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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欲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此回乃一部大書之眼也。看他自上文重和元年正月初一寫至此,一日一日,寫至初十,今又寫至看燈。夫看燈夜,樓上嘻笑,固金蓮、瓶兒皆在獅子街也。今必仍寫至此時此地,見報應之一絲不爽。
此回總結“財色”二字利害,故“二八佳人”一詩,放於西門泄精之時,而積財積善之言,放於西門一死之時。西門臨死囑敬濟之言,寫盡癡人,而許多帳本,總示人以財不中用,列了帶不去也。
吳神仙起先在周守備傢,言周者,舟也,分明撐寶筏而相渡也。今日在土地廟中,雖有神仙,其奈地府何?蓋深示人以及時行善,悔則無及矣。
孝哥必雲西門轉世,蓋作者菩心欲渡盡世人,言雖惡如西門,至死不悟,我猶欲化其來世。又明言如西門慶等惡人, 豈能望其省悟?若是省悟,除非來世也。
寫西門一死,其傢中人上下一個不少,然止覺凄涼,不似瓶兒熱鬧,真是神化之筆。
此回內,即寫李三、來爵負恩賴批文事,真是“冷暖” 二字中,一絲也差不得。
鴻守信義,故賢於雀,然而春鴻亦不能久留矣,觀此方知命名之妙。觀後往張二官傢去,方知苗員外送童之意,為報喪帖,勾魂帖也。
寫伯爵,止用“愕然”二字, 寫盡小人之心,已寫盡後文趨承張二官之意,真是一筆當千萬筆用也。
女婿斬衰泣杖,其非禮為何如!乃反襯瓶兒死,其奢僭處更難堪也。】
詞曰:人生南北如岐路,【張夾批:大是。】世事悠悠等風絮,【張夾批:大是,大是。】
造化弄人無定據。【張夾批:是,是。】翻來覆去,【張夾批:古往今來也。】
倒橫直竪,【張夾批:上天下地也。】眼見都如許。【張夾批:嘆盡一篇招魂賦。】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
竹籬茅捨,總是傷心處。
——右調《青玉案》
話說西門慶,姦耍了來爵老婆,復走到捲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製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傢母、崔親傢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纔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傢去了。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衹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捲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嚮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張夾批:為子虛一引。】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頭裏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衹在椅子上打睡。【綉像眉批:恙作矣。】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衹顧攔着,留坐到二更時分纔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鐘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衆位,【張夾批:虛寫,為下文反襯。】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傢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裏唱的一個馮金寶兒,【張夾批:便出金寶。】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綉像夾批:伏脈。】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裏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纔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又說:“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張夾批:又是瓶兒,我固雲瓶兒後身也。】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了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裏看着他王太太穿着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綉像眉批:憑虛作祟,而金蓮下手,此夢大驗。】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張夾批:寫月娘利瓶兒之財,直至此處,猶用隱筆寫其深心。月娘真可恨哉。】【綉像夾批:心上事夢中亦放不過。】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張夾批:貪癡如見。】和他駡嚷,嚷着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張夾批:映簪折二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淨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衹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裏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幹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張夾批:必用玉簫,可想此處蓋為玉簫一總。夫玉簫吹噓蕙蓮,吹散金蓮,花事已盡。固應與三友同作斷腸聲也。】【綉像夾批:照應。】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傢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着,做的十分細巧。【張夾批:不如此,不足以送死。】【綉像眉批:雖期(明)知其為送死之具,使我當之亦不得不愛。】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裏邊盛着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着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衹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裏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裏怎的,衹是恁沒精神?”【張夾批:將待死西門,在月娘眼中一照。】【綉像眉批:畢竟正經夫妻好。】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衹是不耐煩,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裏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穿,徑到獅子街燈市裏來。【張夾批:一部炎涼書,屢次寫燈。蓋以燈之熱無多時,且盡屬虛花,以比其炎熱不久也。】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遊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鬥錦回。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裏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
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臺,果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着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傢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壇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傢。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傢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衹是心裏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傢老公?”婦人道:“我那裏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嚮不來,不知怎的怠慢着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衹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張夾批:一語入賁四嫂,總是醋味,各行中皆有。】西門慶笑道:“那裏有這個理!倒因傢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婦人道:“說昨日爹傢中請堂客來。”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傢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婦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衹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衆夥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張夾批:為下文上紙受辱作引。】【綉像眉批:此等人反要撐持門面。】因前日他小大姐駡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後駡了來,好不在這裏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纔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着緊把我也擦颳的眼直直的。【張夾批:極力寫春梅。】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着臉子就駡起來,在我這裏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纔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裏走走去。”【張夾批:傷心語。蓋明點瓶兒夢中語,為下文黑影作映。】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裏着落?倒常時來我這裏,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傢中吃了些粥,剛纔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甚麽哩。”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綉像眉批:一白綾帶已見深心慧巧矣,而又有頭髮相易者,愈出愈奇。愛欲一場,何所不至。】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紮在腰間,用酒服下鬍僧藥去,【張夾批:點明梵僧。】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棱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張夾批:與初會時一對。】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裏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着燈行房,把燈臺移在裏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幹淨,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裏,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衹想着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張夾批:寫盡貪癡。】