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红楼复梦   》 第五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陈少海 Chen Shaohai

  话说贾琏同柳绪走过后殿,来到院子门口,才知柳太太就在当年蓉大奶奶出丧凤姐儿住的这几间房子。心中想老尼净虚现生发背,凤姐儿此时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这阴间报应,丝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绪打起竹帘相让。贾琏四下一望,见那些椅杌虽无铺垫,倒揩抹得干净,靠窗有张板炕,并无炕毡、坐褥,堆着一床书籍,条桌上旧磁瓶内插着几枝芍药。
  贾琏正在观看,只见套房帘启,柳太太出来相见。这位太太有四十来岁年纪,品貌端庄文雅,面色淡黄,带着病容,身躯瘦弱,穿件蓝布单衫,系条青布单裙,虽身穿素服,眉目之间现出一段幽娴气概。贾琏躬身下拜,柳太太连忙回礼。贾琏拜毕请安,柳太太亦裣衽回答,彼此让坐。柳太太道:“小儿乃村野顽童,并无知识,荷蒙公子不弃,特加垂爱,使小儿得循规矩,学有准绳,不独未亡人感铭大德,即先夫子亦衔感九原也。”贾琏道:“侄儿与兄弟萍水相逢,即生钦敬。又见他器宇非凡,丰仪卓荦,是必克绍箕裘,能读父书者,将来鹏程万里,正不可限量耳!”丫头端上茶来,柳绪赶忙接住,亲自递茶。二人饮毕,贾琏道:“婶母同兄弟羁旅此间,究非长策,未知尊意作何良计?”柳太太道:“茕茕孤寡,举目无亲,万里乡园,欲归不得,惟有听其飘零,以了生命。只怜此孤儿无所归着耳!”说着,泪随声下,不胜悲咽,柳绪也十分伤感。
  贾琏道:“婶母且不用伤悲,侄儿有个下情奉达。”柳太太道:“公子有何见教?”贾琏道:“依我愚见,与其寄迹荒庵,何不竟扶榇回去呢?”柳太太听他这话,倒吓了一跳,将头低下,心中想道:“原来这位二爷,外面像个样儿,肚子里竟是个糊涂行子。我鼻涕眼泪的对他说,连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灵回去,真个是富贵家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爱说到那儿就是那儿,我又何必对着他多流这一股子眼泪呢。”柳太太忖夺了一会,抬起头来慢慢应道:“我也想着要去,如何能够?”贾琏才要说话,只见妙静点着一枝红烛进来,说道:“我知道琏二爷怕香油味儿,点枝蜡亮些儿。”说罢,放在桌上。贾琏道:“你去瞧老师父醒了,来对我说。”妙静答应,转身出去。贾琏道:“侄儿没有别的主意,有自家历年积下点东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缘凑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乡。趁此清和天气,正可长行。兄弟到家之后,可以奋志读书,以继先人之业,倘若振翮青云,也不枉婶母一番苦节。”柳太太母子二人听他这番说话,心中又惊又喜,又感又敬,倒闹的说不出什么。母子二人的眼泪,就像穿珠子一样一串儿掉了下来。贾琏瞧见这个光景,也觉伤心,说道:“婶母同兄弟不必悲伤,竟拿定主意,收拾起来,择日起身。我明日进城去,就将这项盘费带出城来,交给婶母。”柳太太听他这话说得真切,因流泪说道:“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抛弃异乡,得归故土,衔感之恩,死生不泯。