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八十四回 還夙願酬神旗桿巷 得急電復闢北京城      李涵秋 Li Hanqiu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眨眨眼又是鼕盡春來。那淑儀的病已爽然若失,然而云麟自從那日復望淑儀之後,雖喜他病占勿藥,暗地裏卻不免擔憂,殆以為淑儀是個性情中人,動不動就有所感觸,萬一傷春過度,把舊恙重又勾回,豈不是應了簽語嗎。所幸神靈庇佑,一天健壯一天,不獨雲麟聽了放心,就是淑儀自傢,亦覺精神如舊。這天午後,淑儀閑着沒事,遂嚮案頭檢出一本《養生鏡》,斜倚在沙發上,細細翻閱。說也奇怪,她纔將那書看了半頁,好像磕睡蟲兒,藏到她身上仿佛,不由而然的,神思昏昏,星眸欲閉。無巧不巧,她剛剛尋那黑甜鄉的樂境,偏生他母親走來喊道:“儀兒,你的病纔好,怎麽吃過飯就睏覺了。假使睡在這裏撲了一點風,或是停了一點食,豈不又要害病,你難道上次痛苦不曾受得夠,還要再吃第二次痛苦麽?我看你們這些少年人,簡直兒不曉得人事。”咕哩咕嚕說了一大套,纔把個淑儀喊醒,隨即拗起身子笑道:“我原是拿本書在這裏消遣,詎料不知不覺,竟睡着了。幸虧母親來喊我,不然,功夫睡得大,一定要生病了。”
  她母親道:“你知道這話就好了。大凡病後的人,比較害病的時候還要緊。什麽衣服呀,飲食呀,起居呀,自傢處處須慎重。設若一個大了意,把病弄反了,那時纔不可救藥呢。何況你這病本來很危險,還虧我到那靈土地庵,求了一條仙方吃下去,始能夠翻轉過來。雖說你應當絶處逢生,然而不是土地菩薩保佑你,你未必就霍然而愈。我所以和你來商酌,等你再結實些,還是你親自往旗桿巷去還一還願。”淑儀道:“我曾聽見母親說,靈土地廟在那倉巷裏,如何又在旗桿巷內?難道揚州還有兩個靈土地不成?”
  她母親道:“你輕易不曾出過門,難怪你不清楚。揚州那裏會有兩個靈土地呢!我告訴你,這靈土地的廟址,就在倉巷裏面一個巷子口,人因為他有些靈異,凡是還願的,都送他一對旗桿,年深日久,旗桿愈竪愈多,遠遠的望着,如同那船桅聚在一起一樣,後來人把那巷叫做旗桿巷了。”淑儀道:“照這說法,旗桿巷是倉巷裏邊的一條巷子了。”她母親道:“不錯不錯。”淑儀道:“好在這地方不遠,讓我再養息幾日,我和母親前去走一遭。”話還沒完,有一個僕婦入內回道:“雲少爺來了。老爺不在傢,沒有人陪他,還是請他進來呢?還是太太出去?”他母親聽見這句話,遂嚮那僕婦說道:“你請雲少爺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她打發了僕婦走後,又囑咐了淑儀幾句,纔慢騰騰地嚮前廳來見雲麟。這時候雲麟巴不得同淑儀見面,無如他姨娘又不曾請他到裏面去,衹好權且坐下。