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六回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此回何九是周旋武大了當的文字。自那日卻和西門慶做——處,是寫西門慶、金蓮開手一番罪案已完,則《金瓶梅》一“金”字的出身來歷已完。不特西門慶又要暫丟開,去娶孟玉樓,即作者亦要暫放此處,更為瓶、梅作傳。今看他下半回,依舊還是金蓮、王婆文字。不知作者自是藉鍋下米,做玉樓,做薛嫂,做春梅,人自不知也。
  何處做玉樓?觀金瓶駡”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傢另續上心甜的了。”此是玉樓的過文,人自不知也。不然,謂是寫金蓮,然則此言卻是寫金蓮什麽事也?要知作者自是以行文為樂,非是雇與西門慶傢寫帳簿也。
  何處寫薛嫂?其寫王婆遇雨處是也。見得此輩止知愛錢,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着良心在外鬍做,風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惡行。益知媒人之惡,沒一個肯在傢安坐不害人者也。則下文薛嫂, 已留一影子在王婆身上。不然王婆必寫其遇雨,又是寫王婆子甚麽事也。
  何處寫春梅?看其寫金蓮唱麯內,必一云“喚梅香”,再雲“梅香”是也。不然金蓮與西門,正是眼釘初去,滿心狂喜之時,何不得於心?乃唱一慘淡之麯,而金蓮自身沾寵之不暇,乃頻喚梅香?且不說丫鬟而必用梅香,總之金、梅二人原是同功一體之人,天生成表裏為惡,一時半霎都分不開者。故武大纔死,金、梅早合,而燒夜香,直與樓上燒香“弄一得雙”遙遙相照。誰謂
  《金瓶梅》有一閑筆浪墨,而凡小唱笑話為漫然無謂也哉?
  文有寫他處卻照此處者,為顧盼照應伏綫法。文有寫此處卻是寫下文者,為脫卸影喻引入法。此回乃脫卸影喻引入法也。試思十日二十日,方知吾不爾欺。
  寫王婆遇雨,又有意在,蓋為玉樓而寫也。何則?武二哥來遲而金蓮嫁,亦惟武二哥來遲,而未娶金蓮先娶玉樓之時日,亦寬綽有餘。不然娶金蓮且不暇,況玉樓哉!夫武二之遲,何故而違“多則兩三月,少則一月”之語哉?則用寫王婆遇雨,照入武二“路上雨水連綿,誤了日期”一語。不然夫幫閑必以遇雨為趣,則應伯爵當寫其日日打傘也。文字用筆之妙,全不使人知道。
  寫何九受賄金,為西門拿身分,不似《水滸》之精細防患。蓋《水滸》之為傳甚短,而用何九證見以殺西門。今此書乃尚有後文許多事實也,且為何十留地故耳。】
  詞曰:
  別後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着山雞,輒棄鸞儔。從
  此簫郎淚暗流,過秦樓幾空回首。縱新人勝舊,也應須一別,灑淚登舟。
  ——右調《懶畫眉》
  卻說西門慶去了。到天大明,【夾批:接上三更天,則三人已忙了一夜也。】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於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捨街坊【夾批:夾入鄰捨。】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衆鄰捨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衹顧問他。衆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夾批:二語千古為人者同聲一哭。】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夾批:映出,為後五月作引。】那婦人衹得假意兒謝了,衆人各自散去。王婆擡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傢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傢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衹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說話。”何九跟着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回,坐下。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兩個飲夠多時,衹見西門慶嚮袖子裏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說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傢自有些辛苦錢。衹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衹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衹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傢有說話,留着倒是個見證。”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於是一直到武大門首。衹見那幾個火傢【夾批:一“衹見”。】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裏火發。【夾批:又照出王婆。】何九一到,便間火傢:“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傢道:“他傢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簾子進來。【夾批:至此還照簾子,是何等神理。簾子十四。】王婆接着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纔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衹見【夾批:兩“衹見”,俱從何九眼中照入。】那婦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鬏髻,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癥,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裏暗道:“我從來衹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裏。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着了!”一面走嚮靈前,看武大屍首。陰陽宣念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旁邊那兩個火傢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鬍說!兩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吊錢來與何九,打發衆火傢去了,【夾批:又照管衆火傢。】就問:“幾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說衹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婦人當夜擺着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念經。第三日早五更,衆火傢都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個鄰捨街坊,吊孝相送。【夾批:步步映鄰文章捨,為後本。】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傢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幹幹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裏,原來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
  那婦人歸到傢中,樓上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面貼些經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夾批:以下丟開武姓,單講西門。是《金瓶》正傳金蓮出身也。】打發王婆傢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傢茶房裏,衹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傢中無人,兩個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捨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落後帶着小廝竟從婦人傢後門而入。【夾批:後門九。】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傢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夾批:又照着傢內。】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
  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
  衹為恩深情鬱鬱,多因愛闊恨悠悠。
  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颳剌那婦人將兩月有餘。一日,將近端陽佳節,但見:
