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小说 案中冤案   》 第八章 皎日難照覆盆      董蔭孤 Dong Yingu

  從來怙惡不悛的人,哪裏肯真心懺悔。那鬍得勝聽了蔡屠戶所說,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心中像死水忽然被風吹着,不由得動一動。但是這種感觸,衹在轉眼的工夫,便已歸於消滅了。他以為人在眼前,天在頭上,眼前的人,尚且奈何不得我,頭上的天,又能把我怎樣呢。像這捉風捕影的話,何須挂在心上,還是趕快交代差使要緊。想到這裏,立時吩咐退堂,他便得意洋洋的,拿着那紙招狀,出見洪觀察,衹說犯人的口供已經取得在此,至於倒吊起來的話,卻一字不提。此時洪觀察但求保全自己,哪裏還顧人傢,衹要能取了口供,餘事也就概不追問。並且以上壓下,層層節制,他也同鬍得勝的心理一樣,覺得還是趕快交代差使要緊,因此毫不怠慢,立時便坐轎上院,去稟見製軍。
  瀋公見是保甲局總辦,心裏正記挂着花牌樓那件案子,便立時傳見。洪觀察就把辦理此案經過的情形,簡略的稟明,又將招狀取出呈閱。瀋公大概看了一看,略為沉吟,便道:“此案早晚自有發落。”說罷,隨即端茶送客。洪觀察回到保甲局,心中似一塊石頭落了地,說不盡的鬆快,以為製軍的發落,不過是交到首縣,照例定罪就是了。萬不料次日午後,竟由總督衙門派來差弁,提取花牌樓犯人,並此案原辦人守備鬍得勝,一同到轅聽審。洪觀察大大地吃了一驚,真乃是意想不到,恐怕這麽一辦,難免有些不妥。無奈令出如山,除照辦以外,更有何法可措。衹得把鬍得勝叫到面前,至再的囑咐他,要小心留意,倘若有了疏虞,那時便要不堪設想。
  再說鬍得勝聽了這個消息,不亞如頭頂上響了一個霹靂,直嚇得心膽墜地。他萬沒想到,憑赫赫的兩江總督,對於這件尋常的命案,竟自不憚煩勞,躬親審問。他本來是有心病的,衹怕這一來,前途的吉兇禍福,是一點兒也沒有把握。昨天自己審案,居然高坐堂皇,今天竟要跟犯人跪在一起,受大帥的面鞫,似此風雲變幻,實屬不可捉摸。但是這等不幸的事件,已自咄咄逼人而來,縱然惶恐萬分,怎能說得上不算,當時衹好佯為鎮定,隨同來到督轅,靜候大帥的示下。
  原來瀋公昨天聽了洪觀察的面稟,又看了那紙招狀,心內已自有些疑惑,以為是事情太巧了,怎麽我的札子統催下去,他就會把案子辦上來呢,這裏面難保沒有別的情形,總要再加慎重為是。不過這一番意思,當時並不曾說破。及至洪觀察走後,又經過詳密的考慮,以為若委別人去審,誠恐不無弊端,為事先預防起見,衹有自己躬親的一法。瀋公把主意在心中打好,對於左右親信以及幕友,一字也不曾提及,怕走漏消息,預先叫人傢做了手腳去,豈非鬧得徒勞無益,因此一些兒聲色也不動。直到次日午後,公務就緒,得了消閑,纔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派差弁到保甲局前去捉人。像瀋公身為封疆大吏,位望何等尊崇,如今因為一件命案,竟這般委麯求詳,不憚躬親其事,似此存心,真可以說是絶無僅有。假使審問的結果能夠水落石出,豈非大快人意。無如天下的事情,常有把人力盡到,但是結果所得,究竟無補實際,所謂皎日當空,照不到覆盆之下,這也衹好歸諸氣數罷了。
