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停滯的帝國   》 第五章      阿蘭·佩雷菲特 Alain Peyrefitte

  中國味
  (1793年1月底-6月16日)
  又過了15天大洋中的孤獨日子,2月1日抵達阿姆斯特丹島,這島的沙灘上擠滿了海豹。意想不到的是:“有人在揮舞着一根綁着手帕的木桿”,——三個法國人和兩個英國人。人們把他們留在這荒島上是為了準備“2.5萬張海豹皮的貨運到廣州去出售”。“中國人對修剪海豹皮有很高的技術,他們把長的和粗的毛剪掉,留下一層細軟毛。”這五個人真是“污穢不堪,但沒有一個人想脫離這種生活”。
  出巡外省的官船(W·亞歷山大)
  就在這個2月1日,巴黎國民公會對英國國王正式宣戰。當他們的國傢互相打仗的時候,他們卻在一起費勁地從2.5萬個骨架上剝皮,並把屍體留在岸上任其腐爛。由於達官貴人的喜愛,這股攫取皮貨的狂熱已經到達十分野蠻的地步——因為除了鴉片,皮貨幾乎是可以在中國售出的唯一商品。
  第二天“獅於”號啓程了。2月25日抵達爪哇,在此之前它沒有靠近任何一條能夠認出它的船衹。儘管庫剋囑咐大傢吃檸檬,船上還是發現了幾例壞血病人。感到寬慰的是“獅子”號在爪哇西頭找到了“印度斯坦”號。兩條船曾分開了很多日子。
  從巴西到爪哇走了兩個月。兩個月裏沒有碰到一條船,除了茫茫大海中兩處無人的岩礁外,沒有在其他地方停泊過。這兩座岩礁是海豹的臨時棲身之處——但在那裏大傢還是想到了貿易,想到了英國和中國。
  漫長的白晝,長時間的閱讀,久久的思索,還有促膝長談。一開始,馬戛爾尼並不太喜歡那4個教士,他們集中了中國人又像天主教徒和那不勒斯人的特點:這是上天給一個愛爾蘭新教徒的考驗!可是,又怎麽能離開這兩個翻譯呢?李神父抽煙抽得嘴都黑了,可不管在哪裏見地,他總是叼着一根長煙袋。周神父有時嗑嗑瓜子。這對一位紳士來說實在難以忍受。但是他們卻對自己國傢的歷史了若指掌!馬戛爾尼用拉丁語問他們問題。於是他又像在三一公學裏那樣感到自在了。
  開放與閉關的交替
  由於不斷聽神父介紹,加上大量閱讀了圖書室裏的藏書,馬戛爾尼最後對各個時期中國與西方關係有了一定的瞭解。這條中國竜時而安詳地展開它的身軀:時而因不安而縮成一團。永遠是同一個社會解體後又重新組成。治與亂的無休止的循環組成了一部不變的歷史。同不斷進步並想徵服越來越多地方的英國恰恰相反。
  在這千年的反復交替中,乾隆皇帝是更接近開放還是更接近封閉呢?他曾接待過傳教士,後者為能在宮內身居要職而受寵若驚。但他也曾迫害過中國改宗的人和神父,殘酷地鎮壓過起義,驅逐過歐洲人(除了對他有用的一小撮之外),把歐洲商人關在澳門和廣州兩個集中居住區,查禁一切批評滿清王朝的東西,把兩千種書列為禁書,焚燒了另外兩千種書,殺掉了幾百名作傢。他擴大了中國的疆土,但沒有讓它開放。
  馬戛爾尼知道他將要去見一位耳聾的老人。傳教士們不是已經告訴他這位老人想要一副助聽器嗎?但他是否會對“西方最強大國傢”的主動接近不予置理呢?
