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十回 滿座酒興豪錦標奪美 一場鴛夢斷蠟淚迎人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一會子工夫,何太太回來,何劍塵道:“怎麽一回事,她見了我來,就一定的要走?”何太太道:“她倒是先說要走,你一來,她更要走了。因為楊先生那一件事,我已經和她提了。”何劍塵將眉毛皺了一皺,說道:“嗐!你怎麽性子這樣急,若是說决裂了,把一件好事,從中打斷,豈不可惜?”何太太說:“我說决裂了嗎?”說時,用一個食指,指着鼻子尖,笑道:“你們這樣想主意,那樣想主意,都是瞎扯。我就憑一個鐘頭,已經就把這事說妥了。”何劍塵道:“真的嗎?若是真的,這事衹在杏園一人身上,那就容易得多了。她既走了,我們回傢吃飯罷。我今晚,要早一點見着他,和他切實的談一談。”何太太道:“你剛來,又要走,要跑死車夫了。”何劍塵道:“我是坐汽車來的。”何太太道:“你又花那冤錢作什麽?我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接。”何劍塵笑道:“事情還不清楚,你先別褒貶人。我這車子是白坐,不花錢的。”何太太道:“是誰的車?”何劍塵道:“這人你還沒有會過,是我一個老朋友,他現在關督理那裏當副官。”何太太道:“就是你常說的傻二哥柴士雄嗎?”何劍塵道:“正是他。他特意到我們傢裏要見見你,你不在傢,他就要走。我隨便說藉他的汽車用一用,他一口就答應着,自由南華飯店去了。他說那邊今晚開餞行大會,汽車有幾百輛,他有事,可以隨便藉一輛坐,我們儘管遲些送去,不要緊。他的意思,還要留一個護兵跟車,我怕人傢見了笑話,極力的辭掉了。”何太太道:“既然有汽車,可以回去吃飯,我們走罷。”
  何劍塵會了茶錢,夫婦二人坐了汽車回傢,到傢不大一會兒,那柴士雄便來了電話。何劍塵以為他是要汽車,說馬上就叫車開回來,柴士雄在電話裏說道:“你駡苦我了,我還不知道你回來沒回來呢。現在咱們大帥用不着我,正樂着呢。同事的全逛去了,跑的一個鬼毛也沒有,我悶死了。我想請你來,咱們找個樂兒。”何劍塵道:“我的老大哥,我怎能和你打比呢。我這吃了晚飯,就要上報館去了。”柴士雄道:“哦!我倒是忘了。但是你來吃一個大菜也沒有工夫嗎?”何劍塵道:“那個我倒可以請你。”柴士雄道:“我住在飯店裏,怎麽要你請?當然吃我。你來罷,越快越好。”何劍塵挂了電話,坐着汽車,就到南華飯店來。一到飯店這條馬路上,汽車和汽車相連,停在馬路兩邊,中間衹剩了兩三尺寬一條人走路,於是車子衹得停下。
  何劍塵下車,走進飯店,衹見來往憧憧,全是挂着盒子炮吊着刺刀的武裝護從。那一種喧嘩笑語的聲浪,衹覺四處都是,也不知從何處出來,夾着來往的皮鞋,踏着地板聲,震耳欲聾。何劍塵看見穿了白色製服的茶房,連問幾個人關督理的柴副官住在哪兒,茶房點了一點頭道,在這兒,或者說在幾號,一句話沒說完,馬上就走過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兩個一對,三個一群的妓女,打扮得奇裝異服,都由面前上樓而去,何劍塵見沒有人過問,等了一個茶房過來,抓住他的衣服,非要他引去見柴副官不可。茶房無法擺脫,衹得將他帶去。