  再說瀋公聽得人犯已經提到,立刻坐了花廳,吩咐帶將上來。那時鬍得勝在左,熙智、蔡屠戶在右,一齊朝上跪下。瀋公先嚮和尚動問這件案子的始末根由。請想熙智早已吩咐過徒弟,要嚮總督衙門上控,但因這紙呈狀無人敢為,衙門戈戟森嚴無門可入,如今卻容易得着這千載一時的機會,還有個不披瀝上陳,請求平反的麽。當時瀋公聽了和尚的申訴,心中暗自揣量,覺得這個說法似乎不近情理。以為鬍得勝雖然是個武弁,但也决不敢目無法紀,大膽橫行若此。想到這裏,便又問道:“你說鬍得勝居心要陷害你二人,但是平常日子,你們可是早有仇隙麽?”熙智道:“說到以前,並不曾有過什麽仇隙。”瀋公聽了,微微地搖了一搖頭道:“若說平日並無仇隙,衹一朝之忿,他要陷害你二人,自己以身試法麽?我想這個話,難免是靠不住罷。”熙智一聽,有些慌了,一個和尚傢,哪裏懂得什麽叫作官事,便急得紅頭漲臉,前言不搭後語的說道:“請大帥開恩,或者以前我們有什麽仇隙,也不可知。”瀋公聽了,微微一笑道:“片刻之間,語言反覆,這種情形,未免有些可疑了。”熙智是又急又怕,早已鬧六神無主,想着再要分辯,也苦於無可置辭。那時瀋公的眼光,早又射在蔡屠戶的臉上,見了那種橫眉怒目的樣子,不由得一皺眉。原來瀋公雖是一位能臣,卻也脫不了以貌取人的習慣,見那蔡屠戶有些面帶兇惡,便心中暗忖道:“要據此人的神氣,難保不做出犯法的事情來。”想到這裏,便問道:“你有什麽說的,也衹管從實申訴上來。”蔡屠戶是天生的渾濁愣,就憑大帥的威嚴,他也並不曾放在眼內,此刻見問到自己面前,便把眼睛一瞪,怪聲怪氣的說道:“方纔老和尚所說的,全是實話,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哪裏還用得着我來再說。”左右見他出言頂撞,趕忙齊聲呼喝。瀋公沒有言語,衹哼了一聲,便又看着鬍得勝問道:“他們二人所供,你可曾都聽見了麽?”此時鬍得勝的心裏,較剛一上堂時實在是鬆暢多了,因為看見堂口的情形,自己很可以占得上風,如今見大帥垂詢,趕快跪爬半步道:“卑弁全聽見了。但是犯人翻供,原屬照例之事,這也瞞不了大帥的。至於熙智,說卑弁有心陷害,捏造一切情形,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試問卑弁能有幾個腦袋,敢作這樣不法之事;再者平日並無仇隙,那是他親口說的,卑弁要成心害人,何以專尋到他兩個人身上。似此理屈辭窮,當然在大帥洞鑒之內,卑弁也不敢妄事多瀆了。”說罷,嚮上叩頭。
  瀋公道:“你們兩造,當然是各執一辭,究竟誰是誰非,我一時也難於剖斷,不過我要問你一件事。”瀋公說到這句話時,炯炯的目光,已射在鬍得勝的臉上。此時鬍得勝心中止不住的突突地亂跳,不知大帥要問究竟是什麽?倘若一個對答不來,難免就要發生危險。正當他害怕的時候,瀋公已然接着說道:“你辦理這件案子,毫不費事,便曉得一個和尚是主謀,一個屠戶是兇手,破案如此神速,真乃從來少有。但是你從哪裏得來的證據呢?”瀋公問到這裏,忽然把臉一沉道:“快,快說,休得耽擱。”左右伺候的人役窺伺大帥的神色,便也跟着發一聲威,那種入耳驚心,真足使人不寒而慄。在瀋公這個問法,可以稱得起是片言握要,假使鬍得勝當時對答不來,難保不把全案推翻,從頭另審。
  誰知他事先預防,早就安下根了,所以任憑大帥詰問,左右發威,他是一點兒也不驚慌,立時朗朗的說道:“回大帥,此次破案神速,並非卑弁之能,實在是因為有人告密。”瀋公道:“既然如此,何以你從先不把這一層緣故,聲敘明白。趕快給我講。”鬍得勝道:“這是卑弁該死,存了個一人邀功之心,所以不曾把別人的好處說破,請大帥格外矜全,開恩饒恕。”說罷,連連叩頭。瀋公見鬍得勝不但隨問隨答,並且人情入理,似乎還是他,比較可靠,不由得顔色之間略為和霽。
  當下又問道:“那個告密的果係何人?他說的話是否靠得住?”
