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八十回 奼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篇內雲:“衹把工夫握他,終須有不到之之日。”是極到傢語。着眼,着眼。】
  【澹漪子曰:嬰兒、奼女,原不相離,既有鵝籠之嬰兒,自應有鬆林之奼女炎。然鵝籠之嬰兒,猶嬰兒;而鬆林之蛇女,非奼女也。非一蛇女而以為奼女,書中一則日育陽,再則曰求陽,三則曰還歸本性,何歟?吾窺作者之意,蓋凜凜於魔與道之關,而重有戒心也。其戒心奈何?曰:娶兒、奼女,一有真有假。真者為道,假者即為魔。真者在吾身中,原與一青娥玄女共域而居;假者跋扈飛揚,明伏暗動,不為猖狂之虎,則為耗竊之鼠而已。學人於此,其可認賊作子,而不兢兢緻辨乎?或日:奼女既有假矣,嬰兒何獨無假?曰:子不聞嚮者之“嬰兒戲化禪心亂”乎?嬰兒之亂禪心,懸於樹上;而奼女之亂禪心,縛於樹下。嬰兒屬火,故觀紅光;奼
  女屬水,故現黑氣,亦陽上陰下、火升水降之義也。知火雲洞之嬰兒,則知無底洞之奼女矣。
  以一奼女而介於比丘、滅法兩國之間,亦殊自有深意。蓋古之嘆美色者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夫以奼女之無底洞,何難左顧而陷比丘,右顧而陷滅法乎?況比丘已為狐魅所蠱,幾至喪身;狐、鼠本同類也,而滅法之兇悖殺僧,又出乎人理之外者?豈皆此一物之居中為祟耶?】
  卻說比丘國君臣黎庶,送唐僧四衆出城,有二十裏之遠,還不肯捨。三藏勉強下輦,乘馬辭別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見蹤影方回。四衆行彀多時,又過了鼕殘春盡,【證道本夾批: 春。】看不了野花山樹,景物芳菲。前面又見一座高山峻嶺。三藏心驚,問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無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師父這話,也不象個走長路的,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之類。【李本旁批: 公子王孫定是坐井觀天的。說得有理,說得有理。】自古道:山不礙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無路?”三藏道:’雖然是山不礙路,但恐險峻之間生怪物,密查深處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這裏來相近極樂不遠,管取太平無事!”師徒正說,不覺的到了山腳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師父,此間乃轉山的路兒,忒好步。快來,快來!”長老衹得放杯策馬。沙僧教:“二哥,你把擔子挑一肩兒。”真個八戒接了擔子挑上。沙僧攏着繮繩,老師父穩坐雕鞍,隨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見那山——
  雲霧籠峰頂,潺湲涌澗中。百花香滿路,萬樹密叢叢。梅青李白,柳緑桃紅。杜鵑啼處春將暮,紫燕呢喃社已終。嵯峨石,翠蓋鬆。崎嶇嶺道,突兀玲瓏。削壁懸崖峻,薜蘿草木穠。千岸競秀如排戟,萬壑爭流遠浪洪。
  老師父緩觀山景,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兜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傳旨意,錦屏風下領關文。觀燈十五離東土,纔與唐王天地分。
  甫能竜虎風雲會,卻又師徒拗馬軍。行盡巫山峰十二,何時對子見當今?
  行者道:“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傢人。放心且走,莫要多憂。古人云,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雖然說得有理,但不知西天路還在那裏哩!”八戒道:“師父,我佛如來捨不得那三藏經,知我們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衹管不到?”沙僧道:“莫鬍談!衹管跟着大哥走。衹把工夫捱他,終須有個到之之日。”【李本旁批: 着眼。】
  師徒正自閑敘,又見一派黑鬆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們纔過了那崎嶇山路,怎麽又遇這個深黑鬆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說那裏話! 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我也與你走過好幾處鬆林,不似這林深遠。”你看——
  東西密擺,南北成行。東西密擺徹雲霄,南北成行侵碧漢。密查荊棘周圍結,蓼卻纏枝上下盤。藤來纏葛,葛去纏藤。藤來纏葛,東西客旅難行;葛去纏藤,南北經商怎進。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數裏,不見鬥星。你看那背陰之處千般景,嚮陽之所萬叢花。又有那千年槐,萬載檜,耐寒鬆,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一攢攢密砌重堆,亂紛紛神仙難畫。又聽得百鳥聲:鸚鵡哨,杜鵑啼;喜鵲穿枝,鳥鴉反哺;黃鸝飛舞,百舌調音;鷓鴣鳴,紫燕語;八哥兒學人說話,畫眉郎也會看經。又見那大蟲擺尾,老虎磕牙;多年狐狢妝娘子,日久蒼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來到此,縱會降嬌也失魂!
