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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八“試磨奚墨為刊刪”--最早的題紅詩之二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上面一節文字,意不在詩,而是想通過明義的紀載來考察《紅樓夢》的版本。然而這種詩也反映了早期讀者的觀感見解,實際也是“紅學史”上的重要資料。本着這兩層用意,就這一類作品中較不經見的(例如,為一粟《紅樓夢書錄》所不見收的),再提供幾種資料,並附帶一些個人的看法,本篇仍先就最早的談談。
迄今為止,所知題紅詩(包括詞),仍以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絶句為最早(弔曹雪芹的詩不在此數)。再往下看,有“己酉本”《紅樓夢》捲首舒元炳
《沁園春》題詞。這首詞,內容思想,簡單膚淺,遠遠不逮明義的詩句,僅於煞拍處寫明“重展捲,恨未窺全豹,結想徒然。”這使我們知道他所見的本子,至多也就是八十回本,和戚蓼生序中所說“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為恨”,堪稱巧合。戚序約作於乾隆三十四年到五十六年期間(參看《戚蓼生考》)。舒詞則可能作於乾隆五十四年(己酉)。
再往下看,則有周春的八首七律題詩,載於《閱紅樓夢隨筆》(已有印本),並附有俞思謙(秉淵,海寧人)和鍾大源(晴初,著《東海半人詩抄》。其所以自號“東海半人”,係半身癱瘓殘疾,我另有考)的兩首七言歌行。周春,海寧人,字芚兮,號鬆靄、黍𠔌居士,生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卒嘉慶二十年(一八一五),乾隆十九年進士,曾官岑溪知縣,是一位頗有造詣的學者,研究面廣,著述富,一嚮對他頗有印象。不料他這八首七律,令人如此意外地失望,把一點好印象都給破壞淨盡了。此八首詩作於乾隆甲寅即五十九年。單看他第一首,開頭就說什麽:
青童暫謫到人間,風貌羊車擲果班。夢裏香衾窺也字,尊前寶襪隔巫山。……
第八首說什麽:
氣吐幽蘭夢想通,覺來潘簟竟床空。多情合是鴛鴦鳥,介節誰知蝳蝐蟲。才子回頭成古佛,神仙退步驗英雄。金童玉女風流甚,收拾瑤函蕊笈中。
這真可以說是惡道,無論思想見解,還是詩格文詞,都令人厭薄--他在“窺也字”一句下還特別怕人不懂加了小註,說明“也”字是取說文本義(女陰也)。這就不止是輕薄儇佻,而是下流不堪了!況且《紅樓夢》裏又何嘗寫過這種“情節”?!這位先生,以他的這種精神世界,居然來“題”《紅樓夢》,真是一種玷污!因此本文摒斥不錄。周春是最早的紅學家,是個惡劣的開端,發生了極壞的影響。
倒是他同時作的《紅樓夢》,記下了兩句話:對小說版本卻提供了寶貴資料。--他說:“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曰:‘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廿回,微有異同……’……壬子鼕,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下略)”這是他甲寅七月十五日所記。據此:知至晚到乾隆五十五年已有百廿回《紅樓夢》鈔本流行。而據他說,蘇州在乾隆五十七年鼕開雕印行,住在海寧的他是在五十九年纔買到。--因此,周春所題的八首詩,就是全據百廿回程本偽“全書”而題詠的,所以出現了什麽“香案素書仙眷杳,玉壺紅淚俗緣新”(第七首),“才子回頭成古佛,神仙退步驗英雄”(第八首)等這些混話。
與周春同時的,另有瀋赤然,也有題紅詩七律,因尚未有人加以著錄,今引於後:
曹雪芹紅樓夢題詞四首
名園甲第壓都莊,鵝鶩年年饜稻粱。絶代仙姝歸一處,可人情景愒雙光。花欄夜宴雲鬟濕,雪館寒吟綉口香。衹有顰顰無限恨,背人清淚漬衣裳。
兩小何曾割臂盟,幾年憐我我憐卿。徒知漆已投膠固,豈料花偏接木生。心血吐幹情未斷,骨灰飛盡恨難平。癡郎猶自尋前約,--空館蕭蕭竹葉聲。
仙草神瑛事大奇,妄言妄聽未須疑。如何骨出心搖日,永絶枝連蒂並時。獨寢既教幽夢隔,遊仙又見畫簾垂。不知作者緣何恨,缺陷長留萬古悲!
