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 西湖二集   》 第七捲覺闍黎一念錯投胎      周楫 Zhou Ji

  從來三教本同原,日月五星無異言。
  堪笑世間庸妄子,衹知頂禮敬鬍髡。
  話說儒、釋、道三教一毫無二,從來道:“釋為日,儒為月,道為星,並明於天地之間,不可分彼此輕重。就有不同,不過是門庭設法,雖然行徑不同,道理卻無兩樣。”所以王陽明先生道得好,譬如三間房子,中一間坐了如來,左一間坐了孔子,右一間坐了老子,房子雖有三間,坐位各一,總之三教聖人:戴了儒衣儒冠,便是孔子;削發披緇,便是釋迦牟尼佛;頂個道冠兒,便是太上老君。世上一種顛倒之人,衹信佛門因果報應,不知我儒門因果報應一毫不差,那書上道:“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積善之傢,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傢,必有餘殃。”難道不是因果報應麽?你衹看我孔夫子作《春秋》,那稱贊的自然流芳千載,那責罰的自然遺臭萬年。就把佛門的因果報應來論,我孔子代天從事,那一枝筆就是玉帝的鐵案一般,一稱贊决然升於天堂,一責罰决然入於地獄,何消得閻羅天子殿前的判官小鬼、牛頭夜叉。可恨世上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賊,造了逆天罪案,卻都去躲在佛門,思量做個遮箭牌。這樣說將起來,那佛菩薩便是個亂臣賊子的都頭、姦盜詐偽的元帥了。既做了孔夫子的罪人,難道佛菩薩偏饒過了你不成?世上沒有這樣鬍塗的佛菩薩。況且從古來决無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賊可以成佛作祖之理。有一等昏迷之人,不論好歹,專好去護那佛門弟子。若是好的,自然該尊禮敬重他,就如我儒門的聖賢一般;若是犯了三皈五戒,擾亂清規,酗酒姦淫,無惡不作,這是佛門的魔頭,敗壞佛法,最為可恨,他還要去蓋護他,這個叫做護魔,不是護法。還要說“僧來看佛面”,不知儒門弟子做了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事,難免笞、杖、徒、流、絞、斬之刑,難道還說他是儒門弟子,看孔夫子面上麽?比如那黃巢原是個秀纔,及至造了反,難道還是儒門弟子?後來事敗,削發做了和尚,難道便是佛門弟子?敗壞儒門,孔子之所深惡;敗壞佛門,如來之所深惡,總是一樣。還有沒廉恥之人,假以護法為名,與和尚通同作弊,坐地分贓,誆騙十方錢糧,對半烹分,遂將個能言舌辯之僧以為奇貨可居,拱在高座,登壇說法,招集婦女,夜聚曉散。就是楊璉真伽那樣惡禿驢,他卻口口聲聲稱為大菩薩、大羅漢、大祖師,假裝賊形,鞠躬禮拜,做成圈套,誆騙愚民。那愚民那識真假!衹道是如來出世、彌勒下生,翕然聽信,至於出妻獻子有所不顧,破壞風俗,深可痛恨。衹圖佛面上颳金,果然是佛頭上澆糞。你衹看如來棄了王位出傢,還要將身喂虎,割肉啖鷹,雪山修行十二載,野鵲巢於頂上,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初祖達磨為佛法來於東土,思量度世救人,因與梁武帝論說佛法不合,遂折蘆渡江,到於少林寺,面壁九載。中國妒忌之人,藥死他六次,他都以神通救解,後以傳道得人,不復救解,所以他的臉通變做黑漆漆的,遂手持衹履西歸而去。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二祖神光求佛法於初祖,初祖不肯輕傳,二祖懇求,直至洪雪齊腰,初祖也還不傳;二祖發極,將左臂割下供於佛前。初祖知是道器,方纔傳法。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還有長慶祖師坐破七個蒲團,趙州祖師四十年行腳。為法亡軀,難道他是為利不成?在下略說這數位便知端的,那裏有貪財利的佛菩薩祖師?何況其餘種種惡事!