坐了一會,纔見他姨娘從後邊出來,當即請叫了他姨娘一聲,笑嘻嘻的問道:“儀妹妹近來病體可健些?飯量可好些?我母親不放心,特地命我到姨娘這裏來看看。”三姑娘道:“我傢儀兒的病,屢承你母親關切,真真不當人子的。他素來飯量原有限,現在也能夠一頓吃碗把飯。不過她的身體單弱得很,勞了神,就要咳嗽,每天我都叫她靜養着。傢裏無論什麽事,一概不許問。她自從依了我的話,逐漸到有點效驗。我等過個十朝半月,還要同他到那靈土地廟酬謝神靈,了我當時許下的夙願呢。”
  雲麟道:“神是一定要酬謝的,不虧他老人傢賜了這個仙方,儀妹妹的病如何能會好呢。先前我還不大相信這些事,總以為冥冥中雖有鬼神,也未必靈異到這個地步。及至儀妹妹將仙方吃下去,竟能夠起死回生,不由而然的,叫我也心悅誠服起來。但是那土地既顯了這樣靈異,姨娘究竟酬謝他些什麽呢?”三姑娘道:“我心裏打算着,單用豬頭三牲,和那香花鮮果去供奉他,尚不足以表示我們的敬意。我還預備買一幅綉花的綢幔子,挂在神座前,做個紀念。至於旗桿呢,格外不消說得,是要竪的了。”
  雲麟道:“姨娘這辦法,未嘗不好。在侄兒看來,其中還少了一件東西。”三姑娘道:“少了一件什麽東西呢?”雲麟道:“少的一付匾對,匾對能夠表揚神的功德,挂起來人人一望便知。”三姑娘道:“做付把匾對,也花不了幾個大錢,不過又要叫你姨父嘔心剜膽,撰那對上聯句,這又何苦來。”雲麟道:“姨父如沒有功夫,撰那上面聯句,我還可以代勞。”三姑娘笑道:“那末就請你早幾日撰成,好着人送到做招牌的店裏去做。”他倆正談得高興,伍晉芳已從外面回來,雲麟見了他,趕忙起身行禮。伍晉芳一面招呼,一面也就坐下說道:“賢侄何時來的?”三姑娘代答道:“他已來了好一會了。”伍晉芳道:“你們有話儘管講,不要因我在此,便住了口。”三姑娘道:“我和他談的是儀兒還願事。”遂將如何佈置,一五一十,盡情告訴了晉芳。晉芳這時且不理會三姑娘,轉笑對着雲麟說道:“賢侄的見解很不錯,還願這一天,別的東西少了不打緊,惟這匾對是頂着重的。沒有他還還什麽願呢。匾上的題額,對上的聯句,自非藉重大筆不可。像老夫對於筆墨這一層,久已不彈此調,便勉強做出來,也是東拉西扯,空泛無着,那裏能令人稱賞。”
  雲麟道:“姨父太謙了,侄兒原恐怕姨父沒有閑功夫,所以敢在姨娘跟前做一個毛遂,否則,何敢自薦。”晉芳道:“老實說,我的俗事也多,那義務當然是你盡了。但目前時局,岌岌可危,賢侄曾有所聞否?”雲麟道:“侄兒昨在報紙上,看見一段新聞,說是省垣破獲了一個宗社黨的機關,拿獲了十幾個黨人,供認是肅親王那裏派來,叫他們在江蘇起事的。大約姨父所說,就指的這個了。”晉芳道:“不是不是,我適纔會見由北京下來的一個朋友,他說現在北京城裏,謠言鼎沸,都鬧張勳早晚進京,便要復闢。這原是一種空氣作用,未見得就成事實。然而風聲傳遍,商界則銀根奇緊,居民則遷徙靡常,爻象很不大對。我想他身處其境,所說的話,絶不會假,賢侄以為何如?”
