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十八回 一局詩謎衙容騷客集 三椽老屋酒藉古人傳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這個時候,在下午兩點鐘,正是衙門裏當值的時候。吳碧波的親戚梁子誠,是一個老部員。除了上衙門,也沒有別的事情,他是天天必到的。吳碧波要找他,到衙門來找,比到他傢裏去找,還要準些,所以毫不躊躇,一直找到部裏來。到了他這一科,隔着玻璃窗戶一看,衹見俯在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人,戴着大框眼鏡,拿着筆,文不加點的寫下去,好象在擬什麽稿子。仔細看時,並不是擬稿,是將一張報,疊了放在面前,對於報上一篇什麽文字,在那裏圈點。口裏念着,頭是擺着,好象很有趣。這鄰近一張桌上,有兩個人,對坐在那裏談話。一個笑道:“今天我得早些下衙門,東安市場有一個飯局。”又一個說道:“是誰請客?”那個道:“是同鄉一個姓吳的,在劉省長那裏當機要秘書。那回劉省長出京,他是再三要我走,可惜我沒有跟了去,不然,現在也抖起來了。”這個道:“我這兩天的口福也不壞,明天上午有一個飯局,後天下午是兩個飯局。”他們說到這裏,回頭一看見吳碧波在窗外,便道:“子誠子誠,有人找你的來了。”梁子誠正伏在桌上打噸,聽見有人叫他,連忙將頭嚮上一擡。那枕着手的半邊臉,睡得紅紅的,而且被衣服折印了兩道直痕,嘴上的口水,直望下淋。他伸了一個懶腰,又哎呀了一聲。那兩個人都笑道:“好睡好睡。”梁子誠揉着眼睛,笑道:“科長呢,下衙門了嗎?”一個人道:“今天總次長沒來,他坐了一會子也就走了。”又一個嚮窗外一擺頭,笑道:“沒有走,到對過打詩條子去了。”說這話時,吳碧波早已走了進來。梁子誠笑道:“你纔來,我正等得不耐煩了。”吳碧波道:“這是怪話了。你辦你的公,我來遲來早,和你並沒有什麽關係。”梁子誠道:“我要知道對過打詩條子,我早就過去趕熱鬧去了,還等你嗎?”說到這裏,和吳碧波丟了一個眼色說道:“晚上你到我傢裏去一趟罷。”吳碧波道:“那就更好,哪裏打詩條子,你引我先看看去。”梁子誠道:“不大便罷,引了一個生人去,他們要見怪的。”吳碧波道:“他們也不會知道,我不是部裏人,關起門來,都是一傢。誰還瞞得了誰嗎?”梁子誠道:“就怕科長在那裏,他認得你,其餘的人,倒是不要緊。”吳碧波道:“科長若在那裏,我不停留,馬上走開得了。”梁子誠也是急於要去看,就不再問,取了一根煙捲,燃着吸了,背着手,對吳碧波道:“走,我們瞧瞧去。”
  這對面屋子,和這邊隔一個院子,也是一科,和這邊的情形,正差不多。梁子誠口裏抽着煙捲,背了手慢慢的走過來。到了這時,先隔着窗戶,嚮裏面看了一看,果然各人桌上,都幹幹淨淨,墨盒也蓋上了,筆也插好了,不見放着一件公事紙,倒有一張桌上,兩個人在那裏下象棋,其餘的人,便擁在西邊犄角上。梁子誠、吳碧波一路走了進去,一直就奔西邊桌上。果然七八個人,圍住一張桌子。正位上坐着一個人,口裏撒着一根假琥珀煙嘴,嚮上蹺着,身子嚮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靜望着衆人微笑。