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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类 》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中國文化演進之三大階程及其未來之演進
錢穆 Qian Mu
中國文化演進已歷五千年之久,為並世其他民族所莫及。論其演進,可分三大階程。
人生必有群,群中又必可分多數與少數。此多數少數,皆屬重要。惟貴能密切相關,融成一體。此講中國文化演進三階程,即就此着眼,加以討論。
中國為一氏族社會,氏族即成為群。在此群中,可分兩大統。姓從女,乃血統。氏從男,以職業分,政治更其大者,是為政統。
遠古不論。姑從唐、虞始。唐為氏,乃世業陶。堯為帝,乃為陶唐氏之代表。在堯之政府中,尚有其他氏族參加,於是堯之政府,遂為當時中國社會其他氏族一共同之代表。
虞亦一氏,應是掌管山澤禽獸。而此一氏族中出一舜,一時擁有大名。適遇洪水為災,堯無法治理,乃重用舜。治水有效,而水災尚未息,堯既老,乃不傳位於子而傳於舜。然堯子丹朱,雖不肖,必尚得保留一職位。
舜既為帝,乃封其弟象於有庳,可見舜亦代表一氏族。此一氏族,乃由舜而地位加高。但舜之為帝,由堯讓之,而治水大功,實出於禹。舜之老,乃亦禪帝位於禹。而舜子商均,當亦保有一職位。是則堯舜禪讓,雖為中國後世尊崇,認為政治上無可比擬之大德,實亦由當時氏族政權之情勢中演出,非有人先標舉出一禪讓美德,而堯舜乃遵循之。換言之,此亦當時一自然形態而已。
禹繼其父鯀治水,當又係另一氏族,掌理水事者。禹既完成此治水之大業,雖效法堯舜讓位於益,而當時中國民衆則群心擁戴禹子啓,不擁戴益,此下遂又成為帝位世襲。此非中國人特意要一帝王世襲之政府,亦中國當時社會一自然現象所形成。
又如周民族奉後稷為始祖,但《大雅?生民》之詩,後稷有母姜嫄。又後稷之生,其時已有部落存在。特以後稷教民稼穡,而周人奉以為始祖。此猶如姜氏族之奉神農為始祖。亦如唐虞兩氏族之奉堯舜為始祖。禹亦有父鯀,而夏氏族則奉禹為始祖。商氏族則奉契為始祖,但契亦必有父有祖可知。是則中國之氏族社會,雖重血統,但必重其血統中之賢者,是為道統。惟其重道統,不害於其重血統。血統屬於天,道統屬於人,此即中國後人所謂之通天人,亦所謂明天人之際矣。
夏商周三代,皆屬中國古代之封建政治。而西周封建,則更形特出。不僅分封姬姓,及其外傢姜姓,又封殷之後裔,使其傳統不絶。更又興滅國,繼絶世,把歷史上所有諸氏族,衹要其曾生賢聖曾有建樹,對歷史有貢獻者,遍加封建。此等諸侯,則可以代表全中國社會各氏族,使政統與血統,更為密切相關,乃得稱之為道統。
其實堯舜禪讓,湯武徵誅,以及帝王世襲,皆在此一道統中。而西周封建,其事成於周公,乃更完成此道統之大。故中國人必稱聖君賢相,周公則尤是歷代賢相中之極特出者。君相在政統中,豈非群中之少數。氏族則群中之多數。中國封建政治由氏族社會來,乃能便中國社會中少數全由多數出,而又密切相關,融成一體,由血統中創出政統,又由政統中完成道統,而使中國成為一封建一統之國傢。此可謂是中國文化進展之第一階程。
今再綜合言之。中國社會乃一氏族社會,而中國歷史則為一人物歷史。子貢有言:“桀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衆惡皆歸之。是以君子惡居下流。”惡有共同性。下流亦即社會之多數。善則有特殊性。聖君賢相,則必各有其獨特處。如堯舜之禪讓,湯武之徵誅,舜之孝,禹之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文王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公之大義滅親,誅管蔡,以永奠父兄之業。上之如伏羲氏、神農氏,更上有巢氏、燧人氏,每一時代即以一人物作代表,每一人物即以一特殊之德性與其功業之成就為代表。下流多數,不足以代表歷史。而上流少數,則必有其獨特相異之德業。而此上流少數,則必出於下流多數,以為之代表。乃以代表一歷史階段。此又為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一大特點。
