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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十“買櫝還珠可勝慨!”--女詩人的題紅篇
周汝昌 Zhou Ruchang
現今所發現的女作傢題紅詩詞,當以宋鳴瓊為最早。鳴瓊字婉仙,江西奉新人,為九江教授(府學學官)宋五仁之第三女,適塗建萱。卒於嘉慶七年(一八〇二)。著有《味雪軒詩草》一捲、《別稿》一捲,又有《春秋外傳》。《詩草》為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刊本,無序跋(後又有嘉慶八年世思堂刊本,宋氏傢刻《心鐵石齋集》等本,蔡殿齊《國朝閨閣詩鈔》第六册亦見收)。其《題紅樓夢》四絶句云:
好夢驚回惡夢圓,個中包括大情天。罡風不顧癡兒女,吹嚮空花水月邊。
病軀那惜淚如珠,鎮日顰眉付感籲。千載香魂隨劫去,更無人覓葬花鋤。
欲吐還茹恨與憐,隨形逐影總非緣。自來獨木無連理,甘露何曾灑大千!
幻境空空托幻身,傍徨無計渡迷津。斷除祗有鴛鴦劍,萬縷千絲索解人。
詩作得不算怎麽好。“罡風不顧癡兒女”,微見悲慨之意。“甘露阿曾灑大千”,則是暗對封建社會的一種相當憤激的控訴譴責,特別是在字面上也膽敢“冒犯”當時人人崇奉無比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令人為之耳目振聳,值得非常註意。所惜的是,最後的出路對她來說是不可得的,所以衹能仍襲空幻之陳詞,聊作解脫之設想。
再一傢較早的為熊璉。璉字商珍,號澹仙、茹雪山人,江蘇如臯人。幼許陳生為婚,而陳後得廢疾,陳父請毀婚約,璉持不可,竟嫁與陳。著有《澹仙詩鈔》四捲、《詞鈔》四捲、《賦鈔》、《文鈔》各一捲,又有《澹仙詩話》四捲。其《詩鈔》等刊於嘉慶二年(一七九七),為寫刻極精之本。有曹竜樹、徐觀政、邵文鴻序,翁方綱、法式善、羅聘等名流題詞,黃洙跋。她是有相當名氣的,《清史稿》亦為之著錄。其《詞鈔》捲一有《題十二金釵圖·滿庭芳》一首:
日暖花梢,香飄簾幙,十分春在紅樓。傳杯滿酌,笑語不知愁。試問偎紅倚翠,東風裏、誰最溫柔?都猜作神仙謫降,笙鶴下瀛洲。賞心人已醉,闌桿倚遍,一片雲頭。任輕翻舞袂,慢轉歌喉。誰道書中有女,終輸與,金𠔌風流。多應是,明珠買豔,花月盡鈎留。
這詞沒有一點意義價值可言,似乎並無引錄的必要,但是正在這裏,有問題值得研究。詞句所寫,完全是所謂“風月繁華”一面,很覺奇怪。當然,這可以認為,詞是題圖而作,衹涉圖中場面,故不及悲感一面。又可以認為,詞是少女早期之作,所見尚淺。這樣解釋都不無道理,不過是否僅僅由於此故?還是有疑問之餘地。有一個可能,即熊璉作此詞時,所見《紅樓夢》還是一部八十回原本的鈔本,而未見程刻。可以作參證的,如舒元炳題“己酉本”的《沁園春》詞,就正是衹詠及繁華盛景一面,其本正是一個八十回本。
連帶就又引起了一個問題:假使是這樣,那麽,比她還早的遠在江西的宋鳴瓊,乾隆辛亥(這年程偉元纔擺印百二十回本)就刊成了《味雪軒詩草》了,其作《題紅樓夢》四絶句,當然更早,然則宋鳴瓊所見,又是何種本子?這個問題實在更應有所解答。
我自己對此還得不出很好的結論。鳴瓊詩中已分明寫及黛玉的夭逝。就這一點說,似可證明她之所見已係當時以鈔本形式流傳的偽全本百二十回。不過,稍為細心的讀者,誰都可以從八十回本中看出黛玉早卒這個“結局”來,未必足證一定即係見過百二十回本。如她見過的是百二十回本,則詩句所寫似又不應僅此四首而止,而且衹是“歸結”到“鴛鴦劍”的“揮斷情絲”上去。從這些跡象看,她所題詠的又不太像是百二十回本。
