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義   》 第八十二回 選侍移宮詔宣舊惡 庸醫懸案彈及輔臣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移宮、紅丸兩案,同時發生,小子一時不能並敘,衹好分案敘明。李選侍因前計不成,非常憤懣,必欲據住乾清宮,與皇長子同居。廷臣等均言非是,當由御史左光鬥,慨然上疏道:
  內廷有乾清宮,猶外廷之有皇極殿也,惟皇上禦天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他妃嬪,雖以次進禦,不得恆居,非但避嫌,亦以別尊卑也。今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儼然尊居正宮,而殿下乃退處慈慶,不得守幾筵,行大禮,名分倒置,臣竊惑之。且殿下春秋十六齡矣,內輔以忠直老成,外輔以公孤卿貳,何慮乏人?尚須乳哺而襁負之哉?及今不早斷决,將藉撫養之名,行專製之實,竊恐武氏之禍,再見於今,此正臣所不忍言也。伏乞殿下迅速裁斷,毋任遷延!數語未免太激,卒至禍及殺身。
  疏入,為李選侍所聞,氣得柳眉倒竪,杏靨改容,便與李進忠商量,藉議事為名,邀皇長子入乾清宮。進忠奉命往邀,甫出宮門,巧與楊漣相值。漣即問選侍何日移宮?進忠搖手道:“李娘娘正在盛怒,令我邀請殿下入議,究治左御史武氏一說。”漣故作驚詫道:“錯了錯了!幸還遇我。皇長子今非昔比,李娘娘若果移宮,他日自有封號。你想皇長子年已漸長,豈無識見,你等也應轉稟李娘娘,凡事三思而行,免緻後悔。”曉以利害,頗得戒儆之法。進忠默然退去。既而登極有期,仍未得選侍移宮消息,直至登極前一日,選侍尚安居如故。楊漣忍耐不住,即挺身上疏道:
  先帝升遐,人心危疑,鹹謂選侍外托保護之名,陰圖專擅之實,故力請殿下暫居慈慶,欲先撥別宮而遷之,然後奉駕還宮。蓋祖宗之宗社為重,宮幃之恩寵為輕,此臣等之私願也。今登極已在明日矣,豈有天子偏處東宮之禮?
  先帝聖明,同符堯、舜,徒以鄭貴妃保護為名,病體之所以沉重,醫藥之所以亂投,人言藉藉,至今抱痛,安得不為寒心?懲前毖後,斷不能不請選侍移宮。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閣部大臣,從中贊决,毋容泄泄,以負先帝憑幾輔殿下之托,亦在今日。時不可失,患宜預防,幸殿下垂鑒,迅即采行!
  楊漣一面拜疏,一面往催方從哲,令速請選侍移宮。從哲徐徐道:“少緩幾日,亦屬無妨。”漣急語道:“天子不應再返東宮,選侍今日不移,亦沒有移居的日子了,這事豈可少緩?”火焦鬼碰着慢醫生,真要氣煞!劉一燝、韓爌亦正在側,也語從哲道:“明日係登極期,選侍亟應移宮,我等不如同去請旨便了。”從哲不得已,相偕至慈慶宮門。當有內侍出來,問明底細,便道:“難道不念先帝舊寵麽?”漣隨在後面,忙上前厲聲道:“國傢大事,怎得徇私?你等敢來多嘴,待要怎的。”漣本聲若洪鐘,更兼此時焦躁已極,越覺響激,震入宮中。皇長子令中官傳旨,已請選侍移宮,諸臣少安無躁。大衆聞言,竚立以待。嗣見司禮監王安趨出,語諸人道:“選侍娘娘,已移居仁壽殿了,改日當再徙噦鸞宮。現更奉殿下特旨,收係李進忠、田詔、劉朝等人,因他私盜寶藏,為此究辦。”劉一燝等都有喜色,且以王安人素誠信,當無詐言,遂相率退歸。越日皇長子由校,即皇帝位,是為熹宗,詔赦天下,當下議改元天啓。惟神宗於七月崩逝,光宗於九月朔日又崩,彼時曾有旨於次年改元泰昌,至是又要改元,連泰昌二字,都未見正朔,或議削泰昌勿紀,或議去萬歷四十八年,即以本年為泰昌,或議以明年為泰昌,後年為天啓元年,大傢爭議未决。還是御史左光鬥,請就本年八月以前為萬歷,八月以後為泰昌,明年為天啓,最是協情合理。衆人也都贊成,熹宗隨即聽從。朝賀禮成,沒甚變事,過了數日,忽由御史賈繼春,上書閣臣,書中略雲: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德曰孝。先帝命諸臣輔皇上為堯、舜,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父有愛妾,其子當終身敬之不忘。先帝之於鄭貴妃,三十餘年天下側目之隙,但以篤念皇祖,渙然冰釋。何不輔皇上取法,而乃作法於涼?縱雲選侍原非淑德,夙有舊恨,此亦婦人女子之常態。先帝彌留之日,親嚮諸臣,諭以選侍産育幼女,欷歔情事,草木感傷,而況我輩臣子乎?伏願閣下委麯調護,令李選侍得終天年,皇幼女不慮意外,是即所謂孝弟之道也。惟陛下實圖利之!
