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经典 》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衆回子因湯知縣枷死了老師夫,鬧將起來,將縣衙門圍的水泄不通,口口聲聲衹要揪出張靜齋來打死。知縣大驚,細細在衙門裏追問,纔曉得是門子透風。天二評:老爺受牛肉,門子亦可沾光,想來一力擔當,今為張靜齋决裂,安得不恨。此透風所自來知縣道:“我至不濟,到底是一縣之主,黃評:為何不濟?猶自命一縣之主他敢怎的我?設或鬧了進來,看見張世兄,就有些開交不得了。如今須是設法先把張世兄弄出去,離了這個地方上纔好。”齊評:藉此免了秋風之費,真是靠百姓的福忙喚了幾個心腹的衙役進來商議。幸得衙門後身緊靠着北城,幾個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繩子把張、範二位係了出去。換了藍布衣服、草帽、草鞋,尋一條小路,忙忙如喪傢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連夜找路回省城去了。天二評:此時不但范進,連張靜齋都穿孝服了。便宜了湯知縣免送贐儀
這裏學師、典史俱出來安民,說了許多好話。衆回子漸漸的散了。湯知縣把這情由細細寫了個稟貼,稟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書檄了知縣去。湯奉見了按察司,摘去紗帽,衹管磕頭。按察司道:“論起來,這件事你湯老爺也忒孟浪了些!不過枷責就罷了,何必將牛肉堆在枷上?這個成何刑法?但此刁風也不可長。我這裏少不得拿幾個為頭的來盡法處置。你且回衙門去辦事,凡事須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湯知縣又磕頭說道:“這事是卑職不是。蒙大老爺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後知過必改。但大老爺審斷明白了,這幾個為頭的人,還求大老爺發下卑縣發落,賞卑職一個臉面。”齊評:官場臉面都是如此按察司也應承了。知縣叩謝出來,回到高要,過了些時,果然把五個為頭的回子問成姦民挾製官府,依律枷責,發來本縣發落。知縣看了來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搖大擺出堂,將回子發落了。
正要退堂,見兩個人進來喊冤,天二評:順手帶入,忽然合縫知縣叫帶上來問。一個叫做王二,是貢生嚴大位的緊鄰。去年三月內嚴貢生傢一口才過下來的小豬走到他傢去,他慌送回嚴傢。嚴傢說,豬到人傢,再尋回來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錢銀子把小豬就賣與他。這一口豬在王傢已養到一百多斤,不想錯走到嚴傢去,嚴傢把豬關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嚴傢討豬,嚴貢生說豬本來是他的,你要討豬,照時值估價,拿幾兩銀子來,領了豬去。王大是個窮人,那有銀子?就同嚴傢爭吵了幾句,被嚴貢生幾個兒子拿拴門的閂、趕面的杖,打了一個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傢裏。所以小二來喊冤。知縣喝過一邊,帶那一個上來問道:“你叫做甚麽名字?”那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稟道:“小人叫做黃夢統,在鄉下住。因去年九月上縣來交錢糧,一時短少,央中嚮嚴鄉紳藉二十兩銀子,每月三分錢,寫立藉約送在嚴府,小的卻不曾拿他的銀子。天二評:又增一案作陪,以見嚴大在傢無非騙詐鄉愚之事。黃評:不曾拿銀子,所以謂之“夢銃”走上街來,遇着個鄉裏的親眷,說他有幾兩銀子藉與小的,交個幾分數,再下鄉去設法,勸小的不要藉嚴傢的銀子。天二評:句中有眼,蓋嚴傢銀子本不易藉也小的交完錢糧,就同親戚回傢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這事,黃評:大半年纔想起,名副其實矣來問嚴府取回藉約。嚴鄉紳問小的要這幾個月的利錢。小的說:‘並不曾藉本,何得有利?’嚴鄉紳說小的當時拿回藉約,好讓他把銀子藉與別人生利。因不曾取約,他將二十兩銀子也不能動,誤了大半年的利錢,該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嚮中人說,情願買個蹄酒上門取約。嚴鄉紳執意不肯,把小的的驢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傢去,還不發出紙來。這樣含冤負屈的事,求太老爺做主!”知縣聽了,說道:“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裏間做些好事,衹管如此騙人,其實可惡!”便將兩張狀子都批準,齊評:原來湯父母竟不認得嚴鄉紳的。天二評:「最好的相與、凡事心照」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這話報知嚴貢生。嚴貢生慌了,自心裏想:“這兩件事都是實的,倘若審斷起來,體面上須不好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捲捲行李,一溜煙走急到省城去了。黃評:湯父母自然“心照”,何必走知縣準了狀子,發房出了差。來到嚴傢,嚴貢生已是不在傢了。衹得去會嚴二老官。齊評:從嚴老大過到老二,從老二過到二奶奶,聯接無痕。黃評:藉此出嚴監生
二老官叫做嚴大育,字緻和。他哥字緻中,兩人是同胞弟兄,卻在兩個宅裏住。這嚴緻和是個監生,傢有十多萬銀子。嚴緻和見差人來說了此事,他是個膽小有錢的人,見哥子又不在傢,不敢輕慢,隨即留差人吃了酒飯,拿兩千錢打發去了,忙着小廝去請兩位舅爺來商議。
