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繪芳錄   》 第七十九回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話說瀋蘭姑因何今日怒打自己的兒子森哥兒呢?內中原有個原故。自從紅雯死後,他益發看破世情,不與人爭競,以為紅雯在生好強奪勝,處處要占人先,衹落得短命而亡,好似做了一場春夢。幸而遺留下一個兒子,代他請了封誥,將來寶書讀書上進了,尚有指望,他亦不能親眼見着,仍是虛浮的風光。因想到自己,也是一個兒子,所以望森哥兒成人的心尤切。時時督責,不容他一刻兒寬鬆。今年寶書已長成九歲,森哥已有了十一歲,他兄弟兩人均在留春館與各傢的公子從甘霖讀書。
  因甘露在東昌一任知府,頗着循聲,本省撫軍舉了他卓異,坐升道員,當入都引見。因祖父年紀高大,即叫哥嫂與賽珍小姐隨着祖父仍回揚州,俟自己出京,再計議接取傢小。甘誓目下以八十以外的人,猶自精神矍鑠,步履康強;回到故鄉,那一班老友大半死亡,不無頓增感嘆。恰值方夫人聞得女兒回來,差人來接。甘霖即慫慂着甘誓到南京去走一趟,藉此可免愁煩。甘誓亦因久不見小儒等人,甚為挂念,便欣然同往,故而甘霖也隨了過來。小儒仍將紺雪齋打掃出來,讓甘誓祖孫居住。隔了數月,甘露放了山東濟東道,即發函來接賽珍赴任。甘誓此番雖不同行,亦要打發賽珍等人起程,便與小儒等作辭,回轉揚州。
  小儒卻素仰甘霖品學兼優,淵源傢學,又立心恬淡,剛正不阿,頗有乃祖之風。甘霖在山東時,也曾前後回來鄉試過兩次,皆以額滿見遺,他即誓志不再求科名。小儒與王蘭等人商議,留下甘霖教讀各傢子弟。適值從竜辦完賑務,即再三呈請開了兩江實缺,不願復出,回至南京,在繪芳園左近砌造了一所房屋安頓傢眷,以便常時往來歡聚。聞得小儒請了甘霖教讀,亦將雲鶴送過來附學。
  各傢公子個個聰敏非凡,竟不勞甘霖十分費心。內中惟寶書年紀最小,天資較他人分外穎悟,甘霖愈加歡喜,每嚮小儒誇奬此子將來必成大器,未可逆料。小儒聽了,亦欣悅非常。寶書到了八歲上,已能下筆成文。甘霖即對小儒道:“明年浙省應有秋闈,春間又有學院的考試,寶書明春大可回去應考。他平時既有如此造詣,春秋連捷,均同意中之事。若要耽誤了他,未免可惜,童年得此甚不容易。惟有寶森人亦聰明,卻一味的不肯讀書,其資質並不在寶書之下,無奈性耽嬉戲,我也曾切實的訓責過幾次,他總置若罔聞,不以為恥。此時若不申明,恐日後要歸咎到我訓誨不力呢。”