月老紅絲衹筆間,試磨奚墨為刊刪。良緣合讓林先薛,國色難分燕與環。萬裏雲霄春得意,一庭蘭玉晝長閑。逍遙寶笈琅函側,同躡青鸞過海山。
瀋赤然,仁和人,生乾隆十年(一七四五)。初名玉輝,故字韞山。後因應童生試改名赤熊,而字如舊。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以公歷論即雪芹卒年)入德清縣縣學,案發而誤其名之“熊”為“然”,遂從“榜名”。曾官豐潤令。其為人有“硯癖、書畫癖”,而皆以貧故,其癖得不甚,好遊、好酒,亦因貧不得縱意。交吳錫麒、章學誠等人。著有《五硯齋文鈔》十捲,《詩鈔》二十捲,《寒夜叢談》三捲,《寄傲軒讀書隨筆》十二捲、《續筆》、《三筆》各六捲。其序《續筆》時為嘉慶十年,捲四中有譏評當時文字獄之語,從反面表揚石勒“天生豪傑,豈限華夷?彼蒂芥睚眥,以語言罪人者,視此不適成蟣肝蠅腹耶!”值得提出。
題紅四律見於《詩鈔》捲十三《青鞋集》。按瀋氏詩集為編年體,自《鴻爪集》始丙戌,至《青鞋集》開捲則乙卯,四律即乙卯作,實為乾隆六十年,即在周春題詩的次年。
其第二首“豈料花偏接木生”,指程本續節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等情節。第三首“獨寢既教幽夢隔,遊仙又見畫簾垂”一聯,上句指程本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事,下句指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事。程本偽續有什麽“……暗暗的祝了幾句,便睡下了,欲與神交。……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想了一回,並未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以及“見一正房,珠簾高挂,……又有一人捲起珠簾,衹見一女子……寶玉略一擡頭,見是黛玉的形容。……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雲雲。瀋句所詠,全指此文。所以他在乾隆六十年所讀到的也是“程甲本”或“程乙本”,已無疑義。
這四律比之周春八律,從藝術上說,讀來略為舒服一些,主要是感情深切,而沒有那種令人為之肉麻起粟的佻薄氣味,也較少做作之態。所以我以為詩格要稍高一級。但是從內容思想看,卻也不怎麽使人鼓舞。今亦試以個人的淺見略加評議,並提出一些值得討論的問題。
瀋赤然一讀《紅樓夢》,便深為寶、黛情緣所感動,並且認真嚴肅地題以律詩,編入全集(這和衹寫進一册“隨筆”中去,意味斤兩,迥然不同),此人頗有膽量。他對寶黛二人之情不得遂,極抱憾恨。但是,他又認為薛寶釵也未可緣此而見棄,因而他提出“良緣合讓林先薛,國色難分燕與環”的主張。就是說,一方面他為寶黛不得成婚而憾恨不平,一方面他又認為寶釵“國色”,也難“割捨”,所以就想先娶黛玉(不平已平),後娶寶釵,熊魚得兼,“兩頭為大”--在他看來,這樣的一個“方案”,最理想,最“美滿”。
應當說,他這樣的一種想法,實際上已然把他前三首寫得十分真摯沉痛的詩,完全否定了,取消了,剩下的衹是一種封建士大夫階層所具有的極其庸俗貪婪的低級思想。這是第一點。
不寧唯是。他的“美滿”理想還包括如下幾點:二,要使寶玉(最恨祿蠹、最厭惡功名仕宦的)春風得意,青雲直上--“大富大貴”;三,要使寶玉多福多壽多男,子孫繞膝,後嗣綿長;最後,四,還要使寶玉左擁黛、右攜釵,同讀道書,修煉成仙,跨鳳飛升!這是第二點。
可以看出,瀋赤然對寶玉的“厚愛”是如何至深至極而無以復加了。--可是同時也正好說明,一般封建文人的精神世界中的“最高境界”究是何等式樣!
從引錄周、瀋二傢詩,已然可以使我們看到很多問題。
第一,雖然程偉元作序時還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嘉慶四年的《綺樓重夢》第一回也還說:“《紅樓夢》一書,不知誰氏所作。”而瀋赤然的詩題已毫無懷疑地正式標明“曹雪芹《紅樓夢》……”,他是南士,根本不能和北京八旗世傢明義深知底細者並論,乃竟將《紅樓夢》的作者肯定下來,這事情很值得一表。--因為在他一百幾十年之後還曾有人懷疑曹雪芹的著作權呢!
