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      錢穆 Qian Mu

  中國學術有一特徵,亦可謂是中國文化之特徵,即貴求與人同,不貴與人異。請從孔子說起。孔子自言其為學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人之為學,能於所學有信有好,稱述我之所得於前人以為學,不以自我創作求異前人為學。故孔子曰:“甚矣,我衰也,久矣不復夢見周公。”則孔子之學,所日夜追求夢寐以之者,為周公。孟子亦曰:“乃吾所願,則學孔子。”周公孔孟一綫相承,遂成中國之儒學。
  孟子又言,舜“與人為善”,“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善”。中國人認為,能與人同即是善,大同即是至善。為學即是學為人,而為人大道則在人與人之相同處,不在人與人之相異處。
  其實不僅儒傢如此,即墨傢亦然。墨主兼愛,視人之父若其父。稱天志,尚同。又曰:“非大禹之道不足以為墨。”墨子在古人中舉出一禹,正如孔子在古人中舉出一周公。墨子正亦如孔子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繼儒墨而起者,有道傢。其持論則更求同不求異。老子曰:“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故在古人中特舉一黃帝。其人愈古,則愈不見其與人之相異處。則道傢亦同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此下儒道兩傢,即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學術思想之兩大主流。所以說中國之學術特徵,即其文化特徵。
  漢儒表彰五經,罷黜百傢,獨尊周孔。但到魏晉,道傢復起,乃有孔子老子將毋同之說,成為一時名言。佛教東來,與儒道鼎足成三,孔子老子釋迦遂同為中國人所崇奉。
  宋代理學家起,辨異端,一尊儒,然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與前無異。惟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故不貴自創論,自立說,而著書非所重。孔子作《春秋》,乃是一部史書,則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則孔子平日之言論行事,由其門人弟子寫錄流行,直到其三傳四傳以下之後學手中,乃匯編成書。當距孔子之卒百年以上矣。墨子亦未自著書,亦由其門人後學傳述其說而成書。
  《孟子》七篇,固由孟子親身與其弟子如萬章、公孫醜之徒,編撰成書。其體裁亦大致與《論語》相似,亦衹記孟子平日言行,與特地著書,有係統,有組織,自闢一番創論,自表一番特見者仍不同。衹有莊老,因其隱退,不似儒墨廣集門人弟子,相聚講學,乃由其私人閑居自撰成書。如《莊子》之內篇七篇,《老子》上下篇,乃特創了由學者自己編撰成書之一例。惟《莊子》多寓言,避世立說。《老子》書名則托之莊周書中之老子,亦寓言,並不詳著者之姓名。此下復有會通儒道,寫成專篇,如《中庸》《易大傳》,則更不知出於何時何人之手。又如《小戴禮記》,所收《大學》《樂記》《禮運》諸篇,作者姓名皆不詳,時代亦無考。要之,皆盡在莊老成書之後。則中國學人實皆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並無私人自創作,自表現,自成名之心理存在。即此下之道傢,亦不重私人一己之著書立說,觀其此下之發展而可知。
  中國學人極少由其私人一己來著書立說之事。有之,則除史書外,如屈原之作《離騷》,乃為後世文學集部之祖。其他因事成篇,如西漢初年賈誼之《陳政事疏》,董仲舒之《天人對策》等,皆與私人一己著書立說有不同。惟董仲舒於實際政治上無發展,乃寫有《春秋繁露》。揚子云在新莽受禪時,下簾寂寂,著有《法言》《太玄》等書。然《春秋繁露》乃闡發《春秋》義,《太玄》《法言》乃模仿《易》與《論語》,皆明表師承,與自創作自立說仍不同。下至隋代,王通寫有《文中子》一書。然其書乃由後人編篆,書名亦後人所定。其書主要內容,仍在勒定一傳統,依然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自創作自立說,則較董揚為更顯。此三人皆儒傢中之傑出人,其著書立說猶如是,其他則更可類推不詳論。