桌上有一個印着官署銜的信封,正中卻用墨筆寫了四個字,乃是“鈎心鬥角”,信封敞着口,套了一疊字條,露着大半在外,乃是用部裏公用信箋,裁開來的。面上那張字條,寫着“風風雨雨落花時”,一句詩,五六兩個字,沒有寫出,畫兩個圈來替代,這句詩一邊,寫着暮春,落花,太平,勸農,嫩寒,一共十個字,是每兩個字作一組,這就是讓人猜的了。梁子誠一見,便笑道:“喲!今天學海兄的寶官,一定不弱。”文學海道:“湊湊趣罷了。子誠兄何妨也試一試?”梁子誠挨身嚮前,靠住桌子,口裏便哼哼的吟道:“風風雨雨暮春時,風風雨雨落花時,好,落花時好。”說時,又擺了一擺頭。在他身邊,站着一個老頭子,用手摸着鬍子笑道:“不然吧?據我看,應該是太平時好,五風十雨為堯天舜日之時。風風雨雨,就是風吹得不大不小,雨下得不多不少,這豈不是太平之時?風風雨雨太平時,好,這很有涵蓄,我就押太平這兩個字。”又有一個酒糟鼻子小鬍子的人,笑道:“這樣說來,勸農時更好了。風調雨順,天時順利,豈不是勸農之時嗎?”先那個鬍子點點頭道:“學曾兄這一猜也很有理。”當時你一句我一句,就亂七八糟,亂評了一頓。吳碧波聽了,覺得都不大對勁兒。這時,卻有一個人笑着說道:“無論如何,風風雨雨嫩寒時是對的。不是這樣,這詩的價值,也要減除一半了。”說着,在身上掏了一塊現洋出來,啪的一聲,嚮桌上一扔,卻用兩個指頭,將洋錢按住,笑道:“我押定嫩寒兩個字了。學海兄,你讓我押這多的錢嗎?”文學海道:“我們都是好玩,並不是賭錢,何必下那大的註於。呂端明兄,少押一點,留着慢慢的玩罷。”呂端明見文學海一定不讓他下許多錢的註,便猜死了,這詩條子一定隱着嫩寒兩個字。便道:“那就下一半的註罷。”文學海道:“大傢都是三毛兩毛的,目的都衹在取樂,並幾個錢,好買東西吃吃。惟有你這個人特別,偏要幹大的。我現在可聲明,衹有一回,下不為例。”呂端明笑道:“別廢話了,你開詩條子罷,我猜就是我中了。”說到這裏,大傢都已下了註。呂端明也是非下嫩寒兩個字不可,多少錢,都不在乎,無非是現一現自己的手腕。文學海看各人的款子都押定了,便抽出詩條來,大傢看詩,卻是“落花”兩個字。呂端明一團高興,以為文學海心虛,見自己押中了,所以不讓下那許多錢。誰知道他偏偏不是的呢,這也怪了。當時便問道:“學海兄,你既然看到我所猜的不對,為什麽不讓我押了,你好收錢呢?”文學海道:“我為人不圖眼前便宜的。贏了你的錢,你還要押的,這個例就是由我而破了,我又何必呢?”吳碧波心裏想道:“怎麽都是些窮酸?很風雅的事,這樣一鬧,就無味了。”梁子誠卻站在那裏,不住的點頭,口裏說道:“我就猜這風風雨雨之下,應該是落花時。風風雨雨,不見落花之時,是什麽之時呢?”說時,把腦袋畫圈圈兒搖着,十分得意。在這個時候,文學海揭過去一個詩條,上面一張,乃是人與黃花瘦一秋。旁邊註比,與,共,似,愛,五個字。這一下子,大傢的議論又出來了,那個酒糟鼻子道:“這句詩是很熟的。‘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誰不知道。”梁子城道:“那是兩句詞,分作九個字,那樣念好聽。現在七個字並攏一處,用比字不妥當。”說時,比着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卻不住搖頭念道:“人與黃花瘦一秋呀,人愛黃花瘦一秋呀。共字好,人共黃花瘦一秋罷。”說到這裏,猛一擡頭,笑道:“劉科長來了。”