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赵文秀的表兄王实公,这两天是常在戏院子里办事,所以赵文秀来找他,是十拿九稳可以会着的。当时汽车到了戏院子门口,门口站岗的巡警,也不知道来了一个什么阔人,赶紧靠旁边一站。及至车门一开,却是赵文秀走出来,倒出于意料以外。向来赵文秀进出,是和门口巡警要笑一笑的,这时下了车,昂着头进大门,巡警和他笑时,他却没有理会。走到了经理室,王实公正在写信,抬头一见是他,刚要说话,接上又看见他身后站着两名挂盒子炮的兵士,倒不由得吓了一跳。赵文秀先笑道:“表哥,我的好朋友吴旅长,现在平安饭店。刚才我是坐了他的汽车来的。这两位就是他的护兵。那里还有来旅长,孔军需官,孙参谋长。”王实公听他说了一大套,却是莫名其妙,只白瞪两眼,望着他,他这才道:“我的好朋友吴旅长,他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特意来找你去谈谈。”王实公道:“哪个吴旅长?我又不认识他。”赵文秀道:“不认识他不要紧,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和我一路去见他得了。”王实公道:“若是有事,非我去不可,我一定去。但是你也要说出原委来,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我去。”赵文秀怕王实公不去,就把吴学起要荐角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这角儿是谁。王实公听了一个详细,心里这才放下一块石头,原来是不要紧的事。依着王实公,便要坐自己的小汽车去。赵文秀道:“何必呢,我们就同坐吴旅长的车去得了。”回头一看,见两个护兵已走,便低低的笑道:“坐他的车,车子外站着两个兵,那是多么威风?而且车子开得飞也似的跑,坐在上面,真是痛快。”说时,催着王实公就要他走。王实公被催不过,只好和他一路去。
到了平安饭店,和吴学起会面,一眼就看见周美芳,恍然大悟,原来荐的就是她。吴学起笑道:“王先生,这周老板,大概他也认识?”王实公道:“我们原是极熟的人。”吴学起道:“既然是极熟的人,贵园子里怎样不请她唱戏呢?”王实公道:“原有这个意思。”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因道:“无奈人是早请好了的,这个时候,实在不敢加人。”吴学起见他有拒绝的意思,就很不高兴,脸上的颜色,由黑里泛出一层浅紫来。眉头一耸,眼睛一瞪。王实公见他大有不以为然的样子,怕得罪了他,赶快说道:“不过吴旅长介绍的人,总要想法子的。让我回去,和后台商量商量看。”吴学起道:“不用商量了。你要回去商量的,不是为着怕花钱吗?这一层没关系,该花多少钱,由我拿出来。你瞧怎么样?”王实公笑道:“那是笑话了,哪有这种道理呢?”吴学起道:“怎么着?你瞧我不起,说我不能花这个钱吗?”宋汉彪怕两人言语闹僵了,要闹出什么笑话,因就对王实公道:“我这位吴大哥可是说得到做得到,并不是客气话,王先生就斟酌办罢。”王实公道:“吴旅长有这样的好意,那是很感激的,可是那样办,不敢当。”吴学起道:“你戏园子里自己舍不得花钱,人家花钱,你又不好意思。说来说去,那我荐的人,一定不给面子了。”王实公道:“不敢,不敢,周老板本很好,我们就打算请。有吴旅长这样一介绍,格外的要请了。不过……”吴学起道:“别又不过不过的,干脆你就算请了她。至于钱多少,我们满不在乎,可就是要这个面子。”王实公见吴学起一再的说,不在钱之多少,料想是不要多少钱,不如就此答应了。遂答道:“既然吴旅长这样帮忙,我就负一些责任,算是请了周老板。至于包银多少,让我回去商量定了,再答复吴旅长。”吴学起道:“你说这话,就不通。我还在平安饭店待个十天八天,等你的回信吗?