  除史學文學外,更要者則為註釋古經典,為漢儒最崇高之事業。鄭玄網羅百傢,括囊大典,集兩漢經註之大成。此下如王弼註《周易》,註《老子》,何晏註《論語》,郭象註《莊子》,甚至如曹操一世豪雄,亦註《孫子兵法》。佛教東來,中國高僧翻譯印度經典外,更重註釋。唐代《五經正義》註外有疏,即承釋氏來。如天台,如華嚴,中國人在佛教中自創宗派,亦遵守一部經發揮,不尚自著書自立說。禪宗則惟有語錄。其實《論語》非即孔子之語錄乎。
  宋代理學家起,惟周濂溪張橫渠有著書。實則濂溪《易通書》即為說《易》。橫渠《正蒙》,其書名亦本於《易》,僅以正童蒙,非前無古人,自創新說也。二程則不著書,伊川畢生最大著作為《易註》,亦非自著書。朱子繼周張二程,集宋代理學之大成。其最大著作,為《論》《孟》集註《學》《庸》章句之四書。其次為《近思錄》,僅分類纂集周張二程四傢語。又於濂溪《太極圖說》及橫渠《西銘》特有註。除註《詩》註《易》外,於史學,亦衹本司馬光《資治通鑒》作《綱目》。於文學,則註《離騷》,又為韓文考異。甚至又註參同契。古今學人著作,論其浩富,朱子當首屈一指。但無一書自抒其創見。其門人編集語錄,則有一百三十捲之多。自所為詩文集亦逾百捲,則皆因時因地因事因人而隨感隨應,自然流露,與精心結撰有係統有組織刻意著成一書,以表現其自我一己之獨得與創見者,大不同。是則,即就朱子一人,可證中國學術史一特徵,貴能上同古人,不貴能自創新說矣。
  然所謂上同古人者,乃以己上同,非除古人外無己。孔子倡為己之學,而最惡鄉願。生斯世,為斯世也善,乃不知有己。就空間就時間論,天地生人惟己為獨一無二。各有一己,而己與己不相同。孔子之不能上同於周公,孔子已自言之,曰:“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是也。《論語》所記豈不多是孔子之言?惟孔子則謂,我上承周公,一切意皆傳述周公之意而已。孟子學孔子,何嘗不自有一己。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而孟子倡為性善論,顯非孔子語。然孟子不自謂此乃我自創語,謂我之所異於孔子者在此。此則孟子之所以為孟子也。孟子又曰:“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則我之所學於前古聖人者,乃學此同然之心耳。本此心以立言,則所言自亦與古聖同。其不求異可知。
  《易傳》《中庸》言性,亦言天道。然皆兼采道傢言。但《易傳》《中庸》之作,則一承孔子。不謂此乃我之新創,不謂乃我會通儒道兩傢而自創新說。並其著書人之姓名亦隱而不彰。彼亦自謂此乃古人意非我意,而實有其一己之意之作為會通和合,則固無疑。
  周張二程四人之為學,亦各有其一己,亦互有其相異。而朱子會通和合之,以成宋元明三代理學一大傳統,與先秦孔孟以來之儒學會通和合,以成儒學之新傳統。今欲研討朱子學,其最大難題,乃見朱子僅若網羅舊說,稱述前古,而其自己則若不見有新創特見,可以自異於前人,而確認其為朱子一人之學。實則若果有之,自中國人觀念言,則亦朱子一人之學而已,又何足貴。
  司馬遷著為《史記》,乃上承孔子之《春秋》,非自我作古也。然曰:“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傢之言。”明之通之豈不在己。中國稱門人受業為弟子,此如一傢人。子子孫孫相承為一傢,學問亦當有傳統,故謂之一傢言。中國全部二十五史必推司馬遷為鼻祖,斯亦誠如一傢言矣。豈一己獨創,前無承,後無繼,一人之學,何得謂之傢。且如其父司馬談為《六傢要旨》,其子遷則尊孔子,列為世傢,則遷之意顯異於其父,而遷不以為諱,亦不特自表白。後人亦不於此等處持論立說,惟治史學,則大體必求上同司馬遷,如是而已。
