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82節:北京城雜憶(5)      蕭乾 Xiao Qian

  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北京有電車了。起初衹從北新橋開到東單。開的時候駕駛員一路還很有節奏地踩着腳鈴,所以也叫"叮當車"。我頭回坐,還是冰心大姐的小弟為楫請的。從北新橋上去沒多會兒,就聽旁邊的人嘀咕:"這要是一串電,眼睛還不瞎呀!"我聽了害起怕來。票買到東單,可我一到十二條就非下去不可。我一回想這件事心裏就不對勁兒,因為這證明那時我膽兒有多麽小!
  五十年代為防細菌戰,北京不許養狗了,真可我心意。小時候我早晨送羊奶,每次撂下奶瓶取走空瓶時,常挨狗咬。那陣子每逢去看人,拍完門先躲開,老怕有惡犬從裏頭撲出來。1945 年在德國看納粹集中營的種種刑具時,對我最可怕的刑罰是用十八條狼犬活活把人扯成八瓣兒咬死。
  那時出門還常遇到乞丐。一傢大小餓肚皮,出來要點兒,本是值得同情的,可有些乞丐專靠恐怖方法惡化緣。在四牌樓一傢鋪子門前,我就見過一個三十來歲滿臉泥污的乞丐,他把自己的胳膊用顆大釘子釘到門框上,不給或者不給夠了,就不走。更多的乞丐是利用自己身上的髒來訛詐。他渾身泥猴兒似的緊緊跟在你身後。心狠的就偏不給,叫他跟下去,但一般總是快點兒打發掉了心淨。可是這個走了,另一群又會跟上來。
  另外還有變相乞丐,叫"念喜歌兒"的。聽見哪傢有點兒喜事,左不是新婚,孩子滿月,要不就是老爺升官,少爺畢業,他們就打着竹板兒到門前念起喜歌了。也是不給賞錢不走,要是實在拿不到錢,還有改口念起"殃歌兒"來的呢。比方說,在辦喜事的傢門口念到:"一進門來喜衝衝,先當褲子後當燈。"完全是咒話。
  比惡化緣更加可怕的,是"過大車的"。我就碰上過一回,那時候我剛上初中,好幾宿就睡不踏實。"大車"就是拉到天橋去執行槍斃的死囚車,是輛由兩匹馬拉的敞車。車沿上坐着三條"好漢"。一個個背上插着個"招子",罪名上頭還畫着紅圈兒。旁邊是武裝看守-- 也許就是劊子手。死囚大概為了壯壯膽,一路上大聲唱着不三不四的二黃,走過餑餑鋪或者飯館子,就嚷着停下來,然後就要酒要肉要吃的,一邊大嚼還一邊兒唱。因為是活不了幾個鐘頭的人了,所以要什麽就給什麽。
  那時候管警察叫巡警,經常看到他們跟拉車的作對。嫌車放的不是地方,就把車墊子搶走,叫他拉不成。另外還有英國人辦的保安隊。穿便衣的是偵緝隊,專抓人的。我就吃過他們的苦頭。後來又添上戴紅箍的憲兵。可是最兇的還是大兵(那時通稱作丘八 ),因為他們腰 裏挂着盒子炮。我永遠忘不了去東安市場吉祥戲院碰上的那回大兵砸戲館子。什麽茶壺板凳全從樓上硬往池子裏扔。帶我去的親戚是抱着在昨天的北京,"半邊天"曾經歷過怎樣悲慘的歲月。
  我跳窗戶逃出的。打那兒,我就跟京戲絶了緣。
  我說的這些都不出東城。那時候北京真正的黑世界在南城。1950年我采訪妓女改造,纔知道八大鬍同是怎樣一座人間地獄。我一直奇怪市婦聯為什麽不把那些材料整理一下,讓現今的女青年們瞭解瞭解瞽目人圖。在街頭,有些自幼就雙目殘廢的盲人,他們學習占卜、算八字,並彈唱詞麯,以給人算命、測兇吉糊口。
  五、行 當
  每逢走過東四大街或北新橋,我總喜歡追憶一下五十年前那兒是個什麽樣子。就拿店鋪來說,由於社會的變遷,不少行當根本消滅了,有的還在,可也改了方式和作用。
  拿建築行當裏專搭腳手架的架子工來說,這在北京可是出名的行當。五十年代我在火車上遇過一位年近七旬的勞模,他就是為修頤和園搭佛香閣的腳手架立的功。現在蓋那麽多大樓,這個工種準得吃香。可五六十年前北京哪兒有大樓蓋呀。那時候幹這一行的叫"搭棚的"。辦紅白喜事要搭,一到夏天,闊人傢院裏就都搭起涼棚來了。
  那可真是套本事!拉來幾車杉篙、幾車繩子和席,把式們上去用不了半天工夫,四合院就覆蓋上了。下邊你愛娶媳婦辦喪事,隨便。等辦完事,那幾位哥兒們又來了。噌噌噌上房用不了一個時辰又全拆光;杉篙、席和繩子,全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地放回大車上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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