  孫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上前劈開大路,引唐僧徑入深林,逍逍遙遙,行經半日,未見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嚮西來,無數的山林崎險,幸得此間清雅,一路太平。這林中奇花異卉,其實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則歇馬,二則腹中饑了,你去那裏化些齋來我吃。”行者道:“師父請下馬,老孫化齋去來。”那長老果然下了馬。八戒將馬拴在樹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鉢盂,遞與行者。行者道:“師父穩坐,莫要驚怕。我去了就來。”三藏端坐鬆陰之下,八戒、沙僧卻去尋花覓果閑耍。
  卻說大聖縱筋鬥,到了半空,伫定雲光,回頭觀看,衹見鬆林中祥雲縹緲,瑞靄氤氳。他忽失聲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來誇奬唐僧,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頭。“若我老孫,方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之時,雲遊海角,放蕩天涯,聚群精自稱齊天大聖,降竜伏虎,消了死籍。頭戴着三額金寇,身穿着黃金鎧甲,手執着金箍棒,足踏着步雲履,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都稱我做大聖爺爺,着實為人。如今脫卻天災,做小伏低,與你做了徒弟,想師父頭頂上有祥雲瑞靄罩定,徑回東土,必定有些好處,老孫也必定得個正果。”正自傢這等誇念中間,忽然見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氣,骨都都的冒將上來。【證道本夾批: 平日不見祥雲,亦不見黑氣;今日有祥雲便有黑氣,功德天、黑暗女果不相離耶?】行者大驚道:“那黑氣裏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卻不會放甚黑氣。”那大聖在半空中,詳察不定。
  卻說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見性,諷念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聽得嚶嚶的叫聲“救人”。三藏大驚道:“善哉,善哉!這等深林裏,有什麽人叫?想是狼蟲虎豹唬倒的,待我看看。”那長老起身挪步,穿過千年柏,隔起萬年鬆,附葛攀藤,近前視之,衹見那大樹上綁着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裏。【證道本夾批: 土上半截,土下半截,所以名為半截觀音,又名為地涌夫人,果是名稱其實。】長老立定腳,問他一句道:“女菩薩,你有甚事,綁在此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老肉眼凡胎,卻不能認得。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涌。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長老實不敢近前,又開口問道:“女菩薩,你端的有何罪過?說與貧僧,卻好救你。”那妖精巧語花言,慮情假意,忙忙的答應道:“師父,我傢住在貧婆國,離此有二百餘裏。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親愛友。時遇清明,邀請諸親及本傢老小拜掃先塋,一行轎馬,都到了荒效野外。至塋前,擺開祭禮,剛燒化紙馬,衹聞得鑼鳴鼓響,跑出一夥強人,持刀弄杖,喊殺前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父母諸親,得馬得轎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動,唬倒在地,被衆強人拐來山內,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愛我美色。七八十傢一齊爭吵,大傢都不忿氣,所以把奴奴綁在林間,衆強人散盤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盡,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裏祖宗積德,今日遇着老師父到此。千萬發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恩!”說罷淚下如雨。
  三藏真個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淚來,聲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尋花覓果,猛聽得師父叫得凄愴,呆子道:“沙和尚,師父在此認了親耶。”沙僧笑道:“二哥鬍纏!我們走了這些時,好人也不曾撞見一個,【李本旁批: 好人原少,如何容易撞見。】親從何來?”八戒道:“不是親,師父那裏與人哭麽?我和你去看來。”沙僧真個回轉舊處,牽了馬,挑了擔,至跟前叫:“師父,怎麽說?”唐僧用手指定那樹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薩來,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動手。
  卻說那大聖在半空中,又見那黑氣濃厚,把祥光盡情蓋了,道聲:“不好,不好!黑氣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師父!化齋還是小事,且去看我師父去。”卻返雲頭,按落林裏。衹見八戒亂解繩兒。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撲的扌卒了一跌。呆子擡頭看見,爬起來說道:“師父教我救人,你怎麽恃你有力,將我摜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個妖怪,弄喧兒,騙我們哩。”三藏喝道;“你這潑猴,又來鬍說了!怎麽這等一個女子,就認得他是個妖怪!”【李本旁批: 女子正是妖精,唐僧緣何看作兩截?】行者道:“師父原來不知。這都是老孫幹過的買賣,想人肉吃的法兒。你那裏認得!”八戒閟着嘴道:“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這女子乃是此間人傢。我們東土遠來,不與相較,又不是親眷,如何說他是妖精!他打發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筋鬥,弄神法轉來和他幹巧事兒,倒踏門也!”行者喝道:“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嚮西來,那裏有甚憊愬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饢糟,不識好歹,替人傢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三藏道:“也罷,也罷。八戒啊,你師兄常時也看得不差,既這等說,不要管他,我們去罷。”行者大喜道:“好了!師父是有命的了!請上馬。出鬆林外,有人傢化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進,把那怪撇了。
