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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七十八回比丘憐子遣陰神金殿識魔談道德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國丈以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做藥引子,今日小兒科醫生,又以藥引子殺無數小兒矣。可憐!可憐!】
【澹漪子曰:西方一路,從未有兩國相接者。而此處纔過獅駝,復到比丘。夫國以獅駝為號,則有啖人之魔王;乃國以比丘為號,亦復有啖人之人王,豈非咄咄怪事乎?然啖人者實非人王也,彼鹿妖狐魅,欲膾群兒之心肝而餔之,特假手於淫昏之傀儡,而此王適墮其術中而不覺。試觀其石屏私語,所致恨於三年一日之機會者,其意中豈復知有此王哉?幸行者之來,而識其妖,破其術,遂出千百嬰孩於刀俎之下,功行殊不細矣。然此亦不過外道邪魔之藉喻耳。世間自不乏麻叔謀、趙思綰其人者,未可與此同日而論也。
《西遊》為仙佛同源之書。仙佛二教,皆有邪魔,而書中不斥妖僧,而獨斥妖道,如烏雞國、車遲國,破兒洞,黃花觀,與此處之清華洞,皆妖道也。窺丘祖之意,豈真以不肖待吾黨哉?蓋祖韶年訪道,閱歷最多,灼見夫道弱魔強,不得不汲汲為舜、蹠之辨。至一若萬壽山之鎮元,玉真觀之金頂,高矣,美矣,又孰敢置一喙耶!】
一念纔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掃退萬緣歸寂滅,蕩除千怪莫蹉跎。管教跳出樊籠套,行滿飛升上大羅。
話說孫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收了衆怪,解脫三藏師徒之難,離獅駝城西行。又經數月,早值鼕天,【證道本夾批:鼕。】但見那——
嶺梅將破玉,池水漸成冰。紅葉俱飄落,青鬆色更新。
淡雲飛欲雪,枯草伏山平。滿目寒光迥,陰陰透骨泠。
師徒們衝寒冒冷,宿雨餐風,正行間,又見一座城池。三藏問道:“悟空,那廂又是什麽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須要倒換關文;若是府州縣,徑過。”師徒言語未畢,早至城門之外。三藏下馬,一行四衆進了月城,見一個老軍,在嚮陽墻下,偎風而睡。行者近前搖他一下,叫聲:“長官。”那老軍猛然驚覺,麻麻糊糊的睜開眼,看見行者,連忙跪下磕頭,叫:“爺爺!”行者道:“你休鬍驚作怪,我又不是什麽惡神,你叫爺爺怎的!”老軍磕頭道:“你是雷公爺爺!”【證道本夾批: 非雷公爺爺也,還是救命菩薩。】行者道:“鬍說!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適纔到此,不知地名,問你一聲的。”那老軍聞言,卻纔正了心,打個呵欠,爬起來,伸伸腰道:“長老,長老,恕小人之罪。此處地方,原喚比丘國,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國中有帝王否?”老軍道:“有,有,有!”行者卻轉身對唐僧道:“師父,此處原是比丘國,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雲比丘,又何雲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個小子,故名小子城。”【李本旁批: 何異今日秀纔解書?】唐僧道:“無此理,無此理!我們且進去,到街坊上再問。”沙僧道:“正是,那老軍一則不知,二則被大哥唬得鬍說,且入城去詢問。”又入三層門裏,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挂簾。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衹為錢。【證道本夾批: 一語無限感慨。】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師徒四衆牽着馬,挑着擔,在街市上行彀多時,看不盡繁華氣概,但衹見傢傢門口一個鵝籠。三藏道:“徒弟啊,此處人傢,都將鵝籠放在門首,何也?”八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彩緞遮幔。呆子笑道:“師父,今日想是黃道良辰,宜結婚姻會友,都行禮哩。”行者道:“鬍談!那裏就傢傢都行禮!其間必有緣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臉醜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變化個兒去來。”好大聖,捻着訣,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展開翅,飛近邊前,鑽進幔裏觀看,原來裏面坐的那個小孩兒!再去第二傢籠裏看,也是個小孩兒!連看八九傢,都是個小孩兒,卻是男身,更無女子。有的坐在籠中頑耍,有的坐在裏邊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罷,現原身回報唐僧道:“那籠裏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滿七歲,小者衹有五歲,不知何故。”三藏見說,疑思不定。忽轉街見一衙門,乃金亭館驛。長老喜道:“徒弟,我們且進這驛裏去,一則問他地方,二則撒喂馬匹,三則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進去耶。”四衆欣然而入。衹見那在官人果報與驛丞,接入門,各各相見。敘坐定,驛丞問:“長老自何方來?”三藏言:“貧僧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有關文理當照驗,權藉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畢即辦支應,命當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稱謝,又問:“今日可得入朝見駕,照驗關文?”驛丞道:“今晚不能,須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門寬住一宵。”
