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敘王夫人處[無]有人參,賈母所藏之參又不適用,已見消乏氣象。
  藉周瑞傢口中,補出邢夫人嗔王善保傢多事,受賣妝病,以便王夫人遣逐司棋,省卻無數筆墨。
  姦與盜,俱在迎春房中敗露。可見一味忠厚,不能正率下人。所謂“忠厚者無用之別名”也。
  迎春之不能約束老嬤丫獲,其不能持傢,受婿折磨,已可預見。是以即插入邢夫人接迎春傢去,被人相看情事。
  寫寶釵換參一節,顯出寶釵精細,非比富貴傢閨閣中不諳世務。寫襲人勸解一層,描出襲人涵養,迥異輕浮婦女全無斟酌。
  遣司棋,逐晴雯,是此回正主。其餘四兒、芳官等,俱是陪襯。
  海棠偶死不是兇徵,海棠復生卻非吉兆,與九十四回遙相關照。
  晴雯來歷,於此時補出,而姓氏籍貫,仍無着實,伏下回《芙蓉誄》中句。
  芳官等出傢,是將來惜春、紫鵑出傢引子。
  王夫人持傢嚴正,固婦正理,但未免性急偏聽。金釧之投井,睛雯之屈死,司棋之殞命,及芳官等寫出傢,皆王夫人所作之孽,是故一味嚴峻,亦非和氣緻祥之道。】
  
  
  
  
  【張新之:上半回立“歸離恨”之影,從上回聯句“詩魂”生出,着重在人身難得,不可做用情自殺之黛玉,故以人參為發端。下半立“卻塵緣”之影,從上回聯句“鶴影”生出,着重在天倫為大,不可做因情棄親之寶玉,故以拐子為去路。是有功世道,有功人道文字。
  本書造一寶釵,為古今懲陰惡立傳。尤二姐以金殺之,猶不蔽辜;乃又藉晴雯嫂以駡之,駡之甚於殺之也。作者筆有業風,硯有地獄,而身是菩提。】
  
  
  
  【姚燮:此回仍是甲寅年秋時事。】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衹嚮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傢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雲道:“想是沒了,就衹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找找。”彩雲衹得又去找,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麽藥,並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衹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裏用呢。”王夫人聽了,衹得嚮邢夫人那裏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纔往這裏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衹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可見盛時蓄積(積蓄)之多。】遂稱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傢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傢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傢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衹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纔說:“這可沒法了,衹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衹命:“都收了罷。”因嚮周瑞傢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衹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周瑞傢的方纔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裏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夥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傢裏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衆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傢,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傢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東觀閣側批:
  園中搜檢,此乃將敗之兆,王夫人何苦留在心中耿耿不忘也?】【姚燮側批:
  此事實是敗兆,王夫人何耿耿於胸也。】周瑞傢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因思司棋係迎春之人,皆係那邊的人,衹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傢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着王善保傢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傢,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衹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並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麽’,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傢的那些妖精。”
  周瑞傢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裏,回明迎春。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捨之意,因前夜之事丫頭們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
  能救,衹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麽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傢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裏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傢體面些。”迎春
  迎春手裏拿着一本書正看着呢,聽了這話,書也不看,話也不答,衹管扭着身子呆呆的坐着。【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活畫柔弱。】【姚燮側批:意若曰,叫我也沒辦法。】周瑞傢的又催道:這麽大的女孩兒自己作的,還不知道,把姑娘都帶得不好看,你還趕緊着纏磨他。”迎春聽了方發話道:“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怎麽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裏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東觀閣(姚燮)側批:
  其言甚悚。】【姚燮眉批:誰保得誰不散,真可嘆也。】周瑞傢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司棋無法,衹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衆姊妹告別,又嚮迎春耳根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
  於是周瑞傢的人等帶了司棋出了院門,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着。走了沒幾步,後頭衹見綉桔趕來,一面也擦着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綉桔哭了一回。【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哭斷不可少(不能已)。】【姚燮眉批:
  吾不忍卒讀。】周瑞傢的不耐煩,衹管催促,二人衹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傢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裏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包裏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麽,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着往後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衹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抱着些東西,料着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他人尚(難)為情,況多情之寶二爺乎?】因忙攔住問道:“那裏去?”周瑞傢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不幹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傢的便道:“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麽道理。我們衹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麽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麽的好。”【東觀閣(姚燮)側批:
  真是情種。】【姚燮眉批:惟有喚奈何而已。】周瑞傢的發躁嚮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着往日姑娘護着,任你們作耗。越說着,還不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麽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衹瞪着他們,看已去遠,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麽這些人衹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東觀閣側批:
  真是可恨。】【姚燮側批:真可殺。】【姚燮眉批:
  怎麽你染了女人的氣味,就這樣瘋傻起來,奇怪,奇怪。】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衹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着。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裏,在那裏查人呢。衹怕還查到這裏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裏等着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傢清淨些。”【東觀閣側批:
  王夫人殊可笑,獨恨晴雯,何也?襲人若有情義,亦必分剖數語,則王夫人聽其言,亦未必不從。】【姚燮側批:
  可知晴姑娘之結怨於人也深矣。】【姚燮眉批:王夫人何苦記恨晴雯。】【姚燮眉批:
  襲人若有情義,此時亦必分剖數語,則王夫人聽其言,亦未必不從。即前三十四回取香露時之一席話,可知從與不從也。】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後來趁願之語竟未得聽見。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衹見一群人在那裏,王夫人在屋裏坐着,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衹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裏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原來王夫人自那日着惱之後,王善保傢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裏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鱢的。他背地裏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東觀閣(姚燮)側批:
  如此冤枉人,全無公道。】【姚燮眉批:衹怕有十個寶玉,也保不住後來事。】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着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傢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纔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着寶玉無所不為。”【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唱戲女子,令他出去亦未嘗不是,奈何一片(派)鬍言。】芳官笑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麽。”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傢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幹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幹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裏,都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幹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裏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並命收的收,捲的捲,着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幹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衆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後文。
  如今且說寶玉衹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輓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纔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裏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着了。”一面想,一面進來,衹見襲人在那裏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傢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衹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東觀閣(姚燮)側批:
  襲人衹(真)會巴結討好。】【姚燮眉批:
  吾甚惡聽其言。】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麽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麽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東觀閣(姚燮)側批:
  心中則說我會巴結。】【姚燮眉批:真是史筆。】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麽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冤哉枉也。】【姚燮眉批:語妙!寶二爺畢竟聰明,有些察覺了。】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衹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衹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裏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我則必疑,至善至賢的人挑動(唆)王夫人矣。】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衝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纔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裏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裏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衹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裏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着又越發傷心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安得不痛?)襲人件件體貼二爺,何不早在王夫人處幫晴雯幾句?】【姚燮眉批:
  襲人此時衹回窩纏,卻不肯體貼寶玉憐晴雯之心。】襲人笑道:“可是你‘衹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係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嘆道:“你們那裏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墳前之鬆。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塚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麽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東觀閣側批:
  晴雯本不是什麽東西,花大姐是什麽東西?】【姚燮側批:你是什麽東西?】【姚燮眉批:
  什麽東西四字,將居恆怨之、恨之、忌之、防之、畏之、憎之之情,打躉兒發泄。倘同絳蕓軒中,則必不敢說。嗚呼,晴姑娘亦人傑矣哉!】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麽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他。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纔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裏。如今白日裏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寶玉聽了,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他方纔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後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傢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衹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日係賴大傢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纔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裏。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乡父母。衹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傢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傢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傢裏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後,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傢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顔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並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目今晴雯衹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傢。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衹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着。【姚燮眉批:
  也不是靠着,也不是臥着,卻是爬着二字可憐。】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尞哨,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東觀閣側批:
  怡紅院中無此物。】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麽纔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着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纔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姚燮側批:
  一層。】又喜【姚燮側批:二層。】,又悲【姚燮側批:
  三層。】又痛【姚燮側批:四層。】,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驚喜悲痛,一時俱有,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方說出半句話來:“我衹當不得見你了。”接着便嗽個不住。寶玉也衹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着。”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裏?”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個茶壺。衹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衹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
  像茶。【東觀閣(姚燮)側批:
  怡紅院無此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裏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清香,且無茶味,衹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衹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
  看着,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東觀閣側批:
  百千萬種心緒,衹有眼淚以酧知己。】【姚燮眉批:說不盡多少心緒,衹有眼淚以酬知己。】一面問道:“你有什麽說的,趁着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麽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竪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衹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怎麽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如今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襲人早年(便)與寶玉(二爺)領警幻(仙姑)之教,而晴雯乃有後悔之語,然則誰是狐精(耶)?】說到這裏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
  ,兩手已經冰涼。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隻手攥着他的一隻手,一隻手輕輕的給他捶打,又不敢大聲叫,真真萬箭攢心,兩三句話時晴雯纔哭出來,寶玉拉着他的手,衹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着四個銀鐲,因
  哭道:“除下這,等好了再戴上去罷。”又說:“這一病好了,又傷好些。”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衹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
  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中。又回手掙紮着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着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遞給寶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聊(即)以指甲報君眼淚,又脫貼身用紅綾小襖以語(
  志)吾悔而已。(
  寶玉於此,其將何以為情耶!)】不像虛弱透了的人,哪禁得這樣抖摟,早喘成一處了。寶玉見他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襖兒退下來,蓋在他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衹用外間衣服掩了。剛係腰時,衹間晴雯睜眼道:“你扶我起來坐坐”,寶玉衹得扶他,那裏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他的指甲裝在荷包裏。晴雯哭道:“你去吧,這裏腌臢,你哪裏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一貴一賤,一生一死,如醉如呆(夢),如塵如夢(
  如幻如塵),誰貽(貼)虛名,肝腸寸裂。】
  一語未完,衹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嚮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裏作什麽?看着我年輕長的俊,
  你敢衹是來調戲我麽?”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那媳婦兒點着頭笑道:“怨不得人傢都說你有情有意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裏間來,笑道:“你不叫
  我嚷這也容易,衹是依我一件事。”【東觀閣(姚燮)側批:
  淫蕩至此。】說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摟入懷中
  ,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寶玉那裏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身上亂戰,又羞又愧又怕又惱,衹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傢聽見你
  女孩兒們身上作工夫的,怎麽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麽意思。”那媳婦哪裏肯放,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着呢。我等什麽似的,今兒等着了你。【東觀閣側批:
  判野說今,盡(姚燮側批:)令人怕煞(殺)。】你要不依我,我就讓起來,叫裏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麽樣。你這麽個人,衹這麽大膽子兒。我剛纔進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內衹你二人,
  我衹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樣看起來,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兒。我可不能像他那麽樣。”說這就要動手。【東觀閣(姚燮)側批:
  急不能待。】寶玉急的死性往外拽。正鬧着,衹聽
  窗外有人問道:“晴雯姐姐在這兒住呢不是?”那媳婦子也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寶玉。【東觀閣(姚燮)側批:
  救星到了。】【姚燮眉批:虧得此人來,否則寶哥夾死矣。】這寶玉已經嚇怔了,聽不出聲音。外邊晴雯聽見她嫂子纏磨寶玉,又急又鱢又氣,一陣虛火上攻,早已昏暈過去。那媳婦連忙答應着出來,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五兒和她母親兩個,抱着一個包袱,柳傢的拿着幾吊錢,悄悄地問那媳婦道:“這是裏頭襲姑娘叫拿出來,給你們姑娘的,他在那屋裏呢。”那媳婦兒笑道:“就是這個屋子,那裏還有屋子。”那柳傢的領着五兒剛進門來,衹見一個人影兒往屋裏一閃。柳傢的素知這媳婦子不妥,衹大諒是他的私人,看見晴雯睡着了,連忙放下,帶着五兒便往外走。誰知五兒眼尖,早已見是寶玉,便問她母親道:“裏頭不是襲人姐姐那裏,悄悄兒的找寶二爺呢嗎?”柳傢的道:“哎呦,可是忘了,方纔老宋媽說,看見寶二爺出角門來了,門上還有人等着,要關園門呢。”因回頭問那媳婦兒,那媳婦而自己心虛,便道:“寶二爺哪肯到我們這屋裏來。”柳傢的聽說,便要走。這寶玉一則怕關了園門,二則怕那媳婦子進來又纏,也顧不得什麽了,連忙掀了簾子出來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兒走。”柳傢的聽了倒唬了一大跳說:“我的爺,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那寶玉也不答言,一直飛走。那柳五兒道:“媽,你快叫住寶二爺,不用忙,仔細冒冒失失被人碰見倒不好,況且纔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打發人留了門了。”說着,趕忙同他媽媽來趕寶玉。這裏晴雯的嫂子幹瞅着,把個妙人兒走了。
  卻說寶跑進角門,纔把心放下來,還是突突亂跳,又怕五兒關在外頭,眼巴巴瞅着她母女也進來了,遠遠聽見裏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園門了。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衹說在薛姨媽傢去的,也就罷了。【東觀閣側批:
  可知襲人非寶玉心愛者,不然何不竟說看晴雯?】【姚燮眉批:
  可知寶玉疑襲人者久矣,不然何不直說看晴雯耶?】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麽睡。寶玉道:“不管怎麽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作者深惡襲人,故多(每)用麯筆,且以刺王夫人之不識好歹也。】【姚燮側批:
  誰知之而誰見之。】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綫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癥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衹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衹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衹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於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後,聽着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復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着。沒半盞茶時,衹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麽。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嚮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後纔改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一味巴結。】【姚燮眉批:
  已習慣成自然,與前次襲人還傢時醒來便叫襲人一樣光景。然生離猶可慰,死別將奈何!】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衹怕是不能去的。”說着,大傢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衹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嚮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東觀閣側批:
  他們亦何能好生過,尚有人等蔣玉函也。】【姚燮側批:恐亦不能好生過矣。】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衹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裏的話!你就知道胡闹,被人聽着什麽意思。”【東觀閣側批:
  被人聽見,這又何妨?】【姚燮側批:無限傷心。】寶玉那裏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裏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得詩好,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裏還等他吃面茶呢。環哥兒已來了。快跑,快跑。再着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裏面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開門。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麵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衹拿那二等成色的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善於揣摩。】寶玉此時亦無法,衹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裏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嚮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等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幹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衹要剪了頭髮做尼姑去。我衹當是小孩子傢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駡着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鬍說!那裏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毋(王夫人何)輕視芳官等也。】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於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東觀閣側批:
  佛門兩個真種子,卻是王夫人所信奉者,有眼何魯犬拐子。】【姚燮眉批:
  圓信、智通聲聲念佛,其心叵測。佛門中無往不非拐子。】因都嚮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傢。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衆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乡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麽樣,所以苦海回頭,出傢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係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緻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傢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傢去住兩日,以備人傢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裏着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傢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着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决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東觀閣側批:
  取首悲,獨不念晴雯可沒耶?】【姚燮側批:何獨與晴雯而忍之耶?】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賫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傢去了。【東觀閣夾批:
  散(姚燮眉批:收)場冰冷(句)。】【姚燮側批:
  風流雲散,各自去了。】再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兵法,掩其不備曰襲。衣裘,掩而不開曰襲。文辭,剽竊他人曰襲。襲人之名,作者殆兼取三者之義乎?晴雯被譖,不必顯言而可見者,某機械皆藏而不露也。而取悅於王夫人,則一味揣摩迎合,如應聲蟲。寫襲人正是寫寶釵,故觀於晴雯之死,而黛玉可知矣。
  王夫人惡晴雯至此,疑其引誘寶玉也。而自己房中有彩雲,與環兒相昵,何竟懵然不知耶?金釧兒之言,明明說出,乃怒攆金釧,而不密查彩雲之事,何耶?】
  
  
  【塗瀛:塗鐵綸曰:或聞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傢法應爾,子何痛詆之深也。曰:《紅樓夢》,衹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則《紅樓夢》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論,寶玉不置之書房,而置之花園,法乎否耶?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耶?不遊之師友,而遊之姐妹,法乎否耶?即謂一誤,不堪再誤。而用襲人,則非其人。逐晴雯,則非其罪。徒使僉壬幸進,方正流亡。顛顛倒倒,畫出千古庸流之禍。作書者有危心也,貶之不亦宜乎。】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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