  那柴士雄站在屋子當中,一隻手拿了一瓶汽水,口對着瓶子骨都骨都衹往下喝。一隻手拿了一份小報,眼睛對住,正看那上面的戲單子。他見了何劍塵,放下瓶子,握着何劍塵的手道:“你是怎麽回事?讓我真等久了。”何劍塵道:“今晚上這飯店裏太亂,我竟沒法子找你。”柴士雄道:“可不是,亂極了。今天晚上,闊人窯姐兒到齊了。”何劍塵笑道:“你這是什麽話,要讓闊人聽見了,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柴士雄道:“我是說真話,並不是駡他們。”何劍塵道:“怎麽樣?今天大叫其條子嗎?”柴士雄道:“哪裏是叫條子!就是傳差。你要聽個新鮮事兒,這裏全有。”何劍塵笑道:“我是沒有工夫了,你不是請我吃飯嗎?我們就去吃罷。”柴士雄道:“大飯廳裏是他們占上了。我們找個小雅座兒吃去罷。”於是,他引着何劍塵在一間小屋裏談天吃大菜,把這些闊人的秘史下酒,越說越高興。何劍塵因為時間到了,咖啡一來,喝了兩口,就告辭而去。柴士雄許多好話,都未曾報告,他心裏倒好象有些不自在,快快的走回房去,頂頭碰見一個馬弁,他笑道:“柴副官,大帥請你說話。”柴副官道:“這個時候,大傢都樂着啦,找我幹什麽?”馬弁道:“大帥問有誰在傢裏,我就說出柴副官來。他聽說,就傳副官去。”柴副官道:“人都跑光了,這不定有什麽麻煩的事來交我辦。”馬弁見柴副官不願意,就不敢作聲。但是關督理傳下令來了,柴士雄也不能不去。衹得認了倒黴,找着軍帽戴了,直上大飯廳裏來。
  這個時候,滿飯廳全坐的是闊人。關督理坐在一張大沙發上,一邊坐着一個姑娘。左邊一個姑娘,歪着躺到關督理懷裏來,伸着手去摸督理的脖子。右邊坐着一個姑娘,捏了兩個小拳頭,衹管給他捶腿,他卻伸了一條粗腿,橫擱在一張小方凳上。嘴角裏斜(口卸)着一支煙捲,要抽不抽,那樣子自由極了。柴士雄走上前,舉手行了一個軍禮,關督理也不起身,也不回禮,笑道:“你怎樣還沒有走?”柴士雄道:“這兒的人,都走光了。我怕大帥有事吩咐下來,沒有人辦,所以不敢出去,在這兒伺候大帥。”和關督理坐得最近的,是顧國強督理,他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叫着關督理的號,說道:“孟綱兄,你這個副官,倒是不壞。”關督理見人當面一誇奬,這面子就大了。因對柴士雄道:“你這樣做事,很不錯,我就升你做副官處處長,另外賞你四百塊錢,你可以在北京買點東西回去,給你們太太。你看大帥作事,公道不公道?”柴士雄不料留何劍塵在傢裏吃了一餐飯,升了處長,又落了四百塊錢,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當時給關孟綱督理行了一個軍禮,就退出去了。顧國強笑道:“關督理辦公事是公道,辦傢事可不公道。”關孟綱道:“你這話是怎麽說法,我倒有些不懂。”顧國強道:“我請問你老哥,這次到北京來,為什麽把許多如夫人丟在衙門裏,就衹帶一個人來呢。”關孟綱哈哈大笑道:“這可讓你問倒了,其實我是走得匆忙,抓了一個,就讓她跟着上火車,並不是愛誰就帶誰來。要是愛的話,這兒還擱的住這兩個。”說話時,一隻胳膊,環抱着一個姑娘,用巴掌在她兩人肩膀上,輕輕的拍着。這其中有個楊毅漢總司令,和關孟綱是個把兄弟,常常和關孟綱鬧着玩的。因道:“嘿!老大哥,今天晚上看你要迷糊了,你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你瞧今天在座這麽些個,愛哪一個好呢?”關孟綱笑道:“這話算你說着了,我真不知道愛哪一個好。我現在想了一個法子,把到場的小妞兒都用紙寫上名字,搓成紙鬮兒,放在一處。回頭咱們用筷子夾那鬮兒,夾着誰,就是誰。大傢看這個辦法好不好?”