  閣臣方從哲等,接到此書,又覺得左右為難,惶惑未定。左光鬥得知此事,往見閣臣道:“這也何難取决。皇上還居乾清,選侍自當移宮。惟移宮以後,不要再生枝節,多使選侍不安。現在李進忠、田詔等,既已犯法,應該懲治,此外概從寬政,便是仁孝兩全了。”從哲等依違兩可,光鬥遂將自己意見,登入奏牘。哪知諭旨下來,竟暴揚選侍罪狀,其詞道:
  朕幼衝時,選侍氣凌聖母,成疾崩逝,使朕抱終天之恨。皇考病篤,選侍威挾朕躬,傳封皇后,朕心不自安,暫居慈慶,選侍復差李進忠等,命每日章奏文書,先奏選侍,方與朕覽。朕思祖宗傢法甚嚴,從來有此規製否?朕今奉養選侍於噦鸞宮,仰遵皇考遺愛,無不體悉。其李進忠、田詔等,盜庫首犯,事幹憲典,原非株連,卿等可傳示遵行。
  方從哲等讀完諭旨,相顧驚愕。乃由從哲主張,封還原諭,且具揭上言,陛下既仰體先帝遺愛,不應再有暴揚等情。熹宗不聽,仍將原諭發抄,頒告天下。葬神宗帝後於定陵,追謚皇妣郭氏為孝元皇后,尊生母王氏為孝和皇太後。尋又葬光宗帝後於慶陵,具儀發喪,正忙個不了。李選侍已移居噦鸞宮,不料宮內失火,勢成燎原,虧得內有宮侍,外有衛卒,從火光熊熊中,扶出選侍母女兩人。這火起自夜間,倉猝得很,餘物不及搶救,盡付灰燼。當時群閹懼譴,已造蜚言,又因這次猝不及防的火災,愈覺謠諑紛起,有說選侍母女,均被焚死,有說未火以前,選侍已經投繯,其女亦已投井,種種謠言,喧傳宮禁。無非是李進忠一黨人物。熹宗也有所聞,忙頒諭朝堂,略說:“選侍、皇妹,均屬無恙。”賈繼春又致書閣中,竟有“皇八妹入井誰憐,未亡人雉經莫訴”等語。給事中周朝瑞,謂繼春造言生事,具揭內閣。繼春又不肯相下,雙方打起筆墨官司來。楊漣恐異議益滋,申疏述移宮始末,洋洋灑灑,差不多有數千言,小子錄不勝錄,衹好節述大略。其文雲:
  前選侍移宮一事,護駕諸臣知之,外廷未必盡知。移宮以後,蜚語忽起,有謂選侍徒跣踉蹌,欲自裁處,皇妹失所,至於投井。或傳治罪璫過甚,或稱由內外交通。臣謂寧可使今日惜選侍,無使移宮不早,不幸而成女後垂簾之事。況迭奉聖諭,選侍居食,恩禮有加,噦鸞宮火,復奉有選侍、皇妹無恙之旨,方知皇上雖念及於孝和皇太後之哽咽,仍念及於光宗先帝之唏噓。海涵天蓋,盡仁無已。
  伏乞皇上采臣戇言,更於皇弟皇妹,時勤召見諭安,不妨麯及李選侍者,酌加恩數,遵愛先帝之子女,當亦聖母在天之靈所共喜也。
  光宗閱畢,下旨褒奬,又特諭群臣,仍陳選侍過惡。略雲:
  朕衝齡登極,開誠布公,不意外廷乃有謗語,輕聽盜犯之訛傳,釀成他日之實錄,誠如科臣楊漣所奏者,朕不得不再申諭以釋群疑。九月初一日,皇考賓天,諸臣入臨畢,請朝見朕,李選侍阻朕於暖閣,司禮官固請,既許而後悔。又使李進忠請回者,至再至三。朕至乾清宮丹陛上,大臣扈從前導,選侍又使李進忠來牽朕衣,卿等親見,當時景象,危乎安乎?當避宮乎?不當避宮乎?