一了百了,有什么话,当面说了就结了。”王实公被他一顿硬话相撞,倒弄得不好意思。又是宋汉彪说道:“王先生,你不必考虑,索性把这责任担一下子。你当面把包银说定了。”王实公笑道:“兄弟在戏院子里虽然是个经理,只有请那二三十块钱的杂角儿,可以随便调遣。至于好些的,总要和股东会几个出头的人,商量商量。”吴学起道:“我瞧你这样子,也未必能出个三百二百的。若说百儿八十,那不在乎,我每月只给周老板打一场牌就准有了。你不是说二三十块钱,能负责任吗?现在我三十块钱也不要你出,只要你出二十块钱就成了。”说到这里,回头又对周美芳道:“你别嫌钱少,我每月给你添上一百。这一百块钱是我出,我倒不怕戏园子露脸。”说时,脸又向着王实公道:“你们对外可别说实话,若是我荐的人,只够二十块钱,可就骂苦了我了。”王实公不料吴学起费这么大力量荐一个人,仅只二十块钱包银,真是一场怪事。当时便答道:“果然如此,兄弟就是可以负责答应。但不知周老板愿意什么时候登台?”吴学起笑道:“这个我可不能作主。世上的媒人,只能给你找新媳妇,可不能给你包养小子。”周美芳听他说话真粗,倒有些不好意思。吴学起见她没有作声,便道:“怎么着,你嫌钱少吗?你放心。我答应了的钱,若不算事,我吴某人,就不是人造的。”他这一起誓,满屋子人都笑了。吴学起道:“别笑,我这是真话。纪老板,咱们办的这事,你可别对外人说。你一说了,周老板就怪寒碜的。”纪丹梅还未答言,吴学起又掉过头来,对赵文秀道:“你可得给她鼓吹鼓吹。你不是要我找差事吗?你就得把这件事,办得好好的。我就给你设法。你听准了,姓吴的说话,没有失信的。”赵文秀心里是欢喜,恨不得立刻答应几个是字。无奈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意思说那话,只是干笑了一阵。王实公问周美芳几时登台那一句话,始终没有问出来,自己逆料,这未必就谈得到什么头绪。谈了一会,约着周美芳在戏院子里再商量,告辞先走了。
赵文秀在平安饭店又胡混了一阵,直到只剩宋吴二旅长纪周两老板,他才走了。他听了吴旅长可以给差事的话,就盘算了一宿。心想要捧周美芳,论到钱,我是不够资格,除非在报上替她鼓吹鼓吹。这影报的编辑杨杏园,和自己曾有点交情,不如去找找他看。他若肯在副张上画出一块地盘给我作戏评,我就可以尽量捧一棒了。但是突如其来的找人,人家不疑心吗?赵文秀想了大半晚上的法子,居然被他得着一个主意。到了次日,便来拜访杨杏园。因道:“上两个月,我就说了,要请您去听戏的。只因为事情一忙,就把请客的事忘了。昨天有两个朋友,要我请他听戏,我就忽然把这事想起来了。因此再也不敢耽误,今天特来拜访,请您自定一个日期,将来我好来奉请。”杨杏园道:“那是很感谢的。但是你老哥并没有邀我听戏,恐怕是您自己记错了。”赵文秀道:“不错,不错,恐怕杨先生正事多,把这个约会忘了?”杨杏园对于人家来请听戏,总不能认为是恶意。便道:“这几日很忙,没有工夫去,怎么办呢?”赵文秀道:“若是事忙,可以晚点儿去,只听一两出好戏得了。我们那儿,有一个现成的包厢,随便什么时候去,那儿都有位子空。只要您去,您先招呼一声,我就给您预备一切。明天的戏,我看不大好,不来请了。后日的戏,好还不算,还有一个极美丽的新角儿上台,可以请杨先生去看看。只要杨先生说一声好,报上再一鼓吹,那末,就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了。”杨杏园笑道:“您说这话,我可不敢当。而且我的事很多,哪有工夫去作戏评?”赵文秀道:“那不要紧。您若不嫌我的文章狗屁胡说,我就给杨先生担任这项工作,每日送五百字到府,请您改正。”杨杏园一想,他是一个皮簧研究家,很懂一些戏理。若是每日能送四五百字的戏谈,倒是一笔好买卖,不可失之交臂,便笑道:“若能帮我这一个大忙,我是感激不尽,要我什么交换的条件呢?”赵文秀道:“尽纯粹义务,什么条件也用不着。杨先生若一定要报酬,至多有什么不要的旧小说书,送两套给我看看,那就成了。”杨杏园笑道:“当编辑先生的人,有人送好稿子给他,犹如厨子得着人送大米一般,岂有不受之理。你老兄有此一番好意,就请早早的把大稿赐下罢。”赵文秀道:“我虽愿意班门弄斧,还不知道杨先生的主张如何。我们就以后天的戏,作为标准,一面看,一面讨论,讨论完了,我记起来,就是一篇好文字了。后日之约,请你务必要到。”杨杏园正有所求于他,也就答应一准前去。