一個好字未間完,滿堂的貴客,早已叫起好來。就在場的貴人而論,第一就算關孟綱督理,因為他帶着幾十萬兵,正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其次就是楊毅漢總司令,顧國強督理,烏天雲督理,魏元高參謀總長,王泰石督理。再次是幾個內閣的總長,不過是來湊趣的,那就無足重輕了。至於徵的妓女,卻是用十八輛汽車在鬍同裏分批接了來的,稍為好一點的妓女都叫來了,一共有四五十位。這大飯廳,花團錦簇,人都擠滿了。關孟綱提到抓鬮,顧國強很是贊成。笑道:“這個法兒最好,大傢有緣法。她們誰也不能賣手段,咱們誰也不能偏心。”關孟綱懷裏摟着的那兩位妓女,聽到這句話,都鼓着兩片小腮幫,扯着關孟綱的胳膊,把身子不住的扭着,說道:“那樣不好,那樣不好,就是我們伺候大帥罷。”關孟綱笑道:“別吃那個飛醋了,我抓鬮兒還不知抓着誰呢。也許抓着你兩個人那不更好嗎?”這兩位姑娘,都緊緊地挨着他坐下,把頭枕在他懷裏,衹是搖撼,鼻子裏也不住的作蚊子哼。關孟綱笑道:“好罷,你兩個人也算我的,我也要另外給錢,兩人都有一份這不成了嗎?”這兩個姑娘,聽見他說照樣的給錢,也就無話可說。這裏在場的人,都是捧關孟綱的。關孟綱出了主意要抓鬮,早就有人忙着找了紙筆,將姑娘的名字,一一寫好,折成小紙捻,放在桌上,又找了一雙牙筷,放在紙捻邊。在場的貴人,由關孟綱起,每人用筷子夾一個紙捻起來。夾着了,打開來一看,上面寫的是什麽人的名字,就由什麽人坐到身邊來陪。關孟鋼本來有兩個了,再又漆上一個,前後圍了三枝花,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當他們將鬮抓過以後,就正式入座吃大菜。這是一列長桌子,因為沒有正式的主人翁,關孟綱卻坐了橫頭的主席,所招呼的三枝花,左邊坐兩個,右邊坐一個。這三個人,一個給他在面包上抹醬,一個給他用刀叉切盤子裏的菜,一個給他拿玻璃杯子,接茶房斟的酒,衹有他面前最忙。此外桌子兩旁,坐着兩排人。兩排人身後,便緊貼着兩排姑娘。把這一群戰甲初卸的將領,全圍在衣香鬢影,綺羅叢裏,自然是一番盛會。吃過頭一道冷菜,姑娘們就開始要唱。因為這種場面不同,除了拉鬍琴烏師,另外有四個人幫助,一個是掌鼓板的,三個是配琵琶月琴三弦子的。遠遠的靠住飯廳側門,擺了四張方凳,他們把臉子板成紫色,一點笑容也不敢露,側着身子坐下。這裏茶房解事,早將一玻璃杯白開水,送到關孟綱附近,看見一個姑娘,將手絹握住嘴,微咳嗽了兩聲,就將杯子遞給他。那個姑娘接住杯子喝了幾口水,便掉過臉去,嚮烏師微微的聲音,說了一句“搖板,《珠簾寨》”,便唱將起來。她唱完了,大傢就亂嚷了一陣子好,於是各人抓彩式招呼的姑娘,都輪流各唱幾句。每唱完一段,換一個拉鬍琴的烏師。由關孟綱吩咐,每個烏師給二十塊的賞錢。大傢唱完一圈,大菜吃到了上咖啡,也就快完了。關孟綱站了起來,笑道:“大傢知道的,我老關見着娘兒們,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今天到這兒來,咱們都算有交情,有主兒的,我是不管,省得回頭大傢吃醋。若是沒有主兒的,我算作一個東,一人送一百塊錢。”在座闊人聽說這話,都叫了一聲好。關孟綱對着廳門外,叫了一個來字,就進來一個馬弁。關孟綱道:“你進到我睡覺的屋子裏,把枕頭底下壓着的一個小皮包拿了來。”馬弁答應着出去,不多一會,就將皮包拿來了。關孟綱將皮包嚮桌上一放,揭開來手在裏面一掏,就掏出一沓用繩捆紮的鈔票,他將鈔票嚮空中一拋,又用手接着。