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第八十二回 紊倫常名分費商量 報涓埃夫妻勤伺候      吳趼人 Wu Jianren

  “某觀察聽重慶道述了一遍領事的話,不覺目定口呆,做聲不得。歇了半晌,纔說道:‘那裏有這個話!這是我在上海,識了一個寧波朋友,名叫時春甫,他告訴我的。他是個老洋行買辦,還答應我合做這個生意。他答應購辦機器,叫我擔認收買煤斤,此時差不多機器要到上海了。我想起來,這是那領事妒忌我們的好生意,要輕輕拿一句話來嚇退我們。天下事談何容易!我來上你這個當!’重慶道道:‘話雖如此,閣下也何妨打個電報去問問,也不費甚麽。’某觀察道:‘這個倒使得。’於是某觀察別過重慶道,回來打了個電報到上海
  給時春甫,衹說煤斤辦妥,叫他速運機器來。去了五六天,不見回電。無奈又去一個電報,並且預付了復電費,也沒有回電。這位觀察大人急了,便親自跑到上海,找着了時春甫,問他緣故。春甫道:‘這件事,我們當日不過談天談起來,彼此並未訂立合同,誰叫你冒冒失失就去收起煤斤來呢!’某觀察道:‘此刻且不問這些話,衹問這提煤油的機器,要嚮那一國定買?’時春甫道:‘這個要去問起來看,我也不過聽得一個廣東朋友說得這麽一句話罷了。若要知道詳細,除非再去找着那個廣東人。’某觀察便催他去找。找了幾天,那廣東人早不知到那裏去了。後來找着了那廣東人的一個朋友,當日也是常在一起的,時春甫嚮他談起這件事,細細的考問,方纔悟過來。原來當日那廣東人正打算在清江開個榨油公司,說的是榨油機器。春甫是寧波人,一邊是廣東人,彼此言語不通,所以誤會了。大凡談天的人,每每喜歡加些裝點,等春甫與某觀察談起這件事時,不免又說得神奇點,以致弄出這一個誤會。春甫問得明白,便去回明了某觀察。某觀察這纔後悔不迭,不敢回四川,就在江南地方謀了個差使混起來。好在他是明保過人才的,又是個特旨班道臺,督撫沒有個看不起的,所以得差使也容易,從此他就在江南一帶混住了。”說到這裏,客棧裏招呼開飯,便彼此走開。
  我在宜昌耽擱了十多天,到伯父處去過幾次,總是在客堂裏,或是花廳裏坐,從不曾到上房去過;然而上房裏總象有內眷聲音。前幾年在武昌打聽,便有人說我伯父帶了傢眷到了此地,但是一嚮不曾聽說他續弦。此時我來了,他又不叫我進去拜見,我又不便動問,心中十分疑惑。
  有一天,我又到公館裏去,衹見門房裏坐了一個傢人,說是老爺和小姐到上海去了。我問道:“是那一個小姐?是幾時動身去的?”那傢人道:“就是上前年來的劉三小姐,前天動身去的。”我看那傢人生得輕佻活動,似是容易探聽說話的,一嚮的疑心,有意在他身上打聽打聽這件事情,便又問道:“此刻上房裏還有誰?”一面說着,一面往裏走。那傢人跟着進來,一面答應道:“此刻上面臥房都鎖着,沒有人了,衹有傢人在這裏看傢。”我走到花廳裏坐下,那傢人送上一碗茶。我又問道:“這劉三小姐,到底是個甚麽人?在這裏住了幾年?你總該知道。”那傢人看了我一眼,歇了一歇道:“怎的侄少爺不知道?”我道:“我一嚮在家乡沒有出來,這裏老爺我是不常見的,怎能知道。”那傢人道:“三小姐就是舅老爺的女兒。”我道:“這更奇了!怎麽又鬧出個舅老爺來呢?”那傢人道:“那麽說,侄少爺是不知道的了。舅老爺是親的是疏的,傢人也不得而知,一嚮在上海的,想是侄少爺嚮未見過。”我聽了更覺詫異,我嚮在上海,何以不知道有這一門親戚呢。因答他道:“我可是未見過。”那傢人道:“上前年老爺在上海頑了大半年,天天和舅老爺一起。”我道:“你且不要說這些,舅老爺住在上海那裏?是做甚麽事的?”那傢人道:“那時候傢人跟在老爺身邊伺候,舅老爺公館是常去的,在城裏叫個甚麽傢街,卻記不清楚了,那時候正當着甚麽衙門的幫審差呢。”
  我回頭細細一想,纔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親戚,卻是伯父嚮來沒有對我說過,所以一嚮也沒有往來,直到今日方知,真是奇事。因又問道:“那三小姐跟老爺到這裏來做甚麽?這裏又沒個太太招呼。”那傢人道:“這個傢人不知道,也不便說。”我道:“這有甚麽要緊!
