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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八十一回 鎮海寺心猿知怪黑鬆林三衆尋師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人試思之:陷空山無底洞是怎麽東西?若想得着,定是.....】
【澹漪子曰:奼女入寺三日,而六小僧取次入其腹中,鼠變為虎矣。夫女能惑人,鼠能耗人,虎能噬人,三者絶不相類之物也,而今乃合而為一。人但見其女而忘其鼠,或見其鼠而忘其虎,遂不覺以軀命殉之。自遇行者,而虎復為女,女又復為鼠。然則所為女與虎者皆妄,而所為鼠者,真也。彼肉眼凡夫,惡得而知之!
金蟬聽講打盹,誤踏一粒之米,而下界即有三日之病。世人之狼藉五穀者,觀此當驚然炙。語雲:開捲有益。況《西遊》乎?
描寫行者佛殿一段情景,香煙人氣,非花非霧,悄悄冥冥中,仿佛如見其影,如聞其聲,應是現桑璞身而為說法。】
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衆僧相見,安排齋供。四衆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裏點起燈來。衆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證道本夾批: 看鶯鶯強如做道場。】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為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衹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尬,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纔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衹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裏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鬆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他,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裏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裏,就在天王爺爺身後,安排個草鋪,教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衆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後睡去 。【證道本夾批: 此林衝、武鬆睡處,其所以待半截觀音?唐突多矣。】長老就在方丈中,請衆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着了,不敢離側,護着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題。及天明了,行者起來,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擡了一擡,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麽說?”長老呻吟道:“我怎麽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呆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吃了幾碗,倒沁着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鬍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得是。如今可走得路麽?”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麽上馬?但衹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衹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什麽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着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纔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沉痾,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傢的病着。”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裏藉個硯臺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並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證道本夾批:尤莫妙於科場報錄。】你把書收拾停當取與我,我一筋鬥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筋鬥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幹哩。但衹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念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我寫着——
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聖君;文武兩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聞:
當年奉旨離東土,指望靈山見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難,何期半路有災哈。
僧病沉痾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有經無命空勞碌,啓奏當今別遣人。”
行者聽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師父,你忒不濟,略有些些病兒,就起這個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衹消問我。我老孫自有個本事。問道:‘那個閻王敢起心?那個判官敢出票?那個鬼使來勾取?’若惱了我,我拿出那大鬧天宮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閻王,一個個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說這大話。”八戒上前道:“師兄,師父說不好,你衹管說好!十分不尷尬。我們趁早商量,先賣了馬,典了行囊,買棺木送終散火。”行者道:“呆子又鬍說了!你不知道。師父是我佛如來第二個徒弟,原叫做金蟬長老,衹因他輕慢佛法,該有這場大難。”八戒道:“哥啊,師父既是輕慢佛法,貶回東土,在是非海內,口舌場中,托化做人身,發願往西天拜佛求經,遇妖精就捆,逢魔頭就吊。受諸苦惱,也彀了,怎麽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裏曉得,老師父不曾聽佛講法,打了一個盹,往下一失,左腳下翽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證道本夾批:菩薩戒之嚴如此。】八戒驚道:“象老豬吃東西潑潑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與你衆生為念。你又不知。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師父衹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與昨日不同:咽喉裏十分作渴。你去那裏,有涼水尋些來我吃。”行者道:“好了!師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時取了鉢盂,往寺後面香積廚取水。忽見那和尚一個個眼兒通紅,悲啼哽咽,衹是不敢放聲大哭。行者道:“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傢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麽這等膿包!”衆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麽不敢?想是我那長嘴和尚,食腸大,吃傷了你的本兒也?”衆僧道:“老爺,我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衆和尚,每一人養老爺一日,也養得起百十日。怎麽敢欺心,計較什麽食用!”行者道:“既不計較,你卻為什麽啼哭?”衆僧道;“老爺,不知是那山裏來的妖邪在這寺裏。我們晚夜間着兩個小和尚去撞鐘打鼓,衹聽得鐘鼓響罷,再不見人回。至次日找尋,衹見僧帽、僧鞋,丟在後邊園裏,骸骨尚存,將人吃了。你們住了三日,我寺裏不見了六個和尚。故此,我兄弟們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因見你老師父貴恙,不敢傳說,忍不住淚珠偷垂也。”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衆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雲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妨仁不仁。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處?”那衆僧道:“直不相瞞老爺說,我這荒山,雖有百十衆和尚,卻都衹是自小兒出傢的——
發長尋刀削,衣單破衲縫。早晨起來洗着臉,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來收拾燒着香,虔心叩齒,念的彌陀。舉頭看見佛,蓮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雲,願見祗園釋世尊;低頭看見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萬法中,願悟頑空與色空。諸檀越來啊,老的、小的、長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個敲木魚,擊金磬,挨挨拶拶,兩捲《法華經》,一策《梁王懺》;諸檀越不來啊,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個個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團上,牢關月下門。一任他蔦啼鳥語閑爭鬥,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李本旁批: 也活得快活。】因此上,也不會伏虎,也不會降竜;也不識的怪,也不識的精。你老爺若還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個和尚衹彀他齋一飽。一則墮落我衆生輪回,二則滅抹了這禪林古跡,三則如來會上,全沒半點兒光輝。這卻是好些兒不便處。”
行者聞得衆和尚說出這端的話語,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嚮膽邊生,高叫一聲:“你這衆和尚好呆哩!衹曉得那妖精,就不曉得我老孫的行止麽?”衆僧輕輕的答道:“實不曉得。”行者道:“我今日略節說說,你們聽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竜,我也曾上天堂大鬧天宮,饑時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兩三顆;渴時把玉帝的酒,輕輕鮫了六七鐘。睜着一雙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慘淡,月朦朧;拿着一條不短不長的金箍棒,來無影,去無蹤。說什麽大精小怪,那怕他憊愬罷農!一趕趕上去,跑的跑,顫的顫,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將來,銼的銼,燒的燒,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過海,獨自顯神通!衆和尚,我拿這妖精與你看看,你纔認得我老孫!”