總之,這是一個有待探討的問題,特提出以待專傢研究。我曾說明,研究題紅詩詞,也為了考察板本,這兩傢女詩人的作品,又可提供一種例證。
有兩首知名的《賀新涼》,在今天看來雖然不算新奇,但在嘉、道年代,自有其代表意義,故仍加敘錄,--孫蓀意一首,吳藻一首:
賀新涼
--題《紅樓夢》傳奇
情到深於此。竟甘心,為他腸斷,為他身死。夢醒紅樓人不見,簾影搖風驚起。漫贏得,新愁如水。知有前身因果在,願今生、滴盡相思淚。頻喚取,顰兒字。瀟湘館外春餘幾。襯苔痕,殘痕一片,斷紅零紫。飄泊東風憐薄命,多少惜花心事。忍重憶,葬儂句(平聲)子。歸去瑤臺塵境杳,又爭知、此恨能消未?怕依舊,鎖蛾翠。
〔附按〕此依手稿本。刊本,“知有”作“為有”,“願今生”作“拌今生”,“頻喚取”作“憑喚取”,“殘痕”作“殘英”,“忍重憶,葬儂句子”作“攜鴉嘴,為花深瘞”。多不如稿本,筆緻轉俗,疑未必可據。舊日刊書者惡習,每妄為點竄原稿文字,常失本意,點金成鐵。
乳燕飛
--讀《紅樓夢》
欲補天何用!盡銷魂,紅樓深處,翠圍香擁。騃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問誰個,是真情種?頑石有靈仙有恨,祗蠶絲、燭淚三生共。勾卻了,太虛夢。喁喁語嚮蒼苔空。似依依,玉釵頭上,桐花小鳳。黃土茜紗成語讖,消得美人心痛。何處吊,埋香姑塚?花落花開人不見,哭春風、有淚和花鋤。花不語,淚如涌。
前首見孫蓀意《衍波詞》,後首見吳藻《花簾詞》。巧合得很,孫、吳二位女詞人,都是浙江仁和人,所作又同調同題,後先輝映。其詞筆與思想感情,亦相去不遠。以詞論,字法句法,吳似不如孫工穩老練,以感情論,孫較深婉,卻不像吳那樣沉痛奔放。孫蓀意字秀芬,一字苕玉,嫁貢生高第(穎樓),相倡和。與洪亮吉有交往。八歲即能吟詠,著有《貽硯齋詩稿》四捲,附《衍波詞》二捲(另附駢文、尺牘),《銜蟬小錄》八捲(關於貓的一部專著)。《詩稿》為嘉慶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刊,與高穎樓《額粉庵集》合刻,有曹斯棟、洪亮吉序。《衍波詞》另有《靈鶼閣叢書》本、《小檀欒室匯刻百傢閨秀詞》(第一集)等本,皆有許宗彥嘉慶十二年序。《賀新涼》收於捲二,當亦嘉慶初年所作。吳藻字蘋香,適黃某。著有《花簾詞》、《香南雪北詞》各一捲(附麯),刊於道光九年(一八二九),有張景祁、陳文述等序,《香南雪北詞》有自序。《國朝閨秀正始集》、《林下雅音集》、《小檀欒室匯刻百傢閨秀詞》(第五集)等皆見收,又有評花仙館排本。其他著作有《花簾書屋詩》、《讀騷圖麯》(道光五年刊),不詳敘。綜之,吳藻的年輩略晚於孫蓀意。上文曾半就兩傢的題紅詞作數語評比。若就整個詞作而言,孫實不逮吳。孫詞篇幅隘,而光是為人題圖册類應酬之詞就占去大半,詞筆工緻有造詣,但比較“正統”。吳則不然,才氣闊大,詞筆豪邁,又較有思想性,頗有一洗綺羅香澤故態、擺脫閨閣脂粉習氣的特色,不愧為清代女詞人中的重要一傢⑴。
再看看女詩人的七律之作。金逸有一首。逸字纖纖,江蘇長洲人,適秀纔陳基,基號竹士,夫婦倡和甚勤。逸著《瘦吟樓詩稿》四捲,嘉慶刊,有楊芳燦、王文治序。她是袁枚的女弟子之一,故袁為作墓志銘,又陳文述為撰小傳,經名士們宣揚,詩名也較盛。《隨園女弟子詩選》捲二亦收其詩一捲。年僅二十五歲而卒。
寒夜待竹士不歸讀紅樓夢傳奇有作
輕寒釀雪逼人寒,宛轉香消瑪瑙盤。待爾未來拋夢起,遣愁無計藉書看。情惟一往深如許,魂不勝銷死也難。彈盡珠淚猶道少,--細思於我甚相幹?