  今人治朱子學,每喜分別其與前人之相異處。實則朱子亦豈不知前人有相異,如二程有四大弟子,楊龜山僅占其一,李延平則得龜山之傳。朱子乃親受業於延平之門,其對延平可謂備緻尊仰,然而朱子之發明二程,又豈限於龜山延平之一脈。又如後人每以程朱連言,尤多以伊川與朱子連言。朱子之推尊伊川,亦固甚至。伊川《易傳》,朱子引其說入《近思錄》者何限,然朱子自為《易本義》一書,定《周易》本為古人一卜筮書,此則與伊川意見豈不大異。而朱子則並不在此一節上顯作分別。即就《語》《孟》集註言,所註之異於二程者又何限,惟朱子為學精神重在會通和合,尋求古人之共同處,不在獨抒己見,表明其個人之特異處。今果專嚮此方面探索,則不免有失朱子為學精神之主要所在矣。
  或問如上所言,理學家又何必主辨異端。蓋求同必有辨異,辨異亦以求同。而二者之間,則終以求同為要,辨異為次。先秦如墨,如荀,辨異過於求同,皆不為後世所重。呂覽、淮南,集賓客為書,而主會通和合,其見重乃轉有勝於墨、荀。而如《易傳》《中庸》,亦已會通儒道為言。濂溪橫渠著書,多據《易》《庸》。即二程,亦多會通儒道。至如釋氏禪宗,理學家采及其意者亦不少。朱子亦明白提及華嚴。今人乃據此等處疑理學家亦多出入釋老,不知此正理學家長處,非理學家短處。會通和合,以求共同之一是,始是理學家所用心也。
  象山反朱子,而朱子則曰,象山多用力在“尊德性”,己則多用力在“道問學”。因戒其門人,當采他人長,以補自己短。勿輕相爭。然象山之死,朱子終說死了一個告子。則朱子雖不同意於象山,而必求勿失其所長。其子釋老亦類此。及明代陽明起,從陸反朱,作為朱子晚年定論,亦謂朱子卒從同於象山。此亦可謂中國學人尚同不尚異之一證。
  而朱子學之最易受後人之懷疑與爭論者,則為其《大學格物補傳》之一章。朱子以己意來補古經傳之缺,此則大違中國學術傳統述而不作之大義。雖朱子自謂乃取程子之意以為之,然又何得徑取程子意以補代古人意。朱子此處所指之程子乃伊川,非明道。故後人反朱子必反伊川。《易傳》《中庸》雖明白多采道傢義,但言必稱孔子,則不易起後人之爭。故清儒之主漢學反宋學,則必以考據與義理並稱。朱子之《大學格物補傳》,僅得謂義理當如此,而考據則無憑,即不易為後人接受。此亦中國學術之傳統性如此。故可謂中國一學者,其所學,實乃為一部中國學術史。而不貴於學術史外自創一套新學術。亦可謂此一部學術史,乃創始於孔子。而整理此一部學術史,最有成績者,則為朱子。此即餘之所謂尚同不尚異。此亦如耶教不得在耶穌外自創新說也。
  清初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三人,其學皆承宋明理學來。亭林力斥陽明,不稍假藉。梨洲則終於陽明有偏襢。船山晚年又一主橫渠,而於程朱有微辨。然此三人皆意在求同,不在求異。又必上同於古人,不求異其一己,則無以異也。
  竊謂中國之有孔子,猶如西方之有耶穌。朱子則如耶教中之馬丁路德。其於儒學中之最大貢獻,則為編有《論》《孟》集註與《學》《庸》章句之四書,以上駕於漢唐相傳之五經之上。而唐代之《五經正義》,遞傳至宋以後,乃成為《十三經註疏》。愈會通,愈和合,以愈見其共同之一是。此乃中國之學術特徵,亦即中國之文化特徵。
  乾嘉時代之清儒,提倡漢學,則如耶教中之天主教,力反馬丁路德之新教。而在中國,則新教終盛於舊教。如同光以下,曾國藩為聖哲畫像記一文,陳澧為《東塾讀書記》一書,其論學亦皆尚同不尚異,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决不高擡一己,以求傑出於前人。則可謂千古一致之最相同處,無他異也。此二人之為學,皆義理更重於訓詁考據,而宋代理學精神亦更勝於漢代經學精神。要之,朱子之風則更甚於其他之諸儒。此風迄清末而猶然。
  但孔子在中國决非一宗教主,其所信、所好、所述皆在古,同屬人類,而非高出人類之上帝。故亦不高擡一己,以出於前人之上。中國學術如是,文化亦如是,而孔子之在中國,其地位乃若有更超於耶穌以上者。今日吾人果能從此一點上來研究朱子之學,則庶最能獲得其主要精神之所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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