  雲麟道:“張勳呢,平情而論,自是清室一個忠臣。但他既做了清室忠臣,卻不應再做民國官吏。蓋棺論定,千載下清議難逃。況乎復闢這件事,何等重大,成則為開國之元勳,敗則為人民之公敵。張勳雖愚,恐未必不熟權利害。即命他達了目的,也不過如袁世凱之八十三日皇帝,曇花一現,斷斷不能持久。何以呢?在前清時代,人民腦筋中,尚不知共和為何物?雖受了專製之毒,惟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政體既改了共和,忽然又復行專製,人民即無實力與之反抗,我逆料那些愛國的偉人,必有提一旅義師,殄此小醜者。到了那時,復闢二字,怕不是就此煙消火滅麽。”晉芳道:“賢侄的議論,實在是顛撲不破,到叫老夫不能不佩服你呢。”
  三姑娘見他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津津有味,又不知道他們談的什麽事,忙笑着說道:“你們已談了許久,肚子想已談餓了,也應該休息休息。”隨即命僕婦到裏面端出兩碟茶食,擺在他兩人面前。他兩人也不客氣,一面說,一面吃,彼此約莫談了好半會,雲麟纔起身嚮晉芳夫婦告別。晉芳的意思,還想留他談談,雲麟道:“我回去預備代儀妹妹撰那匾對,早一天成功,好讓他早一天還願。”其時晉芳因他說這話,也不再留,一直送他到大門之外。他別了晉芳回去,便將淑儀還願的事,一一說給紅珠聽。紅珠道:“你既誇下大口,代他撰那匾對,就要撰得驚奇出色,壓倒元白,纔可以自負。若胡亂縐成了一付,姨父訕笑還在其次,怕的被旁人看見,一定說你不知放的什麽屁了。”
  雲麟冷笑了笑道:“奇出色呢,自不敢說。便不好些,也不至於如同放屁一樣。好在我還沒做出來,做出來你再看罷。此刻同你辨白也無益。”他和紅珠賭了這口氣,終日坐在書室裏,苦苦思索。不是有了上句就沒有下句。有了下句,就沒上句。急得他連飯也不想吃。紅珠道:“何苦呢。你為了這件事,把自傢身體弄壞了,反叫儀妹妹對不住你。”無如他好勝心重,任你怎樣說法,他衹裝着不聽見,仍然在那裏用他的苦功。其實文字這一道,愈求工愈拙,愈求深愈晦,不問你是個博學通儒,到了文機塞住的當兒,雖下筆也難成一字。忽然這天晚上,他的靈機觸動,竟把匾對完全想好。匾額上用的四個字,是“至誠感應”,聯句是“土地示威靈,脈脈沉痾能解脫;因緣期遇合,綿綿長恨願消除。”想好之後,念了一遍給紅珠聽。
  紅珠道:“我雖不大懂,這幾句話聽到耳朵裏,似覺得入情入理,你不要再改了,明天寫成,親自帶到姨父那邊去罷。常言說得好,慢工出細貨,你費了幾日功夫,纔撰就一付好對聯來,也不枉你用盡一番心血了。”雲麟見紅珠如此褒奬,笑問她道:“我這一付對聯,是放屁呢,還是不放屁?”紅珠瞅了他一眼說道:“我說了一句頑話,你還要來補找,我始終說你是放屁。不過這屁有香臭之分罷咧。”兩人調笑了一會,也就歸寢。一宵無話。
  次日早起,雲麟卻不去做別的事,單用那箋紙恭恭楷楷,將所撰匾額對聯,寫在上面。喊了一輛黃包車,飛也似的直嚮晉芳公館而去,卻巧晉芳尚未出外,見了雲麟,忙不迭的招呼他坐下。雲麟道:“姨父還不曾出去麽?”晉芳道:“我今天雖有酬應,此時出去卻還嫌早。”雲麟道:“侄兒已擬了一副匾對,特地送過來呈政,不知道能用不能用?”當下便從衣袋內取出那張箋紙,遞給晉芳。晉芳見他寫的是一筆靈飛經,字字如時花美女一樣,不由的見了生愛,遂大加贊賞道:“我不料賢侄的字近來寫得這樣好法,字如此,文更可知。”又望那聯句,果然不謬,重行接着說道:“似此筆墨,雅俗共賞,恐怕你從的那位何老先生,一世也做不出。”