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一個叫王仁,是縣學廩膳生員。都做着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聽見妹丈請,一齊走來。嚴緻和把這件事,從頭告訴一遍,“現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樣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說同湯公相與的,怎的這一點事就嚇走了?”天二評:相與於無相與。黃評:親戚亦如此說嚴緻和道:“這話也說不盡了。衹是傢兄而今兩腳站開,差人卻在我這裏吵鬧要人。我怎能丟了傢裏的事出外去尋他?他也不肯回來。”王仁道:“各傢門戶,這事究竟也不與你相幹。”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門裏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飯吃,他們做事,衹揀有頭髮的抓。若說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緊了。齊評:這話亦是如今有個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衹消央個人去把告狀的安撫住了,衆人遞個攔詞,便歇了。諒這也沒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們愚兄弟兩個去尋了王小二、黃夢統,到傢替他分說開,把豬也還與王傢,再折些須銀子給他養那打壞了的腿;黃傢那藉約,查了還他。一天的事都沒有了。”嚴緻和道:“老舅怕不說的是。衹是我傢嫂也是個糊塗人,幾個捨侄,就像生狼一般,一總也不聽教訓。他怎肯把這豬和藉約拿出來?”王德道:“妹丈,這話也說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認晦氣,再拿出幾兩銀子折個豬價,給了王姓的;天二評:此亦勸人友悌之義,未嘗不是黃傢的藉約,我們中間人立個紙筆與他,說尋出作廢紙無用,這事纔得落臺,纔得個耳根清靜。”天二評:虧他有此經濟當下商議已定,一切辦的停妥。嚴二老官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官司已了。
過了幾日,整治一席酒,請二位舅爺來致谢。兩個秀纔拿班做勢,在館裏又不肯來。天二評:何以拿班做勢?蓋所志不在酒席嚴緻和吩咐小廝去說:“奶奶這些時心裏有些不好,齊評:遞入下文。天二評:藉此帶出王氏有病,足見兄妹誼重今日一者請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爺們談談。”二位聽見這話方纔來。嚴緻和即迎進廳上,吃過茶,叫小廝進去說了。丫鬟出來請二位舅爺進到房內,擡頭看見他妹子王氏,面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還在那裏自己裝瓜子、剝粟子,辦圍碟。見他哥哥進來,丟了過來拜見。奶媽抱着妾出的小兒子,黃評:先出兒子,次出妾年方三歲,帶着銀項圈,穿着紅衣服,來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個丫鬟來說:“趙新娘進來拜舅爺。”二位連忙道:“不勞罷。”坐下說了些傢常話,又問妹子的病,“總是虛弱,該多用補藥。”說罷,前廳擺下酒席,讓了出去上席。
敘些閑話,又提起嚴緻中的話來。王仁笑着問王德道:“大哥,我到不解,他傢大老那宗筆下,怎得會補起廩來的?”天二評:是時髦廩生口氣王德道:“這是三十年前的話。那時宗師都是御史出來,本是個吏員出身,天二評:原來御史都是員出身知道甚麽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傢一杯酒。想起還是前年出貢竪旗桿,在他傢擾過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時我不曾去。他為出了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裏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天二評:又補出嚴老大軼事過兩個月在傢吵一回,成甚麽模樣!”黃評:嚴貢生為人,藉此細寫嚴緻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傢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傢裏度日,豬肉也捨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天二評:嚴監生又自為寫照。如此省儉,衹算代老大做人傢傢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的稀爛。上頓吃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傢,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傢裏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黃評:大老官為人又藉二老官口中描摹一番,卻不覺得自己慳吝亦說出,此省筆墨法二位哈哈大笑。笑罷,說:“衹管講這些混話,誤了我們吃酒。快取骰盆來。”當下取骰子送與大舅爺:“我們行狀元令。”兩位舅爺一個人行一個狀元令,每人中一回狀元,吃一大杯。兩位就中了幾回狀元,吃了幾十杯。卻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嚴監生一回狀元也不曾中。黃評:伏後文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盡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後,王氏的病漸漸重將起來。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並不見效。看看臥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他病勢不好,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着哭泣。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衹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癡了,天二評:他並不癡各人的壽數,那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麽!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衹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裏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天二評:其言甚巧王氏聽了,也不答應。天二評:心照不宣趙氏含着眼淚,日逐煨藥煨粥,寸步不離。黃評:用水磨工夫
