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醒世恆言   》 第八捲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馮夢竜 Feng Menglong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
  有緣千裏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
  三生簿上註風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註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聽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傢出身。媽媽談氏,生得—對兒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為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傢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豔麗,意態妖嬈,非常標緻。怎見得?但見: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傢飛燕同稱;性格風流,吳國西施並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日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親。方待教媒人到孫傢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傢,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傢。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傢說道:“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傢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决不難為。就是妝奩厚薄,但憑親傢,並不計論。萬望親傢麯允則個。”劉公立意先要與兒完親,然後嫁女。媒人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衹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衹因執意不從,到後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衹因一着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傢,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傢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傢姓鬍,嫁的丈夫孫恆,原是舊傢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纔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恆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氣,同着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
  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傢,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閑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傢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衹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傢是孤兒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張六嫂覆了劉公。劉公備了八盒羹果禮物並吉期送到孫傢。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製辦出嫁東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離,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劉璞因冒風之後,出汗虛了,變為寒癥,人事不省,十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卜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與媽媽商量道:“孩兒病勢恁樣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傢,等待病痊,再擇日罷。”劉媽媽道:“老官兒,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兇,得喜事一衝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體,怎麽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兇多吉少。若娶來傢衝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傢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機,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傢,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着我,分付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傢,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吉結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傢原聘並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萬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劉公便瞞着孫傢,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傢姓李,名榮,曾在人傢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為人極是刁鑽,專一要打聽人傢的細事,喜談樂道。因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傢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為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傢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傢。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兇,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後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傢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孫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沉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對劉傢說,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總是兒女年紀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决無實話回我的,我令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孫寡婦那裏肯聽,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推脫不得,衹得同到劉傢。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急走上前,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養娘同來討個實信,卻怎的回答?”劉公聽見養娘來看,手足無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與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聽,教我也沒奈何。如今且留他進去坐了,你們再去從長計較回他,不要連累我後日受氣。”說還未畢.養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劉老爹。”養娘深深道個萬福。劉公還了禮道;“小娘子請裏面坐。”一齊進了大門,到客堂內。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教老荊出來。”張六嫂道:“老爹自便。”劉公急急走到裏面,一五一十,學於媽媽。又說:“如今養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進來探看孩兒,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傢的聘,便是我傢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兒慧娘:“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留孫傢婦女吃點心。”慧娘答應自去。
  劉媽媽即走嚮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末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劉媽媽道:“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於,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傢的買賣,千難萬難,方纔支持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衝,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傢要省事時,還藉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傢吉期定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傢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傢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擔憂,我傢幹係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聲,好傢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汗的藥,正熟睡在那裏,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纔所言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裏邊。又道:“我房裏腌腌臢臢,到在新房裏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傢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後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以為實。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傢珠姨是極標緻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付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娘同着張六嫂回到傢中,將上項事說與主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到沒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
  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結?”玉郎道:“想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傢也沒奈何,衹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傢沒有情義。倘後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着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着他傢.妝奩一毫不帶。見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傢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麽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裏,看個下落。倘有二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件卻使不得!後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衹不會梳頭,卻怎麽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侍你去便了!”計較巳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劉傢,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衹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傢裏,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衹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隻腳比女子的有三四衹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傢,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麽?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衹說環眼生着箔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裏,專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衹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裏,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裏,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嚮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着,隨身衹有一隻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不題孫寡婦。
  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傢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他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劉媽媽道:“我有道理.教女兒賠拜便了。”即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着。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後始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衝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至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傢衝喜,你須掙紮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並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衹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昏迷。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纔蘇醒。劉媽媽教劉公看着兒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衹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懲般美貌,與兒正是—對兒。若得雙雙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於別姓,豈不目前空喜!”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
  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衹有姑娘生得風流標緻。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為婦。”這裏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嚮張六嫂說他標緻,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衹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他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衹怕不能夠哩!”不題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衆親戚赴過花燭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傢。玉郎在房,養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衹伯不穩便,由他自睡罷。”劉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慧娘正愛着嫂嫂,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衹因你官人有些小差,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奴傢自來最怕生人,到不消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著嫌不穩時,各自蓋着條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
  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着姑娘標緻,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令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挫過,後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計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鈎!”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後要甚東西,可對奴傢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他意兒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火結着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着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話兒到會耍人。”兩個閑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即道:“姑娘先請。”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傢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恁樣占先了。”便解衣先睡。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着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衹見慧娘捲着被兒,睡在裏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隻小桌兒上,解衣入帳,對慧娘道;“姑娘,我與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鑽下被裏,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着,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傢?”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傢,何必害羞。”慧娘方纔答道:“是開生藥鋪的裴傢。”又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傢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傢,你心下可不氣惱麽?”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你今夜心裏還不知怎地惱着哩!”玉郎依舊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兒,怎地不惱?”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慧娘笑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傢不要爭,衹做個女夫妻罷!”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兒睡?”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他的被兒,提過身來,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膩滑如酥,下體卻也穿着小衣。慧娘此時已被玉郎調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前,一對小乳,豐隆突起,溫軟如綿;乳頭卻象雞頭肉一般,甚是可愛。