【綉像眉批:一犯貪癡,便是殺身之兆。】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着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衹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竜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棱露腦,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裏,見他兩衹腿兒着紅鞋,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麽不想達達,衹要你鬆柏兒鼕夏長青便好。【張夾批:映賁四嫂,卻是後文。】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傢,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傢,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衹長遠等着我便了。”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傢,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傢去,隨你心裏。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張夾批:故作滿語,以襯喪命也。】【綉像眉批:六兒之言不知果真心否?而以其所不喜易其所喜,是人情之常。】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幹勾兩頓飯時,方纔精泄。解禦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淨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纔點茶漱口,嚮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夥計鋪子裏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打着燈籠,玳安、琴童籠着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衹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綉像眉批:子虛來矣。】嚮西門慶一撲。那馬見了衹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張夾批:寫得冷氣浸人,子虛武大皆來矣。】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着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傢奔將來,直跑到傢門首方止。王經打着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綉像眉批:何異驅牲屠肆。】此這一來,正是:失脫人傢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張夾批:所為鐘馗番身也。】嚮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隻手搭伏着他肩膀上,摟在懷裏,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持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裏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傢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衹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衹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
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裏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裏駡道:“怪小淫婦,衹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布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裏面衹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鐘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綉像眉批:此藥較武大藥所差幾何?吃法與武大吃法所差幾何?因果循環,讀者猛省。】醉了的人,曉的甚麽?合着眼衹顧吃下去。【張夾批:與武大吃藥時一般也。】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衹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中,衹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裏,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棱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YS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着他掇弄,衹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着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YS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衹是不泄。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衹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澱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衹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綉像眉批:看此光景,與幸殺諸物何異。】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張夾批:比武大傾聽如?看其翡翠軒葡萄架諸樣,亦須看此等樣子。】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着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裏覺怎麽的!”西門慶亦蘇醒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張夾批:二句道盡。】又曰“嗜欲深者生機淺”,【張夾批:又二句道盡。】西門慶衹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綉像眉批:此菩提捧喝,須省,須省。】正是起頭所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張眉批:一個“色”字方結完。與“舞裙歌扇”一絶,同一千裏大章法。】【綉像眉批:以起詩作結,作者大意所在。】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着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纔回過來。【張夾批:好色纔看樣。】慌的金蓮連忙問道:“衹怕你空心虛弱,且坐着,吃些甚麽兒着,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麽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綉像眉批:畢竟正經夫妻。】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纔就頭暈起來。”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綉像夾批:還虧你。】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張夾批:不是卿與春梅或者無此一交,殺人埋之,曰:“非我誰,其埋之也”一笑。】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傢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昨日往誰傢吃酒?那咱晚纔來。”【張夾批:心虛語。】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裏吃酒來。”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着,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衹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裏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麽,衹是身子虛飄飄的,【綉像夾批:自然。】懶待動旦。”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着姐夫寫貼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衆官客吃酒。”【張夾批:寫不知死人如畫。】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着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張夾批:前鏡臺春色,涌泉之精,衹消受得此一口奶,癡人須想。】用盞兒盛着,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張夾批:癡人如畫。】春梅扶着,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衹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裏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裏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裏要吃甚麽,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裏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傢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麽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張夾批:此所為殺人不見血,李知縣固雲“屍、傷、病、物蹤”五件全無者也。】“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張夾批:妙,是虛心漏空語。】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張夾批:或者將酒當茶,將色當飯。】衹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衹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傢裏,可是沒絲毫事兒。”【張夾批:活是金蓮,比對武二說大郎病癥何如?】【綉像夾批:然乎?否乎?】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裏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衹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裏去。