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傢的天二評:衹趙傢的三字,足知王氏與趙氏平日那裏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裏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天二評:此必趙氏所教也王氏聽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間,趙氏又哭着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嚮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黃評:逼出此語,落得做好人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齊評:可見得不了一聲。然王氏不言亦是如此做法,故云隨你們怎樣做去也。天二評: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兔起鶻落,不及再裝腔。在王氏,此語是違心之論,不意其更無裝飾。自速其死。嚴緻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纔有憑據。”黃評:趙氏不足道,嚴監生也聽不得一聲,是早有死王氏之心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
嚴緻和就叫人極早請了舅爺來,看了藥方,商議再請名醫。說罷,讓進房內坐着,嚴緻和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道:“老舅可親自問聲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語了,齊評:有銀子在那裏說話,何消王氏自說。天二評:可憐。不病死多應悶死把手指着孩子,點了一點頭。兩位舅爺看了,把臉本喪着,不則一聲。天二評:此處最難着筆。黃評:是要銀子,須與後文“哭得眼紅紅的”對看方妙須臾讓到書房裏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吃罷,又請到一間密屋裏,嚴緻和說起王氏病重,吊下淚來,道:“你令妹自到捨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內助!如今丟了我,怎生是好?前日還嚮我說,嶽父、嶽母的墳也要修理。他自己積的一點東西,留與二位老舅做個遺念。”天二評:老二亦煞費苦心因把小廝都叫出去,開了一張櫥,拿出兩封銀子來,每位一百兩,遞與二位:“老舅休嫌輕意。”二位雙手來接。黃評:雙手來接,妹子賣去嚴緻和又道:“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黃評:祭桌都預備下了,不死如何消繳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裏備齊,齊評:然則二老官以為王氏必死矣,來免設心不佳。虧得有銀子伏主,不然二王如何不回敬幾句。天二評:人尚未死已想到備辦祭桌,可謂盡心焉耳矣。義夫,義夫!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交畢,仍舊出來坐着。
外邊有人來候,嚴緻和去陪客人去了。回來見二位舅爺哭得眼紅紅的。王仁道:“方纔同傢兄在這裏說,捨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謂王門有幸。天二評:臉也不本喪了,口也開了。銀子寶貝故。黃評:真是日日搗鬼,寫薄俗一至此哉方纔這一番話,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沒有這樣道理,還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為男子。”齊評:卻不道暗合道,妙。有甚疑惑。天二評:這樣道理令妹丈胸中久有。萬分感激卻又埋怨他,埋怨正深於感激王德道:“你不知道,你這一位如夫人關係你傢三代。天二評:恐怕還關係王傢一代捨妹歿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齊評:總是銀子說話王仁拍着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天二評:不意世間有如此血性男子,真正讀書人。黃評:駡殺駡殺,讀書人才能在這樣事上做工夫。作者之筆利害如此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齊評:好大口氣。天二評:說的句句是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嚴緻和道:“恐怕寒族多話。”兩位道:“有我兩人做主。但這事須要大做。齊評:又有生法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衹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都請到了,趁捨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齊評:豈有此理!甚矣,銀子作用大也。天二評:難得賢昆同心仗義,成人之美,亦可謂王門有幸了。索性討好,送佛送到西天嚴緻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二位義形於色的去了。天二評:妙!黃評:嫉世之深,一至於此。然而太毒
