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傳奇》世界(下)(12)      餘斌 Yu Bin

  窗外的杜鵑花,窗裏的言丹珠……丹珠的父親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的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早潮》雜志封面裏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贈。”他的母親的名字是馮碧落。
  他剛剛在汽車上遇見言丹珠,因而這段聯想顯得十分流暢而自然。玻璃與桌面在觸覺上引起的相同反應成為聯想的觸發點。
  無論是內心獨白還是自由聯想,張愛玲在運用這些技巧時總是遵守節制的原則:適可而止,絶不信筆揮灑。在現代文學史上,自覺使用這些技巧的並非張愛玲一人,新感覺派的作傢在更大的規模上運用着這些技巧。張與他們的不同在於,對於張愛玲,它們僅僅是技巧,對於新感覺派的作傢,它們不僅是技巧,而且就是創作方法。新感覺派的作傢經常讓人物的感受和內心活動膨脹到超過人物性格的程度,而外部世界也淹沒在主觀感受與意識流動的汪洋大海之中,支離破碎,不能給人留下整體的印象。有的時候,內心活動更成為人與現實之間難以穿透的壁障。張在進入人物內心時卻總是能夠讓讀者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存在,不管人物內心的活動進行得如何緊張,他們總是處於外部世界的現實聯繫中。我們看到了人們內心的騷動,同時也看見他們的形貌、神態,並且始終感覺到具體環境清晰的輪廓--它是固定的、時空中的一個確定的點。
  與新感覺派作傢不同,張的攝像機不是從內部嚮外張看,而是從外部進入內部,她不拋棄情節。儘管她不是一個平面的故事敘述者,也不是僅僅關註客觀真實的小說傢,但她卻使小說保持了故事的敘述框架。她不允許人物的意識泛濫到迫使故事流中斷,從而使情節始終保持嚮前發展的動勢。她靠兩個方面的努力做到了這一點。其一,人物的內心獨白、自由聯想總是有情境上的規定性。它們總是作為對於具體事象的特定反應出現,由外部的事件生發,也被外部世界打斷或是限製(它們大都是簡短的,作者不是靠自己出面概述來做到這一點,她對人物的心理活動進行篩選,挑出一些有自我表現力的亮點,讓它們自我概括,自我說明),因此,這些描寫總是帶有間接性、瞬時性的特徵,十分妥帖地鑲嵌在敘述結構的整體上。其二,與前面一點相聯繫,張在處理由外部敘述描繪進入人物內心以及由人物內心回到外部現實的轉換時做得很自然。入,入得自然;出,出得自然。由外入內,由內到外,不留半點痕跡,讀者不知不覺地隨着作者從容自如地出入,這樣,心理描寫與情節敘述打成一片,保證了敘事風格的流暢、和諧、統一。
  意象的豐富生動,隱喻的繁復巧妙,電影手法出神入化的運用,直接的心理描寫的妥帖、深入,這幾個方面構成了張小說風格的不同側面,其中大部分並非她的首創,甚至也不是由她率先引入中國現代小說,她的獨到之處在於:各種技巧在她手裏運用得純熟自如,幾乎臻於化境。更可貴的是,各種技巧在她的小說裏相互補充、融洽無間,獲得了綜合的效果,這種綜合的優勢使得大多數現代作傢在小說藝術方面難以望其項背。
  其實,《傳奇》給人留下的更為深刻的印象還在於張在小說中實現了更大範圍的綜合,不論是在情調趣味上,還是在手法技巧上,她都將中國傳統小說與西方現代小說有效地調和起來,形成嶄新的藝術境界。傳統的力量在《傳奇》中主要表現為舊的情趣對新的手法技巧的消化與滲透,這也是我們應該在“新”中尋找“舊”的面影,並且將局部的技巧還原到講故事的敘述結構的背景之上的原因。這是真正的和諧,不是簡單的湊合,而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膠着,換句話說,當張愛玲獨到地使用着這些技巧時,技巧手法的本身就已經體現着新與舊、中與西的統一。
  新舊文字的糅合、新舊意境的交錯,構成了張小說獨特的風貌,也是《傳奇》主要藝術魅力的所在。假如還需要對《傳奇》風格的審美特徵有更具體的把握,我們將以含蓄、典雅、精巧來加以概括。含蓄是張無論使用哪種技巧都遵循着的原則,而典雅、精巧不僅體現在小說的整體,而且體現在小說的局部--從結構佈局到意象、隱喻的經營以至遣詞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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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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