  雲麟道:“謬承奬許,愧不敢當。衹要姨父看了無甚疵處,叫人就送去做罷,遲了又須耽擱時日。”晉芳道:“這話說得在理。”立即把伍升喊進來,將匾對底稿交他,趕快送往那店裏去,限一星期要有。伍升奉了他主人之命,何敢怠慢,即時便去辦理。雲麟當嚮晉芳問道:“還願在什麽日期呢?”晉芳道:“俗說初一十五不揀好日期,我們就擇了下月初一罷。好在尚有十幾天,還可以舒舒徐徐的預備。”雲麟道:“過於局促,卻不免丟頭落尾,下月初一再好不過,屆期我當來照料。”
  晉芳道:“定然奉請。”一面說,一面便站起來。雲麟知他要到人傢去酬應,也不多坐,徑自回傢去了。……且說淑儀還願的日期,既然擇定,不無的要買這樣,買那樣。幸虧伍升還能做點事,所有應用各物,莫不辦得齊全。到了還願這一天,又有雲麟幫助他,自不消晉芳夫婦過問。誰料街坊上預先得着這個消息,那些左鄰右捨婦女們,早打扮得整整齊齊,出來瞧看熱鬧。約莫已初光景,遠遠地纔聽見洋鼓洋號的聲音,不上一刻功夫,軍樂隊已打從市面過去。接着又是一班細吹細打,吹打之後,那些執事的始一一走來,有的扛着旗桿的,有的捧着匾對的,有的挑着盒擔的。那旗桿和匾對上面,都挂着一幅大紅粉綢,隨風飄展,煞是好看。後面還緊跟着四乘四人擡的大轎,轎中所坐何人,不待在下說明,閱書諸君,一定知為三姑娘母女了。其時雲麟已先在那靈土地廟守候,等到他們齊至,非特神座前香燭業已點好,而且一萬頭的鞭炮,早劈劈拍拍的燃放起來,音樂悠揚,香煙繚繞。三姑娘母女,始扶着僕婦跨出轎門,慢慢的走至神前,合掌行禮。禮畢,又賞了廟祝兩塊洋錢,仍復上轎回寓。他母女剛抵寓所,早見雲麟和晉芳在那裏閑談。三姑娘遂嚮雲麟說道:“你為何回來這般快?”
  雲麟道:“姨娘行禮的時候,我已先走一步呢。”這話沒有說了,外面有人進來回道:“縣裏大老爺,請我們傢老爺即要進署,有要事面議。”晉芳聽說有要事面議,忙對雲麟道:“賢侄可在此午膳,我去去就來。”雲麟道:“姨父且請自便。”此時晉芳也無暇回答,匆匆坐着轎子,趕嚮那縣署而去。這且按下不表。單言雲麟在他姨娘傢裏吃過午膳之後,本擬就此告別,但不放心縣裏請晉芳議的什麽事,一直等至下午,晉芳纔行回轉,氣籲籲的說道:“你們可知道宣統皇帝已經復闢了?”雲麟聽了復闢的話,心裏吃了一嚇。剛欲詢問這信息從何而得,不意三姑娘搶先問道:“怎樣叫做復闢呀?”晉芳道:“宣統重行做了皇帝,就叫復闢。”三姑娘道:“管他復闢不復闢,衹要地方上安然無恙,我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罷了。”
  晉芳道:“你真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個個人像你的心理,那到沒有話講。無如有幫助他的,即有反對他的。萬一反對他的抗命不服,勢必訴諸武力。不問誰勝誰負,說到歸根,總是我們這一班小百姓吃苦。到那時什麽叫做我的身傢,我的財産,一古攏兒都付諸浩劫,還談到吃的穿的住的麽!”晉芳說出這番話不打緊,直把個三姑娘問得啞口無言。其時雲麟趁勢從旁問道:“姨父所論極是。不過這不幸的消息究從何處得來的?”
  晉芳道:“縣裏適纔請我去,就為的接到省裏電報,說是張勳帶兵入京,驅逐總統,擁戴宣統復闢。目前時局,雖危如纍卵,然而我們江蘇為保持治安計,各知事仍宜照舊供職,鎮懾地方等語。他遂求計於我,我道:上峰既叫你這樣辦法,你就這樣辦法。復闢成功不成功,大約不出十日內便可解决。到了那時,你再看事行事罷了。至於我們地方上既然得了這個風聲,到不可不非常戒備。一來為的是嚴防土匪,二來為的是安慰人心。在賢侄看來,我這計畫可是的麽?”
