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七十九回 淡如菊仗官取羞 張類村昵私調謔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及至次日,盛希僑、王隆吉是昨日訂明的陪賓,自是早到。夏鼎原不曾去,是不用說的。錢萬裏、淡如菊亦至。周傢小舅爺繼至。這程、蘇二公及孔纘經,自嚮碧草軒來。王象藎看座奉茶,極其殷勤,心中有許多說不盡的話,爭乃限於廝役,衹得把舌頭寄在眼珠上,以目寫心。程公有舊日與王象藎說的話,此中自有默照,不用再申。
  王象藎衹說:“張大爺與張少爺俱來到,在小南院哩。”
  程嵩淑道:“你去請去。”王象藎怎肯怠慢。少焉張類村到,程嵩淑笑拱道:“適從桃葉渡頭至?”張類村也笑道:“恰自杏花村裏來。”程嵩淑道:“老類哥年紀大了,萬不可時時的‘沾衣欲濕杏花雨’。”張類村又回道:“一之為甚,怎敢‘重重疊疊上瑤臺’。”這滿屋笑了一個大哄堂。
  蘇霖臣道:“老類哥,你怎的這個會聯句。偏偏請你做屏文,你就謙虛起來,衹說是八股學問。”張類村道:“我一嚮原沒學問,衹因兩個房下動了麯直之味,我調劑????梅,燮理陰陽,平白添了許多大學問。若主司出下《或乞醯焉》題目,我雖老了,定然要中榜首。”程公呵呵大笑道:“此題要緊是截下,若犯了‘乞鄰’兩個字,就使不得了。”正笑間張正心已到門前,行了晚輩之禮。諸公衹得把老友的詼諧擱起。
  少頃,譚紹聞來請看戲,那衆人起身前往。到後門,紹聞請從內邊過去,近些。蘇霖臣道:“怕不便宜。”紹聞道:“傢中原有請的內客,已令他們都把門閉了,過去無妨。”
  原來所請的堂眷,有另帖再請的,有拿賀禮物件自來的,一個也不少。並東鄰芹姐歸寧,也請來看戲。
  衆客到了樓院,各門俱閉。張類村站住道:“該請出尊堂,見個壽禮。”紹聞恭身道:“不敢當老伯們為禮,況且內邊也着實不便宜,請看戲罷。”程嵩淑道:“前邊戲已開了,傢中必忙,不如看戲為妙。”衆人到了屏後,德喜掀了堂簾,俱出來到客廳。戲已唱了半出,大傢通揖散坐,擎茶看戲上扮演。
  原來盛公子點的,俱是散出,不過是文則蟒玉璀璨,武則胄鎧鮮明;妝女的呈嬌獻媚,令人消魂;耍醜的掉舌鼓唇,令人捧腹。日色傍午,煞住鑼鼓。衆客各尋退步,到賬房院解手散話。
  遲了一個時辰,廝役們列了桌面,排定座椅,擺上餚碟。
  戲上動了細吹。紹聞敦請尊客到位奉杯,那個肯受,衹得行了簡便之禮。遵命讓座,彼此各謙遜了半晌,少不得怕晚了戲上關目,團團作了一個告罪的揖,衹聽得說:“亂坐,亂坐,有僭了。”上設三席,中間一席正放,張類村道:“斜着些好坐。”
  紹聞上前婉聲說道:“怕遮住後邊小女娃們看戲。老伯齒德俱尊,何妨端臨。”張類村道:“慚愧,慚悔。”於是坐了首座。
  程嵩淑次座。東邊打橫是周無咎,西邊打橫是王隆吉。東邊一席,首座是蘇霖臣,次座是孔纘經,打橫是張正心、夏鼎。西邊一席,首座是淡如菊,次座是錢萬裏,打橫是盛希僑,紹聞占了主位。其餘衆客,俱在兩列席坐定。
  德喜兒一班廝役,早換去冷酒,註上暖醇。紹聞站起,恭身同讓。這戲上早已參罷席,跳了“指日”,各尊客打了紅封。
  全不用那穿客場哩拿着戲本沿席求點,早是盛公子排定的《長生殿》關目上來。
  不言衆客擎杯看戲,內中單表這淡如菊,心中老大不快活,喟然默念道:“我們在各州府縣,休說那刺史、令長,就是二千石官兒見了我們,不稱先生,不敢開口說話;不讓我們坐上席,還怕我們吃不飽。那曾罕見這幾個毛秀纔兒窮措大來。看他們嘴上蒼髯,那有發達之日;身上布素,曾無綢緞之袍。略說了一個隔省遠客,竟不虛讓一讓,竟都猴在上邊了。我若不說起我的身份,叫他們當面錯過,還不認的我是誰哩。”這腹中的臨帖,早臨了一部顔魚公“爭坐位”的稿兒。但話無來由,如何說呢?少時,咽了幾杯,問錢萬裏道:“錢師傅,這兩日在衙門不曾?”錢萬裏道:“到明日就不是我該班了,昨日尉氏秦師傅已到,明日上班替我。”淡如菊道:“汝寧府上來不曾?”錢萬裏道:“他還是春天上了一回省,到如今總沒來。