笑道:“他媽的,不能再好了,這票子都是五十塊錢一張的,每人兩張,數也不用得數。”說明拿了切大菜的小刀,將繩子割斷,掀了兩張鈔票,兩個指頭捏着,嚮空中一晃,說道:“要的就來,客氣可是自己吃虧了。”當姑娘的人,雖然無非為的是錢,但是要得好有光彩,當着大庭廣衆之中,走上前去接錢,究竟有些不好意思。關孟綱見錢沒有人來接,笑道:“真邪門兒,這年頭兒,會有錢沒人要。”因對坐得最近的一個姑娘說:“你要不要呢?”這個姑娘,正是一個倒黴的人,怎好說不要,衹得紅着臉走上前,說了一聲謝謝,伸手將錢接過去了。有一個人開了端,這事就好辦,因此挨挨擠擠,一個一個的,走到他面前來接錢。關孟鋼笑得翹起兩撇鬍子,來一個就盯着眼睛望一個。人傢伸手接錢,他就把鈔票嚮人手心裏一塞。一個一個的將錢領下,關孟綱就笑嘻嘻地說了一聲“痛快”。烏天雲笑道:“關大哥是痛快,我們這些人就白了嗎?”關孟鋼道:“我雖然送這一點子小禮,誰和我也沒關係。她們還沒有走,諸位愛怎麽樂,就怎麽樂。你別瞧我各人送錢,我是得來不痛快的錢,現在要痛快用。我這次到北京來,費了許多的事,纔弄到五萬塊錢的現餉。說是說還有八十萬可以拿到,但是還不知道哪一天到手呢。這五萬塊錢,我想也辦不了什麽事,把它花掉了拉倒。”楊毅漢笑道:“關大哥的算盤,倒算的挺幹淨。但不知五萬塊錢現在還剩多少?”關孟綱將皮包一拍,笑道:“多沒有,還有兩萬元。怎麽樣?咱們吃狗肉。”楊毅漢道:“關大哥的牌九,推得太厲害,我不敢領教。這兒人多,搖一場攤,倒是熱鬧。”烏天雲道:“另要錢了。叫這些條子,咱們該在這上面樂一樂,為什麽把人傢丟開,咱們鬧咱們的呢。”關孟綱道:“吃也吃了,唱也唱了,我想不出一個樂兒來。”顧國強笑道:“咱們一點兒餘興,好不好?”關孟綱道:“什麽叫餘興?”顧國強道:“就是鬧完了,還來一段很有趣的事兒。”關孟綱道:“這個我很贊成。但是這有趣的事兒,是怎樣的來法呢?”顧國強走近前來,把一隻手掩住半邊嘴,俯着身子,對了關孟綱的耳朵,唧唧噥噥說了一遍。關孟綱笑道:“這個事情有趣,可是真的假的,咱們也沒法子預先知道。”顧國強輕輕的道:“咱們先叫人問好了,若要不是,咱們就罰他。”關孟綱哈哈大笑道:“笑話,笑話,事後要罰人傢,也忍心啦。”楊毅漢道:“二位鬼鬼祟祟,笑一陣子,說一陣子,到底鬧些什麽。好事別一個人知道,說給大傢聽聽。”關孟綱道:“說就說,要什麽緊?顧二爺的意思,別人是不問,咱們住在這裏的人,明兒早上就要走,得留個紀念。咱們一共四個人,四個都找一個人兒,給她點大蠟燭,咱們哥兒們來個臨時的新郎官,你看好不好。”關孟綱個子又大,聲浪又高,站起身來一說,把姑娘叢中幾個清棺人聽了,都鱢得低了頭。關孟綱笑道:“咱們的事情,是敞開來辦,在場的姑娘,有點紅蠟燭資格的,自己可得說出來,不說出來,就都不許走。這話可又說回來了,不說出來,我們也問得出來的,反正有關大帥在場,决不能虧你們,你們把領傢找來,我們這就開支票給他。”這些姑娘,誰也知道關孟綱是能花錢的。可是同時又怕他蠻不講理。因為這個緣因,上前應卯是不好,不上前應卯,也是不好。有些彼此認識的,都對着幾個清情註意。有幾個放肆些的,索性把認識的清棺,推上前來,這些清倌含羞答答的,低着頭拈衣弄帶,上前兩步,便又站住。關孟綱一看,一共倒有六個之多,因笑道:“我怕還找不着呢,這倒有得多了。”在他們說笑之時,這些窯姐兒裏面的人,早已打了電話,報告關係方面。這南華飯店,距離八大鬍同,正不甚遠。不到二十分鐘的工夫,各清倌的關係人,都悄悄的在大飯廳外面聽信。