第二,程本百二十回偽“全”書一經印出,立即在東南半壁--特別是浙江北部,在文士們中間引起極強烈的反響(魯迅先生早經指出:“比清乾隆中,《紅樓夢》盛行,遂奪《三國》之席,而尤見稱於文人。”那時“細民”所嗜,仍在《三國》、《水滸》。《紅樓夢》在“細民”中逐步獲得流傳,不是先直接通過小說本身,而是間接通過戲劇和麯藝)。例如,上舉戚蓼生(德清)、周春(海寧)、瀋赤然(仁和),都是浙北文士(碰巧舒元炳也是虎林即杭州人,但他所題並非程本,故宜另論)。這是在《紅樓夢》以寫鈔本流傳了“幾三十年矣”(程、高語。這主要是指在北方)之後的一件大事。)
但是,第三,緊緊跟着的一串問題也就來了:《紅樓夢》刊本出後所引起的這個強烈反響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反響?其本質是什麽?有何意義?我們今天應如何去評價這種反響?其産生的原因何在?這些問題實不容不一加討論。說來話長,此處衹能粗淺地表列一些個人的管窺蠡測。
首先,在刊本問世後,立即引起的一個強烈反響是抱恨和不平於寶黛情緣為寶釵所奪。這種抱恨和不平,其本身是無可非議的。這不但在乾隆年代的當時,即到後來在討論《紅樓夢》小說時,很多人也還是主要衹從那個抱恨和不平的婚姻事件來着眼和立論的。這個不能說是不對。但是稍微分析一下事情,就可以看到這裏所涉及的問題之復雜和麯折,絶不是那麽簡單淺泛的一回事了。
有一個重要之點,我們必須加以註意。“八十回本”時期的讀者和“百二十回本”時期的讀者的觀感反響有很大的不同。這個不同,概括集中起來可以成為兩句話,就是前者把重點核心擺在“興衰榮枯”問題上,後者把重點核心擺在“情天孽海”問題上。
例如,戚蓼生說:“……狀閥閱則極其豐盛也,而式微已盈睫矣”,“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環,萬緣無非幻泡……”。夢覺主人則道:“夫木槿大局,轉瞬興亡,警世醒而益醒;太虛演麯,預定榮枯,乃是夢中說夢。”舒元煒也說:“爰夫譜華胄之興衰,列名嬡之動止,匠心獨運,信手拈來,……是書成而升沉顯晦之必有緣,離合悲歡之必有故,吾滋悟矣。鹿鹿塵寰,茫茫大地,色空幻境,作者增‘好了’之悲;哀樂中年,我亦墮辛酸之淚。”--這些人,不是說他們的序文中一句也沒有提到“名嬡淑女”的問題,也不是說他們對於“興衰”這個問題的認識是正確的了,但是很清楚,他們從曹雪芹原書中所得到的最主要的感受,並非是什麽“情天孽海”。
迨到百廿回偽“全”本一出,強烈反響的重點核心馬上就轉移了,移到“徒知漆已投膠固,豈料花偏接木生”上去了。我認為,這就是說明,偽續把原著的意義深度厚度廣度,都極大地縮小了,隘化甚至是歪化了。這一點,下面還要再加申說。
第四,《紅樓夢》這部小說出後,續貂之作,紛紛而起,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故復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久已成為談資笑料。一般印象,好像這畢竟是較晚的事情。其實不然。瀋赤然在一讀了《紅樓夢》之後,立即提出了“月老紅絲衹筆間,試磨奚墨為刊刪”⑴--續書的想頭,他那四首七律之末首,簡直就是一篇“續補《紅樓夢》計劃草案、內容大綱”!
