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81節:北京城雜憶(4)      蕭乾 Xiao Qian

  叫賣實際上就是一種口頭廣告,所以也得變着法兒吸引顧客。比如賣一種用秫稭稈製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藝兒賽活的。"有的吆喝告訴你製作的過程,如城廂裏常賣的一種近似燒賣的吃食,就介紹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兒又白搭。面的包兒來,西葫蘆的餡兒啊,蒸而又炸。"也有簡單些的,如"鹵煮喂,炸豆腐喲"。有的藉甲物形容乙物,如"慄子味兒的白薯"或"蘿蔔賽過梨"。"葫蘆兒--冰塔兒"既簡潔又生動,兩個字就把葫蘆(不管是山楂、荸薺還是山藥豆的 ) 形容得晶瑩可人。賣山裏紅(山楂 ) 的靠戲劇性來吸引人,"就剩兩挂啦"。其實,他身上挂滿了那用繩串起的紫紅色果子。
  有的小販吆喝起來聲音細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聽那種忽高忽低的,也許由於小時人傢告訴我賣荷葉糕的是"拍花子的"--拐賣兒童的,我特別害怕。他先尖聲尖氣地喊一聲"一包糖來",然後放低至少八度,來一聲"荷葉糕"。這麽叫法的還有個賣蕎麥皮的。
  有一回他在我身後"喲"了一聲,把我嚇了個馬趴。等我站起身來,他纔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蕎麥皮耶"。
  特別出色的是那種合轍押韻的吆喝。我在小說《鄧山東》裏寫的那個賣炸食的確有其人,至於他替學生挨打,那純是我瞎編的。有個賣蘿蔔的這麽吆喝:"又不糠來又不辣,兩捆蘿蔔一個大。""大"就是一個銅板。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編起快板:"老太太(那個 )真行好,給個餑餑吃不了。東屋裏瞧(那麽 ) 西屋裏看,沒有餑餑賞碗飯。"
  現在北京城倒還剩一種吆喝,就是"冰棍兒--三分啦"。語氣間像是五分的減成三分了。其實就是三分一根兒。可見這種帶戲劇性的叫賣藝術並沒失傳。
  四、昨 天
  四十年代,有一回我問英國漢學家魏禮怎麽不到中國走走,他無限悵惘地回答說:"我想在心目中永遠保持着唐代中國的形象。"我說,中國可不能老當個古玩店。去秋我重訪英倫,看到原來滿是露天攤販的劍橋市場,蓋起紐約式的"購物中心",失去了它固有的中古風貌,也頗有點不自在。繼而一想,國傢、城市,都得順應時代,往前走,不能老當個古玩店。
  為了避免看官誤以為我在這兒大發懷古之幽思,還是先從大處兒說說北京的昨天吧,意思不外乎是溫故而知新。
  還是從我最熟悉的東城說起吧。拿東直門大街來說,當時馬路也就現在四分之一那麽寬,而且是土道,上面衹薄薄鋪了一層石頭子兒,走起來真硌腳!碰上颳風,沙土能打得叫人睜不開眼。一下雨,我經常得趟着"河"回傢。我們住的房還算好,衹漏沒塌,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可是衹要下雨(記得有一年足足下了一個月 ) 傢裏和面的瓦盆,搪瓷臉盆,甚至尿盆就全得請出來。先是滴滴嗒嗒地漏,下大發了就嘩嘩地住下流。比我們更倒楣的還有的是呢,每回下雨就得塌幾間,不用說,就得死幾口子。
  那時候動不動就戒嚴。城門關上了,街上不許走人。街上的路燈比香頭亮不了多少,鬍同裏更是黑黢黢的。記得一回有個給人做活計的老太太,挎着一包袱棉花走道兒,一個歹人以為是皮襖,上去就搶。老太太不撒手。那傢夥動了武,老太太沒氣兒啦。第二天就把那兇手的頭砍下來,挂在電綫桿子上。
  看《竜須溝》看到安自來水那段,我最感動了。那時候平民衹能吃井水,而且還分苦甜兩種。比較過得去的,每天有水車給送到傢門口。水車推起來還吱吱 地叫,倒挺好聽的。我們傢自己就釘了個小車,上頭放兩衹煤油桶,自己去井臺上拉,可也不能白拉。
  這幾年在北京不大看見掏糞的了。那時候除了住在東單牌樓一帶的洋人和少數闊佬,差不多都得蹲茅坑,所以到處都過掏糞的。糞是人中寶。所以有糞霸,也有水霸,都各有劃分地帶,有時候也鬧鬥毆。
  至於垃圾,滿街都是,根本沒有站。北京城有兩個地名起得特別漂亮:一個是護國寺旁邊的"百花深處";一個是我上學必經的"八寶坑"。可笑的是,這兩個地方那時堆的垃圾都特別多,所以走過時得捏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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