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Wu Chengen

  【李本总批:有文殊、普贤、如来,便有青狮、白象、大鹏,即道学先生人心、道心之说也,勿看远了。】
  【澹漪子曰:一部《西游》中,魔怪吃唐僧者多矣,未有送唐僧者;要吃唐僧者多矣,未有实实蒸唐僧者,而有之皆自狮驼洞始。彼香藤轿之过山,鲜不以为人天莫大之佛缘,而孰知藤轿在其前,铁笼即随其后,此际亦危矣哉!总之,魔怪之为魔怪,千态万状,愈出愈奇。而吾心之所以应之者,惟有寂然不动一法。何谓寂然不动?日:主公至,则狮、象昄依;佛祖临,则大鹏现相。夫所谓主公、佛祖者,固未尝有加于本体之毫末也。如来因大鹏而及孔雀,遂发明佛母一段因缘,乃知大鹏为孔雀之弟,皆凤凰所育耳。何庄生又以为“北冥鲲化,”?曰:从来仙、佛寓言本无分别,吾安知《南华》之鲲非即《西游》之凤耶?】
  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山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起初犹可,向后弥凶。六枚都使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罢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 原来八戒耳大,盖着眼皮,越发昏蒙,手脚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魔举刀砍去,几乎伤命。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鬃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见事不谐,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扌卒)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三个妖魔的兵器,纵筋斗驾云走了。三怪见行者驾筋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象,扇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筋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扇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扇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证道本夹批:以行者筋斗云之神速,而又有大鹏能追及之,高才绝技其可常恃耶?】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擅紧了挝住。复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扌卒)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处。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噫!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
  此时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于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师父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 。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八戒道:“哥啊,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道:“莫说是麻绳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唐僧来了!”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什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众妖一齐上手,将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来抬他,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做手脚!”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即变做一个行者,捆了麻绳 , 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 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见人就抬, 把个“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干柴架起,烈火气焰腾腾。大圣在云端里嗟叹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好行者,在空中捻着诀,念一声“络蓝净法界,乾元利 贞”的咒语,拘唤得北海龙王早至。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 应声高叫道:“北海小龙敖顺叩头。”行者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 唐师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铁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他三人方不损命。
  将有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众,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证道本夹批: 下酒乎?下饭乎?只怕不能到口。】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转寝宫而去。行者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想着:“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么不怕,又无言语?哼頠!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听。”
  好大圣,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格外听时,只闻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沙僧道:“二哥,怎么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三藏在浮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三人都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盖上。三藏慌了道:“徒弟!盖上了!”八戒 道:“罢了! 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嘤嘤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么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儿寒湿气的 病,要他 腾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忽想起:“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儿,还有几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还有十二个。“送他十个,还留两个做种。”即将虫儿抛了去,散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喷嚏。行者道:“这厮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忝灯。”又将一个虫儿抛在他脸上。“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谅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两三个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们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假变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神,才对八戒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还将马来。
  你看他轻手轻脚,走到金銮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熟了,却解了缰绳,更不惊动。那马原是龙马,若是生人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授弼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牵来,束紧了肚带,扣备停当,请师父上马。长老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唐僧道:“我记得进门时,众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边。”行者道:“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光彩飘巉。行者知是行李,怎么就知?以唐僧的锦蝠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见担儿原封未动,连忙拿下去,付与沙僧挑着。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径奔正阳门。只听得梆铃乱响,门上有锁,锁上贴了封皮。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后门里去罢。”行者引路径奔后门:“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怎生是好?我这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只为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升驾难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延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李本旁批: 趣。】【证道本夹批: 爬墙寻魔不可,爬墙避魔何害?】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爬出。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说走了唐僧,一个个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曰:“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余没执事的,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李本旁批: 好。】急跑近锅边,只见笼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证道本夹批: 如此重叠字法,至今小说、传奇效颦不已,不知皆《西游》作祖也。】三个魔头都下殿,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俱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呐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妖精,都惊起来。刀枪簇拥,至正阳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问外边巡夜的道:“唐僧从那里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来。”急赶至后宰门,封锁梆铃,一如前门。复乱抢抢的,灯笼火把,谶天通红,就如白日,却明明的照见他四众爬墙哩!老魔赶近,喝声:“那里走!”那长老唬得脚软筋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证道本夹批: 两人何不驾云而走?】众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里国国哝哝的报怨行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
  众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檐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绑在殿后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李本旁批: 也说得趣。】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哩。”三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满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闭了亭子。传出谣言,满城里都乱讲不题。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小妖,尽情剿绝。【证道本夹批: 忙中了结狮驼洞一案,此举亦不可少。】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息。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着实心焦,行至金銮殿前观看,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布直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挂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好大圣,果然变得一般无二,混入金门。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呆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檐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哥啊!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啊——【证道本夹批: 以诗代哭,押韵而已。】
  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疴。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凄凄惨惨的,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罢!老孙且驾个筋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急翻身驾起筋斗云,径投天竺。那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远。须臾间,按落云头,直至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那里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当头又有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喝道:“这泼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教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咄!还不靠开!”那大圣正是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惊动如来。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台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口道:“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众阿罗,遵佛旨,两路幢幡宝盖,即出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四大金刚却才闪开路,让行者前进。众阿罗引至宝莲台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如来道:“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托庇在佛爷爷之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洞狮驼城,有三个毒魔,乃狮王、象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遭哈,都捆在蒸笼里,受汤火之灾。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等,不料灾星难脱,复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样骁勇,把师父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捶着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猢狲!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傩、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证道本夹批: 不以为仇,而反以为母,佛法冤亲平等如此。】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头,启上如来:“千万望玉趾一降!”