  鬍得勝道:“回大帥,那個告密的,乃是開豆腐店的王老兒的兒子,喚作牛兒,現在衹有十來歲,是個老實不過的孩子,當然不會說假話的。”不料鬍得勝說到這裏,熙智有些忍不住了,便大聲叫起屈來。瀋公望着和尚道:“你先住口,我這裏的話還不曾問完。”左右也都齊聲吆喝,嚇得熙智不敢再言語了。
  瀋公便又嚮鬍得勝問道:“那孩子是怎樣嚮你告密的,快據實與我道來。”鬍得勝道:“據牛兒說,他在正月初一日夜間,經過花牌樓地方,路燈照耀着,親眼看見熙智指揮蔡屠戶,把那人砍倒,將他嚇得膽裂魂飛,便在黑影子裏,悄悄的逃走了。”
  瀋公道:“他何以要把這個話來告訴你呢?”好個鬍得勝,很能隨機應變,聽瀋公如此詰問,便不慌不忙的說道:“回大帥,衹為他父親王老兒跟卑弁素來認識,當奉差緝辦此案,卑弁一時走投無路,曾經對他言講,那王老兒一者念其往日的交情,二者也存着求賞之念,因此使叫他兒子把情形對卑弁說了。”
  瀋公至此,點了一點頭。
  不料這時候,蔡屠戶忽然高聲嚷道:“他所說的這些話,全都等於放屁,千萬莫要信他,我從來就不知道,哪裏有個王老兒,哪裏有個牛兒,似這樣鬍造謠言,就該抽他的嘴巴。”
  瀋公不由得有些動怒,便喝道:“好個膽大的匹夫,竟敢如此咆哮,先把他給我押下去。”左右伺候人應了一聲,忙着把蔡屠戶帶出花廳以外。此時瀋公,望着熙智說道:“你方纔對於鬍得勝所說,曾經叫屈。有什麽話,衹管訴將上來。”熙智見瀋公垂問,像是很有把握似的,又嚮前跪爬了半步,高聲說道:“鬍守備陷害小僧,現在已經有了真憑實據,請大帥明鑒。”鬍得勝一聽,心中又突突地亂跳起來,不知是叫他抓住了什麽破綻。瀋公說道:“你有話,盡可盡情申訴。若是證據確鑿,我自然秉公辦理,决無偏襢。”熙智說道:“鬍守備所說的那個王老兒,跟他的孩子牛兒,小僧從來不認識。並且據蔡屠戶所說,他也同小僧一樣,不認識他們父子。我們既不認識他,他當然也認不得我們。慢說沒有什麽情事落在他的眼中,就算是有,但他既不認得我們二人,何以便能指實昵?大帥請想,這可不是有心陷害又是什麽?”再說鬍得勝跪在一旁,提起全副精神,靜聽熙智申訴,心中是止不住的懊悔,恨自己一時疏忽,何以忘記了這一層,並不曾問王老兒父子是不是認得熙智跟蔡屠戶,以致留下了這麽一個破綻。但是思想起來,卻也無大妨礙,因為要提證人上堂時,現放着衹有兩個犯人,一個和尚,一個不是和尚,那還能鬧錯嗎,可見熙智雖能舉出這個證據來,然而也不見得就能夠奈何我。鬍得勝想到這裏,心中又寬鬆多了。瀋公聽完了熙智這番申訴,便又問道:“據你所說,你跟那王老兒父子從來未謀一面,這話可曾當真麽?”