  緑楊裊裊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
  過端陽,傢傢共舉觴。【夾批:自去年十月初十外,至此已半年矣。因西門一嚮在西裝夢顛倒中,衹暗暗敘來,至此一現也。】
  卻說西門慶自嶽廟上回來,到王婆茶坊裏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裏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夾批:娘子上忽添一“大”字。妙絶。】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挂着,來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裏,怕還未去哩。【夾批:潘媽媽前何不到武大傢念忽便來?總之寫盡武大,寫盡人情也。】等我過去看看,回大官人。”這婆子走過婦人後門看時,【夾批:後門十。】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裏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笑道:“幹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兒,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兒,那裏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婆子便看着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兒,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着我老花子哩!”說罷,潘媽道:“他從小是這等快嘴,幹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王婆道:“你傢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個婦女。到明日,不知什麽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媽媽道:“幹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幹娘作成則個!”一面安下鐘箸,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幾杯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告辭歸傢。婦人知西門慶來了,因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夾批:寫潘婦人不孝處,可殺。】將房中收拾幹淨,燒些異香,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餚預備。
  西門慶從後門過來,【夾批:後門十一。】婦人接着到房中,道個萬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着,羹飯也不揪采。每日衹是濃妝豔抹,穿顔色衣服,打扮嬌樣。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駡:“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傢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揪采。”【夾批:不知者止雲寫金蓮惡,知者則雲玉樓已來也。】西門慶道:“這兩日有些事,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廝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與婦人。婦人方纔拜謝收了。小女迎兒,尋常被婦人打怕的,以此不瞞他,令他拿茶與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吃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幹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兒。等到幹娘買來,且有一回耽擱,咱且吃着。”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腿兒相壓,並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着個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夾批: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衹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
  烏雲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
  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暑,潤
  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夾批:為武二來遲作證。武二來遲,以便未娶金蓮又先娶玉樓。文字騰挪,固有如此。】慌忙躲在人傢房檐下,用手帕裹着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傢。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個賴精。”婆子道:“也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匹大海青。”婦人道:“幹娘,你且飲盞熱酒兒。”那婆子陪着飲了三杯,說道:“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幹,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燙上酒來。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個麯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着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着,低聲唱道:
  冠兒不帶懶梳妝,髻輓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
  素縞衣裳,開籠箱,穿一套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綉房,梅香,你與
  我捲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夾批:看官試想,此麯何故唱來?而唱麯又何
  必此麯?試想三日何妨,蓋兩喚梅香,而春梅呼吸欲動。】
  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婦人笑道:“蒙官人擡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順,【旁批:直照雪夜琵琶。】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傢。”西門慶一面捧着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殢雨尤雲,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綉花鞋兒,【旁批:對下文鬼卦。】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子。婦人道:“奴傢好小腳兒,你休要笑話。”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門頂着,和迎兒在廚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旁批:一語駡盡。】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個女貌郎纔,俱在妙齡之際。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
  方纔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墻。
  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
  情濃樂極猶餘興,珍重檀郎莫相忘。
  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傢盤桓至晚,欲回傢,留了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輓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簾子,【夾批:簾子十五。】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纔散。正是:【夾批:明眼人必知此數語記西門,自此日去,為下回地耳,全非寫此日歡情。】
  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夾批:娶玉樓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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