  你說了,我又不和你搬弄是非。”那傢人道:“為甚麽要來,傢人也不知道。衹是來的時
  候,三小姐捨不得父母,哭得淚人兒一般。他傢還有一個極忠心的傢人叫鬍安,送三小姐到船上,一直抽抽咽咽的背着人哭;直等船開了,他還不曾上岸,衹得把他載到鎮江,纔打發他上岸,等下水船回上海去的。”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怎麽說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內中不知到底有甚麽緣故。因又問道:“那三小姐到這裏,不過跟親戚來頑頑罷了,怎麽一住兩三年呢?又沒有太太招呼。”那傢人道:“這個傢人不知道。”我道:“這兩三年當中,我不信老爺可以招呼得過來。就是用了老媽子,也怕不便當。”那傢人聽了,默默無言。我道:“你好好的說了,我賞你。這是我問我自己傢裏的事,你說給我,又不是說給外人去,怕甚麽呢。”那傢人囁嚅了半晌道:“三小姐到了這裏,不到三個月,便生下個孩子。”我聽了,不禁吃了一大驚,腦袋上轟的一聲響了,兩個臉蛋登時熱了,出了一身冷汗。嘴裏不覺說道:“嚇!”忽又回想了一想道:“原來是已經出嫁的。”那傢人笑道:“這回老爺送他回上海纔是出嫁呢,聽說嫁的還是山東方撫臺的本傢兄弟。”我聽了,心中又不覺煩燥起來,問道:“那生的孩子呢?此刻可還在?”那傢人道:“生下來,就送到育嬰堂去了。”我道:“以後怎麽耽擱住了還不走?”那傢人道:“這個傢人那裏得知。但知道舅老爺屢次有信來催回去,老爺總是留住。這回是有了兩個電報來,說男傢那邊迎娶的日子近了,這纔走的。”我道:“那三小姐在這裏住得慣?”那傢人想了一想,無端給我請了一個安道:“傢人已經嘴快,把上項事情都說了,求少爺千萬不要給老爺說!”我笑道:“我說這些做甚麽!我們傢裏的規矩嚴,就連正經話常常也來不及說,還說得到這個嗎。”
  那傢人道:“起先三小姐從生下孩子之後,不到一個月,就鬧着要走,老爺衹管留着不放,三小姐鬧得個無了無休。有一天,好好的同桌吃飯,偶然說起要走,不知怎樣鬧起來,三小
  姐連飯碗都摔了,哭了整整一天;後來不知怎樣,又無端的惱了一天,鬧了一天。自從這天之後,便平靜了,絶不哭鬧了。傢人們納罕。私下嚮上房老媽子打聽,纔知道接了舅老爺的信,說鬍安嫌工錢不夠用,屢次告退,已經薦了他到甚麽輪船去做帳房了。三小姐見了這封信,起先哭鬧,後來就好了。”我聽了這兩句話,又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在身邊取出兩張錢票子,給了那傢人,便走了。
  一路走回興隆棧,當頭遇了丁作之,不覺心中又是一動,好象他知道我親戚有這樁醜事的一般,十分難過。回頭想定了,纔覺着他是不知道的,心下始安。作之問我道:“今天晚上彝陵船開,我已經寫定了船票,我們要下次會了。”我想了一想,此處雖是開了口岸,人傢十分儉樸,沒有甚麽可銷流的貨物。至於這裏的貨物,衹有木料、藥材是辦得的,然而若與在川裏辦的比較起來,又不及人傢了。所以决意不在這裏開號了,不如和作之做伴,先回漢口再說罷。定了主意,便告訴了作之,叫帳房寫了船票,收拾行李,當夜用劃子劃到了彝陵船上,揀了一個地方,開了鋪蓋。