大傢昂頭一看,果然,見劉科長從外面進來。劉科長笑道:“你們下象棋打詩條子,我倒是不反對,不過你們要斯文些纔好。這樣議論紛壇,鬧得裏外皆知,卻不大好。”大傢聽見科長說,望着他笑笑,科長也不說什麽,在身上取出一隻眼鏡盒子,拿出一副大框眼鏡,就嚮鼻梁上一架,於是坐在公事桌去,拿了一份報,映着陽光來看。吳碧波對梁子誠輕輕的說道:“倒是好好先生,大有無為而治之勢。”梁子誠笑道:“實在也沒有事可辦,他不讓科裏的人,找一點事消遣,大傢怎樣坐得住呢?作官上衙門,無非是這麽一回事。”吳碧波笑道:“國傢造了這大一個衙門,又花了許多薪水,專門養活你們這班人,來消磨光陰嗎?”梁子誠連連搖手,叫吳碧波不要說,免得大傢聽見了。
  吳碧波一回頭時,見一群人後面,有一張小桌子,有一個人獨坐在那裏,比較沉靜。心想這個人倒也是鐵中錚錚的一個。但是他也執着筆,好像在寫什麽似的,不定也是在圈點報紙呢!因慢慢的繞到那人身後,看他寫些什麽。衹見他面前鋪着一張紙,正在那裏一行一行的寫着,文前面寫了一個題目,乃是《花城一夕記》。後面隨寫了幾行小題目,乃是《李紅寶多病多愁》,《史香雲有情有義》,《走花街笑逢王老騷》,《過柳城巧遇張小腳》,文下署名是“。冶紅公子”。再看那正文是:
  星期六之夜,雨窗寂寞,甚覺無聊。乃電約雙人、九二、長弓、口天諸君,
  作八埠之遊。先王蓮香部畫到,訪紅寶校書,校書雖為北地胭脂,面似梨
  花,身如楊柳,蓮步盈盈,纖腰楚楚,真個是多愁多病,令人魂消。月裏嫦
  娥,不過如是。而校書九二之心頭肉也。
  吳碧波看到這裏,那人猛一擡頭,見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將稿子紙一翻,把字覆在桌上,將白紙朝着外。吳碧波也覺自己冒失一點,便掉過臉去,再看桌上打詩條子。一直看了半點鐘,忽然想起何劍塵還等着回信,便別了梁子誠回去。梁子誠一直送出重門,輕輕的對他說道:“晚上我在傢裏候你得了。我還等着錢用,最好是快一點進行。”吳碧波道:“這又不是作買賣,可以想法子拉攏。這是國傢奬勵人民的事。”梁子城連連說道:“得了,得了,不要說官話罷。過兩天,我請你吃小館子,報答你這一番盛情,那還不成嗎?”吳碧波道:“你既然請客,我就不用客氣。是哪一天,請你說明,我也有個指望。”梁子誠笑道:“你真是厲害,一點也不饒人。就是明天下午罷,至於什麽地點,由你和那位何先生商議好了,我們晚上再定,你以為如何?”吳碧波道:“天氣熱,我們上公園逛去,惟有那樣吃,才能夠痛快。”梁子誠點頭道:“好!就是這樣辦,可是你也要把事情湊成功,纔好意思去吃我的哩。”吳碧波一笑而去。
  到了楊杏園這裏,何劍塵和他買了一大包蟹殼黃燒餅,在那裏一面閑談,一面喝茶吃着。吳碧波一看,就連挑了兩個蔥油椒????的吃了。笑道:“這種燒餅,在上海的時候是很容易有得吃。北京城裏,卻很稀奇,衹有南城八大鬍同裏,有兩三處有得賣。我們住在東城的人,很不容易碰着了。”何劍塵道:“鬍同裏的江蘇人多,他們是專做燒餅給江蘇人吃的。他要到內城去,到哪裏去找這種吃燒餅的知音?”楊杏園笑道:“不是我說句刻薄話,自從北京有了南班子以後,對於南北人情風俗,他0倒是溝通不少。”吳碧波道:“何以見得?就在這蟹殼黃燒餅上,能看出若幹嗎?”楊杏園笑道:“可不是!