  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傢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識破吾法,將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繩,放我下來,隨手捉將去,卻不是我的人兒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語帶去,卻又不是勞而無功?等我再叫他兩聲,看是如何。”
  好妖精,不動繩索,把幾聲善言善語,用一陣順風,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內。你道叫的什麽?他叫道:“師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唐僧在馬上聽得這般叫喚,即勒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來罷。”行者道:“師父走路,怎麽又想起他來了?”唐曾道:“他又在那裏叫哩。”行者問:“八戒,你聽見麽?”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聽見。”又問:“沙僧,你聽見麽?”沙僧道:“我挑擔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聽見。”行者道:“老孫也不曾聽見。師父,他叫什麽?偏你聽見。”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說道:‘活人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去救他下來,強似取經拜佛。”行者笑道:“師父要善將起來,就沒藥醫。你想你離了東土,一路西來,卻也過了幾重山場,遇着許多妖怪,常把你拿將進洞,老孫來救你,使鐵棒,常打死千千萬萬。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還去救他救罷。”行者道:“師父既然如此,衹是這個擔兒,老孫卻擔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勸你,勸一會,你又惱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頭莫多話!你坐着,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裏,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繩子,用鈀築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鬆林。見了行者,行者衹是冷笑不止。唐僧駡道:“潑猴頭!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證道本夾批: 笑得不差。】三藏又駡道:“潑猢猻!鬍說!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有甚運退時!”行者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為僧,卻衹會看經念佛,又不曾見王法條律。這女子生得年少標緻,我和你乃出傢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們拿送官司,不論什麽取經拜拂,且都打做姦情。縱無此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師父追了度牒,打個小死,八戒該問充軍,沙僧也問擺站,我老孫也不得幹淨,饒我口能,怎麽折辯,你要問個不應。”三藏喝道;“莫鬍說!終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纍不成!帶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師父雖說有事在你,卻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麽反是害他?”行者道:“他當時綁在林間,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沒飯吃,餓死了,還得個完全身體歸陰。如今帶他出來,你坐得是個快馬,行路如風,我們衹得隨你,那女子腳小,挪步艱難,怎麽跟得上走?一時把他丟下,若遇着狼蟲虎豹,一口吞之,卻不是反害其生也?”三藏道:“正是呀。這件事卻虧你格。如何處置?”行者笑道:“抱他上來,和你同騎着馬走罷。”三藏沉吟道:“我那裏好與他同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馱他走罷。”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遠路沒輕擔。教我馱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長,馱着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八戒聞此言,捶胸暴跳道:“不好,不好!師父要打我幾下,寧可忍疼。背着他决不得幹淨,師兄一生會贓埋人。我馱不成!”三藏道:“也罷,也罷。我也還走得幾步,等我下來,慢慢的同走,着八戒牽着空馬罷。”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買賣。師父照顧你牽馬哩。”三藏道:“這猴頭又鬍說了!古人云,馬行千裏,無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丟了我去?我若慢,你們也慢。大傢一處同這女菩薩走下山去,或到庵觀寺院,有人傢之處,留他在那裏,也是我們救他一場。”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快請前進。”
  三藏撩前走,沙僧挑捏,八戒牽着空馬,行者拿着棒。引着女子,一行前進。不上二三十裏,天色將晚。又見一座樓臺殿閣。三藏道:“徒弟,那裏必定是座庵觀寺院,就此藉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各各走動些。”霎時到了門首。吩咐道:“你們略站遠些,等我先去藉宿。若有方便處,着人來叫你。”衆人俱立在柳蔭之下,惟行者拿鐵棒,轄着那女子。
  長老拽步近前,衹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凄慘:長廊寂靜,古剎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惟螢火之飛燈,衹蛙聲而代漏。長老忽然吊下淚來。真個是——