  剛剛收拾停當,忽然我伯父的傢人走在旁邊,叫了我一聲,說道:“少爺動身了。”我道:“你來作甚麽?”那傢人道:“送黨老爺下船,因為老爺有兩件行李,托黨老爺帶到南京的。”我心中暗想,既然送甚麽小姐到上海,為甚又帶行李到南京去呢?真是行蹤詭秘,令人莫測了。那傢人又道:“方纔少爺走了,傢人想起來,舅老爺此刻不住在城裏,已經搬到新牐長慶裏去了。”我點了點頭。那傢人便走到那邊去招呼一個搭客。原來這彝陵船沒有房艙,一律是統艙,所以同艙之人,彼此都可以望見的。我看着那傢人所招呼的,諒來就是姓黨的了,默默的記在心裏。歇了一會,那傢人又走過來,我問他道:“你對黨老爺可曾說起我在這裏?”那傢人道:“不曾說起。少爺可要拜他?傢人去回一聲。”我道:“不要,不要。你並且不要提起我。”那傢人答應了,站了一會,自去了。
  半夜時,啓輪動身。一宿無話。次日起來,覺得異常悶氣,那一種鴉片煙的焦臭味,撲鼻而來,十分難受。原來同艙的搭客,除了我一個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不吃煙的。我熬不住,便終日走到艙面上去眺望;艙裏的人也有出來抒氣的。到了下午時候,衹見那姓黨的也在艙面上站着,手裏拿了一根水煙袋,一面吸煙,一面和一個人說話,說的是滿嘴京腔。其時我手裏也拿着煙袋,因想了一個主意,走到他身邊,和他藉火,乘勢操了京話,和他問答起來。纔知道他號叫不群,是一個湖北候補巡檢,分到宜昌府差委的。我便和他七拉八扯的先談起來。喜得他談鋒極好,和他談談,倒大可以解悶。
  過了一天,船已過了沙市,我和他談得更熟了,我便作為無意中問起來,說道:“你佇在宜昌多年,可認得一位敝本傢號叫子仁的?”黨不群道:“你們可是一傢?”我道:“不,同姓罷了。”不群道:“這回可見着他?”我道:“沒見着呢。我去找他,他已經動身往上海去了。”不群道:“你們嚮來是相識的?”我道:“從先有過一筆交易,趕後來結帳的時候,有一點兒找零沒弄清楚,所以這回順便的看看他,其實沒甚麽大不了的事情。”
  不群道:“你佇再過兩個月,到南京大香爐陳傢打聽他,就打聽着了。”我道:“他住在那邊麽?”不群道:“不,他下月續弦,娶的是陳府上的姑娘。”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下十分懷疑,因問道:“他既然到南京續娶,為甚又到上海去呢?”不群笑道:“他這一門親已經定了三四年了,被他的情人盤踞住他,不能迎娶。他這回送他情人到上海去了,回來就到南京娶親。”我聽了這話,心裏兀的一跳,又問道:“這情人是誰?為甚老遠的要送到上海
  去?”不群道:“他情人本是住在上海的,自然要送回上海去。”我道:“是個甚麽樣人?”不群道:“這個不便說他了。”我聽了這話,也不便細問,也不必細問了。忽然不群仰着面,哈哈的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料不到如今晚兒,人倫上都有升遷的,好好的一個大舅子,升做了丈人!”我聽了這話,也不去細問,胡亂談了些別的話,敷衍過去。不一天,船到了漢口,各自登岸。我自到號裏去,也不問黨不群的下落了。