現在有許多北方人,吃了蟹殼黃之後,覺得酥薄香美,遠在北方燒餅硬厚糊淡之上,於是也常常派人到鬍同裏買蟹殼黃吃,這豈不是一證?其他如拆爛污揩油種種名詞,也是由鬍同裏傳出的。南班子能溝通南北人情風俗,於是大可見了。”何劍塵道:“幸而我們都是南邊人,若有北方人在此,南方人究竟以此事為榮呢,還以此事為辱呢?”楊杏園道:“這南方兩個字,在北京說出來,太廣阔了。他們對於各省的人分法,衹有幾:其一,東三省的人,都叫奉天人,三特區的人,叫口外人,山東叫老桿或叫山東兒,山西叫老西兒,陝西甘肅人,都不大理會。此外無論是那一省,都叫南邊人,連河南江北都歸入南邊之列。這其間有一省有不漂亮的事,其餘各省,遠如雲貴,近如豫皖,都要沾光,未免說不過去。所以人傢說南邊人怎樣,我是不在意。”何劍塵道:“這樣分法,固然是不對,但是南方人也未嘗不承認。你看那江蘇人挑擔子賣南菜的,他是遇到大江以南的人的住宅,都要去撞一撞,他就是大南方主義。”吳碧波道:“我也知道他們那裏有南貨,全是稻香村販來的。就靠他那一口蘇腔,引起人傢同鄉之念來賣錢罷了。”何劍塵道:“說你們不肯信,有一個賣南菜,發了幾萬銀子財哩?”吳碧波、楊杏園都不肯信。何劍塵道:“怎麽沒有?而且這個人的生意,還在做呢。這個人叫王阿六,是上海人,一個大字也不識。他不知道怎樣到北京來了,無以為生,就挑了一擔南貨,到南邊人傢去賣。他走的人傢,和別人不同。別人挑了南貨是到大宅門裏去賣,他挑了南貨,卻到南方姑娘小房子裏去瞎闖。無論人傢買不買,他總說了一頓閑話再走。因此這些老鴇和龜奴,他認識的實在不少,熟悉了,生意自然也不壞。後來他翻然改計,不幹這生意,卻花了一大筆運動費,在津滬海輪上,弄了一名茶房當着。靠着他在北京南班子裏人眼熟,就常替他們嚮上海帶東西。北京的南班子,和上海的長三堂子多是有關係的,東西帶來帶去,無非是班子堂子之間。日子一久,上海長三堂子,他又認識人不少了。這一來,南北跑的姑娘,沒有人不知道王阿六,來往坐船,也非等王阿六這條船不可。甚至有些老鴇子不能親送姑娘,簡直就送王阿六多少錢,請他包接包送。連北京到天津這一段火車,王阿六都代為照應。因為這樣子,他另請一個人替他茶房的職務,自己卻北京上海兩頭跑,帶販煙土私貨,帶為姑娘解款項珍寶。總而言之一句話,京滬之間,窯子裏的事,他無所不辦,無往不弄錢。”楊杏園道:“我仿佛聽見有個姓王的茶房,在北京蓋了兩幢房子,就是他嗎?”何劍塵道:“對了,就是他。蓋的兩幢房子,也是離不了吃窯子,全是賃給窯子裏的人住。據人說,他手上大概有兩萬多了。作一個茶房,能掙到兩三萬,我們衣冠楚楚之士,得不了他十分之一,說起來,豈不令人愧煞。”楊杏園道:“茶房掙兩三萬,你就覺得多嗎?我聽說,閔剋玉傢裏有一個聽差,傢私快到十萬了,那不讓我們聽了,要恨無地縫可鑽嗎?”吳碧波道:“你兩個人說的,還不算奇。我倒知道一個最妙的財主。不知道你二位,有銀行界的朋友沒有?若是有,應該知道銀行界裏有一個甄廚子。”