昨十五日,號簿上登了他稟帖一叩。”淡如菊道:“他那西平縣那宗事兒不小呀!”錢萬裏道:“什麽事?”淡如菊道:“大着哩!西平有一宗大案,乃是強盜傷主事。西平是個青年進士初任官,且日子淺,諸事糊糊塗塗。內中強盜攀了一個良民,西平硬夾成了案。人傢不依,告到府裏。府太爺前日委敝東會審,我跟的去辦。你說好不難為人,一個年輕輕的進士,咱如何肯不作養他?但他這讀書的人,多是天昏地暗的,把事弄錯,就錯到一個不可動轉地位。咱心裏又捨不的鬧掉了他這個官,想人傢也是十年寒窗苦讀,九載熬油,咱再不肯一筆下去鬧壞。好不難為死人。”錢萬裏道:“休怪我說,那西平縣是來不哩的人。六月上司來,投手本稟見,還要有話說,到官廳裏坐下。那門包規禮,以及內茶房、內上號分子,跟他討多少氣。全不曉的做官的銀子是‘天鵝肉’,大傢要分個肥;就是不吃大塊兒,也要撕一條小肉絲兒。全不管俺是他一條大門限。難說本司一個大衙門,是他傢堂樓當門麽?”
  他二人這一個錢師傅,那一個淡師爺,使盛希僑聽的厭極了,說道:“布政司堂樓當門,我不但常走,還住在堂樓裏邊,毫末不為出奇。你不認的我,我在娘娘廟街北哩住,我姓盛。大傢看戲罷。”這錢萬裏覺着風頭兒不順,就趁着一陣鑼鼓喧天,喇叭鐃鈸齊響,住了口看起戲來。
  少焉席已上來,水陸並陳。湯飯將到之時,恰恰兩個旦腳,裊裊娜娜在毯上做戲。那盛希僑目不轉睛,眼中賞心中還想着席上喝彩,好令管傢放賞。爭乃一起腐迂老頭兒,全不知湊趣,早已心中不甚滿意。忽聽淡如菊道:“十年離傢,全然沒見一副好箱,一顆好旦腳。”紹聞道:“這是山東接來的。”淡如菊道:“這都是敝處打下來的‘退頭貨’。”衹這“退頭貨”三字,盛公子肝花上直攮了一大針,心坎內就轟了一聲雷。扭頭厲聲道:“淡師爺淡老先生,眼中看罷,不用口中鬍褒貶。像你這個光景,論富,你傢裏沒産業;論貴,你身上沒功名。即在貴處看戲,不過隍廟中戲樓角,擠在人空裏面,雙腳踏地,一面朝天,出來個唱挑的,就是盡好;你也不過眼內發酸,喉中咽唾,羨慕羨慕就罷了。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說長道短!”
  紹聞見盛希僑出言鹵莽,急攔一句道:“盛大哥是怎的,看戲罷。”盛希僑一聲喝住戲子道:“退頭貨,進去罷,休惹人傢惡心。這些話,嚇馬牌子罷,休掃我這傻公子的高興。”
  這淡如菊現聽說布政司堂樓當門一句,早曉知是一個大舊傢;兼且隍廟戲樓角看戲,也未免竟有些親歷其境意思。況且當場煞戲,大為無光。衹是一溜煙,推小解而去。
  德喜說姓淡的走了,紹聞急忙出趕。這張類村諸公,都微有失色之意。唯程嵩淑笑道:“高極!高極!叫他們還唱罷。”
  盛希僑道:“程爺吩咐,你們還接住唱。”於是鑼鼓重響,兩旦腳依舊上常盛希僑道:“方纔非是晚生造次,實在姓淡的那話,叫人咽不下去:一個進士官,全在他手心裏搦着。既然如此,如何衹聽說賀進士,沒聽說人傢賀幕賓的?即如這兩個旦腳,雖不盡好,也算罷了。衹到山東、河南,便是他南方打下來的退頭貨,好不惱人。”程嵩淑道:“世兄不曉,他就是南方打下來的退頭貨。他本地方好的,不在傢享福,便在外做官。惟其為退頭貨,所以在山東河南,東奔西跑。”盛公子道:“若是曉得老先生們不嗔,就早已動粗了。”
  看官要知,草此一回,非故為雕刻無????之筆,乃是有一個正論綴在後邊。古人云:“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蓮幕中豈無顯於功名、飫於學問之士?但此亦不能恆觀。若是短於功名,欠於學問,一遇本官屬下但有生員牽入案牘者,這胸中早刻下“草野可笑,律例不通”八個字的印板。既已成竹在胸,何難藉筆於手,票擬之下,便不免蘇東坡喜笑怒駡之文章矣。總緣“以準皆各其及即若”的學問與“之乎者也耳矣焉哉”的學問,是兩不相能的。所以真正有識見的人,斷不肯於公署中輕投片紙。若不自重自愛,萬一遭了嘲笑的批語,房科粘為鐵案,邑裏傳為笑柄,你也撾不了登聞鼓,雪這宗虐謔奇冤。這是何苦而來?