  如今佛口蛇心之人,假以信佛為名,無惡不作,壞那佛門多少名頭、多少事體,深可痛恨。為臣當忠,那坐在九重金鑾殿上、戴冕旒的皇帝,便是丈六金身,紫金佛面,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真正我佛如來世尊。他卻不肯盡心盡力,赤膽忠心,一味瞞心昧己,做那誤國害民的事。為子當孝,那住在三間草茅屋內、挂竹杖的老人,便是丈六金身,紫金佛面,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真正我佛如來世尊。他又不肯盡心盡力,承顔順志,一味瞞心昧己,做那貪妻昵妾的事,不知他信些什麽佛法來。所以宋朝司馬溫公《禪門六偈》最做得妙道: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銛鋒。終朝長戚戚,是名“阿鼻獄”。
  顔回甘陋巷,孟軻安自然。富貴如浮雲,是名“極樂國”。
  孝弟通神明,忠恕行蠻貊 。積善來百祥,是名“作因果”。
  仁人之安宅,義人之正路。行之誠且久,是名“不壞身”。
  道德修一身,功名被萬物。為賢為大聖,是名“菩薩佛”。
  言為百世師,行為天下法。久久不可掩,是名“光明藏”。
  在下這一回說《覺闍黎一念錯投胎》,先說一個大意,意在勸世,所以不覺說得多了些。如今引證一個故事。
  話說唐朝一個華嚴和尚,是個生身的羅漢,在洛都天官寺講經說法。一生得《華嚴》三昧,若是講經之時,便就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因此,人人稱為華嚴和尚,真個是:道高竜虎伏,德重鬼神欽!他弟子共三百餘人之多。若是堂上吃齋之時,衆弟子一齊上堂,威儀嚴整,瓶鉢必須齊集。門下一個老和尚極有道行,與衆不同,衹是生性甚是躁急褊小,那時適值身體患病,不能隨衆上堂赴會。有個小沙彌因自己沒有鉢盂,見這個老和尚患病不上堂,走來問這老和尚藉鉢盂。老和尚極是慳恪這個鉢盂,道:“我生平愛惜這個鉢盂,日日擦磨玩弄,受用數十年,衹好自用,不肯藉人。若藉與你,恐有損失。”那個沙彌三回五次,定要藉這個鉢盂。老和尚衹得藉與,卻從牀上爬將起來,雙手捧與這沙彌道:“我愛這個鉢盂,如同性命一般,好好藉用。若有一毫損失,便是殺我性命。”說了三次。沙彌接得上手,走入佛堂,同衆齋食。方纔吃完,正要洗滌,那老和尚已在牀上再三催促了。沙彌見老和尚催促,登時洗滌完,正要將來交付,不期老和尚大聲催促。沙彌心慌,手忙腳亂,不曾看得地下,一腳踏着一塊破磚,一交跌倒,把這鉢孟打得粉碎。沙彌衹得走到老和尚牀邊,跪在地下再三磕頭請罪,訴說打碎鉢盂之故。老和尚不聽便罷,一聽聽得了這句話,把頭搖得疙顫顫的動。在牀上大叫一聲道:“汝殺我也!”登時目睛努出,面色青紫,咽喉氣絶而死。沙彌甚是懊悔。後來過了數年,華嚴和尚登壇講《華嚴經》,那沙彌也在座下聽講,忽聞得寺外山𠔌震動,呼呼的如風雨之聲。華嚴和尚便招這個沙彌立在自己背後。霎時間,衹見一條雪花也似大蛇,長十餘丈,大七八圍,直搶入山門裏來,腥臭不可當,目光如火,張開血盆那口,直到講堂,擡起頭來高有丈餘,似四圍尋覓之狀。衆僧都驚得汗出,華嚴和尚拿起錫杖,望地下一震道:“孽畜不得無理!”那蛇遂低頭閉目。華嚴和尚高聲說法道:“既明所業,當回嚮三寶。”遂教滿堂僧衆齊聲念佛,與他說三皈五戒。說完,那蛇遂轉頭嚮外蜿蜒而出。那時老和尚有弟子在座,華嚴和尚對那老和尚的弟子道:“這蛇就是汝之師父,修行有年,將成正果,衹因慳恪一個鉢盂,惱恨之極,變成蟒蛇。適纔來此,要吞啖這個沙彌。若吞了這個沙彌,當墮地獄,再無出世之期。我今與他受戒,他明白前因,當捨此蟒蛇之身矣。你們可出山門外一看此蛇何如。”衆弟子一齊走出山門觀看,衹見此蛇所過之處,草木盡行偃僕,就如車輪推過的路一般。此蛇行到幽𠔌之間,以頭觸石而死。衆弟子走來回覆了。華嚴和尚道:“此蛇已到裴郎中傢投胎作女人身,性甚聰慧,年十八當死。死後復轉男身,長大修行,方得成道。”說畢,即吩咐一個弟子道:“汝可入城到裴傢訪問。此女今欲産下,卻甚艱難。可往救其性命。”弟子領命而去,走入城中,來到裴傢。那裴寬為兵部郎中,也是華嚴和尚座下門人。他夫人臨産已六七日,再産不下,正在危睏之際,聞得師父差人來到,即忙出見,顔色甚憂道:“吾妻臨産已六七日,再産不下。甚是危睏。”那弟子道:“師父正為此一段緣故,特來救取。”遂教裴寬在堂門外淨設牀席,焚香擊磬,連呼和尚三聲;夫人實時産下一女。身體平安,後長至一十八歲而死。死後再轉男身,方得成道。看官,你道這個老和尚將成正果之人,衹因一念差錯,便變成一條毒蛇。若不虧華嚴和尚點化,穩穩在地獄中不得翻身。從來道“人身難得,至道難聞”,奉勸修行之人切不可有一毫貪着之心、銜恨之念,錯走了道兒,再救不轉。正是:慈悲勝念千聲佛,作惡空燒萬炷香!