少頃,安排停當,驛丞即請四衆,同吃了齋供,又教手下人打掃客房安歇。三藏感謝不盡。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孩兒,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傢,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白。驛丞搖頭搖手衹叫:“謹言!”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驛丞無奈,衹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衹管問他怎的!”三藏道:“何為無道?必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近有民謠,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樣,攜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歲,其女形容嬌俊,貌若觀音,進貢與當今。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後。近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體尫羸,飲食少進,命在須臾。太醫院檢盡良方,不能療治。那進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稱為國丈。國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壽,前者去十洲、三島,采將藥來,俱已完備。但衹是藥引子利害:單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證道本夾批: 比薑三片、棗二枚如何?】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這些鵝籠裏的小兒,俱是選就的,養在裏面。人傢父母,懼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傳播謠言,叫做小兒城。此非無道而何?長老明早到朝,衹去倒換關文,不得言及此事。”言畢抽身而退。唬得個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麽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有詩為證,詩曰:
邪主無知失正真,貪歡不省暗傷身。因求永壽戕童命,為解天災殺小民。
僧發慈悲難割捨,官言利害不堪聞。燈前灑淚長吁嘆,痛倒參禪嚮佛人。
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怎的起哩?專把別人棺材擡在自傢傢裏哭!不要煩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幹!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耽憂。”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傢人,積功纍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麽這昏君一味鬍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這都是無道之事,教我怎不傷悲!”沙僧道:“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覿面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是怎麽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可知也。”行者道:“悟淨說得有理。師父,你且睡覺,明日等老孫同你進朝,看國丈的好歹。如若是人,衹恐他走了旁門,不知正道,徒以採藥為真,待老孫將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李本旁批: 着眼。】【證道本夾批: 一片婆心。】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與這國王看看,教他寬欲養身,斷不教他傷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聞言,急躬身反對行者施禮道:“徒弟啊,此論極妙,極妙!但衹是見了昏君,不可便問此事,恐那昏君不分遠近,並作謠言見罪,卻怎生區處?”行者笑道:“老孫自有法力,如今先將鵝籠小兒攝離此城,教他明日無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與國丈商量,或者另行選報。那時節,藉此舉奏,决不致罪坐於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兒離城?若果能脫得,真賢徒天大之德!可速為之,略遲緩些,恐無及也。”行者抖擻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師父坐着,等我施為,你看但有陰風颳動,就是小兒出城了。”他三人一齊俱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南無救生藥師佛!”【李本旁批: 摹擬逼真。】
這大聖出得門外,打個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訣,念動真言,叫聲“絡淨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並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與護教伽藍等衆,都到空中,對他施禮道:“大聖,夜喚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今因路過比丘國,那國王無道,聽信妖邪,要取小兒心肝做藥引子,指望長生。我師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滅怪,故老孫特請列位,各使神通,與我把這城中各街坊人傢鵝籠裏的小兒,連籠都攝出城外山凹中,或樹林深處,收藏一二日,與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餓損;再暗的護持,不得使他驚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國,勸正君王,臨行時送來還我。”衆神聽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頭,滿城中陰風滾滾,慘霧漫漫——