飯廳裏面,笑語喧嘩,正鬧成一片。各清倌人輪次的溜了出來,和自己領傢商量。領傢的目的,衹是要錢,其餘的事,倒在所不問。現在這些大帥,一個個衹說點紅蠟燭,可是並沒有提到賞錢上面,未免着急,而且這裏是滿堂闊人,又不便上前去問,十分為難。就在這個當兒,走來一個黃色製服的人,說道:“你們的姑娘,都是清倌嗎?”大傢硬着頭皮答應一聲是。那人道:“金廳長在前面屋子裏傳你們問話。”大傢平常聽到金廳長三個字,就骨軟毛酥。如今金廳長要當面問話,大傢不由心裏撲通一跳,但是有人在這裏傳見,要躲也躲不及了。衹得跟着那人一路來見金廳長。金廳長坐在一張沙發上,有意無意的抽煙捲,進來六個領傢,有膽小些的,便跪了下去。金廳長道:“你們認得我嗎?”大傢死命的掙紮着,纔答應出來認識兩個字。金廳長道:“既然認識,那就不用多說了。現在你們自己說,你們的姑娘,誰真有點紅蠟燭的資格?”金廳長見了上司,笑得兩眼會合起縫來,但是他見治下,那就威嚴得不得了。所以他見了這六位領傢,面孔早是板得鐵緊,黃中透紫,現在說到誰真有點紅蠟燭的資格這一句話,自己就也忍俊不禁,略略放出一點笑容。將兩個門牙,咬住下嘴唇皮,瞪眼望着他們,靜等回話。大傢都硬着頭皮,說有那個資格。金廳長微笑道:“你們可不要說得那樣幹脆,若是不對,是領不到賞的,恐怕還要受罰。我是知道的,許多紅倌人喜歡冒充清倌人,而且她們清不清,你們也許不知道呢。”說到這裏,索性大笑起來,因道:“你們糊裏糊塗,就能保那個險嗎?去罷,和你們的姑娘去商量,共推出四個人來,再來回我的信。我這裏先給你們四張支票,都是一千塊錢,可並不拿你們當差,你們別鬼頭鬼腦的。這不是叫條子打茶圍,我是沒好處的。”說時,摸着兩撇八字鬍子,對這六位領傢,也就如見了六位上司一般,眯眯的笑起來了。這六位領傢,見金廳長也隨便說笑,各人的膽子纔大了些說道:“讓我去問問罷,反正請廳長預備五對大紅蠟燭得了。”金廳長笑道:“我沒有那個福氣,我預備什麽?”有一位領傢,格外討好,卻問金廳長道:“那有什麽難處。廳長若是願意,我倒可以做一個媒人。”說時,也是望着他傻笑。金廳長笑着揮手道:“去罷去罷,你還是去辦你自己的事是正經。”這六位領傢叫了姑娘,彼此商量一陣,結果,就推出了四個姑娘來點紅蠟燭。金廳長得了消息,馬上就嚮關孟綱來報告,樂得關孟綱翹起兩撇鬍子,笑個不已。他和顧國強、烏天雲、王泰石三督理,一共四大金剛都是明天要走的。所以大傢湊趣,來這一套餘興。其中惟有王泰石年紀大些,性情也老實一點,笑着搖手道:“我可以不來,讓給毅漢吧。”關孟綱道:“嘿!二哥。你客氣什麽?咱們是明天要走。金廳長辦這點小差,給咱們送信來了。你要是不幹,人傢可沒有面子。”烏天雲道:“關大哥說話老是夾槍帶棒,你說人傢沒有面子,是金廳長沒有面子,還是姑娘沒有面子呢?”金廳長站在一邊,臉上紅將起來,笑着叫了自己的名字說道:“佩書有什麽面子不面子?”正說着,那四個清倌,也和領傢商量好了,重進飯廳,臉上都是斷紅雙暈,喜氣洋洋。楊毅漢看見,先鼓着掌道:“嘿!好漂亮新娘子。”他一聲喝着,全堂的人,都鼓起掌來。楊毅漢笑道:“這應該送新人入洞房了,預備了大紅蠟燭沒有?”關孟綱笑道:“不要鬍說了。點紅蠟燭,那是一句話,誰見人真會點起紅蠟燭來。”楊毅漢笑道:“為什麽不能真點,真點起來,纔是有趣?不瞞你說,我早給你預備好了。”說到這裏,便對馬弁道:“叫他們拿上來。”馬弁答應一聲退出去。卻引着四個人,捧了四對錫製大燭臺,各插着一支胳膊粗也似的大紅蠟燭。拿了進來之後,沒全放在大餐桌上。楊毅漢用手對在場的姑娘一點,還有十二個人,笑道:“好極了。”