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83节：5.为书籍的一生(2)      赵柏田 Zhao Baitian

　　事已至此，当黄宗羲请求辞去吕家教职时，吕留良不仅没加挽留，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懒得作了。不久，他请来一个叫张履祥的理学家来家继续执教，并与他共同编印书籍。“故交疏索尤相惜，旧学孤危转自哀”，他这一时期所写的诗中的“故交”，显然是指黄宗羲。不久，他们共同的朋友高旦中去世。高是黄宗羲在钱塘江作战时的一个战友，兵败后曾以行医收入资助黄氏兄弟衣食，还多次陪同黄宗羲前往桐乡水生阁。吕留良不满意黄宗羲为死去的朋友写的墓志铭，指责其中的“微词丑诋”，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
　　到了1673年，黄宗羲在范钦的曾孙范光燮①的陪同下，在宁波破例登上著名的“天一阁”时，还对此事念念不忘。他把吕留良称作“书贾”，把他的这一行为称作“窃书”。或许是逝去的时间冲淡了他心头的怨懑，两年后，他听到吕留良在杭州的消息，特地派儿子百家持着他亲笔所写的书信与诗扇呈送，有意恢复往来。吕留良如法炮制了十年前黄写公开信的做法，写诗作答，“惭愧赏音重鼓动，梧桐久已断声闻”。他以“梧桐”自比，拒绝了黄重续旧好的一厢情愿。两人继续互相伤害着。
　　到了1681年，年过七十的黄宗羲在江南文化界的重要地位已经没有人能够撼动。这一年，他自己审定的《南雷文案》正式刊印，吕留良读后，对黄宗羲的反感几乎到了愤慨的程度。因为他吹毛求疵地发现，黄在文集中的一篇文章里，不仅不反思友人的指责，还在为墓志铭的事强词巧辩。而这是有着道德洁癖的他所坚决不能容忍的。他同样不能容忍的是黄与帝国达官权贵之间的频繁往来。看来他们是迷上这种相互伤害的游戏了，并在这种虐待游戏中享受着快感。吕留良更进一步地指出黄是一个心术锲雹趋火附热的道德小人，“当道朱门，枉词贡谀，纨绔铜臭，极口推崇”，而对于“贫交死友”，却“愤然伸其无稽之直笔”，实在是“议论乖角，心术锲北。私事上的过节终于上升到了道德上的公开谴责。黄宗羲也在诗文中对吕极尽妖魔化之能事，竟致连吕的名号也不愿再提及，对其学问也毫不客气地斥为“纸尾之学”。两人之间这毫无道理的仇恨让人吃惊之余，更多的是对人性的幽暗产生厌恶。
　　他爱书，辛勤地到处搜罗着，把它们看作他遗失在这个世界的一个个孩子，费尽心力要把它们重新汇集拢来。他近乎一个世纪的一生可以说就是为了书的一生。很早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在黄竹浦老家的书房称作了“续钞堂”。这个为纪念先人黄震于宋元遗乱世之际著述《黄氏日钞》（一百卷）而命名的藏书处，是住宅中一处简陋的旧房略加改造而成，其间藏着他历年搜罗的经、史、子、集、兵、刑、礼、乐、文癣志考、经济、农圃、医卜、数算、地理、历法、小说、杂技、释道、俳优、各类野史等各类书籍六万余卷。他不是商业型的或是鉴赏型的藏书家，只看版本不问书籍内容。作为一个国初的学术大家，他收藏这些书籍，是为了使用，也是出于对书的天然的嗜好，所以后人才会这么说他：“先生之藏书，先生之学术所寄也。”
　　从续钞堂到雪交亭的小径，草枯了草又长了，这条相去不过十余步的小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走得最久的一条路。六万册书是他的六万个孩子，一年又一年，他熟悉了它们的低语，它们的争吵，可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的藏家，在他的有生之年，这些书就在不断地离开他。这些掠夺者里有山中的强盗、村里的小偷、洪水、大火和一次又一次搬迁中让人心痛的遗失。黄宗羲的藏书，康熙元年的两场火烧掉一部分后，康熙二十九年的一场大水又毁去不少。在他死后不久，黄竹浦又发生了一场大火，殃及续钞堂藏书。所以历史学家全祖望在《二老阁藏书记》里说：“垂老遭大水，卷轴尽壤，身后一火，失去大半。”
　　关于书的故事在他死后继续上演着。
　　慈溪人郑梁①初次见到他敬仰的老师，是在1668年的仲春五月，这一年黄宗羲五十八岁。到了黄宗羲再去宁波讲学，他也从老家慈溪半浦跟随着到证人书院就学。在老师的眼里，众多的弟子中只有他出色地继承了自己的文章辞藻。美文家郑梁也因此进入了黄的最优秀的学生之列。郑梁三十二岁那年，朋友万管村向他转述了黄宗羲对他的期望。万管村说，先生看了你的文章很是喜欢啊，某次我去黄竹浦看他，上了船，他还站在江边对着我大喊：你一定要告诉郑梁啊，读书自爱，他日不患不为浙东一作者也。可以想象年轻的郑梁听到此话是何等的惊喜。他兴冲冲地拿了自己新作的文章去看望老师，黄又有“斯文绝续，在子一人”的一番勉励。在以后给郑梁的文集写的一篇序言中，黄宗羲不以老师自许，称呼他为“我的朋友郑禹梅（郑梁字）”，比喻他的文章有流水的形态，忽而舒为涟漪，忽而折为波涛，一转一折都有自然之妙。1695年，黄宗羲在浙江余姚去世的消息传来时，郑梁正在赴任高州的途中，出于知遇之恩他千里往返，到黄的墓前扶棺痛哭了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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