志》此語尚待詳考。
一,所謂“(振彥)纍遷浙江????法參議使。--遂生璽。”不可連讀。蓋振彥始官????法道,事在順治十三年,其時璽之妻孫氏年已二十五歲(至順治十五年振彥上任之歲,璽子寅已生)。故“遂生璽”之言非緊承上文。
一,振彥宦跡自山西吉州知州始,或亦曾隨阿濟格、多爾袞徵大同(明降將姜瓖復叛),因授知州,平薑叛事在順治六年,始任知州在七年,如本書第七章所列,情事密合。“初,扈從入關”句,不可解為曹氏止振彥為入關之扈從者。其時世選尚在,《五慶堂譜》明載“錫遠從竜入關,歸內務府正白旗”,最確。
一,“丁巳、戊午兩年陛見……”數語,同治本竟將年份幹支刪去,又改“加正一品”為“加一品”,緻本書舊稿所推小誤。所以獨敘此二年(康熙十六、十七年)陳江南吏治極詳者,蓋因是時三藩叛亂已近尾聲。凡此皆與削平割據、統一全國之大事有關也。織造進京“陛見”,乃每歲例行之製,非謂僅此二年始有此事。至“敬慎匾額”一句,亦不可連讀,已詳本書第七章康熙二十三年條下,舊版並謂《上江志》“原文極簡賅,所敘皆相隔甚久之事”,今此意即包乾隆《上元志》之文而言,亦無不可者。
於此一例,可見史料最貴第一手,以其未遭妄意割裂取捨,然即此亦須處處鉤稽參互,方近真實,執一而斷事,望文以自足,往往緻誤而常患不及知省,可為鑒戒。
第二項資料為劉博琴先生惠示其先世劉銓福所遺《翠微拾黛圖》一軸。圖為鹹豐十年(一八六〇)三月武進莊裕崧繪,前有何紹基題耑,後有多人跋詠。其第一篇即為濮文暹所作南北合套(《北新水令》、《南步步嬌》……),而由李士棻代書(並加跋記)。麯前小序雲:“劉郎入西山深處,拾石曰黛,歸為細君畫眉。青士心豔其事,製麯譜之。”另據天津樊彬跋記,知此圖係銓福為其側室馬氏而作。馬氏名壽蘐(字髣眉,號宜男花主人、木瓜山女,皆有圖章可考。據劉先生言,馬氏能拓碑刻,亦有專用印章)。樊跋在同治戊辰(七年),而有歿已“十年”之語,然則馬氏之亡即當在繪圖之稍後。
這項文物使我們得以解答兩個問題:一,甲戌本捲首有“髣眉”一印,即馬壽蘐的藏書讀書的痕跡。二,甲戌本之歸入劉、馬收藏,不會晚於鹹豐十年,而並非是後來同治二年、四年、七年三次題記時的新獲。由此也可知道,劉、濮交誼已久,青士又工詞麯。都可補舊考所未備。
這件文物承史樹青先生介紹而得見,因和史、劉兩先生談起:甲戌本後劉銓福在戊辰(同治七年,即為《翠微拾黛圖》徵題之年)秋日的一則跋記說:“《紅樓夢》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面,直是另一種筆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學梵夾書;今則寫西法輪齒,仿《攷工記》。如《紅樓夢》,實出四大奇書之外,李贄、金聖嘆皆未曾見也。”我一嚮不懂“今則寫西法輪齒”究何所指。史先生提示:徐朝俊著有《高厚蒙求》一書(嘉、道間刊),專講鐘錶西洋輪齒之法,劉銓福所指,或與此有關(我們衹就劉氏用語來推測其來源,並不是說這和《紅樓夢》有什麽關係,劉氏原語亦無此意。《紅樓夢》也絶沒有受過什麽“西法”影響)。
第三項資料是鬍大鏞《七寶樓詩集》,其中頗有幾處與《紅樓夢》有關的題詠,並記下了友人餘楠的某些談紅的情況。《詩集》為大册紅格佳紙精寫原本,殘存十四册,編詩自道光十年始。鬍、餘皆安徽休寧人,鬍生嘉慶二十年(一八一五)。道光十五年始見《讀紅樓夢贈瀟湘妃子》一詩。餘楠字古香,號詩村,“詩近晚唐,詞麯有宋元人風味,交廣能言,尤善說夢,著有《煮石山房詩稿》”,於道光二十九年入京,鹹豐元年(一八五一)鬍作《雨夜得古香北地書書諸柬尾》五言律三首,有小序及細註引餘札中語,明白表示他們認為小說所寫是北地而非南土。此一則,蒙張玄浩先生錄示。
至於曹寅劇作,《續琵琶》、《北紅拂》皆有存世足本,後者有尤侗、毛際可序及自序,題“鵲玉亭填詞”,又有鬍其毅、杜琰、王裕、朱彝尊等五人跋語。寅又作有《太平樂事》(短劇十出),有康熙癸未臘月洪昇題記及己醜九月自序,署柳山居士,精刊本。此皆邵曾祺、周妙中兩先生惠示,足補缺漏。諸題跋皆待異日增訂。
此外,毛國瑤先生因靖本批語事又曾惠函見示一項他前所未言的情況,原文雲:“我昔年抄寄給您的150
條批語因是據靖寬榮從我的底本所錄的副本轉抄的,而底本又為俞平伯先生用朱筆塗抹,靖在抄寫時不免有誤。……”這一情況關係很重要,今將原函引錄於此,請讀者註意。(原函日期:一九七五年五月八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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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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