慧娘也把手來將玉郎渾身一摸道:“嫂嫂好個軟滑身子。”摸他乳時,剛剛衹有兩個小小乳頭。心中想道:“嫂嫂長似我,怎麽乳兒到小?”玉郎摩弄了一回,便雙手摟抱過來,嘴對嘴將舌尖度嚮慧娘口中。慧娘衹認作姑嫂戲耍,也將雙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兒吐到玉郎口裏,被玉郎含住,着實咂吮。咂得慧娘遍體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了。”玉即見他情動,便道:“有心頑了。何不把小衣一發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人答答,脫了不好。”玉郎道:“縱是取笑有甚麽羞。”便解開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處。慧娘雙手即來遮掩道:“嫂嫂休得羅唕。”玉郎捧過面來,親個嘴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個也去解了他的褲來摸時,衹見一條玉莖鐵硬的挺着。吃了—驚,縮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卻假妝着嫂嫂來此?”玉郎愕惱煞蛄耍輓兀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誓以魂魄相隨,决然無顔更事他人!”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他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傢之事到閣起一邊。—日午飯己過,養娘嚮後邊去了。二人將房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傢之後,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二竿,方纔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後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後生傢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衹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裏邊有哭泣之聲。嚮壁縫中張時,衹見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發作,又想兒子纔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簾進來,門卻閉着。叫道:”决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幹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為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後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了屋裏,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駡道:“賤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駡。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捨不得,閉着房門,摟抱啼哭?”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捨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傢,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傢曉得哥哥有病,恐誤女兒,要看下落,教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衹此便是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駡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幹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果這小殺纔罷!”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嚮外邊去了。慧娘隨後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後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衹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後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着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輓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傢,帶跌奔回傢裏。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竜。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傢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麽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着房門,不敢回傢。今日暫走到後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傢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孫寡婦真個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傢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着,衹道玉郎還在裏面.在外駡道:“天殺的賊賤纔!你把老娘當做什麽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駡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駡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駡道:“好天殺的賊賤纔,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裏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着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醜事,倘被裴傢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傢,嫁着玉郎,猶可輓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傢下財納聘,定着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麽?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着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幹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纔喬妝嫁來。我—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邊,全你的體面,這纔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傢,嫁那殺纔,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到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傢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兒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着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簾,問道:“你們為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後孫傢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傢。及至娶來傢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麽!”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捨得女兒難為,—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後,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駡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纔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着了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塌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嚮前分解。老犬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纔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駡。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其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着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傢醜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劉媽媽方纔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裏.慧娘自覺無顔.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傢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劉傢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傢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醜事報與裴傢.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顔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於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傢,—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着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醜事,如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傢,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幹推萬阻,道女兒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傢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傢,决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傢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衹得賴道:“親傢,這是那裏說起,造恁樣言語污辱我傢?倘被外人聽得,衹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裴九老便駡道:“打脊賤刀!真個是老亡八。女兒現做着恁樣醜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着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嚮劉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過,駡道:“老殺纔,今日為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裏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嚮前拆開。裴九老指着駡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裏去說話。”一路駡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遍。劉璞道:“他傢如何便曉得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麽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傢老乞婆,害我傢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着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纔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駡道:“老亡八,縱女做了醜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兩下又打將起來。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為何結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來說。”裴九老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兒慧娘為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衹推女兒年紀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姦,戀着孫潤,暗招在傢,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傢理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極了,來爺爺臺下投生,他又起來扭打。求爺爺作主,救小人則個!”喬太守聽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你怎麽說?”劉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兒珠姨為婦,女兒便許裴九的兒子。嚮日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兒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與兒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兒子臨婚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教與媳婦同房,令女兒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兒,卻將兒子孫潤假妝過來,到強姦了小人女兒。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駡。小人氣忿不過,與他爭嚷,實不是圖賴他的婚姻。”喬太守見說男扮為女,甚以為奇,乃道:“男扮女妝,自然有異。難道你認他不出?”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去辨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萬分歡喜,有甚疑惑?”喬太守道;“孫傢既以女許你為媳,因甚卻又把兒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又道:“孫潤還在你傢麽?”劉公道:“已逃回去了。”喬太守即差人去拿孫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慧娘兄妹俱來聽審。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豔麗非常。暗暗欣羨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傢,害他女兒?”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身,故把兒子妝去衝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臥,做出這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兒於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傢,那見得女兒有此醜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兒。”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鬍說!你是一傢之主,卻聽婦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姦騙處女,當得何罪?”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喬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打—頓板子纔是!姑念你年紀幼小,又係兩傢父母釀成,權且饒怨。”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實說上來。”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苟合,節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自盡。决無顔苟活,貽笑他人。”說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傢,但已失身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為妻、全其體面。今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為醜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傢婚姻。今原歸於他,反周全了姦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願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氣也還消得一半。”喬太守道;“你既已不願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傢!”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兒豈可與他為妾?”喬太守初時衹道孫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麽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於,一發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於何地?”玉郎不敢答應。
  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傢?曾過門麽?”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傢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兒來當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傢,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傢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傢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幹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墻;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傢恩怨,總息風波。獨樂之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衹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决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為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堂朗誦與衆人聽了。衆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挂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擡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自此各傢完親之後,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傢與劉秉義講嘴,鷸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善於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為醜,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纔,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後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竜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傢宅反歸併於劉氏。刁鑽小人,亦何益哉!後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為人不善,以為後戒。詩云:為人忠厚為根本,何苦刁鑽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衹為買鄉鄰。
  又有—詩,單誇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醜,喬公不枉叫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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