因對她們笑道:“遇到這種好喜事,你們也別閑着呀。勞你們的駕,請你們自己分配,用八個人捧燭臺,四個人攙新娘子。捧燭臺的在前走,攙新娘子的在後跟着,各是三個一組。辦完了,我給你討喜錢,好不好?”這事本來就有趣,加上楊總司令當面說了,可以討喜錢,這班姑娘,遇到這種事,無不眉飛色舞。先有兩個大方些的上前點燭,其餘的也就一擁而上。四位清棺人可就各紅着臉,坐到一邊的矮沙發上去。這些姑娘也就湊起趣來。說道:“去呀,到新房裏去呀。”清倌人都笑着把身子扭幾扭。關孟綱哈哈大笑道:“慢來慢來。你們說送新娘進房,不問三七二十一,嚮哪裏送?哪個新娘是我的?一哪個新娘是別人的哩?這樣罷,咱們再來抓一回鬮,抓着是誰就是誰,大傢看好不好?”在場的人,都是愛鬧的,就不由得叫了一聲好。關孟綱笑道:“這鬮還不讓別人寫,我纔相信沒有弊端。”因要紙筆,寫了四個紙塊,自己鄭鄭重重,一筆不苟,寫着“一、二、三、四”四個字。關孟綱當衆寫字,這卻是大傢少見的一樁奇聞,大傢都異常的註目。及至他寫完,卻原來是“一、二、三、四”四個字,大傢又要好笑起來。他把四個小紙塊捲紙煤似的捲着,然後用手點着四個清倌道:“你是一,你是二,你是三,你是四。話可說明,這一會子,你們暫且別動,讓我們把鬮拈過去了,這就分出一個彼此來了,你愛怎麽樣辦,就怎麽樣辦。”說着,把四個紙鬮嚮桌上一拋。因道:“這個紙鬮兒是我作的,我可不能先拿,你們來罷。”顧國強究竟爽直,他走上前,就拿了一個。烏天雲見有人拿了,笑着摸摸鬍子道:“看我和誰有緣?”於是也取了一個。王泰石坐在一邊,衹是微笑,卻不肯上前來取。關孟綱道:“王大哥,這是怎麽着?剩了兩個,你全要讓給我嗎?”王泰石笑道:“讓給你就讓給你,那也沒有什麽關係。”關孟綱笑道:“究竟不能夠。咱們說好了,是一個人一個的,這會子我要一箭雙雕,可就有些不講理了。”他於是拖了王泰石一隻手,給他按住在桌上,王泰石就趁此機會,抓起一根鬮來,各人依着鬮上的字,各人帶笑去親熱所得的姑娘。楊毅漢拍着手笑道:“得了得了,別鬧了,應該送人傢入洞房了。”關孟綱笑道:“就這麽辦。那二位是我這一邊送紅燭的,跟着我,請在頭裏走罷。”果然有兩個姑娘捧着燭臺,跟住了他。更有一個姑娘攙住那位新娘一隻胳膊。這新娘因為飯廳人太多,越坐越不好意思,低頭走了。這一下子,兩支紅燭引着一個清棺,就分頭各嚮各房間去了。
  關孟綱這屋子裏的,叫着美情,今年纔十六歲。小小的身材,穿了一件豆緑銀條紗的長袍,露出一大節白絲襪。小腰衹好一把大,配上一條漆黑的辮子。辮子梢蓬蓬的,有四五寸長,就象一把黑絲穗子一般。美情處處是小孩子打扮,越顯得身材瘦小。和關孟綱這一個彪形大漢一比,真正是個兩走極端了。關孟綱見美情一挨身在床面前沙發椅上坐了,雪白的圓臉,添上兩道深暈,電燈一照,象蘋果一般嬌豔,心裏大喜之下,一摸身上,還揣着一沓鈔票,於是將送新人進房的三個姑娘,一人送她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這三人都是喜出望外,稱謝而去。接上楊毅漢率領着一些閣員,鬧進房來。有一位教育總長曹祖武,倒是和關孟綱接近的人,因之他說笑起來,比較自由些。他這時看着美情羞不自勝,含情脈脈坐在那裏,卻也看出了神。關孟綱和其他的人說話,眼晴可放在曹祖武身上。他咖着一支很粗的雪茄,仰着躺在一張睡榻上。睡榻邊正是一張桌子,他卻用胳膊平放在上面,屈着五個指頭,將桌面當軍鼓打。不料曹祖武看呆了,竟不曾理會到關孟綱身上。關孟綱一把無明火起,放開巴掌,轟的一聲,將桌子一拍。