西周東遷,為春秋時代,而往古政治一統之大業,則幾於崩潰。其時則有孔子出。孔子當時所想慕者,乃為周公。故曰:“甚矣吾衰也,我久矣不復夢見周公。”又曰:“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換言之,孔子心中乃不敢為一聖君,僅求為一賢相。然終不得志,其道不行,僅開門授徒,成為一傢言。此下諸子百傢繼起,其實皆遵孔子,多志為相,不志為君。迄漢代,而儒傢定為一尊。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傢,周公孔子並尊,孔子《春秋》亦列為五經之一。帝王治道,則必本諸經。其時則經學即為道統,其價值地位顯然已超出政統之上。唐虞三代,乃由政統中産生出道統。自漢以下,則政統必尊奉道統。以前是聖君用賢相,此下則為君者必知尊賢相,乃得為聖君。君位仍是世襲,仍從血統來,但在政統中已不占惟一之重要地位。而相位則選自群臣,臣位則從郡國選舉賢良,再由五經博士授業講學中來。則當時政統已大部分出自學統,即道統,乃為政統中之更重要者。此又中國歷史一大變。可謂是中國文化進展之第二階程。
中國自封建政治一轉而為郡縣政治,即血統不在政統中占重要地位之一證。而秦始皇帝不悟此義,乃謂政統中之帝王世襲此一僅存血統,乃可永繼不絶二世三世以至於無窮世。漢儒明言自古無不亡之國,此即謂君位血統不常,與其招湯武之徵誅,不如遵堯舜之禪讓,於是遂有王莽之新朝出現。光武中興,雖仍是劉氏之血統,而一朝君相大臣,則多出自王莽新朝之太學生。學統之更超於血統,此亦一證。
但政府雖已變為一道統與學統之政府,而社會則仍為一氏族社會,重血統。兩漢士人進入政府,得一官位,必退而敬宗恤族,使一宗一族人盡得沾溉。此則政治上層少數,仍與社會下層多數有其緊密相係處。而自古代農工氏族外,又得學業氏族,即士族之創興。亦不得不謂非中國社會一進步。
東漢自光武、明、章以下,政治漸衰於上,而士族則盛興於下。降至魏晉,中國乃成為士族之天下。南朝如此,北朝亦然。自士族社會進而為士族政治。使社會多數進入政治少數之機會又益增。就中國文化大傳統言,則仍不得不謂之一進步。
唐代再臻統一,而較之兩漢,則又有進步。唐太宗隨其父高祖在軍中,其幕下即有十八學士,較之東漢光武中興已過之。西漢開國,乃一平民集團,士人極占少數,更遠不能與初唐相比。
其次則相之一位,唐代分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中書出命令,門下掌封駁,君權已由相權代之,而相權分掌於多人。此亦顯較漢代為進步。
尤其是唐代之科舉制度,社會學人可得自由應考,進士地位遠較兩漢大學生為受人重視。此皆學統在政統中更得較高地位,社會多數又多得自由參加政府上層少數之機會而緊相聯繫。然論學術大統,則唐代之《五經正義》依然承襲兩漢。而科舉取士,則重詩賦。《文選》爛,秀纔半。《文選》熟,秀纔足。唐代社會乃為一詩傢的社會。詩之為用,抒私人之情懷,發私人之哀怨,則有餘。闡揚聖君賢相周公孔子之治平大道,則不足。兩漢以下,老子之道已與孔子並盛。而唐代以同姓李之血統觀念,亦並尊老子。佛法東來,唐代帝王亦多崇信。於是儒、道、釋三教,已如鼎足之分峙。而周孔之尊,則唐不如漢,實有轉趨頽勢之現象。
於是有韓愈出而提倡古文,其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著為《原道》篇,又為《師說》。其時惟僧侶始稱師,而韓愈則以為師傳道自任。其言曰:“並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又以排釋老自比於孟子之拒楊墨。於是孔子之為師,乃更勝於其為相為臣,而漸脫離於周公。孟子則追隨孔子。周孔同尊遂漸轉為孔孟同尊。韓愈又為《伯夷頌》,則所重在野更過於在朝,為師更重於為君。宋人稱其文起八代之衰,實則其所倡導,則已逾兩漢而上之矣。惟愈所倡導,其傳繼世即絶。下迄晚唐五代,學絶道喪,而中國乃陷於黑暗中。