陰風颳暗一天星,慘霧遮昏千裏月。起初時,還蕩蕩悠悠;次後來,就轟轟烈烈。悠悠蕩蕩,各尋門戶救孩童;烈烈轟轟,都看鵝籠援骨血。冷氣侵人怎出頭,寒威透體衣如鐵。父母徒張皇,兄嫂皆悲切。滿地捲陰風,籠兒被神攝。此夜縱孤換,天明盡歡悅。
有詩為證,詩曰:
釋門慈憫古來多,正善成功說摩訶。萬聖千真皆積德,三皈五戒要從和。
比丘一國非君亂,小子千名是命訛。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
當夜有三更時分,衆神祗把鵝籠攝去各處安藏。行者按下祥光,徑至驛庭上,衹聽得他三人還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師父,我來也。陰風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陰風!”三藏道:“救兒之事,卻怎麽說?”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們起身時送還。”長老謝了又謝,方纔就寢。
至天曉,三藏醒來,遂結束齊備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換關文去也。”行者道:“師父,你自傢去恐不濟事,待老孫和你同去,看那國丈邪正如何。”三藏道:“你去卻不肯行禮,恐國王見怪。”行者道:“我不現身,暗中跟隨你,就當保護。”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馬匹,卻纔舉步,這驛丞又來相見。看這長老打扮起來,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見他——
身上穿一領錦蝠異寶佛袈裟,頭戴金頂毗盧帽。九環錫杖手中拿,胸藏一點神光妙。通關文牒緊隨身,包裹袋中纏錦套。行似阿羅降世間,誠如活佛真容貌。
那驛丞相見禮畢,附耳低言,衹教莫管閑事,三藏點頭應聲。大聖閃在門旁,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焦栝蟲兒,嚶的一聲,飛在三藏帽兒上,出了館驛,徑奔朝中。及到朝門外,見有黃門官,即施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地,理當倒換關文。意欲見駕,伏乞轉奏轉奏。”那黃門官果為傳奏,國王喜道:“遠來之僧,必有道行。”教請進來。黃門官復奉旨,將長老請入。長老階下朝見畢,復請上殿賜坐。長老又謝恩坐了,衹見那國王相貌尫羸,精神倦怠。舉手處,揖讓差池;開言時,聲音斷續。長老將文牒獻上,那國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纔取寶印用了花押,遞與長老,長老收訖。
那國王正要問取經原因,衹聽得當駕官奏道:“國丈爺爺來矣。”那國王即扶着近侍小宦,掙下竜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長老急起身,側立於旁。回頭觀看,原來是一個老道者,自玉階前搖搖擺擺而進。但見他——
頭上戴一頂淡鵝黃九錫雲錦紗巾,身上穿一領箸頂梅沉香綿絲鶴氅。腰間係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下踏一對麻經葛緯雲頭履。手中拄一根九節枯藤盤竜拐杖,胸前挂一個描竜刺鳳團花錦囊。玉面多光潤,蒼髯頷下飄。金睛飛火焰,長目過眉梢。行動雲隨步,逍遙香霧饒。階下衆官都拱接,齊呼國丈進王朝。
那國丈到寶殿前,更不行禮,昂昂烈烈徑到殿上。國王欠身道:“國丈仙蹤,今喜早降。”就請左手綉墩上坐。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禮道:“國丈大人,貧僧問訊了。”那國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禮,轉面嚮國王道:“僧傢何來?”國王道:“東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經者,今來倒驗關文。”國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處!”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極樂之勝境,如何不好?”那國王問道:“朕聞上古有雲,僧是佛傢弟子,端的不知為僧可能不死,嚮佛可能長生?”三藏聞言,急合掌應道——
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閑閑,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但使一心不行,萬行自全;若雲采陰補陽,誠為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衹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欲,自然享壽永無窮。【證道本夾批: 自見本真,的的之論,顛撲不破。】
那國丈聞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這和尚滿口鬍柴!寂滅門中,須雲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盡是些盲修瞎煉。俗語雲,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禍。更不知我這——
修仙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攜簞瓢而入山訪友,采百藥而臨世濟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鋪銻。歌之鼓掌,舞罷眠雲。闡道法,揚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奪天地之秀氣,采日月之華精。運陰陽而丹結,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應四時而采取藥物,養九轉而修煉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騎白鶴,上瑤京。參滿天之華采,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般遺臭殼,又不脫凡塵!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惟道獨稱尊!”
