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八十一回 夏鼎畫策鬻墳樹 王氏抱悔哭墓碑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紹聞集債如蝟,大賬既然壓頭,這衣服飲食,款待賓客,應酬禮節,如何能頓的割削?一時手睏,還要仗舊體面東拉西撈。面藉券揭,必要到藉而不應、揭而不與地位,方纔歇手;又定要到藉者來討、揭者來索的時候,徒爾搔首;又定要到討者破面,索者矢口的光景,不覺焚心。此時先自己搜尋傢當以杜羞辱,但其間也有個次序:先要典賣舊玩,如瓶、爐、鼎、壺、玉杯、柴瓷、瑤琴之類。凡先世之珍重者,送質庫而不能取贖,尋買主而不敢昂其價值。其次,便及於屏幛、册頁、手捲、名人字畫等物。凡先人之百計得來珍收遺後者,托人代尋買主。久之,買主卒不可得,而代懇之人,亦置之高閣而不顧;即令急為代售,亦不過藉覽傳觀,竟至於散佚失序,莫知其鄉,而受托者,亦不復記憶矣。再次,便及於婦人首飾了。
  舉凡前代盛時,姻傢之陪奩,本傢之妝盒,金銀釵釧環鐲,不論嵌珠鑲玉的頭面,轉至名閥世閱,嫌其舊而散碎,送至土富村饒,赫其異而無所位置,衹得付之爐中傾銷,落得幾包塊玉瑟珠,究之換米易粟而不能也。再次,則打算到衣服上。先人的萬民衣,流落在梨園箱內,真成了“民具爾瞻”的光彩。先人之蟒袍綉衣,俗所說“貧嫌富不愛”者,不過如老杜所云,“顛倒吳、鳳”之需而已。至於平日所着之裘袍敞衣,內人之錦祆綉裙,不過在義昌典內,通興當中,占了“日”“月”“盈”“昃”四個號;估衣鋪裏,賣與趙、錢、孫、李這幾傢。要之,雞魚降而為蔬,此即米珠薪桂之漸也;綢帛降而為布,那肘見踵决之狀,也就不遠了。
  這紹聞不守庭訓,濫入匪場,既不能君子上達矣,此中豈有個中立之界乎?這小人下達景況,自是要循序漸進的。到貧睏時候,何嘗不尋王春宇,這一點甥舅之情,自然也有幾次幫補。爭乃一碗水兒生意,怎能活涸轍之魚?既非賢宅相,渭陽公也就沒法了。
  又一日債主填門,不得已來尋盛希僑。這公子賦性慷慨,原不是秦越肥瘠,不肯引手一救之人。開口便道:“急死人了!急死人了!俗話說:一文錢急死英雄漢。我近日與捨弟析居,萬不勝前幾年。賢弟既在急中,傢母舅前日在湖廣任內,寄來三百兩銀子,我已化了二百五十兩,還有五十兩,我拿出來,咱兩弟兄分用了。你暫濟燃眉,我再生法子。賢弟呀,我們門戶子弟,窮是窮了,千萬不可丟了這個人。爽快你把這五十兩齊拿去,再有急需,賢弟再來咱商量。賢弟你回去罷,咱顧不的說閑話。我送你走。”即將五十兩,付與紹聞帶回。
  這紹聞回至門首,恰恰夏鼎在後門口等着說話。紹聞是驚弓之鳥,嚇了一跳。即邀夏鼎穿宅而過。這乃是紹聞一個計策,怕夏鼎知曉這五十兩銀子,穿宅之時順便放在臥房,衹催送茶。
  到了前賬房裏,看夏鼎說些什麽。
  二人坐下,夏鼎開口便說;“恭喜!恭喜!”紹聞道:“有什麽喜?”夏鼎道:“你衹說你身上有多少債呀,賢弟。”
  紹聞道:“約摸有幾千兩,星碎的也不曾算。衹現在屠行、面房、米店裏,天天來聒吵,好不急人。”夏鼎道:“屠行便罷了,你如何把賬欠到米面鋪裏?”紹聞道:“田地典賣的少了。嚮來好過時,全不算到米面上,如今沒了地,纔知米面是地上出的。傻死我了,說什麽?”夏鼎道:“現有一宗好消息,我對你說:咱祥符縣奉文修衙門。本縣在布政司衙門庫中,領了好幾千銀子。出票子叫衙役在人傢墳上號樹,窯上號磚瓦,田地上號麻繩、號牛車。催木匠、泥水匠、土工小作,也出的有票子。那個衙役不發橫財哩。”紹聞道:“他們發財,與咱們何幹哩?”夏鼎道:“哎呀!他們發財,賢弟就要吃虧哩。”