  滿清韃靼王朝本來可以像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蒙古韃靼人在公元13世紀所做的那樣打開中國的大門。但是在蒙古韃靼人之後,明朝便重新關上了大門。滿洲人繼承了他們的作法也來個閉關自守。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受到農民起義的包圍,他感到自己已被上天拋棄而自縊身亡。滿洲人看到明帝國解體而奪取了政權。外族又一次統治了中國。但是馬可波羅贊頌的豐富多彩的中國卻再也不存在了。
  除了路易十四的同代人康熙大帝之外,所有的滿清韃靼皇帝變成主人後衹想太太平平地享受他們的獵獲物。這些外族所占領的中國已經有了三個世紀對世界封閉的歷史。為了更好地占有中國,他們又加上了一道鎖。
  在中國大門外徘徊了四個世紀以後,馬戛爾尼相信他瞭解自己要去的地方,也瞭解如何開鎖。
  第一次文化碰撞
  1793年3月6日,船衹停泊在巴達維亞(雅加達)。終於又回到了文明社會。中國離這裏已顯得特別近了。
  英國人的遠行使傳統的對手荷蘭人感到不安。“這些先生並不隱瞞他們駐廣州的商業代理人想阻礙使團的活動”。馬戛爾尼着手安撫他的東道主。最終雙方一致承認兩國貿易可以在中國這巨大的市場上共同繁榮。巴達維亞總督保證馬上給廣州發出和解的命令。
  錨地停着無數挂着像蜻蜒翅膀一樣的風帆的帆船,已經體現出一片中國氣氛。“無法形容我們船上的中國人在見到他們祖國的第一艘船時所表現出的高興情緒。”
  第一個文化碰撞:很容易就可分辨出中國人的房子和荷蘭人的房子。中國人的房子是用木板,有時是用灰磚造的,矮小而骯髒,住得十分擁擠。而荷蘭人的房子是用紅磚砌的,常常鑲有大理石,裏面還有清涼的噴水池,顯得幹淨而寬敞。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大部分漂亮的房子無人居住。”荷蘭公司的船衹長期停在錨地。馬來或中國的海盜來襲擊這些船衹,甚至還想襲擊城市:沒有一艘戰艦在那裏保衛它們。另外,大傢還擔心從法蘭西島來的法國人的襲擊。城市完全無法應付這樣的侵略:駐軍的一半都在醫院。
  天子不承認那裏的海外華人
  中國人很久以來便僑居國外:中國人成批來到巴達維亞,尋找生財之道。在城市裏他們是辦事員,經紀人或零售商。在鄉下,他們做佃農,耕種者或僕人。什麽工作他們都不會討厭,甚至連種植甘蔗這種給黑奴幹的活他們都幹。許多人做大買賣發了財。中國本土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不鼓勵他們發揮這種才能。從1793年到1978年,這種傾嚮十分嚴重。
  他們的人數和取得的成功讓人恐懼。東印度荷蘭公司於1740年聽到反叛的傳聞便組織了對中國人的大屠殺。2萬到3萬人喪生:幾個小時內10個聖巴托羅繆慘案。“荷蘭方面否認這次暴行,公司董事們深恐因此得罪中國皇帝”。他會不會對公司在廣州的買賣——甚至對他們的人——進行報復呢?他們派了使團說明事由並對這一極端措施道了歉。意想不到的好事:皇帝毫不介意地讓人答復說:“我對於這些貪圖發財遠離祖國,捨棄自己祖宗墳墓的不肖臣民並無絲毫的關懷!”
  這個皇帝就是乾隆。他對商業、利潤和國際貿易已經表現出同樣的蔑視;對想往外國的中國人表現出同樣的嚴厲態度;同樣喜歡停滯不變——以後他將公開炫耀這一點……
  同衆多繁忙的中國人相比,荷蘭人則顯得十分可憐。傳染瘟疫的沼澤,“由於不知道使用奎寧”,“循環熱”第二次便使人喪生。“我們看到一位婦女全家11口人來到巴達維亞剛10個月,已經死了她的父親,一個姊夫和六個姊妹”。儘管可以很快地發財,歐洲人在此定居的很少。
  這裏的風俗習慣也不能使他們增加活力。上午是喝葡萄酒、刺柏子酒和啤酒,並抽煙。“午餐主要是喝甜燒酒,然後喝咖啡”。接着睡午覺;這裏從不讓一個單身男子或過路遊客單獨睡覺,必須有一個年青的女奴隸來陪伴“直到他入睡”。
  一成不變的歷史嗎?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一些法國商船在這裏停泊。其中一條船的船員頭腦裏滿是新思想,他們要求“飲食平等”:“他們認為神聖和不受時效約束的原則使他們可以要求同軍官吃同樣精美的晚餐——不必考慮誰來付賬。水手們拿着他們的晚餐走進軍官的餐廳,邀請長官們與他們共同分享。軍官們要求巴達維亞總督派一支小分隊,以提醒這些反叛者記住組成任何社會的基本規則。”
  有勢力的人,即使是交戰國之間的有勢力者馬上就重新結成了聯盟以共同對付這些“下等人”。法蘭西共和國對英國和荷蘭交戰已經5周了。但是在巴達維亞卻沒人知道此事,因為消息傳到這裏需要6個月的時間。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這場衝突正在到來,它將持續22年之久。
