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4)      賈平凹 Gu Pingao

  旅人們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竜口,將頭埋在衣領裏,昏昏睡去了。但是,車嘎地停了,司機大聲地說:
  “黑竜口到了,休息半小時。”
  啊,黑竜口!旅人們永遠記着了,這商州的第一個地方,這個最神聖的名字!
  其實,這是個小極小極的鎮子。衹有一排兒房捨,坐北嚮南,房是草頂,門面墻卻盡是木板。後墻砌着山崖,門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過去就是南邊的山。街房幾十戶人傢,點上一根香煙吸着,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可走三個來回。南北二山的溝窪裏,稀落着一些人傢,都是屋後一片林子,門前一臺石磨。河面上還是冰,但聽不見水聲,人從冰上走着,有人鑿了窟窿,放進一籃什麽菜去,在那裏淘着,淘菜人手凍得紅蘿蔔一樣,不時伸進襟下暖暖,很響地吸着鼻子,往岸上開來的車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橋子,橋是兩棵柳樹砍倒後架在那裏的,如今拴了幾頭毛驢,像是在出賣,驢糞屙下來,撿糞的老頭忙去鏟,但已經凍了,鏟在糞筐裏也不見散。
  街面人傢的盡西頭兒,卻出奇地有一幢二層樓,一磚到頂,門窗的顔色都染成品藍,窗上又都貼着窗花,覺得有些俗氣:那是這裏集體的建築,上層是旅社,下邊是飯店;服務人員是本地人,雖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臉上凸着肉塊,顴骨上有兩塊黑紅的顔色。飯店的旁邊,是一個大柵欄門,敞開着,便是車站,站場很小,車就衹得靠路邊停着。再過去是商店,糧站,對着這些大建築,就在靠河邊的公路上,卻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處小棚,有飯館、茶鋪、油粉攤、豆腐擔、柿子、核桃、蘋果、慄子、雞蛋、麻花……鬧鬧嚷嚷,是黑竜口最繁華熱鬧的地面了。
  黑竜口的人不多,幾乎傢傢都有做生意的。這生意極有規律:九點前,荒曠無人,九點一到,生意攤驟然擺齊。因為從西安到商州來的車,都是九點到這裏歇息,從商州各縣到西安,也是十點到這裏停車。於是乎,旅人饑者,有吃,渴者,有茶,想買東西者,小麽零甚山貨俱全。集市熱鬧兩個小時,過往車一走,就又蕩然無存,衹有幾衹狗在那裏搶骨頭了。
  車一輛輛開來了,還未停穩,小販們就蜂擁而至,端着麻花,燒餅,一聲聲在門口、窗下叫喊。旅人們一見這般情形,第一個印象是服務態度好,就樂了。一樂就在懷裏摸錢,似乎不買,有點不近情理了。
  司機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雞、河鱉一類的東西,纔肯破費。他們關了車門,披着那羊皮大衣,撲扇撲扇地往大樓飯店裏走去了,一直可以走進飯店的操作室,與師傅們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錢能吃到一碗紅燒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來的時候,身後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飯店師傅們介紹搭車的熟人。
  旅人們下了車,有的已經嘔吐,弄髒了車幫,自個去河邊提水來洗。這多是些上年紀的女人,最聞不慣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兒,肚子裏已經吐得一幹二淨,但食欲不開,然後蹲在那裏,做短暫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車就有些站不穩了,在陽光地裏,使勁地跺腳,使勁地搓手,那些時興女子,一出站門,看着面前的山,眉頭就綰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來了,因為她們的鮮豔,立即成了所有人註目的對象。她們便有節奏地邁着步子,或許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許甩一下波浪般的披發,嚮每一個小攤販前走去。小販們忙怯怯地介紹貨物,她們衹是問:“多少錢?”“好吃嗎?”但那小吃,她們說不衛生,衹是貪那土特産:核桃、慄子,三角錢一斤,她們可以買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進去。賣主也不計較,因為她們是高貴的女子,買了他們的東西,也是給他們賞臉,也是再好不過的生意廣告:瞧,那麽貴氣的人都買我的貨呢!即使她們不多拿,他們也要給她們一些額外呢。
  但是,別的買者卻休想占他們的一點便宜。他們都不識字,算得極精,如果企圖蒙他們,一下子買了那麽多的東西,直追問:“一共多少錢?多少錢?”他們是歪了頭,一語不發,嘴唇抖抖的,然後就一揚臉說個數兒來。你就是用筆在紙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兒也不會差錯。
  人們買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樓飯店裏衹賣饃、菜和葷面。面很黑,但勁很大,在嘴裏要長時間地嚼,肉卻是大條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裏人講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門外的私人飯菜了。
  緊接着的是兩傢私人面鋪,一傢賣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閃亮。賣主站在鍋前,輓了袖子,在光光的頭上頂塊白布,啪地將面團盤上去,便操起兩把鋥亮柳葉刀,在頭上嘩嘩削起來:寒光閃閃,面片紛紛,一起落在滾湯的鍋裏。然後,碗筷叮當,調料齊備,面片撈上來,喊一聲:“不吃的不香!”另一傢,卻扯面,抓起面團,雙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開,忽地又用手一輓,又啪啪直甩,如此幾下,嘩地一撒手,麵條就絲一般,網狀地分開在案上。旅人在城裏吃慣了挂面,哪裏見過這等面食,問時,賣主大聲說道:
  “細、薄、光、煎、酸、汪。”
  細薄光者,說是麵條的形,煎酸汪者,說是麵條的味,吃者一時圍住,供不應求。
  那些時興女子是不屑這邊吃麵條的,她們買了熟雞蛋,坐在大樓飯店裏買了饃夾着吃,但饃掰開來,卻發現裏邊有個什麽東西,一時反了胃,拿去和服務員論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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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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