【張夾批:妙,活是玳安,比何九,鄆哥何如?】【綉像眉批:又是一個金蓮,妙。】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衹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駡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纔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傢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了,【張夾批:總用飛舞之筆寫一金蓮。蓋寫殺人之金蓮,不得不飛舞矣。】說道:“姐姐剛纔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裏?”【張夾批:又活是金蓮。不特妾婦如此,天下如此說昧心語者豈少也哉?欺父欺君,當同此類也,可恨可恨!】【綉像夾批:豈不也者。】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傢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纔來,不知在誰傢來。誰傢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纔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幹淨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幹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金蓮道:“那老淫婦有甚麽廉恥!”【張夾批:金蓮一味推人,遂忘忌諱。】月娘道:“我衹說他决不來,誰想他浪(扌扉)着來了。”金蓮道:“這個,姐姐纔顯出個皂白來了!【張夾批:純是飛舞之筆。寫得金蓮活跳,方是活金蓮,方可殺人。】像韓道國傢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駡他!幹淨一傢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駡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傢使喚來。”【張夾批:點明寫林氏之故,又見月娘不快金蓮,處處有成心處。】【綉像夾批:妙。】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張夾批:用筆刻甚。】【綉像眉批:尚有良心。】
【綉像夾批:妙。】便駡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傢做甚麽?【張夾批:口強辭窮,為後文識破姦情一引。】還是我姨娘在他傢緊隔壁住,他傢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傢住,常過去和他傢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傢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駡他。”【張夾批:是撒潑後語。】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張夾批:一路寫金蓮,純是與月娘對頭不着,聲色俱出。】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衹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麽?”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月娘駡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麽酒,問甚麽,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把平安兒駡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着西門慶衹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衹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張夾批:比奢稜露腦何如?比一泄如註又何如?】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裏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傢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衹顧耽着,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麽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衹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衹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裏去,在床上睡着,衹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衹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裏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傢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衹顧耽着,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麽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衹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衹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裏去,在床上睡着,衹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裏不去。”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衹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衹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張夾批:淡上接來。】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張夾批:西門一息尚存,伯爵猶一絲不走,滿身滿口奉承也。】我今日纔來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揚長出去了。
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其陰虛,方纔好得。”【張夾批:此句出任醫之口,尚是人醫,不是獸醫也。】【綉像眉批:伍醫的真明理,不比世間一味猜謎下藥便死者。】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張夾批:上火可清,下水難生也。】【綉像夾批:應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張夾批:比一泄如註何如?】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裏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裏,與月娘衆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衹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着不答應。【張夾批:為玉簫一結。蓋至此玉簫聲咽,即陽關調,亦不能成聲也。】【綉像夾批:丫頭妙態。】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衹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張夾批:此時衆人,俱不以西門死為意也。】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着,衹說吃酒哩,不教過來。衆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着俺每坐,衹怕勞碌着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挂心。”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鬍太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綉像眉批:“痰火”二字從何說起?自古諱疾忌醫如西門慶者,死不足怪,獨怪有自知其疾而庸醫偏執以至無救者,可勝痛恨。】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纔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鬍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鬍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張夾批:一筆,使瓶兒與西門死一總。】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衹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綉像夾批:“有緣”二字可憐,殺人不少。】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鬍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藴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張夾批:所以雲鬍說也。】乃是忍便行房。”又卦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張夾批:乃武大討利錢者。】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綉像眉批:此子不善讀父書,可笑可嘆。】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張夾批:比梵僧藥何如?】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蘇者數次。【張夾批:叨荷春泉之惠多多矣。】【綉像夾批:可憐。】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張夾批:將一部《金瓶梅》三人居住花園,衹用此四字一點,不堪之甚。】不是個待人的。”【綉像夾批:金蓮卻少許多蠟燭矣。】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着,方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幹淨,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於後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因問:“貴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衹是下邊腫毒,當不的。”何千戶道:“此係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捨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裏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挂意。”西門慶舉手道:“衹是有勞長官了。”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裏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傢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張夾批:猶是興陽妙藥,妙絶,妙絶。】