過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嚴傢來,寫了幾十副帖子,遍請諸親六眷。擇個吉期,親眷都到齊了,衹有隔壁大老爹傢五個親侄子一個也不到。天二評:微言。黃評:反襯後文衆人吃過早飯,先到王氏床面前寫立王氏遺囑。兩位舅爺王於據、王於依都畫了字。齊評:後來卻一言不發,然則不過一廢紙耳嚴監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紅綢;趙氏穿着大紅,戴了赤金冠子,天二評:赤金冠子伏根兩人雙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天二評:極力摹寫,甚於殺,甚於剮!黃評:忍哉,忍哉!王於依廣有才學,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懇切。黃評:何以立言?想稟生必能引經據典,但不知出於何經典耳告過祖宗,轉了下來,兩位舅爺叫丫鬟在房裏請出兩位舅奶奶來。夫妻四個,齊鋪鋪請妹夫、妹妹轉在大邊,磕下頭去,以敘姊妹之禮。天二評:正是綱常上做工夫衆親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傢、傢人、媳婦、丫鬟、使女,黑壓壓的幾十個人,都來磕了主人、主母的頭。天二評:有興趙氏又獨自走進房內拜王氏做姐姐,天二評:催死。黃評:做得周到那時王氏已發昏去了。齊評:不發昏待怎地?行禮已畢,大廳、二廳、書房、內堂屋,官客並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黃評:早已死了,許多人衹算來送殮吃到三更時分,嚴監生正在大廳陪着客,奶媽慌忙走了出來說道:“奶奶斷了氣了!”齊評:一定之理嚴監生哭着走了進去,衹見趙氏扶着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衆人且扶着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黃評:必是一撬就開灌了下去,天二評:假死的要緊,真死的由他。恐其滿地打滾的哭灌醒了時,披頭散發滿地打滾,哭的天昏地暗,連嚴監生也無可奈何。管傢都在廳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殮,衹有兩個舅奶奶在房裏,乘着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纔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裏。天二評:兩對舅爺、舅奶奶真是勁敵嚴監生慌忙叫奶媽抱起哥子來,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時衣衾棺槨都是現成的,入過了殮,黃評:何不活裝在內,必待斷氣耶天才亮了。靈樞停在第二層中堂內。衆人進來參了靈,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傢兩個。第三日成服。趙氏定要披麻戴孝,兩位舅爺斷然不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衹帶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議禮已定,天二評:此真是綱常名教上做工夫的,曰義形於色,曰議禮已定。筆挾秋霜。黃評:又能議禮,真飽學秀纔報出喪去。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不必細說。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於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傢兩石天二評:俗書「擔」字作「後」,因誤為「石」。平步青評:「石」為量名,十鬥曰石。漢書食貨志「歲收畝一石半」。又粗布皮革之數亦稱石,唐書張弘靖傳「汝等輓兩石弓」。又水亦稱石,水經註「河水濁,清澄一石水六鬥泥」。又酒亦稱石,史記滑稽列傳「一石亦醉」。又衡名百二十斤為石,書「關石和鈞」、月令「鈞衡石」、漢書律歷志「石者,大也,權之大者」。今越人亦呼十鬥曰石,非「儋」,「擔」亦俗書也。亦無「後」字。殆嘯山南匯人故;腌鼕菜每傢也是兩石,火腿每傢四衹,雞、鴨、小菜不算。天二評:捐個妹子做
不覺到了除夕。嚴監生拜過了天地祖宗,天二評:天地祖宗喟然嘆息收拾一席傢宴。嚴監生同趙氏對坐,黃評:居然對坐奶媽帶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幾杯酒,嚴監生吊下淚來,天二評:此淚卻是真淚。黃評:竟有淚耶指着一張櫥裏嚮趙氏說道:“昨日典鋪內送來三百兩利錢,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日送來,我就交與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裏用。今年又送這銀子來,可憐就沒人接了!”趙氏道:“你天二評:此“你”字費了許多心思許多錢鈔掙來的也莫要說大娘的銀子沒用處,我是看見的。想起一年到頭,逢時遇節,庵裏師姑送盒子,賣花婆換珠翠,彈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離門,那一個不受他的恩惠?況他又心慈,齊評:“心慈”者,喜施捨之別名,以好字眼為浸潤之譖也。天二評:從趙氏口中補出王氏平日見那些窮親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這些銀子夠做甚麽?再有些也完了。倒是兩位舅爺,從來不沾他分毫。黃評:然乎?否乎?依我的意思,這銀子也不費用掉了,到開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幾回好事。剩下來的銀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舉年,就是送與兩位舅爺做盤程,天二評:應呼姊姊,說忙現了原形。死命的巴結兩位哥哥,然而無益。先伏科舉一筆也是該的。”黃評:可知無用嚴監生聽着他說,桌子底下一個貓就扒在他腿上,嚴監生一靴頭子踢開了。那貓嚇的跑到裏房內去,跑上床頭。衹聽得一聲大響,床頭上掉下一個東西來,天二評:王氏陰靈若或使之把地板上的酒罎子都打碎了。拿燭去看,原來那瘟貓把床頂上的板跳蹋一塊,上面吊下一個大篾簍子來。近前看時,衹見一地黑棗子拌在酒裏,衊簍橫睡着。兩個人才扳過來,棗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紙包着,打開看時,共五百兩銀子。嚴監生嘆道:“我說他的銀子那裏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歷年聚積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而今他往那裏去了!”