  死亡在中國海上襲擊
  使團在巴達維亞衹停留了10天左右。他們3月17日起錨以便乘有季風時進入邦加海峽。最後這一段路程開始很順利。高厄和馬金托什船長買下了一隻法國雙桅橫帆船作供應船,為了紀念國王的兄弟海軍上將剋拉倫斯公爵,他們以公爵的名字命名該船。
  而此時“豺狼”號卻重新出現了,而且全體船員都安然無恙。樸次茅斯海面的風暴使它損壞得很厲害。所以不得不掉頭回港口進行修理。它在馬德拉島然後在佛得角群島都差一點趕上船隊。它一口氣繞過了非洲,沿途沒有停泊。船上的水手每天衹分得極少的食物,已經顯得精疲力盡。大傢嚮桑得斯海軍上尉表示祝賀,他竟然能指揮這條護衛艦從世界的另一端來到這裏。
  好景不長。颳起了逆風。“由於船上衛生條件不好”,許多船員患了痢疾。他們等了近兩個月想等風改嚮。相反,馬來海盜可不改變他們的航嚮。海盜是這一地區的禍害,他們在海上搶劫,隨時隨地都會出現。“他們在海上武裝行劫,與船隊相交時,由於我們船艦的外表令人生畏,他們衹得在遠處徘徊”。
  死亡襲擊着船隊。人們用醋洗甲板和中艙,用煙熏法消毒。馬戛爾尼寫道:“這簡直不可相信,就像人類可適應各種不幸。由於死亡不斷,加上水手特有的逆來順受心理,大傢對朋友的死去已習以為常,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健康的人和馬來人做買賣,有的帶着猴子,有的帶着各種顔色的小鳥回到船上。
  “4月28日,我們抵達中國海的入口,邦加海峽”。這一次,他們走上了去中國的路。1793年5月10日,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重新穿越赤道。儘管有陣雨,溫度仍超過了攝氏35度。因為海水很淺,“剋拉倫斯”號和“豺狼”號不停地測量水的深度。“衹要沒有新鮮空氣和新鮮的食物,絶無希望製止痢疾流行”。“幾個人從頭到腳已不像人樣,由於天氣悶熱,痛苦更加劇了。衹要想到是在嚮北航行,我們纔有自己的勇氣。否則絶望早把我們變成了瘋子”。
  就是在這片海上今天還漂流着“船民”。……
  法國野心的墓地
  船隊很快便沿着交趾支那海岸航行了。這個名字是歐洲對整個越南的叫法。航行變得容易了,風也變得討人喜歡了。種滿莊稼的丘陵清楚可見。一路上遇到了帆船、舢板和漁船。5月25日船隊嚮托倫灣(峴港)駛去,“到了中國大陸的最南端”。
  事實上,“交趾支那”曾是中華帝國的構成部分。後來它從中國獨立出來,但仍保持了附庸關係。安南的國君給他們的宗主天子磕頭上貢。馬戛爾尼認為它與中國的這種關係足以引起使團對它的興趣。
  靠岸可不容易。極不準確的航海圖不可相信。於是衹好招呼在近處交叉而過的小漁船。但它們都嚇跑了。“印度斯坦號”派出一隻小船追上了一條漁船,把一個嚇壞了的老人帶回船上。船上的人給他認得的幾塊西班牙元,他就安定下來了。他用手指着航道:到了停泊處,老人拔腿就逃跑了。交趾支那人可能認為這是一次入侵:因為這個國傢生活在無休無止的變革中。兩派中的一派自信將會得到法國的幫助——而法國自己正在動蕩不定,實在無力介入。
  使團申明了自己的和平性質。當地的官員很謹慎,要等待首都的命令。船上衹得到極少的供給。48小時後托倫的總督乘着兩排槳的有甲板的帆船靠近了。後面跟着9條裝着給養的小船。馬戛爾尼被請上岸作客。當他們嚮馬戛爾尼表示希望購買武器時,他明白了為什麽受到這種款待。馬戛爾尼不想太介入內戰,藉口急於去見大皇帝而推辭了:作為恭敬的進貢者,總督當然聽懂了這話的意思。
  至少他們接受了總督的宴請。“給每個客人的不是面包而是一大碗米飯。”
  英國人高興地參觀了法國一次野心破滅的地方。1787年在凡爾賽宮簽訂了與安南安親王聯盟的條約,法國得到了托倫灣和昆侖島。法國的保護使安親王戰勝了他的敵人。法國人在大占島定居。斯當東評論說:“他們衹是把這看成是占領整個交趾支那的第一步。但是革命使這個國傢在東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法國人計劃實現的目標大概是以比歐洲人在中國本土便宜許多的價格獲取中國商品。”
  法國的計劃應該成為過去了。在馬戛爾尼的眼裏,未來是在中國本土——在一個對他開放的中國。船員經過休整,貨艙裝滿了給養,馬戛爾尼的船沒有耽擱就嚮最後一站澳門方向前進了。

    王国卿 毛凤支 谷炘 夏春丽 钮静籁 薛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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