  殿宇雕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頽。斷磚破瓦十餘堆,盡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鐘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入,夜間盡宿狐狸。衹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下墻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有詩為證,詩曰:
  多年古剎沒有修,狼狽凋零倒更休。猛風吹裂伽藍面,大雨澆殘佛像頭。
  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更有兩般堪嘆處,銅鐘着地沒懸樓。
  三藏硬着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鐘鼓樓俱倒了,止有一口銅鐘,札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證道本夾批: 鼠妖分兩半截,此鐘亦分兩半截,何也?想來定有妖氣。】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三藏用手摸着鐘,高叫道:“鐘啊!你——
  也曾懸挂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
  長老高聲贊嘆,不覺的驚動寺裏之人。那裏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鐘上打將去。那鐘當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唬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着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擡頭又叫道:“鐘啊——
  貧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當響一聲。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
  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幹鐘成精之事,卻纔是我打得鐘響。”三藏擡頭見他的模樣醜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竜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難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裏侍奉香火的道人。卻纔聽見老爺善言相贊,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鐘打一下壓掠,方敢出來。老爺請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唬殺我也。你帶我進去。”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裏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
  青磚砌就彩雲墻,緑瓦蓋成琉璃殿。黃金裝聖像,白玉造階臺。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羅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采飛雲;輪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頂上寶瓶尖,五福樓中平綉蓋。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鬆映佛門。碧雲宮裏放金光,紫霧叢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風運,暮聽山高畫鼓鳴。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了殘經?又衹見半壁燈光明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邊這等齊整,何也?”【證道本夾批: 此寺亦分兩半截。】道人笑道:“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裏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捨與那些強人安歇,從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來是如此。”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纔舉步,叉入門裏,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身着頗羅毛綫服,一雙白眼亮如銀。手中搖着播郎鼓,口念番經聽不真。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證道本夾批: 宛然番僧小像。】
  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面笑唏唏的與他捻手捻腳,摸他鼻子,揪他耳雜,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剎藉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傢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傢裏養不住,纔捨斷了出傢。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三藏道:“我是老實話。”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象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那裏象個取經的!”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師父你不知我這裏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裏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把人放在外邊!”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人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唬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衹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三藏問道:“怎麽模樣?”