到了那天,赵文秀好几遍电话相催,正午打过一点钟,就去了。等到周美芳上台,唱的是《女起解》,杨杏园认为很好,不觉夸赞了几句。一会儿工夫,赵文秀离开包厢,不知道在哪里去了一趟,然后笑嘻嘻的走了来,说道:“杨先生,你说这周美芳不错不是?她也认识你。”杨杏园道:“这是荒唐之言了。我虽爱听戏,却和戏子向无往来,何况她是一个新到京的坤伶,和我怎会认识?”赵文秀道:“这里面,自然有一层原由。一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杨先生同乡里面,有没有和你借川资回家的?”杨杏园笑道:“你这话越说越奇了。周美芳难道还是我的同乡吗?”赵文秀笑道:“我不说破你不能明白。这周美芳虽不是贵同乡,她有一个跟包的,可是你的同乡。这同乡姓名不传,只叫老秋,有这个人没有?”杨杏园笑道:“不错,有这一个人。他在北京飘流得不能回南,和同乡告盘缠动身,我略略的资助了一点。但是这事有好久了,他还没有走吗?”赵文秀道:“可不是,他现在给周美芳跟包了。他对周美芳一夸奖你,凑上我一介绍,周美芳就说,明天要到贵寓去奉看。”杨杏园道:“那我预先声明,要挡驾了。并不是我不愿见,我的居停,他最喜欢捧坤角,我就常劝他。坤伶再要去拜我,我未免太矛盾了。”赵文秀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到她家里去玩玩也好。”杨杏园道:“向来不认识,前去未免冒失吧?”赵文秀笑道:“她们本来就是抱开放主义,现在初上台,更要广结人缘。你去,她极欢迎,一点也不冒失。”杨杏园一看周美芳出台,就觉得她很有几分秀气,经不得赵文秀一再鼓励,只得答应去了。赵文秀也不等散戏,就带着他到周美芳家来。这里相距很近,只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这是市政公所新盖的一带上海式的小土库门平房,一幢房子一个小天井,三面包围着四间屋子,两排房子夹成一个小胡同。屋子小,人家多,泔水桶土筐破桌椅之类,都由门里挤到胡同里来。走过一条小胡同,拐弯的地方,有个窄门儿,半开半掩着。门框上贴一张小红纸条,写着“尚寓”两个字,又有一块小白木板,写着“李寓”两个字。赵文秀道:“这就是了。”上前将门环敲了两下。正面屋子伸出一张白面孔来,见人就一笑。她正是周美芳,马上对赵文秀点了一点头,又叫了一声“老秋”。那老秋向外一闯,看见杨杏园,连忙说道:“周老板,这就是杨先生。”周美芳直迎了出来,让他屋子里坐。杨杏园看那屋子里正中有一张光腿桌子,桌子下堆了一堆煤球。又是大半口袋白面。四围乱放着几张不成对的椅子,墙上挂着一张面粉公司月份牌美女画,还有几张富贵有余的年画,就别无所有了。所幸倒还干净,可以坐下。杨杏园万不料美人所居,是这样简单,不免有些惊异的样子。倒是周美芳看出来了,笑道:“我们这屋子实在脏,可真不能招待贵客,怎么办呢?”赵文秀道:“不要紧的。让你拿了大包银,赁了大屋子,再来请我们喝酒得了。”老秋搓着两手,站在屋门口。笑道:“我们这儿周奶奶,正要请赵先生,可是她又刚刚出去了。”周美芳道:“何必还要她在家呢。”便对杨杏园笑道:“就在这街口上,新开了一家江苏馆子,我请二位,到那里吃一点点心去。您二位要是赏这个面子,就请同去。不赏这面子,我也不敢愣请。”赵文秀笑道:“去的去的,我就不客气。”杨杏园一想,推辞就太俗了,回头接过来会东得了。也默认了去。周美芳听说,便换了一件月白绸衫,和他俩一路到江苏馆里来。