宋與漢唐又不同。宋太祖乃以一侍衛長受軍人擁戴,而黃袍加身。然其相趙普則曰以半部《論語》得天下,又將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宋代諸帝王,重士有過於漢唐,而《論語》一書之尊顯,亦漢唐兩代所無。鬍安定蘇湖講學,朝廷取以為法,又聘安定主其教。歐陽修提倡韓愈古文,而王安石則曰願學孟子,惟仍尊經,欲創為新經學。司馬光則繼《春秋左氏傳》為《資治通鑒》,從史學通治道。則孔子地位自在漢唐諸君之上矣。
以王安石司馬光之為相言,其地位亦遠在其君之上。漢唐惟為君者信用其相,至是則不啻為君者乃尊師其相。王安石為經筵講官,主坐講,君則立而聽。則相位之更重於君位,而師道之更尊於君道,其事皆從宋代起。社會下層有轉超於政治上層者,則宋代之較漢唐,其在中國文化展演之階程上,不得不謂其又進了一步。
但新舊黨爭,終使北宋陷於衰亡而不救。其時乃有周張二程理學家之興起。蓋道統既尊於政統,師道既高乎治道,則在朝不如在野。為士者既以師道自任,則在己之修養講論,乃更重於出仕以從政。此乃宋代理學家之所異於漢唐儒,《宋史》特立《道學傳》以別於《儒林傳》,亦非無理。
南宋朱子承二程之意,定《論》、《孟》、《學》、《庸》為四書,為之作集註與章句,而四書乃凌駕於五經之上。治學者必先四書,乃及五經,於是孔孟新傳統乃繼周孔舊傳統而代興。在野之師道,乃始正式凌駕於在上之君道。此當可謂中國傳統文化演進之第三階程。實可謂其乃由多數展演進嚮少數之又一進步。
然而周張二程既無救於北宋之衰亡,朱子象山亦無救於南宋之衰亡。元代乃以蒙古異族入主中國,在上之政統血統又大變。惟政治亂於上,而在下社會之道統則仍安定而無變。黃東發王深寧吳草廬皆以南宋大儒進入元代,而在野講學,為一世之師。其出仕在朝者,劉靜修盤桓不求進,尚受後人推崇。許魯齋稍得意,乃受後人之鄙視。但魯齋之在野,與衆坐一果樹下,有果無主心有主之語,則其人非無修養。元代亦定科舉製,先四書,後五經,明清兩代一遵無變,亦不得謂魯齋無貢獻。劉因謂由己而道尊,許衡則謂由己而道行。然元代諸儒則終多不應舉。而書院講學遍於全國,地方官到任必先赴書院聽講。此又道統尊於治統之一明確表示。專以此一端論,則元代亦已遠勝於秦代之焚書,嚴禁在下之以古非今,以政統高駕道統而上之之所為矣。
然而中國人則終不忘其血統觀,於是朱元璋乃以一小沙彌崛起,此非民族大義乎。但其招攬諸儒,則終亦不免君尊臣卑,以道統供政統之用。劉基得聘書,同時賜以劍,使任擇其一。其他諸儒之受聘,亦多經逼迫。施耐庵為《水滸傳》,在林衝武鬆諸人忠義堂一百零八好漢中,獨於其元首宋江有微辭。而有王進,神竜見首不見尾,獨在一百零八好漢之外之上。耐庵即以自喻。當時士人以道統猶當在政統上之共同觀念,則由《水滸》一書而可證。然則即謂《水滸傳》乃承兩宋理學傳統而來,亦無不可矣。
明祖廢相,成為一君獨尊,其事更要不得。而明成祖之為君,則更尤要不得。以滅十族罪方孝孺,其為君自尊,尤更甚於秦始皇帝。此下明代諸君,亦終難與宋相比。蓋宋祖之登帝位,來自無意,一若天之將降大任。而明祖則從兵戎戰鬥中奪來,一若由己艱難占有此寶物,遂以滋其自尊之心。今人則以民族大義與平民為天子來看明太祖,則中國五千年歷史惟此一人,猶當在漢祖開國之上。不求其內心,宜有此失。此則可見宋代理學提倡正心術之說,對中國文化之大貢獻處之終為不可忽視也。
明代諸儒乃亦一承元代之風,以不出仕為高。吳康齋、鬍敬齋隱於田野。陳白沙隱於海澨。王陽明獨例外。然亦先遭竜場驛之貶謫,及其平宸濠之亂,而亦幾遭不測。終以江西巡撫死於軍事途中,未能一日重返京師。故其弟子如王竜谿王心齋,皆决意不仕,講學在野。乃有李卓吾之徒,又成為儒、釋、道三教同流之勢。東林一反故轍,主張在野不當忘廊廟,而黨禍興,高忠憲亦投水自盡,而終亦無救於明室之亡。滿清入主,重來異族之統治。