這篇詩題目有趣,寫得也活潑自然。思想感情實與孫蓀意、吳藻等並無本質上的不同,但結尾宕開一筆,令人覺得她似乎比較冷靜豁達,但是也就大減其情韻。張問端也有一首,就更不同科了:
和次女采芝閱紅樓夢偶作韻
奇才有意惜風流,真假分明筆自由。色界原空終有盡,情魔不著本無愁。良緣仍照釵分股,妙諦應教石點頭。夢短夢長渾是夢,幾人如此讀《紅樓》。
({此詩見收於《國朝閨秀正始續集》捲七。女作傢題《紅樓夢》而帶上道學先生口吻的,此為僅見,這大概是因為既是針對女兒原倡而作的,不得不“敦”一下“母教”之故,要顧及“立言得體”也怕女兒“中毒”太深吧。我們讀者當然不免有點“煞風景”之感。不過,還要看到,母教壺儀,都沒有使她訓令女兒根本不得閱看《紅樓》,或不得著此詩題,居然也留下筆墨,並且對小說作者的文才筆意,表示了傾倒,--這就說明很大的問題。我們這樣來看待這首七律詩,或者纔不算過於片面。問端,字淑徽,四川遂寧人,名詩人張問陶(船山)之妹,丁耦仙之妻。其女丁采芝,適縣丞鄒廷敭,著《芝潤山房詩詞稿》,惜其《閱紅樓夢偶作》一詩不可見。我想一定有其自己的思想,這纔引起她母親的和韻和“教育”來。-R#H!y$t%D
還有莫惟賢一首七律,並引於此:
讀紅樓夢傳奇偶感
紅樓一部特言情,情有可親喚“可卿”。尤物從來為禍水,名花畢竟要傾城。湘江灑淚妃原死,杜宇思歸婢藉名。寄語聰明嬌女子:莫將幻境認三生。
莫惟賢,字孟徽,西園主人(失姓,名林,河南祥符人,候補知縣)的繼室,與元配王友蘭(猗琴)等女詩人皆曾題詠《紅樓》,見西園主人《紅樓夢本事詩》附錄(西園《本事詩》始作於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增訂於同治六年〔一八六七〕,所附諸作,當亦不出此一時期)。可惜這位莫夫人也以女道學的見解和口吻來教訓女流。足見在婦女讀者中,也是有不同的思想在矛盾鬥爭着的。
道、鹹之間的一位滿族女詩人扈斯哈裏氏,著有《綉餘小草》六捲(光緒二十二年刊本,又有二十九年石印本),其捲二葉六、葉七有題詠《紅樓夢》者數首,今選錄七律二篇:
閱葬花詞有感
春盡枝頭泣老鶯,葬花人自具深情。身衣細葛含風軟,袖舞香羅疊雪輕。柳緑桃紅空色相,茵飄溷墜判枯榮。無窮心事時憐汝,肯許芳塵壓落英。
觀紅樓夢有感
真假何須辯論詳,斯言渺渺又茫茫。繁華好是雲頻幻,富貴無非夢一場。仙草多情成怨女,石頭有幸作才郎。紅樓未卜今何處?--荒址寒煙悵夕陽。
扈斯哈裏氏身世不甚詳,衹知為誠齋德某女,夫式堂惠某,官觀察,宦袁州。氏又著有《江西宦遊紀事》二捲,《閨訓十二則》。生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二詩則作於鹹豐十年(一八六〇),其時年僅十三歲(虛歲,實衹十二歲),而能作出這樣的七律來,詩縱然不能說很高,但已引人註目。女詩人有時不免有父兄輩潤飾之例,但是即使是如此也總得自具一定的基礎水平,也不是全部代為捉刀。這位十二三歲的少女,除了對木石姻緣寄慨以外,還對繁華富貴表示了她的不甚為然的(儘管是帶有空幻虛無思想色彩的)看法。作為女詩人題紅七律,仍有其相當的地位。)
總起來看,女詩人的題紅七律,真正出色的卻不多。現在再來看一些七律以外的作品。
徐畹蘭有《偶書石頭記後》七絶句,載《鬘華室詩選》,見《香豔叢書》六集(宣統二年刊,一九一〇):
情天同是謫仙人,兩小無猜鎮日親。記否碧紗廚裏事,歡呼卿字作顰顰。