只是我病残孀妇,领着年少之儿,安能万里长途扶灵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细陈衷曲。”贾琏道:“这件事不用婶母费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这人虽是个下人,生得浓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鲁,颇有忠心肝胆,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过人。生平未有际遇,不能展其才技,是以终日惟好酒使气。侄儿今将这件重任托他,必能尽其忠心,不负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家之后,尚可留其驱使,此人实可靠也!”柳太太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贾琏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舍亲甄家旧人。见我家冷落,他去而复来,甘守清贫,欲图报效。现在闲住我家,有四十来岁年纪。”柳太太道:“公子所信之人,谅来可托。”正要说下去,见妙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老师父醒了,等着二爷说话,快去快去!”贾琏起身对柳太太道:“明日下午带着包勇来见。”说毕,哥儿两个同妙空来到西院里。
  却说老尼净虚昏沉了一日,慢慢醒来,对徒弟智能道:“琏二爷在那儿?你去请来,我有话说。”智能道:“师父怎么知道琏二爷来了?”净虚道:“凤二奶奶对我说:‘琏二爷在你家里,你回去瞧瞧再来!’我赶着回来,你快去请二爷来,我要说话。”智能就叫师兄妙空去请,不一会贾琏同柳绪到来里屋,见净虚跪在炕上,胸口底下垫着一个大靠枕,光着脑袋,面如金纸,口里不住的哼哼。脊梁上衣服掀开,肿的有个菜碗来大,上面围着些药。贾琏瞧见这个样儿,知道他在阴间受罪,不觉寒心可畏,智能叫道:“师父,琏二爷来了。”净虚听见,睁开双眼,瞧见贾琏同柳绪站在炕边,不住的点头叹息。贾琏道:“老师父,你仔吗好好的长出这个东西来?要赶着医治才好。”净虚摇头道:“二爷总不用提了,我如今悔也无及。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横竖还有来头人,谁还放得过谁去?大家拼着去受罪罢!刚才在衙门里见凤二奶奶,他这会儿身上的事倒都完结了,叫我捎个信儿给二爷,说老刘同秦相公的这两件事办的很好。叫二爷拿定主意,别听人的说话改了板儿。尤二奶奶也说,叫二爷放心,他同凤二奶奶都有了好处,叫二爷快些跳出火坑。他已脱离苦处,尽让咱们受罪。可怜到这会儿,谁肯帮我出个主意,说句话儿?你们瞅着我一个人儿受罪,我要喝口汤儿水儿也全不在意,后生的都挤在一堆儿去乐。咳!我还怪谁呢?等我咽了气,横竖跟着汉子一跑,谁还顾谁?”
  贾琏想到:“刚在佛前立愿,谁知一念之诚,阴司早已知道。脱离苦境,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将来是地狱中的孽鬼。”主意想定,说道:“老师父你别说话,静养几天疮就好了。倒不要心焦性急,我一半天再来瞧你。”
  恐净虚再说多话,赶忙辞出房来,同柳绪来到庵门。三儿带住牲口,贾琏跨上雕鞍,对柳绪道:“明日晌午再见。”说罢,将马磕开,主仆扬鞭。在那月光之下,只见:铁甲踏残沙上日,金鞭敲破垅头烟。