  晚間,小儒即將甘霖的話對方夫人與蘭姑說了。蘭姑聞知,恨恨不已。反是方夫人勸着蘭姑道:“我看森哥兒不是個沒出息的孩子,今年不過纔十一歲,何能就脫卻戲嬉?沒見人傢二十多歲,尚帶孩子傢的氣息!那是沒收成的人,我也不將來比他。想甘先生說的也太過些,他是怕耽日後的幹係。即是寶書那裏明年就能去應考,你倒不可因別人的言語,在背地裏瞎氣着。”卻值寶森下學回來,方夫人即切實數說了一頓,又叫他在蘭姑前認了罪纔罷。蘭姑見方夫人勸他,亦不便再說,心內卻悶悶不樂。回到自己房內,氣的晚飯總沒有吃着。寶森生性倒還乖巧,見母親生氣,即躲嚮別處去了。蘭姑悶坐了半會,想起寶書,即命小丫頭掌着手燈,到洛珠這邊來。
  原來洛珠自受了紅雯臨死的囑托,即帶了寶書過來,用心撫養,又有蘭姑不時幫同照察。況且雙喜此次來報紅雯恩的,既紅雯已死,難得有位小主人,他更外貼心服侍。每日除卻去讀書,是回到後面,雙喜即問寒問暖,寸步不離,比乳寶書的奶娘還要慎重十倍。寶書到了六歲上,即知自己的生母已故,全虧洛珠將蕙貞許配了他,因做了王傢的女婿,便帶過來撫養。是以寶書每逢下學回來,先到方夫人,蘭姑兩處請了安,再到靜儀那邊去過,遂不離洛珠的左右,百般孝順,又稱洛珠,蘭姑等人為娘。因此洛珠分外疼愛,竟同親生的兒子看待。
  今日甘霖的話,早有人傳說到洛珠耳內,洛珠格外歡喜。俟寶書回後,很贊了他一會,又藉此勉勵了政清一番,即擺上晚飯與他兩人同吃。忽見蘭姑走入,便起身讓坐。寶書即忙着親自送了一盞茶至蘭姑面前,又問哥哥因何不隨着娘來。蘭姑見寶書舉止甚諧規矩,又口口聲聲的叫娘,十分親熱,遂想起日間甘霖誇奬他的話,偏是紅雯生出這般好兒子來,雖然短命,他在泉下諒已安心。眼見我的兒子不如他多多,想到此處,不覺撲簌簌淚下。
  洛珠見了,甚為詫異道:“好端端為何傷心起來,又是誰紿你氣受的?”蘭姑長長的倒嘆了一口氣道:“再不要提了。”即將始末根由細說一遍。洛珠道:“你傢太太勸你的話是正理,森哥兒如今尚小,慢慢的自會成人。就是他父親與一班伯叔們,均在弱冠以外,纔發達的。將來寶森像着他們,也就罷了。不能隨你的志願;恨不得寶森暫時發了科甲,你方趁心。”又回頭問小丫頭道;“你傢奶奶可吃過晚飯麽!”小丫頭道:“我傢奶奶氣的受不得,那裏還有心情去吃晚飯!就叫我隨着到奶奶這邊來,別說我們傢奶奶餓着,連我還餓着呢!”洛珠笑道:“這卻何苦來呢!別要氣着餓着,明兒又叫那裏不爽快了;胡亂在我這裏吃一碗罷。”又叫小丫頭:“到外面房裏同我傢丫頭們吃去。”
  寶書聽說,即在洛珠對面安放下碗箸,擺了座頭,回身笑着來拉蘭姑道:“娘不要聽甘先生的說話,他不過激着哥哥用心罷咧。那裏哥哥就這麽不好!今日我尚同他說的,明年父親若許我去考,我和哥哥一道兒去。倘能僥幸,我們兄弟一齊進了學,也使父親同太太們歡喜。哥哥還答應着我同去,他既有心同去,難道不曉得用功麽?娘不要傷心,包管哥哥明年進了學,中名舉回來。我怎能及得上哥哥!”