晚明遺老,亦率不仕。李二麯居土室,顧亭林則流浪,王船山黃梨洲皆隱晦以老,朱舜水則乘桴海外。政亂於上,學興於下,較之初元,抑更遠勝。
今言政統,則漢唐為盛,宋已衰,惟明代若差堪與漢唐相擬。此外則遼金西夏割據,蒙古滿洲入主。宋以下之中國,不如宋以前。然言學統道統,則宋以後尤盛於宋以前。社會下層遞有進步,中國依然是一中國,而旺盛繁華遞有升進,亦一不可掩之事實也。
顧亭林言:“國傢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亦言政統失於上,而道統則不得不保存在下。匹夫若較肉食者為多數,實則此等匹夫,更難得。亭林之意,乃主於大範圍多數中養出此更難得之少數。君有君道,臣有臣道,職位既定,其道易知。匹夫在政治上無職無位,而天下興亡,道大難知。道不行於下,社會無知無道,則一切無可言。此意尤值深切玩味。
清代順、康、雍,治定於上。乾隆之盛,上比明代之嘉靖、萬歷。然而在下之學統,則依然一反在上之政統,乃有漢學宋學之辯。宋學乃朝廷科舉功令所尚,重朱子之四書。而漢學則重返之兩漢五經,而程朱轉所輕。論其內情,則依然以在野爭在朝,以道統爭治統,以孔子之至聖先師爭當代之帝王一尊,則依然是有宋理學之遺軌也。
西化東漸,乃有太平天國興起,以耶穌為天兄,洪秀全為天弟,到處焚燒孔廟。今人亦以民族革命稱之。倘其成,當又將下於明代開國萬倍。曾國藩乃以在籍侍郎,發動湘鄉團練,平其亂,維係中國文化,功在社會。孔廟猶存,道統仍傳,此非曾氏之功而何。而今人乃以昧於民族大義責之。使曾國藩而亦從洪秀全,則復有施耐庵為《水滸傳》,不知更將何以下筆矣。
下迄清末,康有為起於粵,章太炎起於浙,皆以書院講學傳統,一主今文經學,一主古文經學。要之,皆以社會下層之道統上撼政府上層之治統。而中山先生乃以成其革命之大業,創建民國。此誠中國歷史上又一大進步。中山先生之辛亥革命,始可稱之為一正式民族革命。既非太平天國可比,亦非明太祖之開國可比。中山先生之以第一任正式大總統讓之袁世凱,湯武徵誅,繼之以堯舜禪讓,有宋理學家所提倡,中山先生正其人矣。洪憲稱帝,北洋軍閥擅權,政復亂於上。中山先生退隱在滬,創撰《三民主義》。雖其書衹討論政治,然首冠以民族主義,此即以道統駕治統之上。又稱民有權,政有能,則民權雖在社會下層之多數,而責任則在上層政府之少數。不忘治統少數之重要,亦上承中國文化傳統之理想而來。民生乃屈居最末,但非專指衣食物質生活言,乃指社會多數之人生言。而民族一義,則兼涵古人,屬更大多數。而能明得此民族之傳統大義,則少數中之尤少數,為最難者。故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就其先後,而可明其高下緩急之所在矣。
中山先生又於五權憲法中加入監察考試兩權,考試權乃中國傳統政治最高機能所在,使社會多數與政府少數緊密相通。政之能,即出於民之權者,其要在此。故中山先生乃主考試權,當不僅對被選者有限製,並對選舉人有限製,此尤不失中國傳統重視少數而必出於多數之精義。惟考試內容,則中山先生未作規定,此實漢唐以來中國政統上所討論一最值註意之最重大一問題。
黃梨洲《明夷待訪錄》,其《原君》《原臣》諸篇,發揮民主政治之精神所在,其書尚在法國盧騷《民約論》之前。盧騷《民約論》僅本空想,而梨洲則根據中國傳統史實。孔子以前,聖君賢相之相傳,實即代表治統不離道統,實已是一種民主精神。秦漢以下,君為王室主,相為政府主。君位世襲,由氏族觀念來。而政府中之相位,實即代表社會之民權。君不必聖,而相則必賢。周公孔子乃漢唐以下民衆理想之所寄。梨洲《待訪錄》深斥明祖廢相,為中國政統有失道統意義之最大一關鍵,乃一針見血之論。梨洲《待訪錄》又有《學校》篇,主張學校當為政統中公議之發源地,此一層漢唐以下諸儒所未發,而其論則從東林來。