  更有一段話說。大凡世上莫不言官為主、幕為客。其實可套用李謫仙兩句云:“夫幕友者,官長之逆旅;官長者,幕友之過客。”本是以利為朋,也難強人從一而終。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諸事各要自持主張,不過律例算盤在他們身上取齊。
  若說自己虛中善受,朋友們是駕輕就熟,倘有疏虞,衹怕他們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
  閑言已完,再敘戲常紹聞趕不上淡如菊,急忙回來照客。
  席面草率完局,首座張類村,早有離席之意。衆人看見,一齊起身。戲子住了鑼鼓。這錢萬裏早嚮紹聞告別。王隆吉見堂眷一齊回嚮後樓,也不說再見姑娘。孔纘經亦言傢無別人。周無咎知後邊人多,催小廝叫轎夫擡轎,要並新婦同歸。紹聞一總說了些謝不盡厚貺賜光的話,戲子吹着鼓樂,一同送出門去。
  張類村道:“正心,你該去後院看車來了不曾。”張正心領了伯父之命,也跟出大街,轉嚮鬍同口看車。紹聞送客回來,說:“老伯們俱住下看晚戲,小侄萬不肯叫走。”張類村道:“我不能坐,這一會兒腰疼的很。不但看不成戲,且不中伺候。”
  紹聞道:“任老伯睡坐自便,一定住下;不然看完戲,小侄即送老伯到鬍同口小南院住下。”程嵩淑笑道:“老類哥,老侄留你住下,你今晚暫唱一個‘外’何如?”張類村笑道:“休說唱外,就是唱‘末’,如今也成了‘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程嵩淑笑道:“這豈不難為了‘旦復旦兮’?”張類村笑道:“明日一旦填溝壑,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蘇霖臣道:“‘旦旦而伐之’,豈不怕人!”張類村道:“並不是旦,直是一個白醜,一個黑醜,就叫老生有幾分唱不成。”這一群蒼髯老友,說起閨閣謔語,不覺的一座皆粲。
  少焉,德喜來說:“張少爺在後門上請張大爺坐車回去哩。張大爺還從後院過去罷。”張類村道:“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竟是我老來丟醜。”紹聞道:“現成。”程嵩淑道:“直把如君作細君。”張類村道:“盧仝之婢,不如之甚,不如之甚。”
  笑別而去。紹聞引自後院過去。
  男客衹有程、蘇、盛、夏候看夜戲。這女客也有幾位住下的。乃是周傢小舅奶,被王氏苦留住不放,周無咎衹得仍到前廳看戲。別的是:王隆吉女人韓氏,馬九方女人姜氏,地藏庵慧照,巫守敬女人卜氏,巴庚女人宋氏。巫氏母親,原未去的。
  男客五位,女客七位,準備看起夜戲。
  原來程公因連月讎校書版,有刻上的批語嫌不好,又刊去了,有添上的批語又要補刻起來。一嚮精神勞苦,正要藉戲酒兒疏散疏散,所以同蘇霖臣留下夜酌。
  唱過四五出,這巫氏與姜氏,在簾內講起戲來,笑語之聲,頗徹簾外。程公嫌自己有礙,便要蘇霖臣同走。盛希僑一連鬧了幾日夜,這精神也就強弩之末。夏鼎見衆人欲去,自己念傢中無人,老婆一個伴着靈柩,或怕孤零,也要回去。於是一同要走。紹聞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各踏月而去。
  戲也住了,巫氏偏不依,叫紹聞再點三出。戲子雖不欲唱,卻聽街上正唱的熱鬧,少不的勉強從命,卻也沒心細做。這巫氏一定叫唱《尼姑》一出,調笑了新親傢慧照。簾內笑成一團,方纔闋奏。
  這兩回書,街上送屏的花團錦簇,廳前演戲的繞梁遏雲。
  若論士庶之傢,也就算繁華之甚、快樂之極了。我再說一句冷水澆背的話:這正是燈將滅而放橫焰,樹已倒而發強芽。衹怕盛宅那一宗九十兩,衹滿相公事後,送到一片子賬單,便扣除開發的所剩有限了。豈不難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豔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裏 紹聞愚母比頑童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