  熙智毫不猶豫的說道:“小僧生平不作妄語,何況是在大帥的面前。”瀋公聽得這樣說,便偏着頭,用手拈着鬍須露出沉思之狀來。忽然微微地一笑,像是已經有了成算,當即叫把兩個犯人收押,又派了一名武巡捕監管鬍得勝,不得擅離督署。
  吩咐已畢,便離開花廳,回到內署,另行派人佈置一切。
  當時般不明不白的退堂,揣情度理,一定是有個未經披露的辦法,留在後面。但到底可是怎麽一個辦法呢,這個啞謎,不但熙智想着懸心,就是鬍得勝,也是如同懷着鬼胎,不知是如何的一個下回分解。衹有蔡屠戶,他早把死生二字置之度外,依然吃得飽,睡得香,並不懸念未來之事。到得第二天午後,瀋公照舊升坐花廳,先把鬍得勝帶上來,朝上跪下。鬍得勝偷眼看時,並不見熙智跟蔡屠戶,不由得心中納悶。瀋公說道:“鬍得勝,你們兩造的是非麯直,已有了分辨之法,如今叫親眼看着,少頃便見分曉。”鬍得勝口中答應着,嚮上叩頭,心裏止不住的又是猜疑,又是害怕。知道這一回,關係死生,非常重大,衹好憑着自己的運氣,一切聽天由命罷了。當時瀋公又吩咐了一聲,立刻帶上兩個人來,一齊跪下。鬍得勝看時,不禁默默地吃驚,暗想自己生死關頭,此刻全都握在這兩人手內,恨不嚮他們來個千叮嚀,萬囑咐,方纔放心。無奈有大帥坐在上面,真乃咫尺千裏,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除去眼睜睜地看着,簡直是毫無辦法。倘問帶上來的果係何人,原來並非別個,就是鬍得勝逼迫出來的幹證,開豆腐店的王老兒,跟他的孩子牛兒,這是當昨天退堂以後,瀋公便派人將他父子傳到署中,先行拘禁,為的是預防串供,生出情弊。這倒不錯,憑開豆腐店的人,居然在督中住了一夜,真乃是意想不到。不過有一件,心裏頭可實在不大好受。再說王老兒,當那一天晚上受了鬍得勝威逼之後,便屈着心眼,教給他兒子口供,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假如到了堂上,官要問正月初一日夜裏,你走到花牌樓地方,曾親眼看見殺人的事情麽?那時候,你也不用多說,衹答應一個是字。倘再問,你可曾看清了殺人的是誰,那時你便說,是大慈寺的和尚熙智,叫一個賣肉蔡屠戶殺的。這兩層,算是最關緊要,其餘應該預備的話,王老兒也都一一的教給他。怎奈那個牛兒是個天生來的笨孩子,任你說破舌尖,總是教不好。王老兒又是着急,又是生氣,牛兒便愁眉苦臉的說道:“爸爸,你因為什麽,一定要教給我說瞎話呢?”王老兒嘆了一口氣道:“傻孩子,我這是沒有法子啊。誰願意辦這虧心的事情。假如不這麽辦,得罪了那位鬍老爺,咱們爺兒兩個,衹怕就要性命難保呢。”王老兒說到這裏,已是眼淚縱橫,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也就教不下去了。及至這一天將他父子二人拘禁在督署,牛兒還是昏天黑地,不覺得怎樣,王老兒卻是如坐針氈,害怕得一夜不曾合眼。他也料到此次被拘,大概就是花牌樓的案件,被鬍守備舉出幹證來了。不過從先想着,這一場牽涉的官司,總是在保甲局裏打,如今不曉得是怎麽一個緣故,竟會鬧到製臺衙門來了。不管怎樣,反正到了那裏,也衹照着鬍老爺囑咐的去說,眼前沒有舛錯,日後也不至結仇,和尚跟屠戶,到底冤不冤,那個我可顧不了。要是未曾救人傢,反倒先害了自己,無論是誰,可也不能那麽辦。王老兒想到這裏,主意算是打好了。