三人找了一个雅座,解人意思的伙计,早把门帘放下来。周美芳含着笑容,指着上面对杨杏园道:“您坐这儿。”说时,赵文秀已和她坐在两边,只空了下面。杨杏园要让也没法可让,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坐下了。”周美芳和伙计要了菜牌子,笑着交给赵文秀道:“赵先生,请你代表吧?我可不会写字。”赵文秀道:“你不是说吃点心吗?”周美芳道:“不!我请您二位喝一盅,来两样儿菜罢。”杨杏园有心要作东,就不辞谢。赵文秀和周美芳更熟,越不推辞,就要了笔墨,开了菜单。周美芳问杨杏园道:“您喝什么酒?”杨杏园道:“我不会喝酒。”他说话时,手本在抓桌上的瓜子。周美芳却把手心按住杨杏园的手背,瞅着一笑道:“总得喝一点。”她一笑时,两腮微微的有两个小酒窝儿一晕。杨杏园手背一阵热,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触,他便笑道:“一定要我喝,我就能喝一点黄酒。”赵文秀道:“那就好。这里正有陈绍兴呢。”说定了,就先要了半斤黄酒。菜单交下去,不多大一会儿,酒菜都来了。周美芳接过小锡酒壶,提着壶梁儿,伸着雪白的胳膊,就向杨杏园大酒钟子里斟上。杨杏园来不及举杯互接,只把两只手来扶着杯子,连说好好。斟完之后,赵文秀倒是不客气,已经端起杯子,架空等候了。周美芳给他斟上,自己也斟上了大半杯。周美芳笑着说了一声“没菜”,就端起杯子,向杨杏园举了一举,杨杏园也笑了一笑,举着杯子喝了。从此以后、周美芳一端杯子,就向杨杏园举一举,笑着一定要他喝酒。杨杏园却情不过,接连喝了三大杯。周美芳看他喝干了,伸着壶过来,又给他斟酒。杨杏园笑道:“周老板,不要客气了。我的量小,实在不能喝了。”周美芳手上提着酒壶的高梁,悬在半空,不肯拿回去。笑道:“您不接着,我可拿不回来了。”杨杏园却情不过,又喝了一杯。于是把一只手盖着酒杯,向怀里藏,对周美芳笑道:“实在不能喝了,我是向来没有酒量的。回家路很不少,若是醉了,很不方便。”周美芳一笑,两个酒涡,又是一动,便道:“得,再喝个半杯,这就来饭。你看怎样?”杨杏园道:“若只是半杯,那还勉强。”说着,将杯子伸出去接酒,不料周美芳趁着这个机会,把酒壶对着杨杏园的杯子,拼命一倾。杨杏园笑着把酒杯向怀里一藏。酒杯子里酒一荡漾,溢了出来,便把胸面前的衣服,泼湿了一块。周美芳笑着身子向回一缩,说道:“我这人不知怎么办的,斟酒也不会。”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走了过来,俯着身躯,给他揩胸前的酒痕。杨杏园接住手绢,自己拂几拂。周美芳连说对不住。杨杏园笑道:“这对不住,是南方人老说的话,周老板怎么也学会了。’凋美芳笑道:“这也是听来的。说的不对吗?”杨杏园笑道:“极对。但是你这样客气,还要说对不住,那也太难了。’滞说着,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边桌上去。赵文秀笑着对周美芳道:“你就别敬酒罢!你再要敬酒,杨先生非逃席不可了。”周美芳回头一看杨杏园,果然面上红红的,大有醉意,也就不再劝酒了。杨杏园向来不肯努力喝酒,也就没有醉过。这种黄酒,进口并不觉得厉害,不料喝下去一会儿,酒在肚里发作起来,便觉头脑有些昏沉沉的。平常很爱吃的菜,这时吃起来,却又是一种口味。勉强要了半碗凉稀饭喝了,心里才觉舒服一点。于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伙计,叫他去算账。一会儿伙计将账单和找的钱一路送来。杨杏园笑道:“账已会过,我们不让了。”周美芳一见,笑着只说使不得,但是钱已交柜,也就只好算了,笑道:“得,过一天再请罢。”那赵文秀倒是很老实,将上的菜汤,陆陆续续,舀着向饭碗一淘,更把汤计将饭一拌,唏哩呼噜,连菜夹饭,自吃他的。