衆僧聽着,暗點頭道:“這賊禿開大口,說大話,想是有些來歷。”都一個個諾諾連聲。衹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師父貴恙,你拿這妖精不至緊。俗語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你兩下裏角鬥之時,倘貽纍你師父,不當穩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涼水與師父吃了再來。掇起鉢盞,着上涼水,轉出香積廚,就到方丈,叫聲:“師父,吃涼水哩。”三藏正當煩渴之時,便擡起頭來,捧着水,衹是一吸。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見長老精神漸爽,眉目舒開,就問道:“師父,可吃些湯飯麽?”三藏道:“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有湯飯也吃得些。”行者連聲高高叫道:“我師父好了,要湯飯吃哩。”【證道本夾批: 如此真切,何異孝子之事父母!】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飯,捍面,烙餅,蒸饃饃,做粉湯,擡了四五桌。唐僧衹吃得半碗兒米湯。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餘 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傢火收去,點起燈來, 衆僧各散。
三藏道:“我們今住幾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嚮晚,便就是四個日頭。”三藏道;“三日誤了許多路程。”行者道:“師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罷。”三藏道:“正是。就帶幾分病兒,也沒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讓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驚道:“又捉什麽妖精?”行者道:“有個妖精在這寺裏,等老孫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麽又興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卻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滅人威風!老孫到處降妖,你見我弱與誰的?衹是不動手,動手就要贏。”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說得好,遇方便時行方便,得饒人處且饒人。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李本旁批: 着眼。】【證道本夾批: 四語足當一篇勸世文。】孫大聖見師父苦苦勸他,不許降妖,他說出老實話來道:“師父,實不瞞你說。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驚道:“吃了什麽人?”行者道:“我們住了三日,已是吃了這寺裏六個小和尚了。”長老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既吃了寺內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衹但用心仔細些。”行者道:“不消說。老孫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徑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裏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衹有十二三歲,披着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魚,口裏念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纔升,衹聽見呼呼的一陳風響。好風——
黑霧遮天暗,愁雲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李本旁批: 此等處雖可惡,然從人口中說出,卻又好聽。】先颳時揚塵播土,次後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衹颳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竜王盡掩門。廟裏城隍覓小鬼,空中仙子怎騰雲?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颳動昆侖頂上石,捲得江湖波浪混。
那風纔然過處,猛聞得蘭射香熏,環珮聲響,即欠身擡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徑上佛殿。【證道本夾批: 使凡僧見之,定認做佛殿奇逢矣。】行者口裏嗚哩嗚喇,衹情念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什麽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麽?”行者道:“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扌瓦熟,被公婆趕出來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趕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遇僧,都被色欲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傢人年紀尚幼,卻不知什麽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布。”他兩個摟着肩,攜着手,出了佛殿,徑至後邊園裏。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裏“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鱢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裏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象,掄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什麽精怪——
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嚮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黠豪!