  雲麟道:“好個嚴防土匪,安慰人心這八字,真抵得賈長沙一篇治安策,捨此那裏再有別的妙法。我最可笑的,是那個張勳,他也不看看各方面空氣何如,糊裏糊塗,竟做出復闢這件事,他不失敗,可抉我眸子去。所慮因這事牽動我們揚州市面,那末地方上登時就現出一種不穩氣象來了。依我的愚見,現在揚州的紳商學各界,到要結成團體,在商會裏面開一個緊急會議,叫那些商傢安居樂業,如同行所無事,不必過事驚慌,緻與自傢營業有礙,這舉動到是不可少的。”
  晉芳笑了笑道:“商學界呢,我卻不談。至於我們紳界中,意見也不一致。有的贊成張勳復闢的,有的不贊成張勳復闢的。不贊成張勳復闢的,以為我國共和尚在幼稚時代,便竭力擁護,猶恐不能鞏固,若再從中破壞,豈不是與國傢有意做對嗎。贊成張勳復闢的,他也另有一種用意,以為我們當日皆是朝廷命官,硬生生地被那革命黨將飯碗砸掉,今幸他代我們達了目的,我們雖不在從竜之列,亦可附驥尾而名彰,甚至把自己所有的私財,暗暗助他的軍餉。我此時卻不必明言其人,賢侄過後,自會曉得。”
  雲麟道:“薫蕕異器,涇渭途殊,原不足責,然而我為若輩設想,清廷虐政,還受不夠,一定要望他復闢則甚?這真令我大惑不解。好在大局雖鬧得天翻地覆,畢竟離我們揚州還遠,我們姑且坐觀成敗罷咧。侄兒此刻便須回去安慰母親,怕他老人傢得了這信,嚇的慌了。”晉芳道:“我也想到這裏,你母親終究是個女流,如何會知道深淺,到是你趕回去安慰她一下,免得叫她們害怕。”
  雲麟道:“那末,我就此告辭了。”說着便分手而去。這時候揚州城裏,得着張勳復闢的信息,一傳十,十傳百,莫不驚懼異常,都道:“昔日還說是謠言,今竟成為事實了。可憐我們這些百姓們,不曾過了幾年安安穩穩好日子,眼睜睜又要受那滿人虐待,這不是我們命中註定的麽!常言說得好,寧做太平年間一條狗,不做擾亂年間一個人。萬一他們竟因此打起仗來,究竟叫我們往那裏躲避?我們既無處躲避,豈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嗎!。……”
  不談那些人心裏怨恨張勳不已。單說揚州有一傢巨紳,姓程名宗敬,表字雲青,是程道周程大人之子。他先前也做過一任漢黃德道,後來在任上弄了幾文,也就辭官不幹,回傢享他的清福。在他手裏,建築了一所園林,名叫闕園。闕園裏面,又朝北建築了亭子一座,名叫望闕亭。取其身雖寄跡江湖,心終不忘魏闕的意思。可惜他頭腦太舊,對於新學這一層,詆毀不遺餘力,嘗對他兒子炎暉說道:“吾傢世代書香,都守着聖賢遺訓,以致得有今日,萬不可像那些學洋學的少年子弟衹讀會了愛皮西提幾個字母,他便自命不凡,其實按實下來,毫無一點根柢之學。將來若這班人出而治國,我怕的不但不能把國治好,並且還要將大清的一統河山,斷送在他們手內呢。”