杨杏园总觉心里有些乱,生怕闹起酒来,在人当面吐了,很不象样子,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两句,便告辞先回家。回到家里赶紧叫听差泡一壶浓茶来。一面喝茶,一面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沦落到以色相示人,还要用酒食来联络人,可见世人吃饭之难。但是这样殷勤招待,也就难得了。想着,一直把一壶茶喝完,还是口渴。这个时候,酒意兀自浓厚。杨杏园便点了一支安息香,插在钢炉里,坐住定了一定神,看见桌上横着一支自来水笔。因为笔头没有套起来,偶然将笔拈起,就拿桌上练习英文的横格厚纸,用笔写着玩。也不知道顷刻之间,怎样会记起两句唐诗,便写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写到这里,又记不起来了,把纸一推,把笔套起,站立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觉大有睡意。因招呼听差,有了开水,把茶还沏上,便拿了一本书,坐在沙发椅上看书,再等茶喝。先看半页书,还能了解书上的话,看过半页以后,就不知道书上说些什么,渐渐的连坐在这儿干什么的,都也忘了。及至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光烂夺目,窗户里吹进晚风来,扑在人身上,有点凉阴阴地。除了窗子外墙脚下,有几个小虫,叽叽喳喳叫着外,其余并没有一点声音。向窗子外看时,天黑如漆,只能看见对面一点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来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着静静一想,我怎样会靠在这里睡着了。就在这个时候,微微的有一阵酒气,夹着花香,在若有若无之间,隐约可闻。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样睡了这久,还是有这种酒的幻象?”于是静静的注意了半天,看这花香酒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闻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原来酒气,不是由哪里来的,正是自己口里呼出来的气。自己静静的在这儿坐着,就会闻到这种气味。心想这正是所谓芳留齿颊间了。这一场酒东,虽然是自己出了钱,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觉可感。坐着想了一会,因为喉咙里依然十分干燥,又把一温水壶开水,全倒出来,倾在茶壶里,正要找杯茶喝,只见桌上一张白纸,盖了一样东西,纸上写着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烂醉如泥。来时好梦正酣,不敢惊动。特买黄柑一盘,置兄案上,以备不时之需。月斜风定,城上三更,断梦初回,余醒何在,揭纸乍睹此物,得毋惊喜互半乎?一笑。剑尘、碧波同白。”杨杏园看那茶盘子里,果然陈列着八个黄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纸刀,也擦得干净雪白,放在一边。他正在口渴,又想吃凉物之际,遇到这种东西,极是合意,用刀子切着黄柑,一口气就吃了三个。吃到四个头上,才觉口渴好一点了。吃了一顿黄柑,方才上床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披衣起床,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还有张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莲的笔迹。