  主仆二人,不多一会到了铁槛寺。见寺门半掩,有个老道坐在台阶上看月,赶忙站起。三儿下马带住牲口,贾琏吩咐将牡口好生喂着,明日一早进城。说毕,来至方丈,正值法本同徒弟算帐,因多用了几吊钱,法本不依,要叫他赔。徒弟大昌瞪着两眼,说道:“这也赔,那也赔,拢共拢儿算我的就完了。我看你攒下钱来,明日都带到棺材里去!”法本红着脸正要合他不依,见贾琏进来,只得忍住道:“你且把帐拿去,等我再算。”大昌也不答应,瞅了师父一眼,抓着帐本子,气烘烘走了出去,贾琏甚觉好笑,问道:“西方也使咱们这钱吗?”法本道:“未到西方,又少他不得。”贾琏道:“你现在那里?“法本道:“我在这里。”贾琏道:“谁在这里?”法本道:“是我。”贾琏道:“你是谁。”法本道:“我是和尚。”贾琏道:“什么叫和尚?”法本听了呵呵大笑,说道:“罢呀,二爷你别搜搅,我冲一壶好茶在这儿,等你来喝呢!”贾琏笑道:“你别管我喝茶,你倒把配的药酒喝口儿去睡罢,同徒弟慢慢算帐。”法本笑道:“仔吗今日二爷同我过不去?等着后日二奶奶来了,咱们评评这个理。”贾琏笑道:“使得,且等后日再说。”贾琏在方丈里与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起身,叫三儿备牲口,法本已做完功课,摆上早茶,请琏二爷吃点心,叫三儿也吃些东西,刚是太阳冒嘴儿。
  贾琏道:“我赶下午些儿出城,你给我收拾下好好的素面,将馒头庵的柳大爷请来吃面。”法本点头道:“二爷请放心,交给我,总在这儿等候。”贾琏走出寺门,三儿问道:“昨日那个衣包,爷不带回去吗?”贾琏道:“横竖咱们下午些儿就来的,交给老和尚不相干儿。”主仆二人骑上牲口,向着昨日来的那条道儿,弯弯曲曲,正迎着太阳初出,只见瑞霭祥光照耀天地,那柳梢上的露珠儿犹如万点金星,随风飘荡。不一会,进了城来,见那些行贩担子两边歇满。贾琏正看的热闹,道旁走出一人来,抢到马前打个千儿,说道:“请二爷的安!”贾琏忙勒住牲口,往下一瞧,认得是贾政做粮道时的门上李福,问道:“你现在跟谁?打那儿来?”李福道:“小的蒙老爷恩典,荐给周亲家大人,在衙门里待了两年。周大人将小的荐给同年松大人,也派在门上。现今松大人升了荆襄节度,进京朝见,小的跟随进来,耽搁三两天就要起身。听说老爷不在了,太太又悲哀成病,小的正要到府里请太太同二爷的安,没有别的报效,边上带来一点土仪,孝敬太太同二爷。不知门上可还是林大爷同赖大爷呢?”贾琏道:“赖大爷已去,林之孝也不在门上。这会儿是赵老头子在门上照应看管。那里有老爷在时那样闹热呢!这会儿我还有事,不能同你多说,等你到宅里来再说吧。”将马催开,后面三儿同李福略叙几句寒温,赶忙上马,说道:“李哥,明日太太到铁槛寺烧香,你改日来罢。”
  说毕,将马加上两鞭,赶上贾琏。
  穿街过巷,来到荣府大门,三儿下牲口,贾琏一直骑进二门,静悄悄并无一人。来到大厅院子里,见有三四个街坊上的孩子在两旁草上捉蝴蝶儿,瞧见二爷下马,赶忙一齐跑去。贾琏对三儿道:“你拉马去就叫老赵来,我有话说。”三儿答应,拉马出去。
  贾琏走夹道里进垂花门,一直先到上房来见太太。正值摆早饭时候,平儿也在上房吃饭。该班的瞧见掀起湘帘,贾琏走进里面,见太太领着四姐妹都坐在外间,忙上去请安,问大嫂子好。宝钗、珍珠、平儿起身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丫头各送香茶。珍珠道:“二哥昨晚不在家,平丫头拉着太太同咱们陪他说闲话,坐了一夜。今日你再不回来,他可要学鸳鸯姐姐上吊呢。”平儿笑道:“昨晚太太高兴,多坐会子,你就说是一夜。”宝钗道:“且让二哥说完正话,咱们再说。”贾琏先将明日起经之事回明,又将凤姐、尤二姐托净虚的言语细说一遍。王夫人们甚为惊叹,心中又十分安慰,说道:“林之孝的金佛,要今日下午些儿才有。明日须请几众戒僧拜忏念经,不可随便。可怜他姐妹在阴司里望这功德尤如至宝。”贾琏答应。