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皪皪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殺——
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裏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聖;毛宅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衹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李本旁批: 倒是花鞋強如本身。】使兩口劍舞將來,【證道本夾批: 昔聞舄能飛鳧,今見鞋能舞劍。】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裏,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衹見那呆子和沙僧口裏嗚哩嗚哪說什麽。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打死你們!”那呆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徑自回傢去哩。”【李本旁批: 亦好。】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裏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綫,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呆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衆衹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裏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衆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衆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纍老師,卻往那裏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衆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幹淨,道:“好和尚!我們尋着師父,再到你這裏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裏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裏看看那女子在否。”衆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衆僧,着八戒、沙僧牽馬挑擔,徑回東走。【證道本夾批: 無魔嚮西,有魔嚮東,非回東安能嚮西。】八戒道:“哥哥差了,怎麽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鬆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嘆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三人急急到於林內,衹見那——
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鑽。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衹手,理着三根棒,在林裏闢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着了惱,尋不着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夥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夥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衹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裏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李本旁批: 着眼。】是那山裏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
好呆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竜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證道本夾批: 馱了唐僧卻偏不能踏風霧。】大聖即起筋鬥,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采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
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嚮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峰,灣環深澗。鬆鬱鬱,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
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險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裏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裏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
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聲色之念一動,真假相混,大道阻滯,入於患難之境矣。此回細寫遇蹇受病之因,叫學者於真中辨假,假中尋真,追究出以假陷真之故耳。
篇首“鎮海寺衆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攢攢簇簇排列燈下。”取經來歷,自有來歷,非貪看女子即是取經來歷。既問取經,又貪看女子,邪正不分,是非罔辨,是以鎮海寺為女子之閨閣,以天王殿為妖精之睡鋪。色欲牽絆,四大無力,受病沉重,起坐不得,怎麽上馬?誤了路程,信有然者。其曰:“僧病況療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有經無命空勞碌,啓奏當今別遣人。”真實錄也。原其故,皆由“不曾聽佛講經,打了一個盹,往下一失,左腳下踩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左”者,錯也。“粒米”者,些子也。不曾聽佛講經,即是打盹昏昧,便緻腳下行持有錯,稍有些子之錯,即緻三日之病。彼貪看女子而動色欲者,其病寧有日期平?既知其病,當先治其病,治病之道,莫先知其色妖能以傷人為害最烈。
“三日,寺裏不見了六個和尚,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怕之傷之無益於事,當思所以降之。降妖之法,非可於一己求,須要知的別有他傢不死之方,能以與天爭權,竊陰陽,奪造化,得一畢萬,獨自顯神通,妖精不難滅。說到此處,一切不識妖精之衆僧,當必暗中點頭;受癥之病漢,亦必燥氣頓化。“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其曰:“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不亦宜乎?病兒減了一半者,知其色欲之為病也;病兒猶有一半尚存者,還求去其病根也。病根在於一念之間,須要慎獨,慎獨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也。“吹出真火,點起琉璃燈。”神明內照也。“變小和尚口裏念經,等到二更時分。”以逸待勞也。“忽聞的蘭麝香熏,環珮聲響,即欠身擡頭觀看。呀!原來是一個美貌佳人。”莫顯乎隱,莫見乎微,靜中色念忽來也。“妖精戲弄行者,哄行者後國交歡。”邪正相混,邪念亂正念也。當此之時,不識妖精之愚僧,都被色欲引誘,所以傷了性命。惟明眼者,知得是妖精,不為色欲所惑,趁時下手,而能與妖爭鬧也。但大聖精神抖擻,根兒沒半點差池,宜其當時殄滅妖精,何以又中左腳花鞋之計乎?
“左”者,錯也。“花”者,有色之物。“鞋”者,護足之物。
夫色妖不自來,由念動而來之。修真之道,必須剛柔兩用,內外相濟。內用柔道,防危以保真;外用剛道,猛力以除假,方能濟事。若衹顧外而不防內,縱外無半點差池,其如內念變動不測,此念未息,彼念又起,我欲強禦其色,而念即着色,雖真亦假,不但不能除假,而反有以陷真。妖精脫左腳花鞋愚我,皆由我之禦色着念致之,出乎爾者反乎爾。
“妖精化清風,把唐三藏攝將去,眨眨眼,就到了陷空山無底洞。”一腳之錯,脫空如此,其錯寧有底止乎?故行者打八戒沙僧,沙僧道:“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綫,孤掌難鳴。”又曰:“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叫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說出同心戮力,纔是剛柔兩用,內外相濟之道。明理明到此處,察情察到此處,可知獨特其剛,無益於事,人我扶持,方能成功。從此出蹇地而去尋真,則真可尋矣。尋真之道,先要知假,假藏於真之中,真不在假之外;真假之分,衹在一念之間,念真則無假,念假則失真。此三徒不得不於黑鬆林舊路上找尋去也。
黑鬆林為唐僧動念招妖之處,病根在此,陷真在此。“還於舊路上尋”,尋其病根也。病根在於一念着聲色,是病根在念,不在聲色。“行者變三頭六臂,手裏理三根棍,劈裏啪啦的亂打。”或疑其陷真由聲色而陷,未免執聲色,而在聲色中亂尋矣。故山神道:“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但聞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他在正南下,離此有千裏之遙,那廂有一山,叫作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作無底洞,是那山裏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說出千裏之遙,到此變化攝去,可知聲色之妖,因念而來,念不動而妖不生,乃係自失自陷,自落無底,於聲色無與!修行者聽得此言,能不暗自心驚乎?驚者何?驚其一念之差,千裏之失,即便陷空無底,去道已遠,急須鑒之於前,成之於後,離去一切塵情,萬緣皆空,再打聽端的可也。
詩曰:
有蹇能止在心知,顛倒陰陽衹片時。
不會其中消息意,些兒失腳便難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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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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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 | 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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