拆开看时,只寥寥几句话,说是冬青姊有两张全家影片存在敝处,嘱将其一,交与先生,以便与贵处所留李伯母相片,一并寄交青姊,收到此片,请回一信,以免悬念。此处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杨杏园也明知双方有一层缔姻的关系,踪迹已疏,她当然不好在信上说什么了。当时杨杏园毫不踌躇,顺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纸,写了一封回信,不过是说相片业已收到,那反面,自己曾在昨晚上写了几个字,却没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让人拿去寄了。昨日既玩了半天,今日又起来得迟了。这工作自然紧挤到一处,就要忙起来。因此房门也不曾出,极力的做稿编稿,到了下午六点钟,把各事才算办理完毕。五六个钟头,不曾停笔,这人也就十分疲倦,便在外屋子里沙发上,半坐半躺的靠着。直静坐了半个钟头,也不曾动一下。忽听外面院子里有人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伤了酒吗?又病了?”又一个道:“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听那声音,先一个是何剑尘,后一个是吴碧波。杨杏园便假装睡熟,且不理他,他二人进来,一直就奔里屋。何剑生道:“怎么没有人?”吴碧波道:“虽去不远,你不看见桌上的稿子,堆着没理,墨盒子也没盖。”何剑尘道:“我们给他开个玩笑,把这稿子收起来。回头他回来了,你看他找罢。”吴碧波道:“最妙是把稿子收起来,另外弄几张纸烧了灰,放在地板上,就说把……”说到一个把字,只见杨杏园正睡在外面屋子里,笑道:“我们还打坏主意呢。主意还没有想好,人家全知道了。你瞧,他不睡在外面。”杨杏园依然不理,只是装睡,何吴却都走了过来,连连叫道:“醒一醒,来了客了。”何剑尘道:“看这样子,伯叫不醒,大概他太辛苦了。”杨杏园笑着站起来道:“不要白心痛我了,还打算要下毒手烧我的稿子呢。”何剑尘笑道:“我的主意,只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还没有要烧纸来吓你。这个毒主意是碧波出的。”吴碧波道:“他太快活了,我们应当要吓他一吓。”杨杏园道:“我什么事太快活了。觉是人人有得睡的,这也算快活吗?”吴碧波笑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杨杏园道:“呵哟,就是为这个吗?不错,仿佛昨天晚上把这十四个字,写在什么地方来着,你怎么看见了?”吴碧波道:“你吃了我们留下的蜜柑没有?”杨杏园道:“吃了,谢谢。”吴碧波道:“我们就为了你那十四个字,才买蜜柑给你吃的。今天我们要来问问你,你醉的是哪一个人家?好汉就不要撒谎。”杨杏园道:“这是很公开的事,我为什么撒谎?”因就把昨天下午听戏,以及周美芳请吃饭,自己会东的话全说一遍。何剑尘道:“幸而是你会的东,要是她会东,你又够麻烦的了。”杨杏园道:“那为什么?”何剑尘道:“吃了人家的口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这是两句老话,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周美芳和你有什么大交情,怎能一见面就请你吃饭?”杨杏园道:“这一层,我早已明白,无非是要我们在报上替她鼓吹鼓吹。她是一个初出山的人,偶然榆扬一二,这也是栽培脂粉的意思,有什么不可以。”