  平儿问那件鹤氅带回没有,贾琏道:“我就要出城,交给老和尚收着呢。”宫裁问道:“为什么还要出城?”贾琏道:“就是刚才说到馒头庵去的这段故事,必得要去。”王夫人道:“我正要问你到庵里去的缘故。”贾琏就将遇着送炭的老张,说知万缘桥坍塌绕道往铁槛寺,又荐出工部石匠头小刘长者,同他商量造桥功德。“他因受过咱们老爷恩典,情愿将石头报效老爷做功德好事,只要我出工料银二千五百两。我就同他在佛爷前拈香立愿,择定咱们起经这日破土开工,我先将手上那只金镯给他做个信礼,等着完工再谢。这会儿来家回过太太,就将这项银子送去交给他,完结了一件心事”。王夫人点头赞道:“办的很是。但你一会儿那里有这项银子?”贾琏道:“老太太给凤姐的三千两用去了一半,还剩有一千多些,再凑上点子就可以了这件功德。”宝钗说:“二哥若凑不足,我能相助。”贾琏道:“造桥这项,我还够得上来。还有一件给凤姐姐解孽的好事,也是我应了来。等着吃过饭,再对太太同妹妹们说。”王夫人点头,吩咐摆饭。丫头、媳妇们分着伺候。
  不一会儿用毕,各人丫头们送上凉水银盂,递过热水手巾,送上香茶、槟榔、豆蔻,媳妇们收撤桌椅。太太领着宫裁姐妹照旧坐下,贾琏又将无意中与柳绪相逢结拜及见柳太太许以赠金相送之事,因此老尼醒过来,凤姐儿们叫他致意,有此二事已解冤孽的话,从头至尾又说一遍。太太们叹息之至。王夫人道:“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你才发心办这两件好事,凤姐儿早就知道。但是柳太太他怎么说秦相公呢?”贾琏道:“其理难解。侄儿初见柳家兄弟,很像先前蓉太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不知可是这个缘故?”王夫人点头道:“凤姐说的,想来自有因果。既是这么说,柳太太的这件事,我们众人帮了凤姐罢。”
  平儿道:“我出三百银报答我们奶奶,也不枉娘儿们相处一常”宝钗道:“很是。我同四妹妹两个凑五百银。”王夫人问道:“琏哥儿,他们有了多少?不足的都是我出。”宝钗道:“只短二百银,太太包圆儿。”王夫人道:“怎么我只出这一点子?”宝钗笑道:“咱们的钱,都是太太赏的。不过说得好听,仗着太太替咱们出个名儿。”王夫人笑道:“虽是这么说,到底是你们拿出来的。”宫裁道:“出这样功德分子,难道也不让我出一点儿?”众人道:“凤姐姐他很知道,你若出了分子,他在阴司里更过意不去。”王夫人道:“前日环儿同兰哥儿差人回来取夏衣,还有要的那些东西,你倒是开出单子,交给林之孝赶着置备,寄到书院里去。这分子不用出罢。”李纨道:“太太说的是。只是我同凤丫头打伙这几年,姐妹们又很说得来,今日连四妹妹都这样帮他,我不出一个钱那儿过得去。”宝钗道:“大嫂子一定要帮凤姐姐,只要你出五十两银。”
  平儿道:“业已够数儿,仔吗又要大嫂子的五十两呢?”宝钗道:“横竖有个用处,你别管,总不过是给凤姐姐还孽债就完了。”贾琏道:“既是如此,我家去收拾妥当,就带着包勇出城。”宝钗道:“依我说,平丫头先家去料理,二哥哥且等着叫了包勇来,当着太太问问他肯去不肯去,别咱们说的热闹,他不愿意也论不定。”王夫人道:“宝丫头见得甚是。就叫周瑞家的去吩咐周瑞,带包勇进来问话。”周家的答应出去。平儿辞了太太,先回家去收拾。