又送春歸感歲華,阿儂生小恨無傢。傷心一樣同飄泊,凄絶東風葬落花。
菊花香裏快飛觴,鬥韻分箋粉黛場。試問清纔誰冠首,當時獨讓病瀟湘。
涼月模糊香不溫,懶調鸚鵡掩重門。窗前悔種千竿竹,贏得斑斑漬淚痕。
藥爐茶鼎篆煙浮,風雨幽窗一味秋。知否多情天亦妒,罰卿消瘦罰卿愁。
兒傢因果自傢知,作繭春蠶自縛絲。了盡相思還盡淚,三生誤煞是情癡。
梨花落盡不成春,夢裏重來恐未真。漫道玉郎真薄倖,空門遁跡為何人?
詩筆較工,七首全部屬黛玉,格局亦與別傢“分人分事”的圖詠式不同。最值得提出的是結篇結句,表出了這位女詩人自己的見解,指出了嚮空門求取一種慰藉,其問題的本質到底何在,反對衹論形跡現象的表面看法。就程本續書的結局來說,這首詩是一佳作。文章不一定每篇每節都全部正確,逐句逐字都超妙入神,衹要其間有一兩處真有特色,提出創見,可資啓發讀者的神智,也就足以傳世不沒了。
上面這些女詩傢,畢竟還不能說對《紅樓夢》的認識已然達到了高度深度,大都還衹集中在感嘆“情緣”、悼惜黛玉、自傷身世這一面。這顯然是受了程本的局限。但是即使同是程本的女讀者,感受也並不都是雷同的。今舉一例為證:
題直侯所評紅樓夢傳奇⑵
獨立蒼茫愁裏住,古今一箇情回護,別抒悲憤入稗官,先生熱淚無傾處。瀟湘水上發蘅蕪,香草情懷屈大夫。天名離恨無由補,淚灑蒼梧竹欲枯。繁華馨豔傳千載,--買櫝換珠可勝慨!作者當年具苦心,那知竟有知音在。天機雲錦妙無痕,指月拈花與細論。情裏奪來南董筆,夢中吟醒石頭魂。說部可憐誰敢伍,莊、騷、左、史同千古!紛紛說夢幾癡人,--請君一聽鯨魚聲。
這首七言歌行是江西女詩人範淑之作,直侯是她哥哥,元亨的表字。元亨嘗作《紅樓夢評批》三十二捲(稿本已佚),這是妹為兄題《評批》而寫的詩,雖然還不是直接題品《紅樓夢》的,而其重要性卻不容忽視。--現在先將範淑的情況簡介一下:
淑字性宜,號種菊秋農,江西德化人,生道光元年(一八二一),卒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年止二十六歲,不嫁而亡。祖父官知縣,父正衍,為貢生,是一個不太高層的封建家庭。兄元亨,妹潤(端宜)。大排行第六。母張氏,多病先逝。傢境清寒,室無婢媼,她自幼操作一切炊汲勞動,並在屋後闢小菜園,率弟妹“荷鋤抱甕”。由於“骨肉離析,爨火常虛”,事親撫妹,心力交瘁,竟以成疾。她短短的一生,“家庭之際,慮患操心,極於怫鬱”。兄元亨初名大濡,鹹豐二年中舉人,一生睏頓,托於幕食,年三十七卒。妹潤嫁一同邑少年,僅一年,以憂卒。“天屬陵替,門內傷慼之故,尚有難可忍言者”,這樣傢門的一位女詩人,其遭際心情,可想而知。平生與兄倡和,感情深摯,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元亨有《問園遺稿》,淑有《憶秋軒詩鈔》,附詞、尺牘,合刻於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係元亨子履福刊於良鄉縣官廨。據元亨所撰小傳,“妹雖為詩,自言己得,不務名譽,蔡編修殿齊選《國朝閨閣詩鈔》,徵其稿數四,妹終不願示人,予嘉其意,不強也。”然同治十三年刊本《豫章閨秀詩鈔》中已收其《憶秋軒集》一種(堂妹範漣[清宜]《佩軒詩稿》及宋鳴瓊《味雪樓集》皆在),同年刊《國朝閨閣詩鈔續編》第二册亦收《憶秋軒詩集》,皆淑歿後之事,但並早於履福良鄉刻。元亨除曾評批《紅樓夢》外,尚有《空山夢傳奇》(存),《秋海棠傳奇》(佚)二劇麯。