把桌上放在幾個茶杯,震動得翻過來了一個。嗆啷嗆啷,滾到地下,在地板上砸了個幾多塊。他接上嚷道:“曹祖武,好小子,你不要腦袋了!”曹祖武正看出了神,突然被關孟綱一喝,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幾乎要由口裏跳將出來。他呆住了臉,望着關孟綱,不知為了什麽事。關孟綱道:“我的人,你看得這樣眼饞為什麽?你的意思,打算怎麽樣,要割我的靴子嗎?”曹祖武聽了,心裏越跳得兇。這位先生說惱就惱,翻起臉來,是不認得人的。因站起來勉強笑道:“大帥有所不知。這位姑娘,非常象我的捨妹。”關孟綱被他這樣一解釋,早去了三分怒氣,因瞪着眼睛問道:“真的嗎?”曹祖武道:“實在太象了。我是越看越象。”關孟綱道:“你令妹幾時丟的,不會就是她吧?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曹祖武道:“捨妹現在天津,並沒有丟。不過這一位姑娘,實在象得厲害,若不是她說出話來,口音不對,我真要認錯人了。”關孟綱哈哈大笑道:“鬧了半天,不過是有些象,我倒以為真是你令妹呢,這也不要緊,難得遇得這樣巧,你們兩人就拜為幹兄妹罷,今天晚上,你可臨時做了個大舅子。”這話說出來,曹祖武鱢了通紅一張臉。關孟綱倒毫不以為意,坐到美情一張沙發椅上去,拉着她的手,指着曹祖武道:“認這樣一個哥哥,還對你不住嗎?”曹祖武見關孟綱有些很喜歡美情的樣子,也上前一步,站在面前說道:“若論起來,象是真有些象,你若不嫌棄,我就算老大哥了。”說畢,也接上一陣哈哈大笑,這纔把難為情掩飾過去。大傢見關孟綱的情形,似乎不願意人在這裏鬧,因此大傢藉着這點事情,一哄而散。
  關孟綱見屋子沒有了人,便笑嘻嘻地拉住美情的手道:“你今年十幾歲?”美情將牙齒咬住下嘴唇皮,半晌,纔笑道:“十六歲了。”關孟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捲鈔票,便嚮美情手裏一塞,笑道:“你拿去花罷,以後你就知道我這人不錯。”美情知道那票子,都是五十元一張的,估量着約也有四五百元。她真不料這人有這樣慷慨,不由得從心裏笑出來。連叫了幾聲謝謝。關孟綱笑道:“我討你作姨太太,你願意不願意?”美情道:“沒有那好的福氣。”關孟綱道:“怎樣說沒有福氣?我是願意的了,衹要你一願意,這事就算成功。有什麽福氣不福氣呢,你到底願意不願意呢?”美情點頭道:“願意的。”關孟綱伸手輕輕的拍着美情的脊梁道:“你這小小的東西,倒會灌米湯。”美情抿嘴一笑,說道:“大帥想想,我是初做生意的人,今天大帥招呼了,以後就伺候大帥,那我就算有始有終了。”美情這幾句話,正中了他的意思,笑道:“你這話是不錯,可是我的姨太太很多,你知道嗎?”美情道:“這要什麽緊,各看各人的緣法罷了。古來的皇帝,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呢。”關孟綱被她幾句話說得心癢難搔,連說:“好孩子,今天這個不算,明天我再給你錢。”美情心想這個錢,是沒有第三者知道的,大可以私落下來的。關孟綱多給一個,自己就多得一個,千萬不可放鬆。因為心裏一打算盤,就斜靠着在關孟綱懷裏,逗他玩笑,關孟綱笑得前仰後合。指着桌上點的那對紅蠟燭笑道:“你瞧瞧這一對蠟燭,點得這樣紅紅亮亮的,這個彩頭兒不錯。你若是願意做我的姨太太,對着這紅蠟燭,咱們就這樣一言為定。”美情心裏一想,答應就答應,反正我是有領傢的,我也不能作主,因笑道:“好!就是這樣說,衹要將來大帥多疼我一點就是了。”關孟綱連連點頭道:“成!成!不過你也要好好的聽話呢。”兩個人你勸我,我勸你,這一番情形,實在濃密到了極點。