  這一來不打緊,眼見得便要大錯鑄成,冤沉海底,可嘆王老兒愚昧無知,一心就知道懼怕鬍得勝,要一點兒常識也沒有。假如他要明白事理,曉得到了總督衙門,大可據實直陳,不必畏首畏尾,那時不但問心無愧,並且昭雪了兩個人的冤屈,真乃功德無量。說到鬍得勝,衹怕性命難保,哪裏還能再去害人,這豈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無奈王老兒看不清這種道理,當此緊要關頭,依然嚮錯路上走去,便把這一場冤屈官司,生生地給坐實了,衹落得自己虧心,別人喪命,衹幫助了一個作惡之人,其實是一點兒貪圖也沒有。講到這裏,不禁使人慨然三嘆。
  再說他父子二人,當時來到花廳,一齊朝上跪下,衹嚇得變貌變色,抖衣而戰,不亞如到了森羅殿下。他們這種情形,說來並不足怪,本來作小販的人,平常見了一個衙役,尚且害怕,何況是跪在製臺面前聽審呢。那時鬍得勝也跪在旁邊,他們都不曾看見。因為花廳上,兩旁伺候之人,好像雁排翅的擺開,黑壓壓地一片,看在眼內,不免有些心驚膽虛,倒不如低着頭,看着地,還可以比較的安適。
  再說瀋公坐在上面,見兩個人都是俯伏着,便道:“你們不必害怕,衹管擡起頭來。”左右也就跟着吩咐了一聲。王老兒父子這纔秉正面目,擡頭嚮上觀看,剛一跟瀋公對了眼光,早又嚇得低下眼皮,心中亂跳。瀋公見他父子,一個是老老實實的本份人,一個是渾渾厚厚的小孩子,滿臉都是樸野之氣,一點姦詐的神情也沒有,不禁心中暗忖道:“要據鬍得勝所舉的證人,倒像沒有什麽弊病。”想到這裏,便問王老兒的姓名年歲職業,總算不錯,居然勉勉強強,結結巴巴的,都說清了。又問到牛兒身上,可憐那個小孩子,哪裏見過這般陣勢,早已頭暈眼花,說不上話來,衹得由王老兒替他回明了。瀋公便垂詢花牌樓的案件。王老兒便大着膽子回道:“那都是牛兒親眼看見,他嘴裏說出來的。”瀋公聽了,便和顔悅色的嚮牛兒說道:“你不要害怕,有什麽話,衹管從實的訴將上來,我决不難為於你。”饒是這般溫諭,牛兒還直眉瞪眼,張口結舌的,一句話也沒有。瀋公見他如此,心中反倒歡喜,認為這樣木強的孩子,一定不會說假話的。便又嚮他問道:“正月初一日夜裏,你經過花牌樓地方,可是親眼看見殺人的事情了嗎?”
  這一問,總算湊巧,跟王老兒以前所教的,竟自如出一口,牛兒也算不錯,居然福至心靈,從他舌尖上,竟會蹦出一個是字來,他爸爸費了多少心血,也算是沒有白教。
  再說鬍得勝跪在一旁,見大帥審問他們父子,早已急出一身透汗來,心裏像着了火一般,恨不得替他去說。等到那個是字從牛兒的嘴裏,仿佛又沉重又輕快的一旦吐露出來,不亞如萬兩黃金,徒然到手,以為是天下大事,從此定矣,以前幾乎跳到嗓子眼裏的那一顆心,便已不知不覺的,隨着那口久閉乍舒之氣,漸漸地落將下來。“敢情那個和尚,跟那個屠戶,你早就認識他們的了?”這一問,是王老兒從先沒有教過的,牛兒翻着白眼,早又答不上話來。瀋公便又嚮王老兒動問,王老兒無奈,衹得硬着頭皮替牛兒答應:“平素就認識那兩個人。”
  本來已到了這個地步,倘要再說不認識,那不是自己把自己訟下來了麽。衹見瀋公眼望着王老兒父子說道:“據我想,你們既肯挺身來作幹證,當然是能夠認識的。不過據那和尚跟屠戶說,這實是一場屈官司,跟你們父子並無一面之識。我也不知這兩邊的話,誰的靠得往。如今我想出一個剖斷之法,不難是非立見,就是少時帶上十個人來,其中五個是和尚,五個不是和尚,叫牛兒親手指出,哪兩個,是正月初一日夜裏,他在花牌樓親眼看見的。這麽一辦,誰真誰假,便沒有狡辯的餘地了。”