  說話時,茶几上一大包蟹殼黃已經吃完,衹剩一個椒????的。楊杏園是坐着,吳碧波是站着,不約而同的,兩個人都伸手來拿這個燒餅。楊杏園坐得近,就先拿到了。因笑道:“我倒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名人,真是枉為新聞記者。你既知道,我很願聞其詳,這個燒餅,我就算是報酬罷。”說時就站了起來,把這個燒餅塞在吳碧波手上。吳碧波也就接着,笑道:“這要加點作料做一篇稿子,投到上海各報上去登,準可以弄個塊兒八毛的稿費,還不止一個燒餅吃着的價值呢。”說着,用兩個指頭鉗了燒餅吃着。楊杏園讓他將燒餅吃完,笑道:“不管酬金多少,你既然無法退還,當然要給我們新聞了。”吳碧波笑道:“實在我說得高興,你就不行賄賂,我也是要說的,你又何必多送一個燒餅給我吃呢!我這就告訴你罷。這個甄廚子,他嚮來是在大華銀行包廚的。行裏有上百行員,都是由他開上等伙食。他們可放着正餐飯不吃,每人又湊出十塊錢,另辦伙食吃。他們總裁的伙食,每席是十二塊錢。總裁一高興,也許不要現成的,另外開了菜單子去辦。你想,要辦的不必辦,卻又來辦菜可以掙錢,這樣雙倍的進款,豈有不發財之理。而銀行裏的錢,都是現款,什麽時候要,什麽時候有,甚至於菜還沒辦,錢還可以先支。此外有些闊人,慕甄廚子之名,傢裏辦酒,以得甄廚子辦的為有面子。”楊杏園道:“你先是鄭而重之的說,這甄廚子有趣,現在說了一大串,一點也不趣。”吳碧波道:“先要不趣的,纔有趣的,你慢慢聽呀。這甄廚子是不好聽,但是你見他本人,卻看不出來。上年有個林總裁,就任還沒有多久,一天,自己行裏辦公已畢,剛出門口,衹見一輛光亮的大汽車,又快又穩,一點聲音沒有,便停在大門口。汽車門開了,走出一個大胖子,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罩着玄呢嗶嘰馬褂,胸面前鈕扣上,挂着一串金表鏈。頭上戴着厚呢帽子,臉上架着玳瑁邊大框眼鏡,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剋。”吳碧波說時,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當一根手杖拿着,走出客廳門去,一擺一擺的走進來。楊杏園笑道:“這為什麽?這就是那闊人走路嗎?”吳碧波且不答復這個問題,依然搖搖擺擺的走着,笑道:“林總裁一見他這種情形,以為是什麽闊主顧到了,不免全副的精神望着他。那大胖子頂頭碰到了林總裁,先要躲閃來不及,衹得取下帽子,對他微微一鞠躬。林總裁正想回禮時,恰好他的聽差,站在身邊,因搶上前一步,輕輕的說道:‘這是甄廚子。’林總裁聽了這話,立時把笑容收起,板着面孔,衹望了他一望。到了次日,林總裁到行裏來了,就和李副總裁說:‘這還了得,我們行裏的廚子,都要坐汽車跑來跑去,我們這應該坐什麽車子呢?’這位李副總裁,名聲不如林總裁,傢私比他就大的多,很見過一些奢華的場面。因道:‘那有什麽法子呢?他有錢,他自然可以坐汽車。’林總裁道:‘雖然這樣說,他究竟是我們行裏一個廚子。外面人看見他這樣舉止闊綽,豈不要疑心我們奢侈無度嗎?’副總裁覺得他這話有理,就不好怎樣再駁他,衹笑一笑。這話被甄廚子聽見了,嚇得有半個月不敢坐汽車。這些行員,知道他得罪了總裁,故意和他找岔。甄廚子怕火上加油,把事真弄僵了,因此對於各項伙食,一例加厚,就是極普通的飯,間個三餐兩餐的,就有紅燒魚翅或烤肥鴨。有一次我去找朋友,還擾了他一餐哩。”