瀋赤然的這個第四首詩,代表性極強,而且是現在所知的最早的一項擬議文件。他的思想,一如嘉慶四年刊本《續紅樓夢》捲首秀水鄭師靖的序文所表現的,是要“爇反魂香,補離恨天,作兩人再生月老,……使吞聲飲恨之《紅樓》,一變而為快心滿志之《紅樓》”。固然,明義不是也恰恰說過“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嗎?問題出於儘管明義也這麽轉了一下念頭,但他的歸結性的感受依然衹是“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也枉然”,衹是“王孫瘦損骨嶙峋”,“慚愧當年石季倫”,就是說,一衰到底!至於別的什麽想法,他是做夢也不會發生的。--這一點,我覺得最足以啓發我們,令人作深長思。
明義一流人,並不一定就比瀋赤然一流人高明到哪裏去,但是他們分別讀了原本小說與偽續“全本”小說,就發生了很大差異的反響和截然不同的“打算”。
在上文,我們也曾對瀋赤然的那種思想意識、精神世界加以譏評,那並不錯,可是又並非全部公平。換言之,衹管譏評瀋赤然,還是不夠透徹。還應該進一步探本尋源纔行。
真正的本源,當然是封建的社會制度和社會階級。但這裏的問題是為什麽同是生活於封建時代同屬統治階級的明義一流和瀋赤然一流的讀後感頗不一樣。我的意思是要指明:引起瀋赤然的續書願望以及那樣續的想法的直接原因,不是別的,就是程、高偽續四十回的那種所謂“結局”。我以為半斤八兩,平分其責,但是始作者的可惡性更大,更該批判。上文已然頗為不避詞費地想說清楚:沒有高續,是不會引起像瀋詩所代表的那種續書的“計劃草案”和“內容大綱”的。過去對這一點也許還沒認真追究評判。
這事頗關重要,我還要再加一點絮絮。
程、高偽續四十回書,值得一提的,衹是表現了兩點思想內容,一點是寶釵奪婚,一點就是“沐天恩”“延世澤”。二者之中,由於前者寫得較有一些藝術性,蠱惑力較大,容易抓住一般讀者的感情,便使得大傢都對它傾註了註意力,而往往忽略了後者那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程、高偽續續成了一個“悲劇”結尾,這或者說是它的功績。但是我們也應看到,偽續所構思佈置的那個“移花接木”和“掉包兒”以及婚時恰是黛玉死時的這種情節文筆,無論在思想上或藝術上都不是什麽很高級的東西,它處在曹雪芹的偉大作品中並不是多麽諧調的⑵。衹要拿原作者如何處理晴雯這個人物的問題和續作者如何處理黛玉這個人物的問題來比一比,想一想,就清楚了。
有人又說,如果沒有程、高偽續,衹有八十回書存在,那就危險不堪設想--意即還不知被別的人續成多麽庸俗的“福壽全歸”的“大團圓”的收場呢,所以它有大功勞。這話乍聽也像有理,其實也禁不住推勘。事實上,八十回本流傳了“幾三十年”,這纔産生的程、高偽續,在此之先,八十回原本以“殘書”的面貌流傳,毫未受到影響,卻是“不脛而走”,也沒有被續得“更糟”,相反,早先出現的其他續書,如魯迅先生所指出的,“或謂‘戴君誠夫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與今本不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此又一本,蓋亦續書。二書所補,或俱未契於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之伏綫亦不背。”試問:說八十回《紅樓夢》非得等待程、高偽續出來,纔免於“危險”,纔有了“護法天王”,其道理安在呢?所以,這種說法,也根本不能成立,歷史的事實,完全否定了它。
從高續續成這樣的一個“愛情悲劇結局”之後,讀者的觀感就變了樣子,離開了小說的偉大、豐富、復雜、深刻的大整體,一下子成了一種仿佛“三角戀愛”式的相當庸俗而膚淺的悲情小說,雖然也許還不至於成為“鴛鴦蝴蝶”的故事,但和先後的小市民階級、資産階級“作傢”們所寫的“愛情小說”到底有多大的本質上的區別?恐怕就講不太清。一個直接惡果是,就《紅樓夢》來作編、譯工作的,往往就是“跑單綫”--目不見全牛,專門搞那點兒“寶黛情緣”。例如王際真的英譯本,就是專抱這一條綫兒,別的都刪掉了。(我不知道歐美的讀者看了這種“單綫”的《紅樓夢》後作何感想?大概是不大容易體會得出中國人說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之道理究竟何在吧?)再如,像後來編演的《紅樓夢》電影,恰恰也是如此。電影散場了,人們紛紛離座,有點惘惘然地踱出場門,有的臉上還挂着淚痕(和他或她上次看《梁山伯與祝英臺》時的淚痕很難想出有什麽兩樣來)。但是,《紅樓夢》的真正偉大意義到底在哪裏呢?--就是“掉包兒”的人可恨和被哄騙被出賣的人可憐嗎?
這就是高本續書所立的功了。
這確實也得說是一種功。但是功不抵過,甚至是功是罪,也許還難說。我這樣認為,不見得讀者能一下子接受。這可能由於此種看法完全是我一個人的謬見和妄論。不過有時候積重難返,程、高偽續流行了一百幾十年之久的這個習慣勢力,也是頗為可怕的,它牢牢地植根於人們的心目中,使人覺得“原應”如此,這樣“最對”,便不肯在前人釘就了的框框之外來想一下問題。--為什麽不可以比衹以“掉包兒”“移花接木”這樣的廉價的手段來賺取一般讀者同情的這個“高”度,站得更高些、看得更大些地思考問題呢?