  如今說西湖上一個故事,也是個得道之僧,衹因一念差錯,投胎托捨,昧了前因,做了個好頑不肖誤國的賊臣,留與千古唾駡,把前功盡弃,豈不可惜?話說宋朝南渡以來,孝宗時節,朝中有一個宰相,姓史名浩,是明州鄞縣人,輔佐孝宗共理天下。那史浩雖然位列三臺,爭奈子息宮着實艱難,年登五十餘歲,未曾生子,遂廣置姬妾,也衹生得幾個女兒。若是姬妾懷了男孕,每每未曾及月便要小産,隨你吃什麽保胎丸,究竟無益。史丞相甚是着急。曾聽得有人說道:“求子之法,須訪求深山中一個修行的老僧,至誠恭敬,與他日日相好,盤桓出入,示他以富貴華麗之景,待他紅塵念頭一動,起了一點喜好貪慕之心,他便一個筋鬥翻將轉來,就在你傢為子為孫。所以從來道‘山中無好和尚,朝中無好宰相’,此是必然之理。”史丞相聽了這話,果然在兩山之中訪了一個老實的覺長老,六十餘歲,專一至誠修行,不管閑事,住於一間破茅庵之中,終日念佛。一日兩餐之外,便就閉了雙目,端坐於蒲團之上,共坐過了二十五個年頭,且是有些光景。不期前世業障深重,魔頭髮動,撞着這個丞相,直教:攧翻了二十年苦功,跌破盡三千劫面目。
  話說史丞相訪着了這個覺長老,便就假做個老秀纔闖入他茅庵之中,與他拜佛施禮,捨了些齋米、衣鞋、燈油等樣,又與他補蓋茅庵破漏之處。覺長老也不知他是何等樣人,以後日親日近,漸漸相好,就如道友一般相處。後來方曉得這個施主是當朝一品宰相,後移居於大寺之內。史丞相一味恭敬,就請覺長老常常來於相府,談禪問法,素齋供給,異常齊整。又故意把蟒袍、玉帶、幞頭之類放在面前,金銀、彩幣、錦綉堆積如山,玉器寶玩、外國珍奇之物,無所不有。丞相自己案桌之上金玉酒器,飲食餚饌,陸珍海錯,芳香撲鼻,鼓瑟吹笙,圍屏之內,玉佩丁當,蘭麝交錯,嬌聲豔語。左右服役之人,喏喏連聲,威風凜凜。果是:人間宰相府,天上蕊珠宮。
  那覺長老是個老實和尚,生平眼睛裏何曾看見那世上繁華富貴之事,如今終日在眼睛邊晃來晃去。一日,史丞相問覺長老道:“還是和尚好,還是我丞相府這般樣富貴好?”那覺長老看了這許多富貴,不覺動了一點塵凡之念,一時拿不住定盤星,失口說道:“丞相富貴好。老僧山中修行清苦,怎比得丞相這般富貴。”那覺長老是個久修行之人,時時有護戒神隨着,今見覺長老差錯着了魔頭,便嚮耳邊報道:“師父差了因果,我去也。”長老聽得說,吃那一驚不小,暗暗懊悔道:“此念一差,可惜二十五年工夫廢盡,今當墮落火坑矣。”遂急急忙忙別了丞相,歸於寺中,念兩句道:二十五年摸索,今朝一念差錯。
  念罷,遂閉目而化去。史丞相正在傢中飲宴,衹見覺長老忙忙的走入內室,史丞相立起身來迎接,早已不見了覺長者的蹤影。心中疑惑,即忙差人去寺中探看,方知道適纔已圓寂了。史丞相即日第十三個夫人産下一子,史丞相明知是覺長老投胎,心中大喜,因此就取名為史覺,後來改名為彌遠。
  史丞相從來無子,今虧得覺長老轉世與他做了兒子。但這一個筋鬥翻得不好,竟忘卻了前因。那聰明智慧自不必說,但生性一味歪斜姦險,殘忍刻剝,自小生於相府習慣了這些驕奢淫佚之事。又因丞相晚年得子,把他生性都驕養慣了,竟訓他不下。又倚着丞相之勢,絶無忌憚,專一以作惡為事。後來登第做官,極有惡纔,人都服他,又都怕他,遂漸漸做到吏部侍郎。