  蘭姑見寶書語言婉轉,也笑了起來,一把摟住他道:“好乖兒子,能於應着你的話,豈不好麽!我並非妒忌你比森兒好,巴不得你強宗勝祖,也不枉你的亡過母親生你一場辛苦,我們受他的一番囑托亦可無愧。我是恨森兒不肯學好,將來難有收成。”說到這裏,眼圈兒又紅了。洛珠笑道:“好在他們總是你的兒子,寶書成人,你也喜歡;何況寶森並非不會成人!”便近前同着寶書拉了蘭姑入座,又切實的勸了一番。飯畢,蘭姑作辭,洛珠又與政清,寶書親送他回房。
  此時森哥兒早隨着奶娘睡了。洛珠閑話了半會,方帶着他兄弟回來。次日/寶森清晨即躲入書房,至薄暮始回,因恐蘭姑責罰着他。一連數日,均是如此。蘭姑亦暗中歡喜:果能知道畏懼,從此用心精進,雖然趕不上寶書,亦有可望。外面卻不露聲色,也不去理他。
  一日,甘霖為友人邀去夜宴,午後即早早的放他們下學。各傢公子先自回去,寶森、寶書隨後捧着書包也同出了角門。迎面碰見伺候書房的小廝,在明巷裏手內拿着一隻小鷂兒,逗着他接食銜花的玩耍。寶森便停住腳步觀看,問道:“你這衹鳥幾何處買來的,倒好耍子,送了我罷,我紿你錢。”小廝搖手道:“一隻鳥兒能值幾何,哥兒愛他衹管拿了去,還要給錢麽?我理當送與哥兒。無如上面曉得了,要說哥兒好好的讀書,你們將這些鳥兒引誘着哥兒分心,豈不纍我捱打麽?現在外面多得很呢,哥兒叫值日的買去,那怕買一百衹回來,也不幹我的事。我這一隻卻不敢給哥兒!”
  寶森聽小廝說得有理,又愛這小鷂兒好玩。明知新買回來的沒有他這鳥兒教的馴熟,不禁舊性復發,冷不防的將鷂兒在小廝手內奪過道:“既說送我,就多謝你!若怕上面曉得,說我親自買回來的,也就沒有你的事了。”說罷,轉身一溜煙的跑去。慌得那小廝也隨後趕來道:“哥兒慢跑,這一來定要坑纍我了。我怕趕到老爺太太面前,我總要討回這衹鳥兒的!”寶書見小廝着急,亦搶行幾步,扯住寶森衣袖道:“哥哥這是什麽樣子,少停娘見了,又要生氣。再則,小廝們的東西,拿他的不合情理,瞧我的面子還了他罷。明兒到外面多買幾衹回來,也是一般好玩。”
  寶森搶得這鷂兒到手,正在一團高興,見寶書趕來攔他,便沉下臉來道:“你管我什麽,你說拿小廝的東西不合理,我生性最愛搶他們的物事。上面曉得打着我,並不打你,我自有親生娘的,自有娘來管我,幹你的屁事!”說罷,摔脫了衣袖,一徑揚長而去。寶書聞寶森所說,分明說他是沒娘的孩子,幾乎氣下淚來,亦冷笑道:“你還他也好,不還他也好,真正不幹我事,也犯不着說出這些話來。”便回頭回小廝道:“他既已搶去,你趕也沒用。你買着幾個錢兒,我明兒給你罷。”小廝見寶森去遠,無可如何,衹得噘着嘴咕咕噥噥的走去。
  寶書亦轉身回後,仍先到方夫人,蘭姑兩邊去過,即回至洛珠房內,坐在一旁流淚。洛珠不知情由,忙走過來詢問。寶書不發一言,反嚎啕大哭起來,倒把洛珠嚇了一跳。雙喜和奶娘也一齊近前問長問短,寶書更外哭個不止。洛珠道:“這孩子平時從沒有這般形相,今兒沒是受了先生的委麯。雙喜你可到外邊問小廝們聲,就明白了。”雙喜聞說,連忙來至留春館,尋得那個小廝細問根由。小撕料瞞藏不過,便從頭說了。雙喜回到房內,回明洛珠適纔的事。洛珠道:“森兒還是這般無賴的脾氣,怪不得他娘生氣。寶書勸他亦是好意,他反出口傷人,也不知話的輕重。好兒子你不要理他!”即將寶書拉到膝前,再三的撫慰了一番。雙喜早舀了水來,替他重新洗過頭臉,寶書方慢慢的停住哭聲。洛珠又叫雙喜哄着他到外面去玩耍。