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愛月兒笑道:“甚麽大禮,惶恐。”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衹吃了些粥湯兒,剛纔太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傢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傢子金山也似靠着你,卻怎麽樣兒的。”月娘道:“他衹害心口內攔着,吃不下去。”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不一時,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着,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喂他。強打着精神,衹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綉像夾批:未必。】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着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傢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張夾批:寫月兒與衆人不同,是新得寵者。】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綉像眉批:世有要好而反害之者,不獨何千戶之薦醫也。】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張夾批:或者有粉紅膏在內。】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衆人慌了,都守着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捲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挑神,【張夾批:映月娘。】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傢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裏,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張夾批:起以玉皇廟,歸宿於土地廟,為“熱”字結煞。】出着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着手帕,在於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張夾批:一部結文以此。】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衹因他: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
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幹腎水枯。
當時衹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衝辰,怎麽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張夾批:二句妙絶。壽源難保,財福何用?】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
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麽?”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衹得拿了一匹布,謝了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兇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綉像眉批:病豈此等可療?然亦自盡其心耳。】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挂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鬥,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張夾批:一筆將一部金蓮貶到與妓者一樣。】【綉像夾批:此是何故?可恨,可恨。】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張夾批:是臨死光景,姦雄回首,同聲一哭。】又不肯告人說,衹教人廝守着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蓮,【張夾批:必待月娘不在,亦明知月娘不相容也。】心中捨他不的,滿眼落淚,【綉像夾批:至死不悟,而猶作此態,真正犬豚。】說道:“我的冤傢,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着我的靈,休要失散了。”【張夾批:與分香買履一樣癡景。】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衹怕人不肯容我。”【張夾批:是‘撒潑’後心事。】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張夾批:是不能容金蓮情景,言下已深恨矣。】【綉像夾批:可憐。】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張夾批:又照瓶兒死時囑人光景,曾幾何時,受囑者亦囑人矣。】說道:“我覺自傢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傢笑話。”【張夾批:千古癡人,同聲一哭。】指着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張夾批:可知‘撒潑’一事,作者麯麯寫出,蓋為後死金蓮之媒也。】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張夾批:絶無一言,其恨可知。蓋愈囑而月娘愈醋矣。】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張夾批:反刺後文,寫盡生死苦極。】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張夾批:姦雄回首,茫然自失如此。】【綉像眉批:世人有認定一人為可以托孤寄命,及至屍骨未冷而患害反由之而作,比比皆然,可勝嘆惋。】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張夾批:囑敬濟如此。】好歹一傢一計,幫扶着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張夾批:囑敬濟又如此。】又分付:“我死後,段子鋪裏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傢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張夾批:結段子鋪五萬兩。】【綉像眉批:臨死井二此人根器尚好,故再世有永福之度。】賁四絨綫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張夾批:結絨綫畏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張夾批:結綢絨鋪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傢。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傢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張夾批:連利六百五十兩。】討來發送我。你衹和傅夥計守着傢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張夾批:結印子鋪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張夾批:結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鬆江船上四千兩。【張夾批: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傢,賣了銀子並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張夾批:已算定道國之拐,此處見西門老姦,與敬濟不經事者不同。】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張夾批: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張夾批: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張夾批:三百四十兩。以上共計八萬七千七百四十兩。然則西門氏之富亦不過十萬餘耳,遂造如此之孽,籲,可畏哉!】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衹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張夾批:豈知顧攬不過娘兒們來,可嘆可笑。】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張夾批:姦雄末路,同此一付眼淚。】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不一時,傅夥計、甘夥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衆人都道:“你老人傢寬心,不妨事。”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張夾批:猶是場中餘熱。】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衹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張夾批:老陽之數,剝削已盡。一化孝哥,幸而碩果猶存,亦見天命民懿不以惡人而滅絶也。誰謂作稗官纔不知易也哉?】到於正月二十一日,【張夾批:二十一又是陽數,合三十三又見陽明興,而陰晦除,君子進,而小人死矣。】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綉像夾批:照出。】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 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 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衹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張夾批:此數語,與“醉飽行房”一律相對。彼是結色,此是結財。章法井井,與開講一詩四成語相對。而“二八佳人”一絶,又自與“舞裙歌扇”一絶前後板排,又是一般章法,共成參差錯伍之致。】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張夾批:一句點醒多少愚人。】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纔打發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裏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裏,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着害肚內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着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張夾批:玉樓實終始人。】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裏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着,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裏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衹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裏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着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裏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纔沒氣兒,【張夾批:一句緊接,所以必孝哥為西門化身,所以分明官哥為子虛化身也。】