  那時正是寧宗之朝,姦臣韓侘冑專權。後來韓侘冑封了平原郡王,思量立蓋世之功,以為固寵之計,遂倡恢復之議,舉兵北伐,惹得金兵分道南侵,勢如破竹,宋兵大敗,死者不計其數。韓侘冑憂懼,遣使請和。金韃子不許道:“如要休兵,但把那個起釁的首級砍來與俺,俺就休兵罷戰。”韓侘冑大怒,用兵益急,蜀口淮漢之民,死者如山,中外憂懼,無可為計。那時寧宗的楊後嗔怪着韓侘冑,你道為何?楊後頗通書史,性極機警,始初還是貴妃,衹因寧宗的正宮恭淑皇后崩了,要立正宮皇后。那時寧宗還有一個曹美人,也有寵於寧宗。韓侘冑忌憚楊貴妃有機巧權術,不肯立他為後,要立曹美人為後;又因楊貴妃不守傢法,私通了王瑜,遂禁絶王瑜不許通籍內廷。楊氏甚恨,遂使了一片心機,畢竟做了正宮,遂恨韓侘冑切骨,要報此一箭之仇。那史彌遠暗暗於內中打聽了這個消息,串通了關節,乘中外忿恨之時,遂上一本請誅韓侘冑。楊皇后正中機謀,從中力贊其事,遂下一道密旨,着史彌遠叫殿帥圍了侘冑私第,遂將韓侘冑登時殺死於玉津園,嗚呼哀哉了。
  可憐一代姦臣,化作南柯一夢。
  話說史彌遠除了韓侘冑,楊後大喜,就進史彌遠為丞相之職。那楊後聰明非常,文墨精通,嘗有《宮詞》數十首道:瑞日瞳矓散曉紅,幹元萬國佩丁東。
  紫宸北使班纔退,百闢同趨德壽宮。
  元宵時雨賞宮梅,恭請光堯壽聖來。
  醉裏君王扶上輦,鑾輿半仗點燈回。
  柳枝挾雨握新緑,桃蕊含風破小紅。
  天上春光偏得早,嵯峨宮殿五雲中。
  溶溶太液碧波翻,雲外梅臺日月閑。
  春到漢宮三十六,為分和氣到人間。
  曉窗生白已鶯啼,啼在宮花第幾枝。
  煙斷獸爐香未歇,麯房朱戶夢回時。
  一簾小雨怯春寒,禁禦深沉白晝閑。
  滿地落花紅不掃,黃鸝枝上語綿蠻。
  上林花木正芳菲,內裏爭傳御制詞。
  春賦新翻入宮調,美人群唱捧瑤卮。
  海棠花裏奏琵琶,沉碧深邊醉九霞。
  禁禦融融春日靜,五雲深護帝王傢。
  後院深沉景物幽,奇花名竹弄春柔。
  翠華經歲無遊卒,多少亭臺廢不修。
  天申聖節禮非常,躬率群臣上壽觴。
  天子捧盤仍在拜,侍中宣達近竜牀。
  水殿簾鈎四面風,荷花簇錦照人紅。
  吾皇一麯熏弦罷,萬俗冷冷解慍中。
  繞堤翠柳忘憂草,夾岸紅葵安石榴。
  禦水一溝清澈底,晚涼時泛小竜舟。
  熏風宮殿日長時,靜運天機一局棋。
  國手人人饒着處,須知聖算出新奇。
  宮殿簾鈎看水晶,時當庚伏熾炎蒸。
  翰林學士知誰直?今日傳宣與賜冰。
  雲影低涵柏子遲,秋聲輕度萬年枝。
  要知玉宇涼多少,正在觀書一夜時。
  瑣窗宮漏滴銅壺,午夢驚回落井梧。
  風遞樂聲來玉宇,日移花影上金鋪。
  涼生水殿樂聲遊,釣得金鱗上玉鈎。
  聖德至仁元不殺,指揮皆放小池頭。
  涼秋結束鬥尖新,宣入球場尚未明。
  一朵紅雲黃蓋底,千官下馬起居聲。
  秋高風動角弓鳴,臂健常嫌鬥力輕。
  玉陛纔傳看禦箭,中心雙中謝恩聲。
  思賢夢寢過商宗,右武崇儒治道隆。
  總攬幹綱成治理,群臣臧否疏屏風。
  用人論理見宸衷,賞罰刑威合至公。
  天下監師二千石,姓名都在禦屏中。
  傢傳書法學光堯,聖草真行說兩朝。
  天縱自然成一體,謾誇虎步與竜跳。
  泛索坤寧日一羊,自從正位控詞章。
  好生躬儉超千古,風化宮嬪衹淡妝。
  擊鞠由來豈作嬉?不忘鞍馬是神機。
  牽繮絶尾施新巧,背打星球一點飛。