  紹聞道:“吃什麽虧?”夏鼎道:“老伯墳上有百十棵大楊樹,若是衙役號了,把樹殺倒,還要木主尋車送縣。賢弟你身上沒有功名,頂擋不住;即令你有功名,這省會地方,衙役們把紳衿當成個什麽!他們掏出他那催討河工木料的面孔,賢弟除搭了樹,還得幾兩銀子賠纍。”紹聞道:“這修理衙門,你不說在布政司庫中領有帑項,難說不發與百姓物料錢、車價、工價麽?”夏鼎道:“你還想價麽?這修理衙署,也是上司大老爺,照看屬員的法子。異日開銷清册,磚瓦木料石灰價,泥木匠工價,桐油皮膠錢,小宗兒分註各行,合總兒共費了幾千幾百幾十兩,幾錢幾分幾釐幾亳幾塵幾沙,上司大老爺再檢核一番,去了些須浮冒,歸根兒是絲亳不虧百姓;究其實俱是苦百姓的。賢弟你如何知道兒,是這個做法?像這樣做,纔算是能員哩;這纔剋扣下錢,好奉上司,才能升轉哩。”紹聞是經過官司的人,本來怯官,又怕把盛希僑給的銀子,再賠墊了官項,急嚮夏鼎道:“這該怎的處?”夏鼎道:“天下難處之事,古今必有善處之人。如今纔有修衙門信兒,你的親戚巴庚住工房,得了消息,對我閑說起,還不曾出票子。你與盛大哥曾揭關帝廟銀子,你就說以墳樹作抵,多浮算上三五百兩,衆人衆社都是行善的,放着人情可做何故不做?若這宗廟社銀子不清,將來人多口雜,敲鑼喊街,不怕你們少了分文。這宗事,我本可以除三十兩銀做說合錢,我情願一絲不染,都歸於賢弟。總之,賢弟窮了,我再不肯打算你,這是良心實話。賢弟休錯主意。”原來夏鼎年紀漸大了,嚮來弄紹聞錢,自己也沒濟半點事,覺得把人坑了,把自己也坑起來,這一點良心,也有些難過處。因此在紹聞面前獻一點好心,設了這條善策。
  紹聞果然依允。爭乃君子不斬丘木,到了不肖子孫,連祖宗墳頭翎毛,都薅而拔之矣,哀哉!
  嗣後木工如何墳上發鋸,土工如何在墳上挖坑,靈寶公賢令宰也,為賢者諱,不忍詳述了。
  卻說紹聞得了楊樹木價,盛公子傢業原厚,一同抵消負欠,把一宗神社大債還訖。
  譚紹聞纍年拜掃墳墓,出了省城西門,便望見墳上一大片楊樹,蔽日幹霄,好不威風。今日又到清明,紹聞雇了束身小轎四乘,王氏、巫氏。冰梅、樊爨婦各坐一乘;又藉一匹馬,套上自己一輛車,紹聞與興官坐上;又藉張類村車一輛,供獻食品裝了兩架盒子,酒壺行竈,一同載了一車,徑上墳來。王氏到了墳邊,衹見幾通墓碑笏立,把一個陰陰的大墳院,弄得光韃剌的,好不傷心。紹聞率領興官挂招魂紙。爨婦、小廝擺設供獻畢,也俱嚮低低小荊棘樹上亂挂紙條。王氏不似舊年在祖墳上磕頭,直嚮孝移墓前,突然一聲哭道:“咳!我那皇天呀!我當日不聽你的話,果然今日弄成這個光景,我後悔衹我知道呀!咳!我那皇天呀!你衹管你合了眼你自在去了,我該怎的呀!”仰天俯地的大哭不已。不過是這幾句,翻來復去。
  哭猶未了,衹見王象藎手提一個竹籃兒,盛了一隻煮雞,一塊熟肉,背上一根麻繩拴了一壺酒,到了主人墳上。把雞、肉供在石桌上,跪的遠遠哩,把一壺酒,顛倒口兒嚮下一傾,骨嘟嘟流在地面,磕下頭去。滿眼含淚,口中卻沒一個字。站起來,嚮王氏面前磕了個頭,又嚮紹聞也磕了頭,說道:“未得知上墳日子,約摸明日清明,上墳必是今日。小的也來趁着燒一張紙。”紹聞也沒的說,衹得道:“你還縈心,好,好。”
  王氏便叫道:“王中,你看一墳樹,那裏去了!”王象藎道:“不必再說。衹把祭的東西收拾回城,打發轎夫吃飯。早些回去罷。”王氏道:“你說的是。”
  果然小廝、廚嫗撤了各碑前供獻,依舊裝在盒內,還放在來的車上。各轎夫擡過轎來,各坐各轎。紹聞同興官上車,叫王象藎道:“你坐在車頭裏。”王象藎依命,坐在押轅地位。
  一路無話。到了傢中,犒飯給賞,也不在話下。
  這王氏到傢中吩咐道:“天晚了,王中不必回去,他母女兩個,也沒甚的怕。明日與你商量一宗話。”
  正是:
  士窮見義節,板蕩識忠臣;
  中孚能感格,端屬至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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