那國王聽說,十分歡喜,滿朝官都喝采道,“好個‘惟道獨稱尊’,‘惟道獨稱尊’”。長老見人都贊他,不勝羞愧。國王又叫光祿寺安排素齋,待那遠來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謝恩而退,纔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飛下帽頂兒,來在耳邊叫道:“師父,這國丈是個妖邪,國王受了妖氣。你先去驛中等齋,待老孫在這裏聽他消息。”三藏知會了,獨出朝門不題。
看那行者,一翅飛在金鑾殿翡翠屏中釘下,衹見那班部中閃出五城兵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陣冷風,將各坊各傢鵝籠裏小兒,連籠都颳去了,更無蹤跡。”國王聞奏,又驚又惱,對國丈道:“此事乃天滅朕也!連月病重,禦醫無效。幸國丈賜仙方,專待今日午時開刀,取此小兒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風颳去。非天欲滅朕而何?”國丈笑道:“陛下且休煩惱。此兒颳去,正是天送長生與陛下也。”國王道:“見把籠中之兒颳去,何以返說天送長生?”國丈道:“我纔入朝來,見了一個絶妙的藥引,強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之心。【證道本夾批:突如其來,令人駭絶。】那小兒之心,衹延得陛下千年之壽;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藥,就可延萬萬年也。”國王漠然不知是何藥引,請問再三,國丈纔說:“那東土差去取經的和尚,我觀他器宇清淨,容顔齊整,乃是個十世修行的真體。自幼為僧,元陽未泄,比那小兒更強萬倍,【李本旁批: 如今和尚,更無一個作得引子。】若得他的心肝煎湯,服我的仙藥,足保萬年之壽。”那昏君聞言十分聽信,對國丈道:“何不早說?若果如此有效,適纔留住,不放他去了。”國丈道:“此何難哉!適纔吩咐光祿寺辦齋待他,他必吃了齋,方纔出城。如今急傳旨,將各門緊閉,點兵圍了金亭館驛,將那和尚拿來,必以禮求其心。如果相從,即時剖而取出,遂禦葬其屍,還與他立廟享祭;如若不從,就與他個武不善作,即時捆住,剖開取之。有何難事!”那昏君如其言,即傳旨,把各門閉了。又差羽林衛大小官軍,圍住館驛。
行者聽得這個消息,一翅飛奔館驛,現了本相,對唐僧道:“師父,禍事了,禍事了!”那三藏纔與八戒、沙僧領禦齋,忽聞此言,唬得三屍神散,七竅煙生,倒在塵埃,渾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攙住,衹叫:“師父蘇醒,師父蘇醒!”八戒道:“有甚禍事?有甚禍事?你慢些兒說便也罷,卻唬得師父如此!”行者道:“自師父出朝,老孫回視,那國丈是個妖精。少頃,有五城兵馬來奏冷風颳去小兒之事。國王方惱,他卻轉教喜歡,道這是天送長生與你,要取師父的心肝做藥引,可延萬年之壽。那昏君聽信誣言,所以點精兵來圍館驛,差錦衣官來請師父求心也。”【證道本夾批: 豈不聞“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乎?】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憫!救的好小兒!颳的好陰風,今番卻撞出禍來了!”三藏戰兢兢的爬起來,扯着行者哀告道:“賢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麽叫做大做小?”【證道本夾批: 成語恰恰妙合。】行者道:“若要全命,師作徒,徒作師,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願與你做徒子徒孫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遲疑。”教:“八戒,快和些泥來。”那呆子即使釘鈀,築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後就擄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團鱢泥,遞與行者。行者沒奈何,將泥撲作一片,往自傢臉上一安,做下個猴象的臉子,叫唐僧站起休動,再莫言語,貼在唐僧臉上,念動真言,吹口仙氣,叫:“變!”那長老即變做個行者模樣,【證道本夾批: 以行者之法力,欲為唐僧變相,何藉泥臉?然則消災簿中,請增鱢泥貼臉為一難。】脫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卻將師父的衣服穿了,捻着訣,念個咒語,搖身變作唐僧的嘴臉,八戒沙僧也難識認。正當合心裝扮停當,衹聽得鑼鼓齊鳴,又見那槍刀簇擁。原來是羽林衛官,領三千兵把館驛圍了。又見一個錦衣官走進驛庭問道:“東土唐朝長老在那裏?”慌得那驛丞戰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裏。”錦衣官即至客房裏道:“唐長老,我王有請。”八戒沙僧左右護持假行者,衹見假唐僧出門施禮道:“錦衣大人,陛下召貧僧,有何
話說?”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與你進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這正是:
妖誣勝慈善,慈善反招兇。
畢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示明一切旁門,着空執相,師心自用之假,指出即色即空之真,叫人於假中辨真矣。然世之迷徒,見“即色”二字,或疑於采取;聞“即空”之說,或認為寂滅。以訛傳訛,欺己欺人,傷天害理,無所不至,非特不能永壽,而且足以傷生。故此回合下回,深批采取、寂滅之假,使學者改邪歸正,積德修道耳。
篇首“話說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解脫三藏之難,離獅駝城西行。”是言大聖人修道,用真心而脫假心之苦難,去一己自高自大之氣,而求他傢不死之方也。但他傢之方,係先天真一之氣,自虛無中來者,非可於聲色中求之。若在聲色中求,是人行邪道,不得見如來矣。
“月城中老軍,在嚮陽墻下,偎風而睡。”分明寫出在風月中采陽,妄冀長生,以假為真,如在睡中作事。豈知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一入邪行,眼前即有雷公爺爺報應乎?籲!取經之道,乃聖賢仙佛心法之大道,迷徒不知,誤采女子之經,謂取白虎首經,毀謗聖道,紊亂法言,分明原是比丘國,今改作小子城,以訛傳訛,着於外假,遮慢內真,衹在色相上着腳,不知嚮宥密中鑽研。所謂“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者是也。不知掩蔽真陽,但求采取假陰,順其所欲,苦中作樂,此誠天地間第一件不明之事。若不請教求人,得師真訣,焉知得以生人之道而欲生仙者,皆是心君昏迷,邪行無道之事?