  宮槐映日翠蔭濃,薄暑應難到九重。
  節近賜衣爭試巧,彩絲新樣起盤竜。
  角黍水盤餖飣裝,酒闌昌歜泛瑤觴。
  近臣誇賜金書扇,禦侍爭傳佩帶香。
  一朵榴花插鬢鴉,君王長得笑時誇。
  內傢衫子新翻出,淺色新裁艾虎紗。
  簾幕深深四面垂,清和天氣漏聲遲。
  中宮閣裏催繅繭,要稱新蠶作五絲。
  歲歲蠶登麥熟時,密令中使視郊圻。
  歸來奏罷天顔悅,喜阜吾民鼓玉徽。
  小樣盤竜集翠裘,金羈緩控五花騮。
  綉旗開處鈞天奏,禦捧先過第一籌。
  話說楊後極有文才,因此專政,又因史彌遠與他除了韓侘冑心腹之疾,待他極其隆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因此史彌遠出入宮闈之中,絶無忌憚,遂與楊後為亂。那宋朝傢法極好,獨有楊後不守傢法,有人作《詠雲詞》譏刺史彌遠道:往來與月為儔,舒捲和天也蔽。
  因此史彌遠之勢愈大,無人敢惹。凡是史彌遠要做的,楊後實時準奏。楊後要做的,彌遠實時奉行。表裏通同,權勢熏灼。若是不中意的,輕則刺配沙門島、鬼門關,重則竟為刀下之鬼,誰怕你叫起撞天屈來!不要說他吐氣成雷,就是他放一個屁,也還威行千裏。那些奉承他的還要把這個屁頂在頭上,當道救命符彔;捧在鼻邊,衹當外國的返魂香;吸在口裏,還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定要把這個屁自己接得個十分滿足,還恐怕人偷接了去,不見得男女孝順之心。以此威勢日旺一日,怎見得:一片虎狼之心,滿肚蛇虺之氣。刀槍劍戟,打就一付身軀。銼磨煅燒,煉成百般形性。眉毛皺處,日月無光;怒氣揮時,鬼神失色。滾滾頭落地,猶存談笑之形。轟轟血灑空,不見凄慘之色。十八層阿鼻地獄,團團圍得不通風。三千柄鬼頭刀,爍爍排成賽過日。猶如捉生啖死的狠羅剎,連頭嚼骨的鬼夜叉。
  話說寧宗無子,選太祖之後貴和立為太子。那貴和太子不十分中意史彌遠。彌遠心生一計,因見貴和太子最好鼓琴,就費了數千金買了一個會得彈琴絶色的美人,暗暗進與貴和。貴和不知其中就裏,受了這個美人,異常寵愛。彌遠見貴和中了美人之計,就厚待那美人的父母,金銀彩緞珍寶不時饋送,買了他美人一傢之心,就悄悄教美人打聽消息,凡有些動靜盡數傳報。貴和見楊後與彌遠打成一傢,全沒些畏忌,心中甚是氣忿,把楊後與彌遠二人的私事都寫在桌上,就像帳目一般,一一記得明白。又寫道:“史彌遠當决配八千裏。”美人見了暗暗吃驚。一日,與美人觀看壁上畫的天下輿地圖,把手指着廣東、瓊崖二處,與美人道:“我明日登了位,斷然要把史彌遠這姦臣充軍於此地。”美人故意問道:“史彌遠無甚過失,怎生便要充軍於此地?”貴和道:“亂倫誤國賊臣,怎生饒得他過!”美人不敢做聲,衹得答應道:“是。”又常常稱彌遠為“新恩”,說異日不充軍到新州,便充軍到恩州去也。美人將此事細細來報與彌遠知道。史彌遠大驚,暗暗的道:“風不吹不響,樹不搖不動。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這樣光景,斷難兩存,不是他,就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廢了他,方纔安穩,教他這太子做不成,‘無梁不成,反輸一帖’。”