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朱門   》 第80節:十八(4)      林語堂 Lin Yutang

  紹興酒送來了。柔安喝了一口酒,李飛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在火車站對面的餐廳第一次共同吃飯,當時我們還不太熟?那次也下雨。”
  “那是第二次。”柔安糾正他。
  “哦,對喲,我忘了。”李飛抓起她的手指尖,低頭輕吻。
  跑堂端了一大碗肥腸進來。一段一段打成結,在油湯裏漂舞,又脆又肥又軟,每一節剛好一大口,入口即化,衹感到滿頰生津,好吃極了。
  “很好吃,”李飛說,“但是不應該取這麽感傷的名字。”“柔腸”一語在抒情詩中用得很多,描寫戀人傷別的情緒。柔安看着一段段腸子,似乎正象徵她錯綜復雜的心情。
  “這名字不錯,”她說,“帶有詩意又感傷。”她用筷子夾了一段豬腸給他,“你走了,請記住我的思想情緒就像這些柔腸,糾結寸斷。”
  “為了將來重逢的一刻,我會好好活着。”李飛說,“我連戒指都沒有給你,但是我會寫信給母親,要傢人正式交換信物。你一定要去看我母親。”
  “我會的。不過我怎麽和你通信呢?”
  “我還不知道。新疆在八百裏外,又和中國其他各省孤立隔絶。不過郵件可以透過歐亞航綫送進來。蘭州和迪化間,一星期有一次班機。我當然會寫信通知你。”
  “反正我會看你在新公報所寫的文章。”
  “要通過檢查纔行。我知道,郵檢很嚴格。”
  “你想去多久?”
  “不一定。新疆省東西綿亙千裏,自成一個世界。”
  她停了一會說:“如果情勢好,說不定我會去陪你哩。我們的孩子也許會在新疆出世。”
  “我們的孩子?”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想過。她瞥了他一眼,想不通為什麽這麽意外,然後又把眼睛轉開了。
  “我們還不打算生孩子吧?”
  “不。”她沒有再說什麽。
  父愛是人類文明的産物,母愛卻是與生俱來的。孩子問題飄過他腦海,但是並沒有深入他的內心,他衹說:“我們若能在那神奇的異鄉共度一年,真是太好了。聽說氣候不錯,有美麗的葡萄和瓜果。大傢都以為那是荒漠,其實不見得。有些地方,土著還在河裏淘出金沙。大部分富有的家庭都藏有幾斤金子。所以老聽人說,甘邦和拉卜楞的喇嘛都有金屋頂。可見那是一個富足的地方。”
  柔安為他眼中的熱勁而微笑。不錯,新疆是一個富足、神奇的地方。李飛聽到,讀到的消息都是真的。但是他天生富理想,以為新疆人整天吃甜蜜多汁的葡萄,所有的沙子都是亮晶晶的黃金。雖然他知道甘肅邊界和哈密之間有大戈壁沙漠,卻不曉得沙丘遍地,寸草不生,衹有蜥蜴存在,還有鹹沼澤、流湖、廢城、飛沙走石和幹焦的𠔌地。但是男人往往會被未知的一切所吸引。柔安瞭解李飛魂不守捨的精神。由他的作品中,從第一天見面他活躍的表情中,她就看出來了。雖然她飽受摩登教育,她倒有一份古老的情懷,知道女人的本分就是看傢、等候、服從和堅忍。
  “那邊的女人也很漂亮,”李飛抽象地說,“乾隆帝的香妃就來自喀什噶爾附近的一個城鎮。”香妃是一個回族首領的太太。據說她的肌膚有一種漢人所不知的香味。她丈夫戰敗被殺,乾隆帝把她帶到北平,她卻忘不了自己的故鄉。皇帝在她宮外建了一個回人村,想減輕她的鄉愁。但是她寧願守貞而死。
  柔安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她真有異香?”
  “我想回族婦女有一股濃烈的體味,和漢傢女子不同。”
  “我想,那味道和某些漢族女人的狐臭差不多。你喜歡狐臭嗎?我可不喜歡。”
  “別破壞我的幻想嘛。”他說。他根本沒想到,這是女性恐慌的表現。他一心熱衷於新疆。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李白也是來自新疆。”
  “不!李白傢是這兒人,我們現在待的地方。”
  “那是他的祖先。李白說不定有回人的血統哩。他出生前一百年,他曾祖父被流放到中亞的碎葉城,在塔喇木蘭河流域(古名吹河或碎葉川,譯註),遠在新疆省外,靠近阿富汗。碎葉城目前屬於蘇俄境內的托剋馬剋轄區。他們傢三代都住在那兒。李白是公元七百年在那兒出生的,五歲纔隨父親逃回中國。我相信他母親是回人,因為他父親和祖父都在那兒成傢立業。這些事實全記在官方的傳記裏。”
  “難怪他具有放蕩不羈的精神。混血兒一般比較聰明。”
  “也許吧。不過,有人說他回四川纔改姓李的。”
  他們就這樣邊吃邊談。出門的時候,雨已停歇,街道上亮起黯淡的燈光。
  回到旅社,時鐘正指嚮九點。柔安很懊惱,她無時無刻不在計算相聚的時光。第二天一早,她就要乘船去寶雞。
  晚上無星無月。西山𠔌吹來的濕風打在河面上,屋頂呼呼作響,窗戶也搖搖晃晃的。他們不時被窗框上的雨聲吵醒。
  柔安又傷心又虛軟。她對李飛依依難捨,她明白將來她必須獨自承擔離別的滋味,就算父親回來、唐媽作伴也無法彌補那份空虛。惟有偉大愛情的回憶,才能産生那份力量。
  天剛破曉,她就起身點蠟燭。外面還籠罩在模糊光綫中,一切都顯出朦朧的陰影和依稀的形狀。遠山的樹林像黑黑的土塊,衹有天空現出淺灰色,可見氣候不太晴朗。李飛還睡得很熟。她開始整理簡單的行囊。六點鐘她叫醒李飛,按鈴要了熱水和早飯。
  再過一個鐘頭左右,他們就要下去搭船了。她希望李飛看她高高興興的,就一直講話,幫他弄東西。吃完飯,兩個人坐了幾分鐘。所有舊話又重提一遍:李飛該保重,常來信;柔安該找事情消遣,去看他母親,把他傢裏的情況告訴他……
  “你若需要人幫忙,記住文博和如水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在,他們樂意幫你做任何事情。”
  門房來拿柔安的行李。李飛陪她到河岸。天已經大亮了。陰陰沉沉,幸好還不冷,風也停了。上了帆船,李飛看着她找了一個好座位,可以沿路躺躺,其他乘客陸續上來,船馬上要開了。他走下梯板,站在岸邊,船夫正在解纜。柔安微笑站在船頭。然後突然轉身,船沒開就進艙去,不願讓他看到自己流淚。
  李飛懷着沉重的心情,一個人默默走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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