  如来即下莲台,同诸佛众,径出山门,又见阿傩、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去。”二菩萨相随左右,同众飞空。只见那——
  满天缥缈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辟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谛神。迦叶阿傩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大圣有此人情,请得佛祖与众前来,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报道:“如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泼孽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慌得那城楼上小妖急跳下城中报道:“大王,孙行者在城上叫战哩。”老妖道:“这猴儿两三日不来,今朝却又叫战,莫不是请了些救兵来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们都去看来。”三个魔头各持兵器赶上城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轮铁棒掣手相迎。斗经七八回合,行者佯输而走。那妖王喊声大振,叫道:“那里走!”大圣筋斗一纵,跳上半空,三个精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佛爷爷金光影里,全然不见。只见那过去、未来、见在的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妖王围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李本旁批: 主人公一倒,魔自散矣。】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刹!”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砍,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唬得老怪、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二菩萨将莲花台抛在那怪的脊背上,飞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萨既收了青狮、白象,只有那第三个妖魔不伏,腾开翅,丢了方天戟,扶摇直上,轮利爪要刁捉猴王。原来大圣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来情知此意,即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幌,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轮利爪刁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雕,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李本旁批: 世人都是如此见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了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证道本夹批: 佛本慈,而谓之曰狠,狠处正是慈处。】你那老和尚几曾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松放了大鹏,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众回云,径归宝刹。行者却按落云头,直入城里。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证道本夹批: 如此大空城,不知至今尚在否?】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径入内院,找着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有啼哭之声。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盖,叫声:“师父!”三藏见了,放声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从头至尾,细陈了一遍,三藏感谢不尽。师徒们在那宫殿里寻了些米粮,安排些茶饭,饱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经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劳总是虚。
  毕竟这一去,不知几时得面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心意归真,若不能伏后天气质之性,终为顺行造化所拘矣。故此回指出诸多旁门,不能变化气质之害,叫学者弃假悟其,期必归于真空妙有之地,为极功也。
  篇首“三个魔头,与大圣三人争持,将三人拿进城内,捆在一处,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将唐僧推下殿来”。是言旁门外道用心用意,以假乱真,以邪混正,纵其后天气质之性,而昧其本来天命之性,即提纲“群魔欺本性”是也。曰“群魔”,则非三魔而已,旁门三千六百,外道七十二家,虽门户不一,总是着空着色,与夫色空并用,三个门头该之。千魔万魔,总是群魔,群魔总是三个魔头统领之。群魔兴妖作怪,欺本性而阻学人,大道已坠迷城。当此之时,谁上智者能以辨的真假,不为伪学所惑,至于中下之流,未有不受其害者。故“长老哭道:‘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也一齐痛哭,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
  古仙云:“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玄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盖玄关一窍,为众妙之门,乃生仙生佛之根,不着于有无等相。一切旁门,认一身有气有质之物,或用力量而搬运做作,或用智谋而采战烧炼,自谓得妙,妄想服丹,以此度人。学者若不明其中利害,一入笼中,热心热肠,即便下手,如上蒸笼,干柴架烈火,未有不剥烂肢体而陨命者。若是真正聪明之人,不入笼中,先看看笼中之物,冷淡心肠,没有火气上锅,方不损命。
  “变冷风”者,示其高见远虑,在笼外而不上火气;“变黑苍蝇”者,示其晦暗无知,在笼中而多受闷气。其曰:“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可谓提醒一切夯货矣。然既知此闷气,须要出此闷气;欲出此闷气,须要脱此闷气之根。不复上蒸笼,揭开笼头,抖假收真,层层解放,徐缓而行,不得急欲见功,冒然下手。故行者道:“莫忙!莫忙!”盖以金丹大道,有药物、有火候、有功用,毫发之差,千里之失。
  “念咒语放了龙神,又轻轻悄悄,寻着行李白马,请师父上马,八戒沙僧随后,他向前引路,”凡以明大道,循次而进,放的假,方可寻得真;得的真,方可行的路,丝毫不容苟且也。然通衢大道,只有一条;曲径斜路,足有千万。处处梆铃,门门封锁,若不得真师口传心授,焉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假?真令人以向前不得,退后不能。除是上智神人,能以跳出笼罩,其余凡夫俗子,实难逃命。若欲强逃,无路可通,犹如作贼爬墙,究是黑夜生活,出此入彼,如何出得妖魔之手?“不是脱根救,仍是上笼蒸”却是实言
  夫不能脱根救,仍复上蒸笼者,特以绝不似道者,只可以笼中下,而不能笼上智,至于似道而实非道者,不但中下者而受其捆绑,即上智者亦无不入其术中。“锦香亭”,色空俱有之处;“铁柜”者,内外不通之象。“把唐僧藏在柜里”者,内念不出,不着手空也;“关了亭子”者,外物不入,不着于色也。世间一等作孽老魔,执心为道,抱住不放,误认人心中有稀奇之物,恐为外贼所偷,而随紧闭六门,静坐定心,外物不入,内念不出,自谓若能死的人心,即可生的道心,人心不来搅扰,却拿住道心,慢慢受用。这等不死不活,似是而非,不待蒸熟夹生而吃之谣言,易足惑人。以一盲而引众盲,遍传乱讲,纵有上智者,能以连夜里剿灭狮驼洞着空执相。冒听之小妖,岂能剿灭狮驼国色空兼有冒传之老魔乎?性命大道,遭此大难,有识者,能不放声大哭哉?哭者何?哭其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心伤可奈何?