這是: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話說史彌遠要廢貴和太子之心,日日在念。他傢中一個先生餘天錫,也是鄞縣人,生性質樸,彌遠極其敬重。餘天錫要回鄉去秋試,辭別彌遠起身。彌遠延入書房之中,趕開了左右,悄悄對餘天錫道:“皇子心性不純,不堪負 荷重器。先生回到浙東,如有宗室賢厚之子,可密密訪來。此是朝廷大事,不可輕易,不可嚮一人面前漏泄。”餘天錫領命而去,渡了錢塘江,來到紹興地分。有分教:假太子一朝謝位,真天子即日登基。
  你道那真天子是誰?就是理宗皇帝。他原是宋太祖十世孫燕懿王德昭之後希瓐之子。希瓐共有二子,長即理宗,名與莒;弟名與芮,就是度宗之父,傢於紹興。父親希瓐早死,止有母親全氏在堂,傢道貧寒,伶仃孤苦,不可勝言,同母親住於外公全保正傢過活。那與莒自小生得堂堂一表,竜行虎步。兄弟二人,俱有富貴之相。又有算命先生說他兄弟二人之命貴不可言,因此全保正愛護這兩個外孫。那時與莒衹得十二歲,與芮十歲。一日秋天炎熱,與莒兄弟二人同走到河裏洗澡。忽然一陣雷雨起來,二人無處躲避,急急走到一隻船側邊避雨,早驚起了船中一個人。這人就是史彌遠傢先生餘天錫,正在船中熟睡,忽然夢見兩條黃竜負舟,睡中驚醒,急急起來一看,衹見這兩個小孩子負在船側邊,心中大驚,問道:“你是誰傢兒子?”兩個道:“我是趙傢兒子,住在全保正傢。”餘天錫急急叫他兩個起來,到於船中,與他些酒食吃了,待天雨住,同他兩個走到全保正傢,問其詳細。全保正知是史丞相府中先生,不敢怠慢,即忙殺雞具酒奉款,教二子陪酒,因說道:“此吾外甥趙與莒、與芮也,係是宗室,曾有算命先生說他日後貴不可言。”餘天錫見這說話恰好與黃竜負舟之夢相符,就有心把些說話問這二子,二子對答詳明,並無差謬。餘天錫甚喜,酒罷相別。全保正率領二子直送到船邊而回。餘天錫回鄉秋試已畢,仍歸相府,就密密把這件事說與彌遠知。彌遠心中大喜,即日召與莒來一見。史彌遠善相,見與莒竜行虎步,果有帝王之相,遂留與莒在京,補為秉義郎之職,改名貴誠。因沂王無子,就立為沂王嗣子,升為邵州防御使。
  史彌遠因父親壽誕,遂於淨慈寺廣齋衆僧,與國子學錄鄭清之同登慧日閣,趕開了左右,悄悄對鄭清之道:“皇子不堪負荷,奈何!聞沂王嗣子貴誠甚賢,今欲擇講官,君其善訓導之。事成,彌遠之座位即君之座位也。然言出於彌遠之口,入於君之耳,若一語泄漏,吾與君皆遭赤族之禍矣。”鄭清之點頭敬諾。彌遠回府,就命鄭清之為沂王貴誠教授。鄭清之遂日日教貴誠讀書為文。又把高宗的御書與他日日學習。後來鄭清之見史彌遠,便將貴誠的詩文翰墨呈覽,稱贊不容口。彌遠嘗問鄭清之道:“吾聞皇侄之賢已熟,大要畢竟如何?”鄭清之道:“其人之賢,更難盡述,然一言以斷之,總曰‘不凡’二字而已。”彌遠大喜。從此日日在寧宗面前一味稱贊貴誠之妙,說貴和太子許多不好之處,思量要寧宗廢貴和而立貴誠。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裏捉金烏。