齊評:一語斷腸一回哭着,叫人掃了地,把那個幹棗子裝了一盤,同趙氏放在靈前桌上,伏着靈床子又哭了一場。因此,新年不出去拜節,在傢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顛倒,恍惚不寧。天二評:良心發現。然所以發現者,銀子之故。回過味來死期已定,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嚴二之心死已久矣過了燈節後,就叫心口疼痛。初時撐着,每晚算帳直算到三更鼓。後來就漸漸飲食不進,骨瘦如柴,又捨不得銀子吃人參。趙氏勸他道:“你心裏不自在,這傢務事就丟開了罷!”他說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托那個?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齊評:世上人都衹好如此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剋了脾土,每日衹吃兩碗米湯,臥床不起。及到天氣和暖,又強勉進些飲食,掙起來傢前屋後走走。挨過長夏,立秋以後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莊的僕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裏衹是急躁。黃評:有錢人之苦
那一日,早上吃過藥,聽着蕭蕭落葉打的窗子響,自覺得心裏虛怯,長嘆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裏面睡下。齊評:諸葛公五丈原亦不過如此。人生富貴英雄同歸於盡耳。天二評:可憐,守錢虜收場大率如此趙氏從房外同兩位舅爺進來問病,就辭別了到省城裏鄉試去。嚴監生叫丫鬟扶起來強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幾日不曾看妹丈,原來又瘦了些,喜得精神還好。”天二評:沒氣力的話嚴監生請他坐下,說了些恭喜的話,留在房裏吃點心,就講到除夕晚裏這一番話。叫趙氏拿出幾封銀子來,指着趙氏說道:“這倒是他的意思,說姐姐留下來的一點東西,送與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盤費。我這病勢沉重,將來二位回府,不知可會的着了。我死之後,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着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裏的氣!”天二評:一句中包含無限二位接了銀子,每位懷裏帶着兩封,謝了又謝,又說了許多的安慰的話,作別去了。
自此嚴監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頭。諸親六眷都來問候。五個侄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黃評:此其時矣,正對前文一個不來到中秋已後,醫傢都不下藥了。把管莊的傢人都從鄉裏叫了上來。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黃評:是病人將斷氣時情景晚間擠了一屋的人,桌上點着一盞燈。嚴監生喉嚨裏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不倒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黃評:守財虜看榜樣呀。如此點醒癡迷,先生救世婆心如何還把手從被單裏拿出來,伸着兩個指頭。齊評:形容臨終,生出妙文,不免謔而虐矣。天二評:寫守錢虜臨死光景,極情盡致。人知其駡世之口毒,而不知其醒世之意深也大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那裏,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的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黃評:此皆文章偪拶之法奶媽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記念。”他聽了這話,把眼閉着搖頭,那手衹是指着不動。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近上前,道:“爺,別人都說的不相幹,衹有我曉得你的意思!”衹因這一句話,有分教:爭田奪産,又從骨肉起戈矛;繼嗣延宗,齊嚮官司進詞訟。不知趙氏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此篇是從“功名富貴”四個字中偶然拈出一個“富”字,以描寫鄙夫小人之情狀。看財奴之吝嗇,葷飯秀纔之巧黠,一一畫出,毛發皆動,即令竜門執筆為之,恐亦不能遠過乎此。
嚴大老官之為人,都從二老官口中寫出,其舉傢好吃,絶少傢教,漫無成算,色色寫到,恰與二老官之為人相反。然而大老官騙了一世的人,說了一生的謊,頗可消遣,未見其有一日之艱難困苦;二老官空擁十數萬傢貲,時時憂貧,日日怕事,並不見其受用一天。此造化之微權,不知作者從何窺破,乃能漏泄天機也。妙批
趙氏謀扶正之一席,想與二老官圖之久矣。在床腳頭哭泣數語,雖鐵石人不能不為之打動,而王氏之心頭口頭,若老大不以為然者。然文筆如蟻,能穿九麯之珠也。
王氏兄弟是一樣性情心術,細觀之,覺王仁之才又過乎王德。所謂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也。未見遺念時本喪着臉不則一聲,既見遺念時,兩眼便哭的紅紅的。因時製宜,毫發不爽。想此輩必自以為才情可以駕馭一切,習慣成自然了,不為愧怍矣。
除夕傢宴,忽然被貓跳翻衊簍,掉出銀子來,因而追念逝者,漸次成病,此亦柴米夫妻同甘共苦之真情。覺中庭取冷,遺挂猶存,未如此之可傷可感也。文章妙處真是在語言文字之外。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關於會校 | 關於會評 | 序跋 |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 |
| 第 I [II] [I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