  我到了號裏之後,照例料理了幾條帳目。歇了兩天,管事的吳作猷,便要置酒為我接風。這吳作猷是繼之的本傢叔父,一嚮在家乡經商。因為繼之的意思,要將自己所開各號,都要用自己人經管,所以邀了出來,派在漢口,已經有了兩年了。當下作猷約定明日下午在一品香請我。我道:“這又何必呢,我是常常往來的。”作猷道:“明日一則是吃酒,二來是看迎親的燈船,所以我預早就定了靠江邊的一個座兒,我們衹當是看燈船罷了。”我道:“是甚麽人迎親?有多少燈船,也值得這麽一看?”作猷道:“闊得很呢!是現任的鎮臺娶現任撫臺的小姐。”我道;“是甚麽鎮臺娶甚麽撫臺的小姐,值得那麽熱鬧?”作猷道:“是鄖陽鎮娶本省撫臺的小姐,還不闊麽!”我搖頭道:“我於這裏官場蹤跡都不甚瞭瞭,要就你告訴我,我纔明白呢。”作猷道:“你不厭煩,我就一一告訴你。”我道:“你有本事說他十天十夜,我總不厭煩就是了。”作猷道:“如此,我就說起來罷。這一位鄖陽總鎮姓朱,名叫阿狗,是福建人氏。那年有一位京官新放了福建巡撫,是姓侯的。這位侯中丞是北邊人,本有北邊的嗜好;到了福建,聞說福建恰有此風,那真是投其所好了。及至到任之後,卻為官體所拘,不能放恣,因此心中悶悶不樂。到任半年之後,忽然他簽押房裏所糊的花紙黴壞了,便叫人重裱。叫了兩個裱糊匠來,裱了兩天,方纔裱得妥當。到了第二天下午,兩個裱糊匠走了,衹留下一個學徒在那裏收拾傢夥。這位侯中丞進來察看,衹見那學徒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覺動了憐惜之心。因問他:‘姓甚名誰?有幾歲了?”那學徒說道:‘小人姓朱,名叫阿狗,人傢都叫小的做朱狗,今年十三歲。’侯中丞見他說話伶俐,更覺喜歡。又問他道:‘你在那裱糊店裏,賺幾個錢一月?’朱狗道:‘不瞞大人說,小的們學生意是沒有工錢的。到了年下,師傅喜歡,便給幾百文鞋襪錢。若是不喜歡,一文也沒有呢。’侯中丞眉花眼笑的道:‘既是這麽樣,你何苦去當徒弟呢?’朱狗笑道:‘大人不知道,我們窮人傢都是如此。’侯中丞道:‘我不信窮人傢都是如此,我卻叫你不如此。你不要當這學徒了,就在這裏伺候我。我給你的工錢,總比師傅的鞋襪錢好看些。’那朱狗真是福至心靈,聽了這話,連忙扒在地下,咯嘣咯嘣的磕了三個響頭,說道:‘謝大人恩典!’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帶他去剃頭,打辮,洗澡,換衣服。一會兒,他整個人便變了樣子。穿了一身時式衣服,剃光了頭,打了一條油鬆辮子,越顯得光華奪目。侯中丞益發歡喜,把他留在身邊伺候。坐下時,叫他裝煙;躺下時,叫他捶腿。一邊是福建人的慣傢,一邊是北直人的風尚,其中的事情,就有許多不堪聞問的了。兩個的恩愛,日益加深。侯中丞便藉端代他開了個保舉,和他改了姓侯名虎,弄了一個外委把總,從此他就叫侯虎了。侯中丞把他派了轅下一個武巡捕的差使,在福建着實弄了幾文。後來侯中丞調任廣東,帶了他去,又委他署了一任西關千總,因此更發了財。但衹可憐他白天雖然出來當差做官,晚上依然要進去伺候。侯中丞念他一點忠心,便把一名丫頭指給他做老婆。侯虎卻不敢怠慢,備了三書六禮,迎娶過來。夫妻兩個,飲水思源,卻還是常常進去伺候,所以侯中丞也一時少不了他夫妻兩個。前兩年升了兩湖總督,仍然把他奏調過來。他一連幾年,連捐帶保的,弄到了一個總兵。侯製軍愛他忠心,便代他設法補了鄖陽鎮;他卻不去到任,仍舊跟着侯製軍統帶戈什哈。”
  正是:改頭換面誇奇遇,浹髓淪肌感大恩。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記。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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