  後來寧宗患病,漸漸危篤,史彌遠先與楊後計較端正,楊後始初也還不肯,史彌遠遂把貴和寫在桌上之事一一說知。楊皇后大怒,立意要廢太子,便道:“廢了貴和,誰人可做?”史彌遠道:“沂王嗣子甚是賢良,有竜行虎步之相,此朝廷之福也。”楊後點頭應允。彌遠見楊後應允,就着鄭清之先與貴誠說知要立之意,貴誠默然不應。鄭清之道:“丞相以清之從遊之久,故使布腹心,足下一語不答,何以復命於丞相?”貴誠方纔拱手,慢慢說道:“老母在紹興。”鄭清之登時把這話說與彌遠,彌遠一發嘆其不凡,實時取他母親全氏居於沂府。寧宗崩後,彌遠在於宮中矯詔立貴誠為太子,登時着一班快行吩咐道:“今所宣是沂王府皇子,不是萬歲巷皇子。若少有差錯,汝等實時處斬。”一班快行喏喏連聲而去。
  話說貴和太子在萬歲巷聞得帝崩,在那裏等候宣召,再不見來,心中甚是疑惑,到墻壁間伸頭伸腦,東張西望,打聽消息。衹見一般快行共有百餘人,飛也似跑過他府門首而去,卻不進來,心中甚疑。霎時間,又見這一班人簇擁一人而來,過其門首,那時天色昏暗,卻看不出,不知是何人,胸中慌張之極,又沒處打聽消息。那一班快行捧了貴誠到於宮中,見了楊後,行禮已畢。楊後拊其背道:“汝今為太子矣。”史彌遠實時引貴誠至於柩前,命貴誠舉哀。舉哀已畢,方纔召貴和。那貴和見召,衹道召去做皇帝,心中甚樂,隨至宮門,那管宮門內監衹放貴和一人進去,左右從人一個不許放進。史彌遠也領了貴和到柩前舉哀。舉哀已畢,實時引出,卻叫殿帥夏震守着貴和。遂召百官立班聽讀遺詔,仍舊引貴和立於舊班。貴和大驚道:“今日之事,我如何還在此班?”當下夏震捉弄他道:“未讀詔書之前,當在此班,待讀詔書之後,方即位也。”貴和太子還衹道是真,欣欣有喜色。衹聽得鐘鳴鼓響,文武班齊,遙見殿上燈燭熒煌之中,已有一位頭戴冕旒、身披竜袍,端端正正登寶座、受南面之尊了。貴和大驚失色。宣讀詔書已畢,兩下閣門官高聲宣贊,有百官拜舞,賀新皇即位。貴和不肯下拜,夏震把貴和背一把按將下來,不容你不拜。拜賀已畢,遺詔封貴和為濟南郡王,實時趕出朝門,不容稽遲,發一支兵送貴和居於湖州。果是:一着不到處,滿盤俱是空。
  話說貴誠太子即了帝位,就是理宗,是南渡來第五朝天子,在位四十年。理宗無子,就立兄弟與芮之子,是為度宗,這是後話。兩竜負舟,都有證據。可見帝王自有定數,非可矯強。理宗即位之後,尊楊後為太後,一同聽政,封本生父親希瓐為榮王、母親全氏為國夫人。全保正一傢榮貴,感史彌遠立己之功,凡事拱手以聽。那時史彌遠衹當是皇帝了。
  話說貴和廢為濟王,居於湖州,鬱鬱不樂。那個彈琴的美人原是彌遠心腹,彌遠仍舊取了回去受用。過了幾時,湖州有兩個反賊潘壬、潘丙,說這濟王是個奇貨可居,一夜約會了一幹無賴之徒,手執槍刀器械,搶入濟王府中,口口聲聲說“舉義兵推戴濟王為帝”。濟王聞變,急急換了衣服,躲於水竇之中。不期被衆兵搜將出來,磕頭跪拜,稱為萬歲,一齊簇擁了到於州治之中。潘壬、潘丙叫衆兵士到東嶽行宮那裏取了一張貼金的竜椅,放在堂上,要濟王穿了黃袍,坐於那張竜椅之上。濟王號泣不從,衆兵把刀放在濟王項脖之上,濟王衹得應允道:“切不可傷太後與官傢。”衆兵許諾。潘壬、潘丙假寫淮安將官李全一張榜文,挂於州門之上,稱兵二十餘萬,共舉義兵,推戴濟王即位。遠近震動。及至天明一看,不過是太湖中漁戶及巡司弓兵百餘人而已,有的有槍刀,有的沒槍刀,手中都執着漁叉、白棍。濟王知事不成,就與州將勒兵轉去,把這一幹人剿滅已盡。後來四處調兵前來殺賊,那賊已通殺完了。濟王驚懼,因此得病。史彌遠遣官來諭慰濟王,一壁廂命太醫院來看視,暗暗下了一帖不按君臣佐使的藥,霎時間,濟王九竅流血而死,嗚呼哀哉了。那濟王死得甚是可憐,冤魂不散,終日披頭散發,現形露體,作神作禍。彌遠恐懼,衹得把濟王來改葬,又作佛事超度。後來彌遠無人拘管,一發放肆,終日在於宮中與楊後飲酒取樂,外邊人通得知。又見濟王死得冤枉,滿城中播出兩句口號道:楊柳春風丞相府,梧桐夜雨濟王傢。