  但是關孟綱鬧着點紅燭,原是餞行酒之後鬧一點餘興,已經和幾位要出京的闊人約好,明天早上八點鐘,就一律出京。這句話,本來要和美情提一提,因怕提了之後,美情要不願意,先就沒有告訴她,後來說到要討美情作姨太太,這話更不便告訴她了。到了晚上三點多鐘,府裏忽然來了電話。說是總統吩咐下來,四位督理動身之前,五點半鐘要到府裏去開會。他睡覺的屋子裏,就有分機電話,關孟綱接了電話一聽,衹是唯唯答應,也不說什麽。年紀輕的人,是愛睡的,早上四五點來鐘,更是正好睡覺的時候,當關孟綱起床進府去之際,美情一個人正睡得又酣又甜,哪裏知道一點。
  等到美情醒了過來,已經是九點鐘了。睜開眼睛一看,床上沒有人,屋子裏也沒有人。靜悄悄的,衹聽見桌上放的那一架鬧鐘的擺輪,嘎嘰嘎嘰的響,窗簾垂着,並沒有捲起,屋子裏是陰暗暗的。美情心裏好生奇怪,在床上撐起半截身子來一看,屋裏放的幾件行李,卻也不見,這分明是人走了。別的倒罷,不知道昨晚上關孟綱給的一捲鈔票如何,趕緊將手在枕頭底下一摸,還在那裏。掏出來一看,依然是原來的數目,並未少卻一張,美情將錢揣在袋裏,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子呆,究竟也猜不出這是怎麽一回事。穿了鞋,走下床來,掀起窗簾,嚮樓外一看,衹見人傢屋頂上,已是一大片太陽,回過來一看鐘,這纔知道是快到九點了。飯店裏的客人,都睡得極遲,所以到了這般時候,都未起床,依然是沉靜。美情看那桌上關孟綱’應用的小件東西,都已帶走,惟有一把茶壺,幾衹茶杯,是飯店裏的,卻依然還在。杯子裏有半杯剩茶,還是自己斟給關孟綱喝的,放在桌子沿上,倒沒有動。那一對高錫燭臺點的紅燭,不知幾時點完的,由燭簽子一直到燭座上油淋淋的,堆了大片蠟淚。美情隨身嚮沙發椅上一坐,自己呆呆的想到,倒不料昨晚上有這一件事。他和我昨晚纔認識的,說了許多廢話,今天一早,他倒跑了,不知道的,說我不會作生意,我還有面子嗎?美情想到這裏,倒真疑心關孟綱是生了氣,一怒而去。他這一去不要緊,無非走一個客人而已,若是領傢追究起來,為什麽把客人得罪了,何言答對。將來姊妹班裏,把這一件事傳揚出去,說是給美情點大蠟燭的客人,不到天亮,就生氣走了,這豈不是生意上一場大笑話,以後還怎樣站得住腳。因此越想越害鱢,越鱢越害怕,一個人不由哭將起來。正在這時,衹聽見房門上鼕鼕打幾下,一疊連聲,有人叫老五。美情一聽,是自己房間裏阿姨的口音,連忙擦了擦眼淚,站起來開門,誰知門已鎖上暗鎖了,竟開不動。美情道:“這門是誰鎖上了。這屋子除了我這裏沒有人,一定是由外面鎖上的,你找一找茶房,叫他打開罷。”阿姨在外面聽見,便找了茶房來。茶房將門推了一推,見是鎖的,也奇怪起來。說道:“這門的鑰匙,是在屋子裏桌子抽屜裏的,裏面不鎖上,外面沒有鑰匙,怎樣鎖上的呢?一定是裏面的姑娘鎖上了,她不肯開門呢。”阿姨一想也是,沒有人住在裏面,反來鎖上門的,於是捏了兩個拳頭,又鼕鼕的打着門。口裏喊道:“老五不早了,還開什麽玩笑呢?要睡回去再睡罷。”美情在裏面頓腳道:“誰開玩笑呢,我也是剛醒,我怎樣會鎖起門來。我又不尋死,關了門作什麽?”這一說,大傢更是不解,裏頭沒鎖,外面沒鎖,是如何鎖上的?要知道這門怎樣開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