閤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傢的老爹在此,【張夾批:一句“冷”字起頭,傷心煞人。】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拜謝去了。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着,便駡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着,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玉簫道:“我衹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裏,走出對着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張夾批:玉樓已有去志。】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在屋裏去了。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傢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衆小廝把西門慶擡出,停當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衆夥計都在前廳熱亂,【張旁批:衆人熱亂,與瓶兒死時自是不同。】收燈捲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閤家都不犯兇煞。”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傢去,傢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閤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張夾批:亦非禮。】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傢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夥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張夾批:一樣諸人辦事,衹覺敘得冷淡之甚,真是史筆。】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衆街坊鄰捨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衆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捲棚內看着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衆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張夾批:做夢反知瓶兒死。】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捨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伯爵愕然道:【張夾批:二字描盡。】“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傢當有了主兒了。”【張夾批:然則此時無子則奈何?】【綉像眉批:愕然是主何意?讀者且細推詳。】落後陳敬濟穿着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傢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傢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綉像眉批:據此數語,足稱知已。】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張夾批:一結,窺盡敬濟底裏。】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張夾批:又見大舅,底裏人情如此。】伯爵道:“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麽理的?還是老舅主張。【綉像眉批:明明莊語,而隱微中不無又帶諛意,可見小人轉腳之捷。】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傢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張夾批:比薛嫂說楊姑娘何如?前伯爵幫吳大舅說大巡情非此語乎?方知前文之妙。】因問道:“有了發引日期沒有?”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張夾批:草草敘來,一事不少,卻冷落之甚。】
那日何千戶來吊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裏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衹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張夾批:古道為西門素日放帳一映,又伏下文春鴻也。】【綉像眉批:難得此古道相知。】吊老畢,到衙門裏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着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張夾批:一封鴻雁故人書,令人眼淚盈把。】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張夾批:禍福迅速,一至於此。】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傢中念經做齋哩。”這李三就心生姦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衹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裏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傢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張夾批:麯盡人情,卻是眼前恆事。】【綉像眉批:讀此便欲發指牙碎。雖然,此正常情直,當付之一笑。】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衹春鴻不肯,【綉像夾批:好人。】口裏含糊應諾。
到傢,見門首挑着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吊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傢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傢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張夾批:直照苗員外。】【綉像眉批:一語足墜丈夫血淚。】徑奔傢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張夾批:是大舅老作用,人情如此。】“李智、黃四藉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着剛纔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裏,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張夾批:人情又如此。】等我和他說罷。”於是走到李三傢,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鱢。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鬥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衹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傢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裏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了些。”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傢,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纍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張夾批:人情又如此。一路寫來,令人不禁淚眼。】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夥,上納錢糧去了,【張夾批:人情又如此。】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有詩為證: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九日。
【文禹門雲:看至此回,忽忽不樂。或問日:豈以西門慶死已晚乎?日:非也。西門慶早死,安得有許多書看。曰:然則以西門慶死得太早乎?曰,非也。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曰:然則奚為不樂也?予乃嘆曰:世上何曾有西門慶哉!
《水滸傳》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
《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時,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不足傳也,而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駡。世界上恆河沙數之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後轉不死,西門慶亦幸矣哉1夫人生世上,終有死日。乃生不願與西門慶同生,而死竟與西門慶同死,是可哀也。】
(二)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三月二十八日。
【文禹門又云:潘金蓮殺武大郎,人為之寒心;潘金蓮殺西門慶,人為之快心。蓋西門慶本該死,又有取死之道。潘金蓮以忌之者殺武大郎,以愛之者殺西門慶,同死於金蓮之手,而所以死之者不同也。西門慶臨死,猶眷眷於金蓮,何至死不悟也。然至死而不悟者,奚止一西門慶哉?且有願如西門慶之死而死者,吾其如書中之西門慶何哉!吾其如世上之西門慶何哉!是《金瓶梅》之死西門慶,不如《水滸傳》之死西門慶,死得爽快也。故看至西門慶之死,總覺不快。凡看《金瓶梅》者;何弗先看《水滸傳》乎?看完《金瓶梅》者,更不可不一看《水滸傳》矣。
此書吳、潘之不能相窖,西門慶知之,金蓮亦未嘗不自知。
然自此以後,守分安命,而無陳敬濟之偷,月娘亦奈之何哉!
防人殺而以刀柄授人,謂此不殺也,無此事也。金蓮之被殺,亦如西門慶之自殺,於吳月娘何尤焉。而況西門慶之不死於殺,尚不足以快人心,潘金蓮者,亦令其壽終內寢也,此書真可燒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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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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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評全本金瓶梅 | 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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