  楊柳者,楊後也。不好明白說出,故意作此隱語,以譏誚之。
  那時彌遠手下共有“三兇”、“四木”在於要路,做他的爪牙。“三兇”是那個?梁成大 莫澤 李知孝“四木”是那個?薛極 榘 聶子述 趙汝述“四木者”,因四人名字都是木字,因此稱為“四木”。彌遠手下有了這“三兇”、“四木”,凡是賢人君子都一網打盡,貶的貶,竄的竄,死的死,誰人敢道一個不字?若是要做高官的,都要呵脬捧屁,異常鑽刺,方得官爵。有個宗室氣忿不過,卻叫優伶搬演戲文,內中扮出一人,手拿一塊大石,用大鑽去鑽,那塊石頭再鑽不進,這個人嘆道:“可惜‘鑽之彌堅’。”一人把這說的人打一下道:“你不去鑽‘彌遠’,卻來這裏鑽‘彌堅’,可知道鑽不進也。”彌遠得知此事,將這一班優伶盡數殺死,連這個宗室也都結果了。從此箝口結舌,不要說“彌遠”二字不敢犯,連“史”字兒也不敢道着了,竟成了一個盲聾喑啞的世界,豈不可嘆!果是:還將冷眼觀螃蟹,看他橫行到幾時!
  後封為衛王,威行天下,整整做了二十六年宰相。怎當得害得人多,冤魂日日纏身,被衆鬼活捉而去。人人聞之,無不暢快,都滴酒相賀。
  彌遠死後數月,一日黃昏,傢中聞得有敲門之聲,卻是丞相回傢。妻子驚惶,衹見披頭散發,滿身流血,項帶鐵索鐵鎖。閤家都道:“丞相怎生如此模樣?”彌遠眼淚直流,再三嘆息道:“早知如此,悔不當初!我前生原是覺闍黎,衹因一念之差,誤投托於此地,昧了因果報應,作惡甚多,害人不計其數。又因濟王、楊後之事,今日在城隍處對證拷打,苦不可言。我因記挂傢中,暫時回來一說,你們大傢齊心學做好人,不可像我在日放心放意作惡,衹道神鬼不知,决無報應。誰知今日受這般苦楚,懊悔無及。我今別了你們,便到地府陰司受罪,永無出世之期,亦永無見你們之日矣。”遂放聲大哭一場。哭畢,索紙筆題詩一首道:冥路茫茫萬裏雲,妻孥無復舊為群。
  早知泡影須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
  題詩已畢,便慌慌張張出門。舉傢痛哭,送至門首,衹見牛頭馬面,青臉獠牙,一群鬼使都立於門首,囚執了史彌遠,陰風陣陣,冷氣逼人,如煙如霧,如飛而去。舉傢驚得跌跌撲撲,正是:若不是狠閻羅刑法千條,人衹道曹丞相神仙八洞。
  遂大作佛事超度,亦何益乎?丞相人傢那少錢財?若請了些和尚、道士便能滅罪超生,則人人落得作惡矣。況且那屍山血海上來的錢財,佛菩薩誰來受領!所以史彌遠在日,人都嘆息道:“怎生覺闍黎做出這般行徑?”因作詩規諫道:前身元是覺闍黎,業障紛華總不迷。
  到此更須睜衹眼,好將慧力運金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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