說出“老人攜一美女,進獻國王,不分晝夜貪次,弄得精神疲倦,命在須臾。”可見采戰之事,本期永壽,反而傷生,未得於人,早失於我。此等迷徒,大壞良心,罔知自錯,以一引十,以十引百,以百引千。不肯自思已錯,更將錯路教人,誤他永劫在迷津。似這欺心,安忍用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心肝,煎場作引?縱以忍心引之,叫作“小兒城”,是耶?非耶?曰:“昏君!昏君!”曰:“苦哉!苦哉!”曰:“專把別人棺材,擡在自己傢裏哭!”正以示心之昏而又昏,不知苦惱,自尋其死耳。
夫出傢人,修行第一,要行方便。若不顧行檢,一味亂行,壞卻天良,豈有壞天良而延壽長生者乎?此三藏聞之,所以滴淚傷悲,而直指為無道之事飲?行者道:“衹恐他走了旁門,不知正道,以採藥為真,待老孫以先天之要旨,化他歸正,叫他絶欲養生。”噫!此可知矣,金丹之道,所采者先天真乙無形之氣,而非采後天男女有形之物。古人云:“若說三峰采戰,直叫九祖沉淪。”其曰:“絶欲養生”,非采陰補陽之術也明矣。苟人於是頓改前非,悔過遷善,存一點陰德之心度人。豈不是南無救生藥師佛,即時在黑暗中攝去鵝籠,救出小兒,得實果而無驚恐乎?古仙雲:“一念之善,即是天堂;一念之惡,即是地獄。”提綱所謂“比丘憐子遣陰神”,其斯陰德之一念運用,能消無邊之罪垢欽!
金殿唐僧、國丈之論,一着於頑空,一着於采取。着於頑空,修性而實不知其性為何物?着於采取,修命而究不知其命為何事?均係不通大道,而冒聽冒傳者。故行者飛下唐僧帽來,在耳邊叫道:“師父,這國丈是個妖邪。”何則,唐僧之頑空,執心為道,有人心也;國丈之采取,以色為道,無道心也。道心者,一心也;人心者,二心也。捨去一心之道心,用其二心之人心,隨心所欲,或采取,或頑空,妄貪天寶,欲冀長生,總一昏心為之。
“留住不放他去了”者,留心而不放心,有心也;“差錦衣官以禮求心”,師心而求放心,人心也。以心放心,以心求心,內外純心,滋惑益甚。是欲方便,反撞出禍,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又云:“若要全命,師作徒,徒作師。”大者陽,小者陰,以大作小,陰陽顛倒,水火相濟,造命之道,莫過於此。順此者吉,逆此者兇。
“八戒撒尿和泥,遞與行者,行者撲作一片,自傢臉上印個臉子。”以戒為體,以行為用,內外打成一片,大小無傷,兩國俱全。三豐所云:“體隔神交理最幽,坦然無欲兩相投”者,即此也。“念動真言,把唐僧變作行者模樣,脫了他的衣服,穿上行者衣服。”真念一動,邪正分明,當下改頭換面,而全身俱化矣。“行者卻將師父衣服穿了,捻訣念咒,變作唐僧嘴瞼。”狠心一發,隨機應變,即可彼此扶持,物我同源矣。
這個天機,皆係真着實用,非色非空,非心非佛,有道有德,廓然大公,毫無私見之先天大法。彼不知真空妙有,在色相中使心用心者,安足語此?而無如道高毀來,德修謗興,世竟有入迷津而毀正道者,比比皆然。香讀結語:“妖誣勝慈善,慈善反招兇”,不禁慘然淚下矣。
詩曰:
秉受天良赤子心,聖賢根本煉丹金。
可嘆采戰邪行客,昧卻良心嚮外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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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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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 | 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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