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对他从此永远是冰凉的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
一只受了伤的猎犬
当我倚在沙发上,试吸着今天过江新买来的一只烟斗时,望着那盘旋在眉睫间的白色云雾,心头猛然冒出一个古怪感觉。我整整衣袖上的皱纹,走近衣柜,对着那面穿衣镜端详。烟斗的柄乌黑,细长,而且柔滑,头部却又那么沉重,壮实,微微透点温暖,很庄严地由我嘴角长长伸出,宛如我的四肢以外,凭空又添了个小拳头。不俨然是个小绅士了吗?
起初,联想到见闻里的大银行家大教授,我的腹部不由得也便便鼓起来了。正得意间,心上另一个声音却咯咯笑了起来。记忆刹那间把年月搅混了。它缴了我这年轻绅士的械:剥光了那身毛哔叽西装,拔去我那只骄傲的烟斗,一个梳了小抓髻,成天跑在车辙里的毛孩子浮现在我眼前了。虽是二十年前的影子,可还那么鲜明:嗓音仍然脆朗得震耳,通身骨节一时也不甘消停。
谁能不笑呢,二十年后,这毛孩子脖颈上系了条丝质领带,叼着这样一只漂亮烟斗了。
前次因为在舞场里惹了点小乱子,父亲还来信申斥说:"你旧性不改,必仍与顽童家熊往来无疑,前途可忧之至!"
二十年来,每次骂起我来,固执的父亲总不忘记这个不幸的名字:"都是你那痞蛋朋友,把你教、教、教、教成这个鬼样子。在学校么,调皮,胡闹。记过有你,不及格有你,追女人有你,怎样下坡怎样溜。反正你走运碰上个挣钱的老子么,老牛拉车,给你们奔……" 愈说他愈发火。
"爸爸,家熊他死了,让他平安点吧!"
"什么?呃,这孩子真死了吗?"惊讶的神情里像是含有期待了解一下细节的意味。
我低下头去。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家熊的存在对我是怎样一个座右铭。他去了东北,领着一队义勇军去打过日本兵营。我改不了旧习,那自然泄气 ;但至少他的影子使我时刻感到惭愧。可是在父亲面前,还得永让他替我背污名,他多冤枉!我满心要向父亲解释这个"痞蛋"
近几年来的壮烈作为,我又不相信他能了解那作为的光明正大。我不应替这个亡友招再多的咒骂。
"是怎样死的呢?"父亲冷酷地问,我愣愣地望着他。看我没有下文,就自己回答着:"哼,绝不得好死。"究竟什么才是"好"死呢?父亲的"好",指的一定是在分产业的遗嘱上签了字,穿上蓝袍青马褂,枕了莲花枕,放进檀木棺材里去吧?那末,家熊的死可太仓促了,来不及布置这些排场。也许浩荡银灰的闽江为他打了个紫色漩涡,乳白色的海鸥当空一个寒颤,那便是他仅有的肃穆葬礼了。
这时,在我眼前又涌上了那滩血的影子:鲜红,黏糊糊的,似还腾漫着白色的热气,是青年理想主义者浩然之气啊。
我赌气丢开了那柔滑细长的烟斗,穿衣镜随之也失掉了它的青年绅士。
当家熊还害他妈用颤动的声调央求着"熊儿,你别又给我惹祸喽"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是"莫逆"朋友了。自然,这份友谊是几番厮打的结果,而且是在相持不下的厮打中成长的。
那时,他住在褡裢坑,我的家在小菊儿胡同,仅仅隔一个叫"大院"的空坪。那是左近百十多孩子们的游廊。(几年前,我因事走过那老地方,空坪,我们童年时代的伊甸园,早已为地产商密匝匝地盖满了不中不洋的房子,再也闻不到那沁人肺腑的草香,强行塞向鼻孔的,净是廉价的油漆味。为了地形改成东西横通的,巷上已钉上了一个"扁担巷"的搪瓷牌 ) 这游廊的北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关帝庙,山门前栽有一排垂杨柳。夏天,细长的柳梢时常淘气地抚摸着乘凉的脑瓜。然而那时,我同家熊身量都还矮,我们仅止摸得到刘老头的桌沿。
对了,刘老头是常川在垂柳下摆摊的一个小贩,我们成天碰头的一个北极老翁。他长年吧哒着那杆短粗烟袋。夏天,垂杨柳上,蝉聒噪地唱着,他在柳荫下摆起一张四肢残破的桌子,用沙果,玫瑰枣,金黄的"吧哒",嫣红小嘴的桃子,和一张慵懒的脸,点缀了这幅长夏消暑图。冬天,柳树的枯枝上挂了雪花,他搬出那只用铁片箍成的火炉,里面堆积着金黄瓤的红薯。他佝偻着腰,双手插进袖口,瑟缩地围坐在炉边,像个幽灵。每看见一个戴紫红风帽的学童走过,总咧开没有了牙齿的嘴,哆哆嗦嗦地招呼着:"手冷不冷?我给你温温。" 空手伸进去,却握着一块滚烫的红薯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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