  當時瀋公的話,還不曾說完,王老兒也愕了,牛兒也糊塗;鬍得勝跪在一旁,心裏在也打了鼓了。原來熙智跟蔡屠戶,除去鬍得勝不算,就連王老幾,都不認識這兩個人,牛兒呆,更不用提咧。瀋公這一試驗不打緊,眼瞧着就要圖窮匕現起來。單說這王老兒,他雖然沒有多大的知識,但也曉得此中的利害,知道要是認不出來,或是認錯了時,不但對不住鬍老爺,恐其要有後患,就是眼前頭,也難保不擔什麽罪名,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想到這裏,衹得大着膽子,嚮上回道:“牛兒雖然認得,就怕他膽子小,在堂上說不出話來,那可怎麽辦呀?”瀋公聽了這個話,並不疑惑是有心推脫,因為牛兒緘口結舌的樣子,已是親眼見過的,確乎不假的,當嚮王老兒說道:“那也不要緊,衹要他能夠親手指得出來就成。”王老兒想着再要推諉,可惜沒有辭兒了,衹急得他如同霜雪被體,冷汗直淋,低着頭跪在那裏,像是宣告了死刑的一般。
  再說鬍得勝,先前見他們父子拙於辭令,不善應付,恨不得用自己的嘴,替他們去回,但怕大帥怪罪,不敢出聲。此時曉得是緊要關頭,倘有疏虞,眼見得這場官司便要鬧得一敗塗地,實在可不能再沉默了,當時便冒着險,嚮公座上說道:“請大帥恕罪,卑弁有下情上稟。”他這一言語不打緊,把王老兒父子都嚇得一哆嗦,方纔見鬍老爺原來也在旁邊跪着咧。
  當時瀋公說道:“你有什麽話,不妨訴將上來。”鬍得勝叩頭說道:“大帥這個辦法,實屬公允已極。但是有一樣,牛兒懾於威嚴,已經失了常態,這也瞞不了大帥的,他父親怕他說不出話來,卑弁還恐其指認一層,或者也許作不到,因此不揣冒昧,要叩求格外開恩,省得到臨時辜負了大帥的這番深意。”
  瀋公道:“這話也未嘗無理,但是依着你,可又有什麽辦法呢?”鬍得勝回道:“牛兒的舉止無措,無非是害怕二字。若據卑弁的愚見,少時命他辨認時,叫他父親用手領着他,自然可以壯壯膽子。那時神智清楚,不致張惶,若能夠說得出話來,指得出人來,也未可定。這是卑弁據理而言,一種假定的揣測。是否有當,還請大帥鈞裁。”說罷,又嚮上叩頭。
  原來鬍得勝以為牛兒雖未必認得熙智跟蔡屠戶,但是王老兒總不能不認識的,所以在大帥面前請求,叫父親領着兒子,衹須遞個暗號,或使個眼色,這個睏難問題,豈不就解决了麽。誰料王老兒也是同牛兒一樣的不認識,縱令請求得準,也未必能夠獲當,這一層睏難,鬍得勝衹苦於不知罷咧。再說瀋公聽完了這一片話,略略沉吟,方纔說道:“這個辦法似亦可行。但是當辨認之時,他們父子二人彼此都不得過話,我當派人監視,以免流弊。”說到這裏,瀋公嚮在旁伺候的一個小僮兒吩咐道:“你聽見麽,回頭便由你親監着他們。”小僮唯唯答應。鬍得勝看瀋公如此辦理,心中是半喜半憂,但他是不敢再說一句話。瀋公又嚮王老兒說道:“為免除你兒子害怕起見,派你領着他前去辨認,但你可不許言語,由他自己指認出來,除我留神註視以外,還另派一個人就近監視着。倘有弊端,你要仔細。”王老兒這時是心似油煎,不用說派人監視着他,不許他跟兒子過話,就算公開的派他前去辨認,他也是一樣兒的沒有把握。因為熙智跟蔡屠戶,他根本就不認識。因此聽了瀋公的告誡,真乃是啞叭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便在喉嚨裏,仿佛似哭泣的一般答應了一聲。瀋公又望着牛兒說道:“少時帶上十個人來,你留心認一認,哪兩個是你在花牌樓親眼看見的,我派你父親領着你,衹管放心大膽的說出來,不必害怕。”