  再說寶森喜孜孜的將小鷂兒藏在袖中,回後見蘭姑不在房內,便取出來交與小丫頭慶兒道:“代我收在你房裏,不要給奶奶見着,我到太太那邊去了。回來叫鳥兒變着戲法你看。”慶兒接過來,拴在房裏窗欞上,先將些食來逗着那鳥兒銜取。誰知蘭姑平日養的一隻白獅貓兒,在地下走入,見窗欞上有衹鳥兒,便虎也似的撲將上來,一口將鳥兒咬住。慶兒慌忙來打,那貓兒早已連跑帶跳出外去了,嚇得慶兒似雷打一般,呆呆的望着外面好半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恰好媚奴正在房前經過,聽得小丫頭的哭聲,忙進來問明原由道:“奶奶這幾日纔有點喜歡他,又弄這些東西到裏面來淘氣了。你不要害怕,少停哥兒問起這鳥,你就說我恐奶奶見了生氣,將鳥兒放了。”慶兒見媚奴認了過去,方纔不哭道:“好姐姐你是知道哥兒性格的,他不敢和你們怎麽,我們若有半點錯誤,他駡着不算,背地裏也不知被他打了多少。好姐姐,停歇哥兒問起來,你千萬不要改口。”媚奴笑道:“難不成我還騙你麽,天大的事總有我去承當。你隨我到奶奶房裏將地下掃一掃兒去。”
  現在府裏的一班大丫頭如媚奴,緑鶯等人,久經發出去配了傢丁,因他們自幼在府中伺候,各事熟習,給他們配了人,仍然叫到裏面當差,領帶這一起新挑上來的小丫頭們,每月的工價即照僕婦們開發。又因媚奴是見着寶森生長的,蘭姑即叫他管着哥兒,免得自己時刻操心。所以媚奴才叫慶兒推說是他將鳥兒放去。
  適值媚奴帶了慶兒去掃地,寶森已由上面下來,進了房不見鷂兒,衹見拴鳥兒的一根綫尚挂在窗前,急出來尋慶兒,追問那鳥兒的去處。卻另有一個新進來的丫頭名叫五福,坐在外面看屋子,望着寶森冷笑。寶森忙問道:“你可曾見着我的鳥兒?”五福偏與慶兒不睦,便細細說明,又道:“我勸哥兒就這麽歇了罷,既有媚奴姐姐承認過去,哥兒倒不要問出晦氣來。”寶森被五福激了幾句,頓時眼圓眉竪,早將懼怕蘭姑的心拋於腦後,遂大聲道:“這是什麽話!明兒這屋子裏殺了人,衹要媚奴認過去,即沒有事了?不過因他見着我們生長的,是個舊人,凡事尊重他些,他而今倒想挾製我了。他既承認過去,我就和他要這衹鳥兒。還要打着慶兒,叫他說出實話來纔罷。”五福見寶森發急,怕的連累到自己身上,忙躲了開去。
  媚奴在房內早聽得寶森喊叫,即走出道:“哥兒別要着急,鳥兒是我放去的,我明日叫人買兩衹來賠你。”寶森不由媚奴分說,仰着臉喊道:“而今這屋子裏亂霸為王了,任他什麽事,衹要有個尖兒出來遮蓋,還分什麽主子下人,猶當我不知道麽。我衹打着慶兒要這衹鳥兒,天下人賠我的都不算,必得這屋子裏的正經主兒說了,我方罷休。那些自命半邊主兒的,我還沒有眼看呢。要想挾製着我,除非去做夢!”