據說範元亨“名噪”於鹹豐初,當指中舉之時,那正是太平天國革命軍興,使清朝統治集團大為惶恐的時期,這位“奇窮”之士,對於革命軍的立場態度卻是反動的。不過他究竟與上層人物不同,對貧苦人民尚表同情。其《凍鳥篇》寫道:“……所幸我與爾,一椽托庇寓。北郊凍餒多,敝衣不掩跗;既無室廬依,何有羽毛具?豈不同體膚,安能競霜露?願得回春風,一為溫窮庶!”他恥趨時名,自居於“不肖”之地,如《作詩》篇雲:“少日任天籟,塗抹雜妍媸;中忽趨時名,風格日以卑;疵纇固雲少,真味亦澆腐。此事有心得,悅人真自欺!幡然幸早悟,痛懲從前非。充此不肖心,豈惟文字疵!我有朱弦琴,彈之聲逾希;亮非衆耳悅,君子意何為?!”其《憂來辭》傷妹病,寫睏境,真切動人:“有妹弱二歲,少小最親密;廿載共貧睏,憂患難殫述。我頑尚不支,況汝閨閣質!”果然積勞致病,一臥三年,“暮從公府歸,寒燈耿虛壁;呻吟苦力薄,有淚不能滴。對之不忍言。慰語復狼藉……”可是他自己的妻室也是個病人,“入室見病婦,憔悴日以益;未免私心憐,操作未嘗息;為言小姑病,憂思輒形色……”最後至於感嘆:“骨肉已如此,生趣那可得?嗚呼彼蒼天,勞人腸斷絶!”--如此摘敘一下,亦足以見其兄妹境況之一斑了。
範淑也是個有思想的人,其詩筆藴藉,含思凄婉,讀去倍覺哀惻,然而並非沒有憤慨激情。《失題》詩有雲:“大地不能逃憤激,谿山有路羨鳶魚。冷心到死灰翻熱,痛哭而今淚不枯”,其情懷可見。集中佳作很多,不能備引。今衹錄兩三篇足以見其寒苦生活境界的:
殘脂即事
斷炊終不斷清娛,積雪無塵未忍除。最喜柴扉人跡絶,壓門三日尚如初。
風雨夕(之二)
誤料嚴寒未有期,薄棉典盡落花時。窗風凄緊燈先覺,庭雨高低竹自知。傳說遙山尤積雪,不堪明日又無炊。閉門無異隆鼕境,消受長更靜背詩。
幾日
幾日廚煙絶不揚,苔花碧染甑塵香。斷非佳節如寒食,差免癡人笑飯囊。入瓦雪珠聲瑣碎,支風燈影境凄涼。鼠知求食空勞苦,銜得殘書過草堂。
處在這樣景況中,一位弱女,苦支了二十五載年華,還能寫出很美的詩句--
秋園晚望
西風昨夜度重關,一片哀蟬晚未闌。化影暗扶涼意出,亂雲飛送雁聲還。夕陽渡水初登岸,紅葉傳秋漸入山。萬事蒼茫莫回首,別離猶幸在人間。
中間二聯,不愧名作。正惟如此,這兄妹二人不同於那些富貴俗人,對《紅樓夢》的理解和認識就要深刻得多(當然,也並不是就完全正確了)。
範淑這首題兄作《紅樓夢評批》的歌行,用筆可說是雙管齊下,既是說範元亨,也在說曹雪芹,--“別抒悲憤入稗官,先生熱淚無傾處”,正是如此。她慨嘆那些讀《紅樓夢》而衹知着眼於繁華香豔的,完全是買櫝還珠,倒置了本末。這種見地,也和孫蓀意、吳藻、金逸等江浙女士專門悲悼黛玉身世遭際的並不全同,值得我們十分重視。
範淑妹兄,對《紅樓夢》的題詠應該不止這一首,有些跡象說明她們對它興趣很大,如元亨所作《白秋海棠》七律詩,全用小說中原韻(門、盆、魂、痕、昏),即其遺跡(其《空山夢》傳奇,填詞皆不設宮調麯牌,自度腔譜,成為創舉,也是從《紅樓夢》十二麯的體例而來)。範淑又嘗追念:“丙申、丁酉間(一八三六、三七),姊妹輩結菊花詩社甚盛。自清宜姊別後,直侯兄遠客,次侯輩相繼析居,花事詩事俱廢矣。”(《至問園感懷》詩自註)這分明也是受《紅樓夢》的影響的一種痕跡,不過詩皆不存,--就連題《紅樓夢評批》的這首好詩,也是元亨先已刪棄,後來纔又編入“續鈔”而偶然幸得保存的。因此我想像範淑這位生活在道光年代的少女詩人,一定還另有專門題詠《紅樓夢》的詩詞,可惜因為她“所著詩不甚珍惜,遺佚者固多”(《詩鈔》“例言”),已不復可見了。