今再進一層言之。學校為立國百年大計,應在政府上來領導政府,不應在政府下受政府之統製。即兩漢太學已有此意。又學校為考試之本,而考試則為政府之本。政府成員來自考試,考試內容則定於理想之學校。漢武帝之表彰五經,罷黜百傢,本之董仲舒之賢良對策。而董仲舒之得為賢良,則出於地方之察舉。自察舉演進為考試,唐代考試乃脫離學校而獨立,此實為一大歧點。蓋自漢末經魏晉南北朝,教育乃在世傢,學統寄之血統。及唐代,考試盛而世傢衰,無學校則考試何所本。宋代有鬍安定興書院,王荊公更新考試,此種精神,至朱子之定為四書,元代之更新科舉制度,而後教育為考試大本之理想,乃有開始實現之端倪。晚明之東林書院,則為之明白作宜揚。梨洲此番理論,具體落實,有其明白之表現矣。但明代科舉以八股取士,顧亭林《日知錄》謂,八股之禍,更甚於秦始皇帝之焚書。則考試制度須隨時改進,學校制度亦然。此則有貴於大聖大賢之隨時用心。晚清變法,依康有為主張,先廢科舉,而孫中山先生五權憲法中,又特設考試一權。其深識達見,超康氏為遠矣。
故政府本原在於考試,而考試本原則在於學校。學校在野,為學統道統之發源。而考試則在上,為選賢用能之根據。中國文化演進之三大階程,梨洲《待訪錄》一書,可謂已得其最要宗旨之所在。而其論學校,則可補中山先生三民主義與五權憲法所未及。
今再明白言之。近代民主政治有總統,此即代替了古代之君位。有行政院國務卿,此即代替了古代之相位。民初有英國首相製與美國總統製之爭,實則君相一體,治平大道决非寄於一人,乃當寄於多人。唐代之中書省,如今之立法院。門下省,如今之監察院。尚書省,如今之行政院。合此三院,乃成一相位,而全部政府任務實已由此而定。此最可法。唐代之所缺,則在學校。中山先生又主憲政前先行訓政。學校則當為實施訓政之重要場所。
由上言之,學校地位之重要可知。政府屬於少數,學校則屬於多數。由學校培養賢能來組成政府,而政治公論仍當寄存於學校。此非一大可嚮往之理想乎。
西方文化主分,學校代表智識,政府代表權力,又有教會代表信仰。既無一共同之道統觀,而政府治統,亦不能干涉學校與教會。學校教會分別成立。政府民選,乃由民間納稅人開始。愷撒事愷撒管,上帝事耶穌管,政教分離,不相合一。故西方實為一無統之社會。今則或統之於資本財富,或統之於政治權力與法律製裁,如是而已。無是非標準,則尚多數。
中國則必有統,血統本之自然,政統出於人文,而道統則一天人,合內外。由多數中演出少數,又由少數中演出更少數,而其更少數,又必回歸於大多數,而為之作代表。若必如西方,必以選舉為政治之基本,則孔子出而競選,未必能勝於陽貨。戰國諸子出而競選,亦未必能勝於孟嘗、信陵、平原、春申四公子及蘇秦張儀之徒。故中國人雖重少數,而少數必宗於道,而此道又必傳於教以通於政。故孔子為至聖先師,乃為全中國人兩千五百年來所崇仰為不可及。
依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首重民族主義。依中山先生之五權憲法,必尊考試制度。又依中山先生軍政、訓政、憲政之三階段,於全國平定後,實行訓政,則應重學校。道統終在政統之上,少數必從多數中來。權力非所重,道義乃其本。庶亦合於現代民主政治之大趨勢,而不失為中國文化演進之第四階程矣。
即以中山先生之在廣州組成革命政府,然仍赴北平,與段祺瑞張作霖言和,蓋亦以政治理想非一蹴可冀,故主政則必崇道,主讓不主爭。中山先生之北上言和,亦如其讓位於袁,言教不如身教,中山先生乃得為現代中國政治界一完人,一表帥。行道尤重於主政,即中山先生一生之表現而見矣。豈必以掌握政權乃始得為行道張本。民族文化傳統固如是,中山先生之躬行實踐亦如是。天生德於予,中山先生其亦無愧矣。中國此下之希望,則終在於中山先生之道,豈不昭然乎。
若必一依西方,專以多數為重,必以選舉為民主政治之正規,則亦當分教會與學校於治統之外,政教分離,乃始不致有大病痛。否則政權乃為社會惟一崇奉之對象,政統超乎道統之上,恐中山先生斷無此意想。而中國五千年之文化傳統,亦將墜地以盡矣。求變求新,從頭做起,迎頭趕上,五千年文化摶成之此一民族,永將不再存在,即民族血統而失之,其他尚何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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