  媚奴聽了寶森的一番話,早氣的哭了,道:“誰是半邊主兒!你纔是這屋子裏小主兒呢。我們一千歲總是個奴才,尚敢去挾製小主兒麽?”又推着慶兒道:“你送給哥兒打去,看他怎麽打死了你,就是打死你,這衹鳥兒也沒得活。”寶森果真尋了一根門閂來,要打慶兒,嚇得慶兒抵死的抱住媚奴不放,又哭了起來。
  正鬧得沒開交處,蘭姑早走進屋內,見衆人鬧作一團,即忙喝住,細問情由。媚奴遂從頭至末告訴了一番,又給蘭姑磕頭道:“媚奴蒙奶奶恩典,叫照察着哥兒,淮知哥兒倒說出這番話來,媚奴卻當受不起。從今再不敢管哥兒了,今兒先給奶奶告罪。”蘭姑聽完,直氣得遍身發抖道:“你這下流不堪的畜生,前日甘先生那般說你,我即要打你一頓,因太太說了,纔放你過身。衹當你由此悔過,用心讀書,力改前非,那知你還是這般下流,為了一隻鳥兒,鬧得驚天動地。與其你日後落在人後,不給我掙臉,不如今兒打死了你,倒還幹淨!”便回身取了戒尺-,拖過寶森的手來就打。
  寶森被打得急了,便道:“娘打我是應該的,無如此時是為的得罪了媚奴,娘纔打我。須知媚奴不是我的娘呢。”蘭姑道:“媚奴是我叫他管着你的,他既奉母命,可知即同你的娘一般。你看不起他,即是看不起我。現在一點點年紀,倒眼兒內沒有了我。你長大成人,還了得麽!”說着,那戒尺打下去,分外力重。
  媚奴見打得寶森利害,反自悔不該冒失的回了蘭姑,有纍哥兒挨打,遂雙手托住戒尺道:“奶奶請息怒,今日若因媚奴打了哥兒,反使我過意不去。且饒過這回,下次哥兒再要淘氣,任憑奶奶怎麽打着,我不敢插半句口兒。”蘭姑見媚奴前來勸他,便用力推開媚奴道:“你以前管他倒是正經,我卻感激你。此時你又來勸我,分明你有心作釀他不得成人了!你在我身邊多年,該深知我的性格,不要引得我給你設臉。”又對衆小丫頭道:“你們聽着,如有人多事,到太太那裏去報信,我知道了,定然打個半死!”
  媚奴見蘭姑動了真氣,不便再勸,反退後一步,使個眼色與小丫頭們。內中有個丫頭略會其意,緩緩的退到門外,掉轉身飛風往方夫人這邊來報信。恰值小儒也在上房,即同了方夫人前來,到了蘭姑屋內,見蘭姑臉都氣青了,喘籲籲的不住手舉起戒尺往下亂打。寶森被打得蹲在地上高聲叫哭。
  方夫人忙上前止住蘭姑道:“好好的為什麽打着森兒?自己又何苦氣的這般形相!”蘭姑見了方夫人進來,即拋下戒尺,立起身嘆口氣道:“太太再不要提起,今兒我定見打死這畜生,方泄我胸中氣忿。”便將寶森如何為鳥兒淘氣的話說了。方夫人道:“若因這衹鳥兒的原故,打他幾下兒,警戒下次,也犯不着要打死了他,自傢動這樣的真氣!”蘭姑搖頭道:“太太不知這其中的細情。”又將媚奴如何管他的事說明。