初一日朕至乾清宮,朝見選侍畢,恭送梓宮於仁智殿,選侍差人傳朕,必欲再朝見方回,各官皆所親見,明是威挾朕躬,垂簾聽政之意。朕蒙皇考命依選侍,朕不住彼宮,飲食衣服,皆皇祖皇考所賜,每日僅往彼一見,因之懷恨,凌虐不堪。若避宮不早,則彼爪牙成列,盈虛在手,朕亦不知如何矣。既毆崩聖母,又每使宮眷王壽花等,時來探聽,不許朕與聖母舊人通一語,朕之苦衷,外廷不能盡知,今停封以慰聖母之靈,奉養以尊皇考之意,該部亦可以仰體朕心矣。臣工私於李黨,不顧大義,諭卿等知之,今後毋得植黨背公,自生枝節!
  這諭下後,御史王養浩等,又上言毆崩聖母四字,有傷先帝盛德,不宜形諸諭旨,垂示後世。此折留中不報。還有與繼春同黨的人,且詆漣內結王安,私圖封拜,漣遂乞歸。繼春出按江西,且馳疏自明心跡。熹宗降旨切責,次年以繼春擅造入井雉經等語,放歸田裏,永不敘用。後至魏閹專權,矯旨封李選侍為康妃,這係後話慢表。
  惟有李可灼呈入紅丸一案,當光宗初崩時,已由方從哲擬詔賞給可灼銀五十兩。總算酬謝他送命的功勞。朝臣嘖有煩言,以可灼誤下劫劑,不無情弊,卻為何還要給賞?即由御史王安舜首先爭論,上疏極諫道:
  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先帝之脈,雄壯浮大,此三焦火動,面唇赤紫,滿面火升,食粥煩躁,此滿腹火結。宜清不宜助,明矣。紅鉛乃婦人經水,陰中之陽,純火之精也,而以投於虛火燥熱之癥,幾何不速之死乎?然醫有不精,猶可藉口,臣獨恨其膽之大也。以中外危疑之日,而敢以無方無製之藥,假言金丹,輕亦當治以庸醫殺人之條,乃蒙殿下頒以賞格,臣謂不過藉此一舉,塞外廷之議論也。夫輕用藥之罪固大,而輕薦庸醫之罪亦不小,不知其為謬,猶可言也,以其為善而薦之,不可言也。伏乞殿下改賞為罪,徹底究辦!
  看這疏中語味,還說李可灼不過誤醫,就是提及薦醫的人,也未嘗指出姓名,沒有甚麽激烈。從哲乃改為奪可灼罰俸一年。及熹宗即位,御史鄭宗周復劾崔文升罪,請下法司。從哲又擬旨令司禮監察處。於是御史馮三元、焦源溥、郭如楚,給事中魏應嘉,太常卿曹珖,光祿少卿高攀竜,主事呂維祺,交章論崔、李罪狀,並言:“從哲徇庇,國法何在!”給事中惠世揚,竟直糾從哲十罪三可誅,疏中有雲:
  方從哲獨相七年,妨賢病國,罪一;驕蹇無禮,失誤哭臨,罪二;梃擊青宮,庇護姦黨,罪三;恣行兇臆,破壞絲綸,罪四;縱子殺人,蔑視憲典,罪五;阻抑言官,蔽塞耳目,罪六;陷城失律,寬議撫臣,罪七;馬上催戰,覆沒全師,罪八;徇私罔上,鼎鉉貽羞,罪九;代營榷稅,蠹國殃民,罪十。貴妃求封後,舉朝力爭,從哲依違兩可,當誅者一;選侍乃鄭氏私人,從哲受其宮奴所盜美珠,欲封為貴妃,又聽其久據乾清,當誅者二;崔文升用泄藥,傷損先帝,廷臣交章言之,從哲擬為脫罪,李可灼進劫藥,以致先帝駕崩,從哲反擬加賞,律以春秋大義,弒君之罪何辭,當誅者三。如此尤任其當國,朝廷尚有法律耶?務乞明正典刑,以為玩法無君者戒!