吴碧波道:“你这话简直就是给她鼓吹,怪不得在社会上办事,第一件就是要请客,请客难怪有这样的好处。其实那种人物,倒也罢了。”杨杏园道:“现在不是社交公开的时代吗?男子可以请女子,女子也可以请男子。为什么坤伶请客,就不能到呢?”何剑尘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坤伶之联络报馆里先生,无非是想报馆先生给她鼓吹鼓吹。吃了以后,你还是鼓吹还是不鼓吹呢?若是不鼓吹,你对不住人家,若是鼓吹,你愿意捧角吗?”杨杏园道:“你这话也顾虑得是。但是坤伶的艺术,果然不错,我们也该奖励几句。不能因为有捧角的嫌疑,遇到坤伶就骂。”何剑尘道:“我并没说坤伶该骂。但是周美芳的艺术,你也未曾看见,你何以说应该奖励几句?”杨杏园笑道:“你二位不辞辛苦而来,就为的是要驳这一件事吗?”何剑尘道:“不辞辛苦而来,这被你猜着了。至于干涉你捧角,那倒不是。我们负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和你谈谈,你能不能容纳?”杨杏园道:“我并不知道你商量什么事,我怎能先容纳你的要求?设若你要砍我的脑袋呢,我也糊里糊涂先答应下来吗?”吴碧波笑道:“虽不至于要砍你的脑袋,但是这件事说了出来,有相当的麻烦。”
杨杏园一听他两人的话音,又看了看他两人的脸色,就明白这事十之八九,却依然装为不知道,笑道:“既然这样说,我越发要你们说得详详细细的了。”吴碧波望着何剑尘微笑道:“你说罢。”何剑尘微笑了一笑,且不说话,对杨杏园的面孔凝视着。杨杏园道:“这为什么?有话只管一说啊。”何剑尘道:“说我自然说。我声明一句,大家实事求是的说话,不许唱高调。”杨杏园道:“这样就好,我最怕的是唱高调呢。请说罢。”何剑尘笑着,凝了一凝神,然后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我们这样郑而重之的说起,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来谈的,并不是别事,就是你本人的婚姻问题。”说到这里,杨杏园身子坐在椅子上微微一起,就有要说话的样子。何剑尘将手一伸,连摆了几摆,说道:“且慢且慢,你让我说完。照说,你的婚姻大事,当然无我们插嘴之余地。不过我们受了人家的重托,既然有话,也不能不对你说。”吴碧波笑道:“你且听清楚了这话,这是明白交代,不要当是一个虚帽子。”何剑尘道:“不要和他开玩笑罢。这样一来,他越发不注意我们的话了。杏园,我想你自己的事,你是有一番打算。可是到了推车抵壁的时候,你就得自己转弯,不能一定要冲过壁子去。前天那位方老先生特意请我两个人吃饭,说是密斯李有万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和你的感情,再进一步。而且这类苦衷,你也完全知道,对于李女士这类态度,十分谅解。因为这样,李女士很不愿因为她个人的关系,耽误了你的婚姻,所以她就荐贤自代。至于这位支女士呢,我们见面很少,不能知道她的学问如何。但是就外表看来,也是一个聪明俊秀的人物。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较为活泼,不能象李女士那样极端的幽静。”杨杏园道:“你二位不用提了,你们所要说的话,我全知道。我这事不但要二位来劝我,就是我自己,也时时刻刻劝我自己。不过我现在感到婚姻这件事,与其带些勉强的意思,不如无有。绝不是对人问题。我是实说了罢,现在已计划定了,秋后回南去,一度省视老母,然后再谈这一件事。在我未回南以前,暂且不提。”吴碧波道:“你既然说得这样坚决,你会了伯母以后,要不要去找李女士呢?府上和琵琶亭畔,只一衣带水之隔,前去是很便利的。”杨杏园道:“我虽愿意前去,她若不见我,我又怎么办呢?所以这个主意,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何剑尘道:“他也不用提了。你所要说的,我全知道。你的意思,无非要和李女士当面解决这个困难问题。在未和李女士面谈以前,你不能拿定宗旨。所以对于任何人来说婚姻事件,你是不能接受的。对与不对?碧波,算了。我们空计划了一阵子,据他这样说,我们的话,是没法可以入耳的。不必说了罢。我托你请褒扬的那一件事,倒很要紧,还是去办那一件事罢。”