  夫如来三藏真经,所以劝善也。后世无知之徒,反借如来真经门户,以假乱真,阻挡修行大路,误人性命,大失当年教外别传、金箍念念归真之妙旨。“行者要且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来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叫他把《松箍咒》念念,褪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本洞去罢。”是言真履实践,勇猛精进,见得如来,方能取的真经归来。若不到见如来之时,而真经未能取;若不到取得真经之时,而金箍未可松。不得因旁门外道之魔障,而即念松褪箍,自走回头路也。盖以魔障是魔障,取经是取经,金箍为取经而设,非为魔障而设,取经者正事,魔障者末事,岂可因末事而废正事?又岂可因末事而念松褪箍乎?
  “行者拜见如来,诉说狮驼城三个毒魔,把师父捉将去,求念松箍”等语,是已悟得因魔障而念松矣。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言独悟一空,空即是色,便是生魔,而不能胜魔。“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言观本于慧,色即是空,故能识魔,而不是亲魔。
  “混沌初分,天开地辟,万物皆生,飞禽以凤凰为长,凤凰又得交合之气,生育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吃人最恶,如来修成丈六金身,也被吸去。如来剖开脊背,跨上灵山,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一宗公案。以见凤凰交合,生育孔雀大鹏,先天变为后天,孔雀之吃人最恶,犹如大鹏之吃僧为魔。佛已修成丈六金身,犹不免于孔雀之吸,究之刻脊而出,跨上灵山,封为佛母大明王。是不以为冤,而反为恩,佛不得孔雀之吸,而不得上灵山。比之修道者,不遇魔障,不能困心衡虑,以固其志,魔障正所以为大修行人助力耳,故曰:“大鹏是与他一母,故此有些亲处。”既曰有亲,则魔障非魔障,是在人认得分明,打的过去耳。
  如来使行者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者,顺其所欲,渐次寻之也。”行者将身一闪,藏在如来金光影里”,妙有而入真空也;“只见那过去、未来、现在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汗、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魔头围住”者,真空而变妙有也。“文殊、普贤念动真言,青狮白象泯耳归真。”一念纯真,心足意净,执象泥文,私猜妄议之念俱化,何着空执象之有?“如来闪金光,把鹊巢贯顶的头,迎风一幌,变作鲜红的一块血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空一贯,不妨真中而用假。“妖精刁他一下,佛祖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揪了筋,再飞不去,只在佛顶上,再不能远循。”以无制有,以有入无,有无不二,当时由假而归真;真中用假,由假归真,即色即空,非色非空,化气质而复天真,至简至易。即宣圣一贯之道,佛祖一乘之妙旨。真是慈悲中之狠人,真空中之大法。彼一切不知变化气质者,师心高傲,色空俱着,在血肉团心上做生活,冒听冒传,认假伤真,适以祭其口而已,其他何望?
  “佛祖收了妖精,大鹏咬牙说出唐僧在铁柜里”,无为之先,必须有为,借假求真也;“佛祖不敢轻放了大鹏,也只叫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有为之后,必须无为,以真化假也。前后两段功夫,先有为而后无为,性命必须双修,一了性而一了命。有无兼该,性命双修,形神俱妙,与道合真;圆陀陀,光灼灼,净倮倮,赤洒洒,大丈夫之能事毕矣。
  噫!“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啼哭之声”,是打开色空之门户,叫人看假听真,不得弃真而认假;“降妖杖,打开铁柜,拽开柜盖,叫声师父”,是打开生死机关,叫人拽假寻真,当须借假而修真。“三藏放声大哭,叫徒弟”,此非三藏哭,乃仙翁大哭其邪说横行,足以害道;“行者把上项事细说一遍”,非行者说,乃仙翁细说与后世学人,平自辨别。仙翁一片慈悲心,跃跃纸背。真假显然,若有能辨的真假者,则伪学难瞒,正道可知,急须离狮驼而找大路,以了性命,不容有缓者。结云:“真经必得真人取,魔怪千般总是虚。”一切在狮驼国兴妖作怪之辈,闻此而当猛省回头矣。
  诗曰:
  旁门曲径俱迷真,那个能知主与宾。
  教外别传微妙法,不空不色复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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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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