  看官!你想方從哲尚有人心,到了此時,還有甚麽臉面,在朝執政?當即上表力辭,疏至六上,乃命進中極殿大學士,賞銀幣蟒衣,允他致仕。從哲尚有廉恥,較之嚴分宜輩,相去多矣。但從哲雖已辭職,尚羈居京師。崔、李二人,終未加罪。御史焦源溥、傅宗竜、馬逢臯、李希孔,及光祿少卿高攀竜等,又先後劾奏崔、李二人。既而禮部尚書孫慎行,又追劾李可灼進紅丸事,並斥從哲為弒逆。略雲:
  李可灼進紅藥兩丸,實原任大學士方從哲所進。未免鍛煉。夫可灼官非太醫,紅丸不知何藥,乃敢突然進呈,昔許悼公飲世子藥而卒,世子即自殺,春秋猶書之為弒,然則從哲宜何居?速引劍自裁,以謝先帝,義之上也。閤門席藁以待司寇,義之次也。乃悍然不顧,至舉朝共攻可灼,僅令罰俸,豈以己實薦灼,恐與同罪,可灼可愛,而先帝可忍乎?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事,欲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即有百口,亦無能為天下萬世解矣。陛下以臣言有當,乞將從哲大正肆放之罰,速嚴兩觀之誅,並將李可灼嚴加考問,置之極刑。若臣言無當,即以重典治臣,亦所甘受,雖死何辭!
  這疏上去,有旨令廷臣集議。大臣到了一百十餘人,多以原奏為是,紛紛欲罪從哲。獨刑部尚書黃剋纘,御史王志道、徐景濂,給事中汪慶百數人,頗襢從哲。從哲也上疏辯駁,結末有“請削官階,願投四裔,以謝先帝並謝天下”等語。熹宗令閣臣六卿,再行慎議。大學士韓述進藥始末,吏部尚書張問達,戶部尚書汪應蛟等,亦將始末具陳。大旨言:“可灼自請進藥,由先帝召問,命他和丸急進,非但從哲未能止,即臣等亦未能止。從哲坐罪,臣等均應連坐。惟從哲擬賞可灼,及御史王安舜爭諫,僅令罰俸,論罪太輕,實無以慰先帝、服中外,宜如從哲請,削奪官階,為法任咎。至可灼罪不容誅,崔文升先進大黃涼藥,罪比可灼尤重,法應並加顯戮,藉泄公憤”雲雲。熹宗乃命將可灼遣戍,文升放南京,惟從哲仍不加罪。孫慎行見公論難伸,引疾歸田。後來尚寶司少卿劉志選,反劾孫慎行妄引經義,誣毀先帝,更及皇上。得旨令宣付史館,且赦免可灼。看官!你道熹宗出爾反爾,是何理由?原來即位以後,寵用魏閹,可灼、文升等人,俱嚮魏閹賄托,魏閹權焰薫天,無論甚麽大事,均可由他主張,何論這文升、可灼兩人呢?小子聞當時有一道士,作歌市中雲:
  委鬼當頭立,茄花滿地紅。
  委鬼二字,明指魏姓,茄花二字,應作何解,看官少安毋躁,容小子下回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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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宮、紅丸兩案,群議紛滋,直擾擾至明亡而止。平心論之,選侍之應即移宮,與紅丸之應罪可灼,議之最正者也。楊、左等之主張此議,正大光明,何私何疑?但必斥選侍為武氏,與李可灼之有心弒逆,則太苛太激,未免不平。方從哲之過,在失之模棱,必謂其勾通選侍,授意可灼,亦覺深文周內,令人難堪。晉伯宗好直言,卒緻及難,楊、左等讀書有素,寧未聞之。熹宗不明,暴揚選侍過惡,不留餘地,而可灼、文升之應加罪,反遷延不發,嗣雖一戍一放,乃久後復有赦免之旨,如此昏憒,不值一爭。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如楊、左諸臣,毋乃失先幾之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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