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旁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醜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鬆林裏救命來的。”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麽尋這般醜徒弟?”三藏道:“他醜自醜,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證道本夾批: 果然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說得不差,不差。】他就打進來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戰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醜哩!”行者道:“把那醜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個把嘴揣在懷裏,低着頭,牽着馬,沙僧挑着擔,行者在後面,拿着棒,轄着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倒榻房廊,入三層門裏。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坐次。那知尚入裏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正是:
  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贊僧。
  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色欲少貪,陰功多積,凡百事將長補短,足以祛病延年,是叫人不可疑於外之采取,貪色欲而損陰德矣。然色欲之根,在內而不在外,由己而不由人。必須對景忘情,遇境不移,內外皆空,絶無一點妄念,方為極功。否則,僅能離去外之色欲,而不能斷去內之色欲,禍根暗藏,姑息養姦,稍有懈怠,假陷其真,莫知底止,而無可救矣。故此回合下三回,細演內色為害之烈,使學者防危慮險,謹慎火候,去假救真,復還當年絶無色欲之本性耳。
  篇首“比丘國君臣黎庶,送唐僧四衆出城,有二十裏之遙,三藏勉強辭別而行。”。是已絶去外之色欲矣,然雲勉強,非出自然,雖能絶出外之色欲,未能絶去內之色欲,則見景生情,因風起浪,以外動內,由內招外,內外相攻,大道去矣。故“三藏緩觀山景,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原其因聲色而起妄念者,皆由不能放心之故;不能放心,即是不能死心;不能死心,聲色之念,出入無時,神昏性昧,與道相隔,焉能到的西天,取得真經?故行者道:“師父你且放心前進,再莫多憂。古人云:‘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大,’”沙僧道:“衹把功夫捱他,終須有個到頭之日。”下死功夫,是能放心而死心矣;能放心而死心,便是“衹把功夫捱他”,焉有不到西天之理?唐僧不知放心死心之妙諦,不明“功夫捱他”之玄機,棄明入暗,以鬆林為清雅之境,以花卉為可人情意,認假作真,歇馬坐下,四大無力,未免祥雲瑞靄之中,有一股子黑氣,咕嘟嘟的冒將上來矣。
  古仙雲:“大道叫人先止念,念頭不止亦徒然。”但念有正念,有邪念,止者止其邪念也。正念者,道心之發煥,屬於真性;邪念者,人心之妄動,屬於假性。若不明其心之邪正,性之真假,欲求見性,反而味性;欲求明心,反而多心;欲求止念,反而起念。故“三藏明心見性,諷念那《多心經》。忽聽的嚶嚶的叫聲‘救人’也。”此聲非外來之聲,乃三藏念中忽動之聲,念一動而身即為念所移,色亦隨念而起。故“那長老起身挪步,附葛攀藤,近前視之,衹見那大樹上綁着一個美貌女子。”此女子非外之女子,乃三藏念中結成之色相,色相在內,真為假理,則元陽即為聲色所育、所求,順其欲而為配偶矣。故仙翁於此處提醒人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者卻不認得。”不認得,則必以假作真,以妄念為善念,以妖怪為菩薩,以救妖怪為慈悲矣。
  何以女子上半截使藤葛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裏乎?此《離》卦之象也。《離》卦□卦爻圖略(上下各一陽,中一陰)外陽內陰,在八卦則為中女,屬火。火生於木,故女子上半截綁在樹上;火又地二所生,故下半截埋在土裏。《離》在人屬心,心出入無時,有象於鼠;《離》上下二陽,屬金,金色白,故為金鼻白毛老鼠精。《離》自《坤》出,”故為地湧夫人;人心中有識神居之,識神藉靈生妄,故為靈山腳下老鼠精。因偷吃如來香花寶燭,又為半截觀音。所可異者,《離》中一陰為真陰,何以作妖?蓋《離》中一陰,一名奼女;一名流珠,因其轉旅不定,無有寧時,故《參同》謂“河上奼女.神而最靈”。又謂:“太陽流珠,常欲去人。卒得金華,轉而相因。”特此《離》中一陰,有製則成真靈,而為奼女;無製則成假靈,而為妖女。聲色之念,從識神假靈中出,雖奼女而變為妖女矣。既為妖女,而錯認為菩薩,則必為妖所迷,邪正相混,是非不分,陰柔無斷。聲色之念,忽起忽滅、隨撇隨生,未免撇而又想,正不勝邪,一步一趨,常與聲色為伴。元陽為奼女所育,縱外無姦情之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罪名,怎得幹淨?如此修道,外君子而內色鬼,欲往嚮前,反成落後,故不覺入於蹇難之境矣。
  “鎮海寺”者,《蹇》卦之象也。《蹇》卦□卦爻圖略上《坎》下《艮》,《坎》為水,其德險,海之象;《艮》為山,其德止,鎮之義。“一口銅鐘,紮在地下”,象《艮》上實而下虛。“上邊被雨淋白”,上《坎》水也;“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下《艮》土也,皆形容《蹇》卦之象。然《蹇》者,雖是有難不能前進之義,其中又藏濟蹇之道。故《傳》曰:“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前邊狼狽”者,即險在前也;“後邊齊整”者,即見險而能止也。“喇嘛僧恐狼虎妖怪傷人,叫徒弟請三徒進內,行者在後邊拿着鐵棒,轄着女子。”俱是見險能止之大智大用。見險能止,是識得妖怪,心中明白,能以護主。雖與妖怪為鄰,而不為妖怪所傷,纔是真佛法,真慈悲,其僧人。彼唐僧以妖精為菩薩,和尚以三徒為妖怪,以妖精為粉面者,適以招險而已,焉能止險哉?
  詩曰:
  欲念幽獨作禍殃,些兒昏迷盜元陽。
  神明覺照能識得,雖有蹇難亦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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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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