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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你在今天還在昨天 》
第80節:噴壺(1)
梁曉聲 Liang Xiaosheng
噴 壺
在北方的這座城市,在一條老街的街角,有一間俄式小房子。它從前曾是美觀的。也許,還曾有白色的或緑色的柵欄圍着的吧?夏季,柵欄上曾攀纏過紫色的喇叭花嗎?小院兒裏曾有黃色的夜來香和粉色的掃帚梅賞心悅目嗎?當柵欄被霏雨淋濕的時候,窗內曾有少女因憐花而捧腮凝睇嗎?鼕季,曾有孩子在小院兒裏堆雪人嗎?……
是的。它從前確曾是美觀的。
但是現在它像人一樣地老了。從前中國人承認自己老了,常說這樣一句話:“土埋半截了。”
這一間俄式小房子,幾乎也被“土埋半截了”。沉陷至窗臺那兒了。從前的鐵瓦差不多快銹透了,這兒那兒打了許多處“補丁”。那些“補丁”是用亮鋥鋥的新鐵皮“補”上去的。或圓形,或方形,或三角形和菱形,使房頂成為小房子現在最美觀的部分,一種童話意味的美觀。房檐下的接雨沿兒,也是用亮鋥鋥的新鐵皮打做的。相對於未經鍍亮的鐵皮,那叫“白鐵皮”。還叫“熟鐵皮”。亮鋥鋥的接雨沿兒,仿佛那“土埋半截了”的“老”了的小房子紮在額上的一條銀緞帶。一年又一年的雨季,使小房子一側的地面變成了赭紅色。房頂的雨水通過接雨沿兒再通過垂直的流水管兒引嚮那兒的地面,是雨水帶下來的鐵銹將那兒的地面染成赭紅色了……
小房子門口有一棵樹。樹已經死了多年了。像一支長長的手臂從地底下伸出來,叉着短而粗的“五指”。其中一“指”上,挂着一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風吹即動,發出悅耳的響聲。風鈴的響聲似的。
那小房子是一間黑白鐵匠鋪。
那一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是它的標志。也是鐵匠手藝的廣告。
鐵匠年近五十了。按從前的說法,他正是一個“土埋半截了”的人。按現在的說法,已走在通往火葬場的半路上。一個年近五十的人,無論男女,無論貧富,無論身高低,無論健康與否,無論是仍充滿着種種野心雄心還是與世無爭守窮認命地活着——有一點是完全相同的,都是“土埋半截了”的人。
這鐵匠卻並不守窮認命。當然他也沒什麽野心和雄心了。不過他仍有一個熱切的、可以理解的願望——在那條老街被推平之前,能湊足一筆錢,在別的街上租一間面積稍微大一點兒的房子。繼續以鐵匠手藝養傢糊口,度日維生。
鐵匠明白,這條老街總有一天是要被推平的。或兩年後,或三年後,也可能一年後。那條老街已老得如同城市的一道醜陋的疤。
鐵匠歇手吸煙時,便從小房子裏出來,靠着枯樹,以憂鬱的目光望嚮街的另一端。他並不眷戀這條街。但這條老街倘被推平了,自己可怎麽辦呢?小房子的産權是別人的。確切地說,它不是一幢俄式小房子本身,而衹不過是背陰的一小間。朝陽的三間住着人傢,門開在另一條街上……
現在城市裏少見鐵匠鋪了。正如已少見遊走木匠一樣。這鐵匠的另一個老同行不久前一覺不醒地死了。他是這座城市裏唯一的沒競爭對手的鐵匠了。他的生意談不上怎樣的興隆,終日做一些小銼子、小鏟子、小桶、噴壺之類而已。在塑料品比比皆是的今天,這座城市的不少人傢,居然以一種懷舊似的心情青睞起他做的那些尋常東西來。他的生意的前景,很有一天好過一天的可能。
但他的目光卻是更加憂鬱了。因為總有消息傳來,說這條老街就要被推平了,就要被推平了……
他卻至今還沒積蓄。要想在這座城市裏租一間門面房,手中沒幾萬元根本別做打算……
某日,又有人出現在他的鐵匠鋪門前,是位七十多歲的老者。
“老人傢,您做什麽?”
鐵匠自然是一嚮主動問的。因那樣一位老者來他的鐵匠鋪前而奇怪。
“桶。”
老者西服革履。頭髮皆已銀白。精神矍鑠,氣質儒雅。說時,伸手輕輕撥動了一下那串鐵皮葫蘆,於是鐵皮葫蘆發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規格。
“得先交十元錢押金。”
“不。我得先看看你的手藝如何。”
“您不是已經看見了這幾件樣品嗎?還說明不了我的手藝嗎?”
“樣品是樣品,不能代表你沒給我做出來的桶。”
“要是我做出來了,您又不要了,我不白做了嗎?”
“那還有機會賣給別人。可你要做得不合我意,又不退押金給我,我能把你怎麽樣呢?”
鐵匠不禁笑了。
他自信地說:“好吧。那我就破一回例,依您老人傢。”
是的,鐵匠很自信。不過就是一隻桶嘛。他怎麽會打做出使顧主覺得不合意的桶呢?望着老者離去的背影,鐵匠睏惑地想——他要我為他做一隻白鐵皮的桶幹什麽用呢?他望見老者在街盡頭上了一輛分明是等在那兒的黑色轎車……
幾天後,老者又來了。
鐵匠指着已做好的桶讓老者看。
不料老者說:“小了。”
“小了?”——鐵匠頓時一急。他強調,自己是按老者當時雙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雙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說:“我要的是這麽大的。”
“可……”
“別急,你用的鐵皮,費的工時,我一總付給你錢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傢……”
老者搖頭,表情很固執。看上去顯然沒有商討的餘地。但也顯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態度。
鐵匠又依了老者。
老者再來時,對第二衹桶頻頻點頭。
“這兒,要有個洞。”
“為什麽?老人傢。”
“你別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
鐵匠吸取了教訓,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老者在桶的底部畫了一個圓,沒說什麽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來時,“指示”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和蓋和水嘴兒。鐵匠這纔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隻大壺,他心裏納悶兒,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得了嗎?如果一開始說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鐵皮上就捅出來呀,那不是省事兒多了嗎?
但他已不問什麽了。他想這件事兒非要這樣不可,對那老者來說,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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