  小儒在旁聽了道:“豈有此理!我衹當單因這衹鳥兒起見。原來還挺撞他母親,好挾製媚奴下次不敢說他,何能容他到這般地步!”小儒話未說完,早被方夫人一口氣將小儒推出門外,笑道:“原是同了你來勸着人傢的,沒有叫你來挑禍。你快到外邊歇着去罷!”引得房內一班丫頭們都笑了起來。小儒亦笑着走去。
  方夫人又轉來勸蘭姑道:“兒子雖要管教,也不可過於任性。究竟他是個小孩子傢,心內急切轉不過機來,縱然打死了,亦是徒然。須要細為數說,使他心地明白不該如此,那就好了;”遂將寶森叫至面前,正色道:“你今年已長成十一歲,也不算小孩子傢了,難道平日念過的詩書,你總忘卻?生身之母都可挺撞起來,尚成個人麽?你去心裏仔細想着,可該是不該?即如媚奴管你,亦是你母親之命,你依着媚奴的話,猶如孝順你母親無異。或者媚奴是個小丫頭們,猶和你一般見識,可知他比你大着雙倍有餘的年歲呢。”
  正說着,洛珠同寶書亦走了進來。洛珠見方夫人在此,便笑道;“我早知大太太在這裏,也不急急的趕了過來。既有大太太這位救命星在此,森哥兒亦不致吃苦了。”方夫人笑道:“沒說你這做調停的人來得遲,倒反取笑我起來!”洛珠笑着坐下道:“森哥兒不要駡我的話,卻怪不得你娘生氣,時常的打你,實在你亦算會淘氣的。”便將寶書下學的時分,如何與寶森鬥口,寶書又如何氣得哭的話說了一遍。
  蘭姑聽了道:“寶書比你小了兩歲,偏能分着上下,勸你將鳥兒還了他們,生恐你拿了他們的東西,小撕看不起你,可知亦是好意。你反出口傷他,就此一件,你這畜生即不明好歹!”又嚮方夫人道:“太太還勸我不要衹管打他,看他這般行為,叫我怎生耐得下去?”
  寶書以前隨着洛珠進來,聽洛珠說到日間的事,他即思上來攔阻,又因均是尊長,不好插嘴,衹得垂手站在一旁靜聽。此際見蘭姑又要責罰寶森,便不慌不忙的走至蘭姑面前,雙膝跪下,回身指着洛珠道:“娘衹知今日哥哥與我鬥口,不知哥哥往日待我的好處。諸位叔叔傢的哥哥們,或有的在館內欺負着我,哥哥不知則已,他若見着,恨不得和人傢拚命,都是讓着自己兄弟。今兒哥哥既搶得鳥兒到手,正在高興,我即去攔阻,他自然生氣。我若緩緩的去勸說,哥哥必然聽信。想起來總因我冒失,纍了哥哥。”即彎腰在地下拾起戒尺,遞與蘭姑道:“娘如要打哥哥,諸先打我,情願替哥哥受責。沒說此事因我而起,即因別的事故,自傢兄弟亦當代替哥哥。”說罷,一頭滾到蘭姑膝前,先自哭了。
  屋內的衆人聽寶書一番話說完,無不點頭嘆息。蘭姑已不禁淚如雨下,一把攙起寶書,摟在懷內,指着寶森道:“畜生,你可見着麽,他小小年紀,即曉得這些禮數!你雖出口傷他,他偏不記恨着你,此時猶欲代你受責。你枉長了十一歲,就應該羞死愧死!”