  何劍塵道:“我聽說銀行界裏的人,喜歡在觀音寺吃福興居。捧甄廚子倒沒有聽見過。”吳碧波道:“也不見大傢喜歡吃福興居。不過有一批小行員,專在那裏聚會,聚會之後,貪一個逛窯子聽戲都方便。好比傳說教育部的人喜歡到穆桂英傢去,其實也衹有一小班人。”楊杏園道:“我也仿佛聽見說,有一傢穆桂英牛肉莊,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吳碧波道:“怎麽着,穆桂英這個地方,你都沒有去過?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算白待了。”楊杏園道:“聽這個招牌的名字,好象居停是異性,而且很漂亮。”何劍塵也笑道:“漂亮極了,現在雖然有幾傢新開的商店,用女店員來招待,究竟是小傢碧玉出身的多。不能象穆小姐那樣弱不勝衣,幽嫻貞靜。”楊杏園笑道:“你不用往下說,我全明白了。她那傢館子所以膾炙人口,原因就在於此,未必菜好吃。”吳碧波道:“那可有些冤枉了,她那裏的菜,都是傢傳秘訣,穆小姐按着食譜,分別弄出來。”楊杏園道:“這穆小姐認得字嗎?”何劍塵道:“怎樣不認得字,還當小學教員呢。”楊杏園笑道:“此教育部部員所以光顧之由來乎?也可以說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這樣說來,那館子裏,一定陳設得很雅緻的。”何劍塵道:“可不是!就是一層,地方小一點。”吳碧波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的說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竜則靈,館子不在大,有女主人則成。”楊杏園道:“我看二位,也是捧她的,何妨請我到那裏去吃一餐。”何劍塵笑道:“我想你的目的,未必在於吃,恐怕是要看一看這位穆柯寨的女大王吧?”楊杏園道:“我不敢說是風雅。但是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聽到說有這樣一個以異性為主幹的館子,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吳碧波笑着對何劍塵道:“他既這般高興,我們何妨陪他去吃一餐。”何劍塵道:“好罷,馬上就去。”
  楊杏園真也是好奇心重,說走就走。當時三個人坐了車一直就到穆桂英傢來。下了車,楊杏園一擡頭,衹見是一個小小的窄門面,窗門洞開。門內一列土竈菜案子,油味煤氣熏天。七八個人在那裏搓面切菜,原來是一傢純粹的北方小館子。楊杏園把一腔欽慕風雅的念頭,早已減了一半。走進屋子去,首先便見幾個夥計中間,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人不過三尺多高,倒有五尺來肥的腰圍。額頭前面,荒着大半邊頭髮,後面打疙瘩似的,輓了一個髻。她雖上了年紀,卻還是面大如盆,腮上兩塊肉,嚮上一擁,把一雙單皮眼,擠成了一條縫。耳朵邊下,又印着一搭黃疤。她身上穿一件深藍布褂子,兩衹衫袖,捲得高高的,露出兩衹胳膊,有碗來粗細,一隻手拿手巾在頭上擦汗,一隻手拿着鐵勺。卻不住的嚮頭上揩汗。他們進去,正走她身後經過。她卻回轉臉來笑着歡迎道:“您來啦。”大傢點了頭,就進去了。走進去,是一個大敞座,人都坐滿了。夥計一見是三位主顧,不願讓他走了,便道:“三位請上樓罷,樓上有雅座。”三人也是既來之,則安之,便一同登樓。上得樓來,原來是個灰房頂,倒也開闊涼爽。