  那時牛兒紫漲了面皮,汗子順着額海上往下直滾,身體有些打戰兒,那種情形,好像瀋公告訴他的話,就如同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樣。倘問這是怎麽一回事,從先說瞎話,還倒罷了,如今他去認人,那可不是活活地要命嗎。他雖不知認錯了要擔什麽罪名,但總覺得不大對頭,真是無奈,又是急,又是怕。自然就要鬧得面貌變色,大汗直流咧。
  請想堂口上的事情,哪裏能有猶豫的工夫。當時瀋公吩咐已畢,便命往上帶人。下邊答應了一聲,立刻五個和尚,五個黑大漢,一同帶到,挨着花廳的開口,分為左右兩班,齊臻臻地站好,猛然看去,像是沒有多大的分別,因為年齡的大小,身量的高矮,都在仿上仿下,這本是昨天晚上遵照瀋公的交派,加意選擇了來的。瀋公見人已帶到,便命王老兒父子起來,上前辨認。可憐那一老一幼,兢兢戰戰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王老兒用自己的手,輓住了牛兒的手,慢慢嚮前移動,就如同要走上刑場一般。那時候派作監視的小僮兒,也就緊緊地跟在後面。瀋公的眼光,同時也留意的註視着。並且所有伺候之人,全都不約而同的把視綫集中到一處,這是為好奇心所驅使,要看這幕辨認的結果,究是如何。當時衹有一個人,這事於他關係最大,此際心中似水沸騰,確已超過了沸點,他那種急於要看的心,比較着誰都要迫切。無奈為環境所限,竟成了一人嚮隅,不得目擊其事。請想他心中,那種擾亂,那種焦灼,不是筆墨之力所能形容的呢。要問此人是誰,當然便是鬍得勝了。因為他嚮上跪着,跟花廳的門口,恰好成了一南轅北轍之勢。瀋公端然坐在上面,他有多大的膽子,敢於扭項回頭嗎。那時在精神上,所感的緊張,所感的痛苦,真乃不可言喻咧。
  再說王老兒,到底上了些年紀,遇着這樣萬分睏難的事情,在無可奈何之中,多少也要有個打算,他雖不認得哪個是熙智,哪個是蔡屠戶,然而憑着鑒貌辨色,能夠看得出來的一綫希望,那時悄悄地遞給牛兒一個暗號,或者得從這無中生有,竟能夠死裏求活,闖過了這層難關,落得個脫然無纍,可也是說不定的。所以當他從地上爬了起來,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牛兒的手,轉過身形,慢慢嚮前移動時,他已提起全副精神,把兩衹眼睛射到等着辨認人的臉上,恨不得要從那幾個人的五官,看到那幾個人的心裏去。當時王老兒的臉,是嚮着左,左邊站着的,正是五個和尚。眼光到處,他見對面的十衹眼睛,也正在望着牛兒跟自己,單是居中第三個的那個和尚,面容顯得有些憔悴,從眼神裏露出一種憂慮不安的樣子來,其餘那四個,都是舒眉展眼,像是天君泰然,毫無挂礙的神氣,本來這種誠中形外的表現,無論任何人,也是掩飾不來的。試想熙智此時,是在生死關頭。其餘那四個人,不過是逢場作戲。兩邊心理的不同,有如霄壤之隔,臉上的神情,可怎麽能夠一樣呢。當時王老兒看在眼內,心中已經有了打算,他認準了第三個情有可疑的形色,應該就是案中的犯人,至於究竟是不是,那也衹能憑天由命。但怎樣能夠遞給牛兒一暗號呢?此刻在後面有人緊緊地監視着,不但低言悄語萬萬不成,就是要使個眼色,那也是决計辦不到的,況且此外還有一層,暗號遞過去,牛兒那孩子能夠領悟不能夠領悟,還是毫無把握。看來這件事,是好的時候少,壞的時候多,衹有盡力而為,一切全都認命罷咧。