程本後四十回的第一個問題,略論如此。再讓我們看看第二個問題:“沐天恩”和“延世澤”。
也許我們會感覺續書者在這個問題上並不像他在上述第一個問題上那樣運匠心,花筆力,衹不過臨完筆頭一轉帶出一個尾巴--不太令人滿意而已。
不然的。他所運的匠心,所花的筆力,遠遠超過了前者。衹要看看“第八十一回”--即偽續的第一回,一開手就煞費苦心地想辦法讓寶玉“奉嚴詞兩番入傢塾”以及安排得連黛玉比也居然對寶玉稱揚八股文是“近情近理”“清微淡遠”
“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並且還會吩咐紫鵑說:“把我的竜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不得頭裏!”--這種讓人噁心的文字,如何為後文伏下遠綫,就不用再多費話說了。
魯迅先生早於本世紀二十年代之最初,即曾奮其椽筆大書曰:“後四十回……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絶,忽有一僧持玉來,遂蘇,見僧復氣絶,歷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傢聲,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於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鬥篷,嚮之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傢業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幹淨者矣。”(請參看本書“後記”有關部分)要知道評論傢所許於程本續書的第二大功(使小說故事情節有始有終而免於“危險”雲雲)的具體內容是什麽嗎?再沒有比這更精簡扼要的概述了。
嘉慶間黃金臺(一七八九--一八六一)《紅樓夢雜詠》題賈寶玉雲:“仙丹佛性悟真詮,彈指韶華十九年。遮莫名心消未盡,歸途尚泛孝廉船!”也可作為對程、高偽續與寶玉中舉等一係列荒謬情節的很大譏諷。黃氏生乾隆五十四年,可見那一代人也對此表示過懷疑。
我這裏還要另生謬論:這所謂第二大功,就是後來一切“續紅樓夢”“後紅樓夢”等等(包括瀋赤然的“草案”和“大綱”)的真正母胎和祖師。
有人問:後來的“續夢”“後夢”“圓夢”……等等,不正是非常不滿於前百二十回的結尾,纔針對它而大反特反的嗎?
說也奇怪,明明是“不滿”,實是“相賞於牝牡驪黃之外”,明明是“大反”,卻是相輔相成,真源一脈。事情就是這樣地似不可解。
其實很好解的。說到這裏,周春畢竟“可人”,是他最先抓住了程本偽續的精神實質:
“香案素書仙眷杳,玉壺紅淚俗緣新。”“才子回頭成古佛,神仙退步驗英雄。”
程本抽端引緒,實際一切具體的思想意識班班具備,瀋赤然不過就其表面上留下的一點“遺憾”稍稍作了一下“進”一步的彌補而已:
萬裏雲霄春得意,一庭蘭玉晝長閑。逍遙寶笈琅函側,同躡青鸞過海山。
妙啊!於是乎群情大快,程、高續書也就收了全功。
為了再說明白瀋詩與高續的關係,讓我還藉一段魯迅先生的話。他說:“記得有一部講笑話的書,名目忘記了,也許是《笑林廣記》罷,說,當一個知縣的壽辰,因為他是子年生,屬鼠的,屬員們便集資鑄了一個金老鼠去作賀禮。知縣收受之後,另尋了機會對大傢說道:明年又恰巧是賤內的整壽,她比我小一歲,是屬牛的。其實,如果大傢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金牛。”正是這個道理。瀋赤然雖然詩裏寫出了一個“金牛”,可是“金老鼠”早在高續裏探頭探腦好久了。
所以,我們單駡瀋赤然先生,是絶不算公平的,--應該感謝他,他鈎勒出的一隻金牛,使我們更方便地認清了金老鼠的真嘴臉。
一九五九年二月一日初稿
一九六三年九月五日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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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⑴奚墨,指李廷珪墨,廷珪本姓奚,此泛喻佳墨。
⑵可參看方玉潤《星烈日記》捲七十鹹豐十年(一八六〇)十二月廿八日條:“……餘尤愛其(《紅樓夢》)敘事,明題暗度,實鋪虛補,陡起突收諸法,極為靈活,變換不測。惟黛玉之死,寶釵之婚,二事交關處,頗費經營,形跡似未全化。此等處惟《聊齋》筆墨無痕,故《紅樓》又次於《聊齋》也。”筆墨未化,頗費經營二語,正指出了這並非是藝術上的很高級的東西,置於《紅樓夢》中極不諧調的這一層道理。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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