  寶森起先被方夫人教訓,業已懊悔萬分,不應為了媚奴有傷母親之心。現在又見寶書跪在蘭姑面前,願代他受貴,不由得良心發現,忙走過來亦跪下道:“娘不要生氣,總是我不好,一時鬍塗不明道理。從此當痛改前非,用心讀書,替娘掙氣。若再犯前情,任憑娘怎麽處治,雖死而無怨。”說着,亦哭了。蘭姑道:“你尚知道自己的錯處麽?以後果能立志上進,纔算個人,不要口是心非的哄着我!今日當着太太和聶姨奶奶在此,你若再習下流,我也不來管你,衹不認你是我的兒子,你也不用將我作親娘看待。其餘我也沒的說了。”
  方夫人笑道:“好了,娘兒們和事了。森兒既知悔過,必然學好,今兒總看寶書的分上。媚奴可服侍你們奶奶梳洗,我帶了森兒到我房裏吃飯去。”便起身攙起寶森,代他拭了眼淚;又邀着洛珠同行。洛珠亦笑着攜了寶書一齊出來。這裏媚奴早取了水來,與蘭姑重新勻面攏頭,又擺下晚飯,伺候蘭姑吃畢。
  方夫人將寶森帶回自己房內,又切實訓教了-番。洛珠亦在旁勸說。寶森此時早經輸心貼伏,惟有唯唯應答,毫無違拗。方夫人又留着洛珠、寶書同吃了飯,即親送寶森倒來。蘭姑道:“為了這畜生,倒有纍太太走來走去的,我甚覺不安。”方夫人道:“衹要他們學好,我也歡喜。這卻算什麽呢!”又坐了半會方去。蘭姑復在燈下懇懇切切的數說了寶森一場,始各自安睡。
  次日黎明,寶森便起身,催着奶娘代他梳洗,即往留春館去。晚間回來直讀到三更以後,尚不肯去歇息,逐日如是,决無間斷。蘭姑亦暗自稱奇,見他每夜讀得辛苦,倒不忍起來,交過三更,即催他安歇,反要蘭姑催過數次,寶森方隨了奶娘去睡。一連數月工夫,學問大進。雖未及得上寶書,較之以前,竟有霄壤之別。
  甘霖亦歡喜非常,又請了小儒過來道:“寶森近日大改行為,非復從前可比,加以學業騰騰上進,真乃府上德澤所致。明歲春間,竟可同寶書一起回去應考了。”小儒回後,將甘霖的話說知衆人,無不欣然,惟有蘭姑格外喜悅。小儒便擇定二月初旬起程,又與方夫人商議,親送寶森,寶書兩人回去赴考,藉此好盤扶紅雯棺木入祖塋安葬。
  方夫人因他兄弟們年幼,初次出門,即派了奶娘同往,又派着阿瑤、雙喜與媚奴夫妻兩對成房男女傢丁,以便沿途服侍。到了起身前兩日,小儒親赴鄉間,將紅雯棺木請起,另雇了一隻大船安放。方夫人又擺下酒席,代寶森,寶書餞行。蘭姑和洛珠兩人心內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兄弟們居然能回去應考,愁的是年紀尚幼,迢迢遠出,雖有小儒同行,究竟平日一刻總沒有離過身旁。便在席上千叮嚀,萬囑咐的,叫他兄弟們沿途保重。又重托媚奴,雙喜與奶娘等人。
  是日清晨,寶森,寶書更了衣冠,先到傢神祖堂前叩頭,然後即與方夫人等辭別。小儒又領着他兄弟至外面,與從竜等人作辭。方夫人,蘭姑,洛珠直送至廳前,見他們上了轎,方纔回後。小儒又派梁明帶了十數名粗細傢丁相隨,到了城外下船,即吩咐開行。一路風帆,毫無耽擱。
  這日已抵杭城,小儒先着梁明上去打掃屋宇,隨後帶着寶森兄弟登岸,進了住宅。小儒即在中一進住下,後面叫奶娘們與兩個哥兒同住。次日,便去拜見冷桓,朱彭庚,並各處親族。目下冷桓已升任浙江藩司,聞得小儒回來,即忙着與彭庚一齊前來答拜,又請了小儒父子過去盤桓。冷桓深愛寶森,在席間,即托朱彭庚為媒,將所生一女,名喚冷豔芳,今年十二歲,欲許配寶森為妻。小儒亦素重冷桓為人,況彼此門楣又甚相當,便一口允許。先擇吉納聘,俟回至南京,再行大禮。過了一日,小儒將紅雯靈柩入了祖塋,又多請僧道追薦,忙忙碌碌。