那時他的眼兒瞧着,心兒想着,腳步兒慢慢地移動着,當他們爺兒兩個,剛一走到第三個和尚的面前,陡然便煞住了步,用自己的手把牛兒的手往緊裏一握,從喉嚨中仿佛是有一口痰忍不住了,微地嗽了一聲,但是他的眼光,可絶不敢看到他兒子的臉上去。說也奇怪,不知牛兒是怎麽一股子勁,倒好像是鬼使神差,他不但能夠領悟他爸爸給他的暗號,並且膽子也壯了,衹見他兩道眉毛嚮上一挑,一雙小眼放出光芒,把那衹手伸了出來,嚮着熙智一指道:“就是他!”當時花廳上,上自製軍,下至人役,都是凝神屏息的看着,一點聲息也有,所以牛兒說的那三個字,格外聽得洪亮清楚。但是他們爺兒兩個這一手口相應不要緊,可憐那無辜被枉的熙智,早已轟去三魂,丟掉七魄,心裏頭一迷糊,腳底下一發飄,便已頽然軟癱在地下了。
  王老兒一見,知道猜不錯,心裏先放下了一半,便覺得有些精神陡長起來。剛要領着牛兒轉過身形,再去辨認那一個,早聽得身背後,聲若洪鐘似的,有人唉一聲道:“這是怎麽說的,認出也不要緊,反正處心無愧,有個死等着罷咧,衹恨我剝不下姓鬍的皮,心裏實在不痛快。”說到此處,他又將鬍得勝破口大駡起來。左右侍役,有的低聲吆喝着,叫他不許亂說,但是哪裏禁止得住。此時王老兒父子已經轉過身軀,見那咆哮的人,正是一個黑大漢,最末了的一個,不由得嚮他望着,彼此的眼光剛一接觸,衹見那人大聲喝道:“你們看什麽,我就姓蔡。小兔羔子,你要憑良心說話,可曾瞧見我殺人了嗎?”這一來倒不錯,可也用不着再辨認。牛兒是個孩子,並不覺得怎樣,王老兒曉得全盤責任已脫卸,似乎是應該歡喜了,但不知道是怎麽一種緣故,衹覺心中怦怦亂跳,恰是又愧又怕,難以告人。
  再說鬍得勝跪在那裏,提心吊膽的靜聽消息,簡直把呼吸都停止了,及至聽到牛兒的說話聲,跟蔡屠戶的咒駡聲,知道事情已解决,自己得了勝利,方纔把閉住的那口氣,呼了出來,仿佛是死裏逃生一樣。當時瀋公見牛兒指認不訛,熙智驚懼僕地,那個蔡屠戶不待辨認,自己說了,據那種愍不畏死的樣子,恰是個殺人犯,便叫差役將兩名犯人押了下去。王老兒父子立予開釋。那四個和尚,四個黑大漢,也一律放出。鬍得勝還得了幾句奬勵,命他照舊回去供職。把事情辦完以後,便又立時傳見首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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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元旦日之暗殺案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第三章 再怒而捕屠戶
第四章 片言自示殺機第五章 威逼下之證人第六章 保甲局審訊之經過
第七章 構成冤獄第八章 皎日難照覆盆第九章 行刑前之遺囑
第十章 異夢示兆第十一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綫第十二章 誘供引出奇供
第十三章 花牌樓命案之真相第十四章 案情大白後之梗阻第十五章 遞訴呈枉費心機
第十六章 報師父仇買摺彈參第十七章 訪同年欽差偵案情第十八章 天網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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