  他所以遇着出洋留學生,也不拿正眼去瞧他一下。偏生這年辛亥,留學生紛紛回國,協助黨人,在武昌起義。他聽見革命二字,這氣非同小可,登時急得着跺腳駡道:我皇上不知花費了多少的金錢,送他們出洋留學,原想他學成歸國,為朝廷效力,誰料到恩將仇報,竟敢造起反來,他們還有點人心麽?及至清室推翻,宣統遜位。他知大事已去,遂嚮北叩首,哀哀痛哭的說道:微臣不能報皇上犬馬之恩,手刃那些叛賊,有何面目見先皇於地下,從此就絶粒不食,雖經傢人百般勸解,堅執弗允,大有南山可移,此身終不可不死之雅。幸虧他有個得寵的姨太太,叫做毛姨,平時言出計從,不曾違拗過一次。此番見他竟要抗節首陽,以身殉國,卻不忍從旁坐視,遂上前勸道:“老爺為國捐軀,自屬正常辦法,旁人何能阻擋。不過衝人尚在,還須想個妙策,把他復位起來,纔是做臣子的道理。若說一死便卸其責,知道的固以老爺為忠,不知道的還說是老爺沒用。我嘗聽見老爺講,死有重於太山,死有輕於鴻毛,像老爺這樣死法,究竟是重於太山呢?還是輕於鴻毛?在侍妾的愚見,老爺到要振作精神,聯絡那一班有實力的同志,預備將來復闢地步,這纔算是忠於清室呢。倘死得不明不白,定然要被人笑話呢。……”
  雲青這時被他提醒,不禁轉憂為喜道:“我不料你這小妮子說出話來,句句確有至理,好好好,你們就拿參湯來給我吃罷。如果有人再勸我死,我也不死了。”閣傢見他能回心轉意,到也感激毛姨不淺,然而他始終不忘清廷之德,便在那望闕亭上,設了一個萬歲牌兒,每天五更早起,穿着朝服朝拜一番,然後退歸私室,任外間怎樣鬧法,他也不管,暗地裏卻和那張勳常常通信。這天午後坐在園中非常煩悶,毛姨知道他又為了甚麽事體,那臉上纔現出不豫之色,忙笑說道:“老爺春秋已高,還不尋點快樂,要這樣煩悶做甚?即有甚不遂心之處,也宜把他打開,得過且過。”
  他道:“你們婦人傢,如何曉得我的心事。我想民國自成立以來,如今已過了數載,什麽叫做行政,什麽叫做用人,無非全是些自私自利。若以清代兩相比較,格外腐敗不堪。我皇上深居北海之中,名則尊崇,實則無異於拘禁。言念及此,怎不為之痛心。”毛姨道:“衆擎易舉,一木難支。老爺如望清室中興,還須和張大人那邊商酌為是。”他道:“原是的。無如張大人那邊,到有好幾天沒得信來了。我心中煩悶,就是這個原因。”
  正在那說話的當兒,忽接到張勳一個密電,說是:“時機已熟,缺乏餉糈,尊處即請代籌若幹,俾資接濟切盼。勳叩。”他接到這電之後,先前滿臉愁容,頃刻間已消歸烏有,笑對毛姨說道:“正說曹操,曹操就到。好了好了,我的素志可以償了。”一面着人往銀行裏托他出一張五萬元支票匯去,一面又叫人取酒來,和毛姨痛飲,似乎慶祝凱旋。其實他酒量有限,飲了數杯,便醺然大醉。毛姨當下遂命僕婦們扶着他進了房間,讓他和衣而臥。過了幾日,果不其然,外間早轟傳張勳復闢那回事。他暗自想着道:“皇上復位,雖屬是我輩功勞,說到歸根,畢竟還是大清的洪福。不然,近幾軍隊很多,豈沒有人出而反抗。足見人心歸順,天不亡清,才能夠不折一兵,不勞一矢呢。異日酬庸錫爵,首功卻要讓張勳。我呢,還在其次。”誰知他正在那裏洋洋得意,忽有一西裝少年,從他面前經過,他看了這種怪相,登時大聲喊道:“畜生站住,畜生站住,”那少年好像不曾聽見一般,仍然他走他的。欲知此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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