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旷世才女魂归何处:张爱玲传   》 家庭生活场景(1)      余斌 Yu Bin

  张爱玲1921年9月在坐落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里出生,以后她在祖国大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租界的地面上度过的。租界在中国的土地上,而又是外国人管辖的地盘,与中国人的生活有一种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关系。喜欢寻绎巧合与象征性事件的人或许愿意从中生出丰富的联想:张爱玲对中国人的生活也有一种既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复杂情结;对应于租界三不管的边缘位置,她也是个永远立于一切潮流之外的边际人。
  这是“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经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古老的文化与那种安稳、舒缓、妥帖的传统生活方式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从鸦片战争开始的那个乱世到这时似乎是愈发乱了。南边在北伐,中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就要被逐出有天下一统气象的紫禁城,象征着王纲礼乐的彻底崩溃;这边,也就是在法国租界里,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就要举行……天下大乱,大乱。但是这一切都在张公馆的门外,张公馆仍是“重门深掩,帘幕低垂”。
  封建士大夫的黄金时代无可挽回地过去了。事实上,在张佩纶还活着的时候,张家已走上了下坡路,到了张爱玲父亲这一辈,更只是仰赖着先人的余荫。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些旧世家望族表面上仍旧可以维持往昔的生活格局,旧制度的崩坏一时还没有打破家庭日常生活的平静。张爱玲的幼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优裕的物质生活、阔绰的排场,假如说这下面潜藏着未激化的矛盾和危机的话,它们也非童稚的心灵所能觉察。张爱玲还记得她摇摇摆摆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眼泪珠滚下来”,但是她当然不会同情他的“亡国恨”,或是有什么异样的感触,她能领略的是生活中令她感到惬意的那一面,对于她,幼年的生活是温暖朦胧的、橙红色的岁月。
  这样的印象多半是她在天津的那个家给她留下的。在她两岁时她的家搬到了天津。这时的张爱玲生活于成群的仆佣中间,常由佣人抱着走亲做客,开始熟悉节日庆吊、亲友往还这些旧式生活中的日常内容。稍稍长大一点,家里专门为她和弟弟请来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念到晚,这是她受教育的开始。塾师教学法的秘诀是背书,张爱玲因此记得那时天天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并且有一段时间常为了背不出书而烦恼,为此甚至到了除夕夜还用功背书,以致保姆怕她熬夜辛苦,没有照她的嘱咐早早喊她起来迎新年,第二天她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不过这样的“不快”遮不住童年的快乐。在院子里看她唤做“疤丫丫”的丫头在秋千架上荡秋千,听“毛物”讲《三国演义》,听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毛物新娘子”说故事,夏天穿了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在天井里唱谜语,这些都令她开心。我们还得感谢她在《私语》中记下了许多细微的印象,使我们可以感受到她的“橙红色的岁月”的质地:
  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
  ……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批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依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每天带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身上背回家。
  张爱玲的印象、感受为华丽的色彩、温暖的色调涂染覆盖,从中她体味到这种生活方式特有的舒适、悠闲与慵懒。这是一个感官乐于沉溺的物质世界,而与外界隔绝造成的静谧、迟缓的生活节奏也有助于一种纤巧精致的趣味的养成——它允许并鼓励你将时间花在对身边物象、细节的鉴赏之上,迟滞,逗留,反复地玩味,从中获得愉悦的享受。一般地说,旧式生活就在这样的享受中证明自己的品位、身价,而人们也在这样的享受中达到与环境的和谐。所以并非偶然的,张爱玲在回忆中总是对一些看来微不足道的物象和细节保持着鲜明生动的印象:“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这些对于微妙感受的追述都是纤细的,有工笔画的风致。夏志清曾赞赏《传奇》中关于闺阁所下的写实功夫,张之能够提供有关房屋、室内陈设、服饰等的大量的细节描绘,与她的生活环境以及在这环境中养成的精致纤巧的趣味有直接关系。这一点甚至也反映到她的许多比喻上,她经常以一些带有室内性质的物象去形容她所要把握的对象,比如《金锁记》中“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球,陈旧而迷糊”;《茉莉香片》中“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园子“仿佛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支金漆托盘”,“只看见绿玻璃窗里闪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各种类型的都有,举不胜举,《传奇》小说风格的纤巧精致,带有室内的性质,与此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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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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