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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藝術 》
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什麽是象徵?據現時通行版《辭海》.其定義是這麽寫的:用具體事物表示某種抽象概念或思想感情。文藝創作的一種表現手法。指通過某一特定的具體形象來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種較為普遍的意義,利用象徵物與被象徵的內容在特定經驗條件下的類似或聯繫,使後者得到強烈的表現。
我自己非常害怕讀這種“科學的抽象思維”和“理論術語”,覺得又囉嗦又鬍塗。為了此刻的方便,我鬥膽自創一個簡單好懂的解說:“象徵者,取象於物,以表喻人或事(境)之特徵也。”
象徵包含着譬喻的因索,但譬喻並不總能構成象徵。比方說李紈是個“佛爺”,是說她一問三不知,與世無爭,“超然物外”……,衹是個比喻。“佛爺”還不能為她的“象徵”、等到群芳夜宴,祝壽怡紅,李紈伸手一掣,掣得的是一枝老梅(花名酒籌),正面鎸着這梅枝,反面刻着“竹籬茅捨自甘心”一句古詩——這,纔是她的象徵。兩者的分際,倒確是微妙的。
在這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寫此一大關目,與第二十七回“餞花”盛會是遙相呼應,其妙絶倫!每個抽得的簽,都是以名花來象徵抽簽者:湘雲是海棠,探春是紅杏,黛玉是芙蓉,寶釵是牡丹,襲人是桃花……最後麝月是酴醾!這真好看煞人。這纔地地道道是象徵手法。其實在中國小說中,人物的別稱、綽號,都是今之所謂象徵,並不新鮮。
這些,讀者能悟,原不特多講。研究者論析雪芹藝術的,若舉象徵,總不離這一佳例。這是不差的。但是,《紅樓》一書中,另有一個總括的、特大的象徵,論者卻忽視了,這也可以戲比一句俗話:“小路上揀芝麻,大道上灑香油。”衹顧細小的,丟了巨大的。
若問:此一總的大的象徵端的何指?便謹對曰:就是大觀園之命脈,麯折流貫全園,映帶了各處軒館臺榭的那條溪水的名字——沁芳!
“沁芳”二字怎麽來的?值得從“根本”上細說幾句。
原來,整部(石頭記》,到第十八回(“二九”之數)為一大關目:元妃省親。古本第十七、十八兩回相連不分,是一個“長回”,前半就是專寫建園、園成、賈政首次入園“驗收”工程,並即命寶玉撰題匾對。是為有名的“試纔題對額”的故事。在此場面中,寶玉的“偏纔”初次得以展顯。寶玉當日所提對聯匾額雖然不少,但有一個高潮頂點,即是為了給那個人園以後第一個主景——壓水而建的一座橋亭題以佳名。這段故事寫來最為引人入勝,也最耐人尋味。試看——
那是賈政初見園景,滿心高興,上得橋亭,坐於欄板。嚮圍隨的衆清客等說道:“諸公以何題此?”
須知,衹這一句,就是為了引出這通部書的一個主題、眼目。
衆人所對答的,是引據宋賢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提出名之為“翼然亭”。賈政不贊同,指出此乃水亭,命名焉可離水而徒作外表形容(舊套濫詞)?自己倒也順着原引的歐記,想出了一個“瀉”字,又得一客足成了“瀉玉”二字的新名來了!
諸君,你怎樣領略《紅樓夢》的筆致之妙?亟須“抓”住這一關鍵段落,細細玩味——這“瀉玉”,比方纔那“翼然”(衹形容建築的“飛檐”)真是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而這一佳名,縱使說不上錦心綉口,但出自素乏才思、不擅詞章的“政老”之啓示,那意味之長,斤兩之重,就是斷非等閑之比了!
可是,在賈政展纔、衆人附和的情勢之下,獨獨寶玉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意見。
寶玉說:第一,歐公當日用了一句“瀉於兩峰之間”的瀉字很妥當;今在此套用則欠佳。第二,此園乃省親別墅,題詠宜合“應製”的文格,如用了“瀉”字,那太粗陋不雅了。他總括一句說:“求再擬較此藴藉含蓄者。”
務請註意:寶玉並沒說反對“瀉玉”的構思——即內涵意義,衹是評論了它措詞的文化層次不對,造成了意境上的很大缺陷。
到此,賈政方說:諸公聽此議論若何?既說都不行,那聽聽你之所擬吧。
這樣,文心筆緻,層層推進,這纔“逼”到了主題,讓寶玉的命名從容地(實是驚人地)展示於我們面前。
寶玉說:與其有用“瀉玉”的,何如換成“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那位嚴父,從不肯假以顔色的,聽了此言,也再難抑製內心的驚喜贊賞——但外表則衹能是“拈須點頭不語”!很多今時讀者對此並不“敏感”,視為常語,無甚奇處;而當年那些清客卻都窺透政老的“不語”即是大贊的“最高表現”,於是“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
你看,“沁芳”二字,是這樣“推出”的呢。
請你體會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麽“瀉玉”就粗陋?又為什麽“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畢竟何在?答上來,纔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並無二緻。
賈政又命擬聯。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繞堤柳藉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復又“點頭微笑”,衆人又是“稱贊不已”。
這些妙文,真不異於是雪芹的自評自鑒。
粗心人讀那對聯,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將那“沁芳”的芳,隨文藉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閑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豔”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豔”,那也夠得上;香豔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鬥量——哪處“香”詞“豔”語中又曾藴涵着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願呢?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徵,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於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娘娘傳諭、寶玉隨衆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後,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纔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這是怎麽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在晨起後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將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致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於是用袍衿將落花兜起,撒嚮溪內,衹見那些殘花,隨着溪水,溶溶漾漾,流嚮閘門,悠悠逝去!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註腳!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西廂》的有文學修養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西廂》開捲後崔鶯鶯唱的第一支《賞花時》: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花落水流紅!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藉”來的象徵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
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所以這是象徵。它象徵的是書中衆女,正如春盡花殘,日後紛紛飄落,隨着流水逝去。這纔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力豔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並非哥妹二人之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豔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鶚為《老殘遊記》作自序時,已經悟到了,並以此為全序的結穴。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墻外聞歌,一時間將“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於石上……。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隨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雖說仙姑的日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閑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隱指。這愁雖“閑”,可是萬種之重啊!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捲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全書之內。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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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 解題 | 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 | 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 | 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 | 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 | 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 | 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 | 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 | 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 | 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 | 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 | 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 | 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 | 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 | 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 | 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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