屋頂靠後有兩個小屋子,一排列着,大概那就是雅座了。那裏面都有人說話,已經也坐滿了人,就不必進去。衹有這屋頂平臺上,擺了四張桌子,倒有一張桌子是空的。三人坐下,何劍塵笑道:“你看這兒怎樣?不亞於真光開明的屋頂花園吧?”吳碧波也笑道:“你瞧見穆桂英沒有?小鳥依人,多麽美麗呀!”楊杏園笑道:“不就是那位老太太嗎?你們也夠冤我的了。女居停這一個啞謎,算我打破了。我再來嘗嘗這裏的菜怎樣?”何劍塵道:“這裏的炒面片有名,我們一個人來半斤。此外便是燉牛肉,炒疙瘩,炒牛肉絲,酸辣湯。還有一個拌粉皮,不必要了,留作他們作敬菜。”夥計站在一邊,也笑起來。說道:“這位先生,真是老主顧,全知道了。”吳碧波道:“不,你們這裏還有一樣,我喜歡的,就是醬牛肉。”夥計笑道:“是,切一盤尖子來下酒,很不錯。”何劍塵道:“我們就是這樣吃,你去辦罷。”楊杏園道:“舊式館子裏敬菜的習氣,實在不好。有一次在鮮魚口吃烤鴨,夥計敬了一碗鴨雜樣,我們另外給五毛錢小賬,他還不以為多。”何劍塵道:“此非論於穆桂英。穆桂英敬菜是真敬,不算錢的。”楊杏園笑道:“照這樣說,也許這是以廣招徠之一道。人都是貪小便宜的,衹要有點小便宜,花了大錢去趕,也是願意的。譬如中央公園的門票,不過一二十子,衹要一開放,準有人花五六十個字的車錢來白逛的,這不是一個例子嗎?”大傢一面閑談,一面候菜。不料一候不來,再候不來,一直候過去一個鐘頭,夥計纔端了一壺酒,一盤醬牛肉來。大傢將酒喝完,將牛肉吃光,又繼續的等着,還不見動靜。楊杏園笑道:“這樣的等法,恐怕不上館子還不見得餓,一上了館子,就一輩子也不會飽。”夥計聽了,在一邊笑道:“您四五點鐘來就好了。這個時候,可是正上座哩。”何劍塵輕輕的說道:“你瞧,樓上樓下,這些個主顧,全憑女大王一雙巧手去辦,怎樣不要等?”楊杏園道:“北京人吃館於,真是有毅力,衹要看中那傢館子,等座兒也行,等菜也行,非達到目的不可。而且衹要中意,館子還不論大小。這在南方,無論什麽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說了半個鐘頭的話,這纔等到酒菜齊上。雖然吃得還有』白味,究竟等得過久,也就樂不敵苦了。
  楊杏園吃飽,便問道:“該誰會東,我可要走了。”吳碧波道:“你望有事,你就請罷。”楊杏園不耐煩再坐,真個走了。吳碧波道:“杏園為人,現在變了,事業心很重,不象從前那樣逍遙自在了。”何劍塵道:“他哪是事業心重,他是因情場屢次失敗,有些灰心了。”吳碧波笑道:“失敗乃成功之母,也許將來結果十分圓滿呢。”何劍塵道:“你這叫鬍說了。別的事,失敗了可以再來,情場失敗了再來,是沒有意思的。譬如一面鏡子,把它來打破了,你雖想盡了法子,將它粘在一處,然而總留下一道裂痕了。”何劍塵又笑道:“我聽說你有一位膩友,熱度很高,大概將來是一面又平又滑,又圓又亮的鏡子了。”吳碧波道:“你有什麽根據造我這種謠言?”何劍塵道:“大概不至於假,我在電影院碰見過兩回哩。”吳碧波笑道:“你大概是認錯了人吧?”說到這裏,你就說些閑話,把話扯了開去。何劍塵也是高興,要話裏套話,把他的話套出來。於是會了飯賬,要吳碧波到傢裏去坐坐。吳碧波不知是計,而且有請褒揚的事要接洽。果然到何劍塵傢裏去。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