吴碧波笑道:“这是你们新闻记者所常用的话,就这样急转直下的。把这一个问题揭了过去吗?”何剑尘道:“不急转直下怎么办?还要不识时务,老和他谈不入耳之言不成?”杨杏园道:“你这全是骂我的话。我是主意打定了。不但今生不望褒扬,就是定我及年不婚的大罪,我也愿意承当。”何剑尘道:“胡说,我说请褒扬是一件真事。”杨杏园道:“是谁请褒扬,怎么要经碧波的手,你不会直接去办吗?”吴碧波笑道:“我现在是专门做这种生意,到处兜揽。你路上有人请褒扬没有?我可以包请,极快,两个星期,准可以下来。”杨杏园笑道:“我看不出碧波,得了一度挂名差事的便宜,就这样官僚化起来。”碧波道:“你以为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吗?这是极公开的买卖呢。现在内务部是不发薪水,每个人倒存着百十元的代用券。这种代用券,扔在大街上,让人捡起来,还有一弯腰之劳。不过在本部有一层好处,若拿这个代用券去请褒扬,一块钱当一块钱用,不折不扣。所以有人到部里去请褒扬,现钱就会由经手的人落下,给你缴上代用券。请褒扬的人,没有什么损失,他一转手之间可就把废纸换了现钱用了。这种事情,只有主管司科的人得着,旁人岂能不眼红。因之部里索性公开起来,无论是谁,只要是本部的人都可以介绍请褒扬。主管的人和介绍的人,另订一种调剂的办法。这一来,他们就四处打听,有人请褒扬没有?只要你肯请,阿猫阿狗,都可以办。而且另外订几个优待条件,可以照章程上的价目,打折扣缴款。并且可以指定日子完事,不象从前,平常请褒扬,拖了整年的工夫才能发表。”杨杏园道:“这倒有趣,是打几扣呢?”吴碧波道:“这就早晚市价不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杨杏园道:“你并不是内务部的人,你为什么倒要出来兜揽这件事情哩?”吴碧波道:“这我自有缘故在其中。我有一个亲戚,在那边办事,穷的了不得。他自己上了几岁年纪,懒在外面兜揽,却把那事拜托了我。我想一个两个人,那是有限的事情,我就和剑尘约起来,各人分头写信到南方去,问有要办的没有。说明了,只要来请,准可办到。不料成绩很好,在一个月工夫里,我们两人凑起了十几位请褒扬的,有几百块钱的买卖。我想和敝亲商量,并案办理,代用券换下来的现金,就三一三十一,各人分一点,留得看电影吃小馆。这种事,一方面救济了灾官,一方面又替人请了褒扬,一功而两得。虽然从中挣几个手续费,也不能算是造孽钱吧?”杨杏园笑道:“挣钱的人,他都有要挣钱的理由,不过象你二人,还少这几个钱用吗?我觉得你们这样办,未免细大不择了。”何剑尘笑道:“不劳而获的钱,又管它多少呢?你等着罢。将来我得了钱,可以请你吃饭。”杨杏园笑道:“我是贪泉勿饮,请你不必作这个人情罢。”何剑尘道:“这样说,我们可以从今天起,画地绝交,因为我还是个贪人呢。”吴碧波笑道:“你别忙,你看有了钱,请他吃小馆子,他去是不去?剑尘,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到敝亲衙门里去一趟,若是他有相当的答复,今天晚上,我们就先吃一顿。”说时,拿着帽子在手,站起身来就要走。何剑尘道:“好,你快走罢。我静等着你的好音。”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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