  縣試早有了日。期,小儒即代他兄弟報名赴考。縣府雙試,寶森,寶書俱名列前茅。接着學院按臨,寶森高高進了第一名文生,寶書進在第十名上,把小儒直喜得眉開眼笑,十分高興。冷桓夫婦亦歡喜異常。衆親友聞知,都過來道賀。小儒不免酬賓宴客,料理他兄弟們前去迎學。又差了一名傢丁回南京去報信。各事已畢,早是五月下旬。天氣漸漸炎熱,小儒亦懶於出門,終日惟督率着他兄弟兩人用功,以備秋風一戰。到了錄遺日期,寶森、寶書俱有了名字。
  轉瞬八月初八日頭場,小儒親送他兄弟們進場,一連三場考畢,小儒看了他兄弟的文字,人為贊賞。冷桓、朱彭庚也過來要他兄弟文字觀看,同聲道:“當時名宿老手所作之文,亦不過如是。真正傢學淵源,令人佩服。”小儒笑道:“那裏就能如此的好法,二位未免過於謬贊了。所幸文字還作的不錯,碰他們的造化罷。”
  交到發榜之期報子報到陳府,寶書高中了第八十名舉人,樂得小儒心癢難撓?比自己少年得科名的時候尚加倍喜悅,重賞了報子等人。寶森卻沒有中,因見寶書中了舉,分外羞奮,反是小儒極力安慰道:”今科不中,非你文字之咎。況你年紀甚輕,再加磨礪之功,下科可期其必成。”冷朱兩府得了信早過來道賀。隨後閤城文武鄉宦,均來賀喜,都因寶書不過十齡幼童,竟能早捷,莫不羨慕稱揚。
  小儒又帶了寶書到紅雯墳前祭掃,暗暗通誠道:“寶書中舉。你在九原早經知曉,也不枉你在生一場,留下這一點骨血,替你掙了臉面!你尚須保佑他春闈連第,好代你重請誥封,以光泉壤:”祝罷,觸起前情,紛紛淚落。寶書早巳哭倒墓前,哀哀不止,被雙喜和奶娘從旁勸住。小儒即去與冷朱兩府作辭,預備起程。衆人自然又有一番餞送。
  隔了數日,已到南京。小儒父子一同上岸,到了府前下轎,早見從竜等人接至廳前,先嚮小儒道賀,又拉着寶書誇奬不已,小儒再三謙讓。回至後面,見方夫人等齊在中堂相待。他兄弟兩人,忙上前給衆人請安。蘭姑見寶森未中,心內雖覺得懊惱,因他業經進學,又有小儒前月的信回來,說他文字甚好,惜乎以額滿見遺。下科定然有望;況寶書已中自己也覺歡喜,便與衆人都圍着寶書問長問短。
  方夫人即叫他兄弟回後換了衣服歇息:小儒又說列冷傢結親的話,並冷豔芳如何有纔有貌。方夫人笑道:“饒他女兒怎麽千姣百媚,腹中淵博非凡,我傢哥兒也不弱似他,倒被他揀得個現成的好女婿了。幸虧他傢衹生了一個女兒,我傢寶書已做了王府女婿,不然兩個都要被他揀去呢。”說得一堂的人皆大笑起來。次日,本城官紳以及各傢親友均前來道賀。小儒即忙着開筵請客,直鬧了半月有餘,方纔清閑。便來和從竜等商量,來春不欲令寶書北上,一則年力甚幼,恐受不慣沿途的辛苦,二則寶森若僥幸下科有分,讓他兄弟們同往,有個夥伴。從竜等人齊聲稱善。寶森此番回來,益發晝夜攻苦。
  暇時小儒又寫就兩封書函,意在差人前赴寶徵,寶焜兩處投遞。恰好他兄弟們都先後有稟啓回來,各人總請了三個月假期,並帶着傢小一起同回,大約正月中旬俱可抵到南京。因來年二月,方夫人四十整壽,又因父母同庚雙壽,所以預先請假回來。從竜等人亦商議着,在小懦夫婦雙壽之期,必須大大熱鬧一番。
  未知小儒與方夫人四十雙壽若何熱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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