:u#V0O-y8d$e(h1Z#_富貴俗人與貧病弱女,對《紅樓夢》的感受和認識,有如此巨大的不同。有些顯貴們,恨《紅樓夢》入骨,必欲毀盡滅絶始快,而範淑卻認為它是“香草情懷屈大夫”,“說部可憐誰敢伍,莊、騷、左、史同千古!”這種種見識上的不同,由何發生的呢?衹能是他(她)們的經濟生活以及隨之而形成的精神生活存在着巨大差異而有以致之吧。一部“紅學史”,都應作如是觀。
一九六三年清明節後二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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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⑴《花簾詞》道光己醜(九年)陳文述序提到“顧其豪宕,尤近蘇、辛。寶釵桃葉,寫風雨之新聲,鐵板銅弦,發海天之高唱。不圖弱質,足步芳徽。”如《金縷麯》雲:“生本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臺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如《新水令》雲:“疏花一樹護書巢。鎮安排、筆床茶竈。隨身攜玉斝,稱體換青袍。裙屐豐標。羞把那蛾眉掃。”《步步嬌》雲:“俠氣豪情,問誰知道?”可見一斑。至《衍波詞》則風格與此略無似處,有詠“美人風箏”《沁園春》,寫得很好,疑與《紅樓夢》第七十回不無關係。題外一句話:其題:“東洋美人圖”《念奴嬌》亦頗別緻,寫日本女妝:“遙想弱水東頭,三山宛在,定有神仙侶。玉雪雙趺高屐,壓倒南朝蓮步。雲海微茫,蓬萊縹緲,空惹愁千縷……”似未見有同類之作,很值得讓中外女讀者一看。同時也令人會聯想到《紅樓夢》中寶琴介紹“真真國”美人作漢詩的事情。其餘女詩詞傢題《葬花圖》等作尤多,一粟《紅樓夢書錄》增訂本著錄亦未備。
⑵到此為止,幾篇文字所舉諸例中已可見清代作者多稱《紅樓夢》小說為“傳奇”,此例自張船山詩自註中已然。而楊恩壽《詞餘叢話》竟雲:“《紅樓夢》為小說中無上上品。嚮見張船山贈高蘭墅有‘豔情人自說《紅樓》’之句,自註‘蘭墅有《紅樓夢傳奇》’。餘數訪其書未得,所見者僅陳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王國維竟亦據此入之《麯錄》中,真可令人怪異。按“傳奇”一詞,最初即指唐人小說,後始用以指劇麯(別於元人雜劇者),然指小說之用法固未嘗中絶。至清末翻譯文事興,則又用以指西洋之romance
。清人凡提《紅樓夢》,多稱傳奇即指小說,與劇本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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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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