  不一会,周瑞找着包勇同到垂花门,有他的媳妇在那里等候,就领着他们来到上房,在台阶下站祝周家的进来回话,太太吩咐叫他们进来。周家的答应,走到门边掀起帘子,用手一招,周瑞赶忙同包勇走上台阶,小丫头打起帘子,让他两个进去。周瑞、包勇给太太请过安,退在门边站着。贾琏道:“包勇,自从甄大老爷荐了你来,也没有个用你的地方,因见你长的粗鲁,众人也都嫌你,后来老太太出殡,派你看管花园,那晚上房失贼,很亏你将贼赶散,并打死一贼。老爷才知道你很有才情本领,原要等服满之后,派你一个好差使重用你的,后来甄府上又要了你回去。谁知老爷前年升天西去,你见我家冷落,情愿回来甘守清苦。将你这一身本领闲在这里,甚为可惜。我这会儿有一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去不肯去?”包勇道:“小的在老爷府里这几年毫无报效,一天两顿饭,小的吃着实在不安。老爷在的时候,还有别的差使跑跑颠颠,这会儿连跑道儿的差使也没了,小的实在闲的慌。二爷有什么差使派小的,不拘是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贾琏道:“有件事是要你代我去的。我有个兄弟柳大爷,他是广东廉州人。因他家老爷不在了,一贫如洗,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寄祝他老爷虽做一任礼部主事,就穷了个使不得。这柳大爷同太太娘儿两个当卖个干净,连度日也巴结不上来。我这会儿同咱们太太商量,打伙儿凑几两银子,要将柳太太娘儿两个连柳老爷的灵柩拢共拢儿送他回去。这事本该我去,我如何脱得了身?只想着你是个忠直汉子,兼着有一身本领,我将这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不辞辛苦,将柳太太母子同柳老爷的灵柩送回广东去走这一遭儿,你心上如何?”包勇道:“小的方才回过二爷,不拘上天下海小的都去。只是这项盘费少了是不够的。这条道儿小的也曾走过,盘山过坝,还要过梅岭,光是家眷还好,带着灵柩很累赘。”
  贾琏道:“你估么着得多少盘费?”包勇想了一想说道:“总得七八百银,少了不够。”贾琏道:“我如今交七百两银给你,将这件重事托你。格外给你五十两银收拾行李。你若主意拿准,我就带你去见柳太太同柳大爷,把这件事就交代了。”包勇听说,赶忙跪下,说道:“蒙太太同二爷将这千金重担托给小的,小的愿去,断不敢有负恩典。”王夫人道:“很好。老爷在日很欢喜你是个忠义人,只没有用你之处,今日这件事不辞辛苦,就是柳老爷的阴灵,也保佑你后来必有好处。”包勇磕着头说道:“总是老爷、太太同二爷的恩典。”磕完头,起来站着问道:“不知柳太太几时起身?”贾琏道:“今日同去见过柳太太定下日子,你一面雇夫马,一面置办柩上的东西。就是这么罢,你且在外等着,一会儿我带你同去。”包勇答应,同周瑞退出帘外。贾琏又叫住周瑞道:“你给我办一口猪、一腔羊、一副三牲、香烛纸马、果子素菜,备齐了送到铁槛寺。今日夜里在太平河边祭河开工。”周瑞答应。贾琏道:“叫周贵、张成、王润、刘升,派他四人明日伺候太太们到铁槛寺拈香。吩咐将轿车收拾妥当,再派几个麻利小子跟去,现在万缘桥过不去,都要多绕几里道儿呢。”周瑞答应,同包勇出去,在垂花门等候。
  贾琏辞过太太自去料理。里面宝钗们将所许之项都交给太太。不一会,贾琏同平儿上来,后面跟着丫头、媳妇,抱着毡包同一个包袱,俱放在炕上。贾琏手中另有一个小包儿,递与周瑞的媳妇说道:“你交给他,叫他就去备办,赶紧出城,不必等我,顺便叫包勇进来。”周家的答应,出去吩咐过,同包勇上来。贾琏指道:“这三个包袱共银一千五百两,带去给老刘。这毡包里三百银,我送柳太太的。你拢共拢儿包在一处,叫辆车送到铁槛寺。我随后就来。”包勇答应,解开袱包,将银一千八百两总包一处,解开上身衣服,将那银袱围在腰间,拴了一个结实。贾琏道:“这分两不少,不要勉强。”包勇道:“小的身上拴过三千多两,一日还要走一百多路,这才一半,腰间很不理论。这个毡包空拿着倒好。”贾琏点头,吩咐三儿多备一个牲口伺候,包勇答应道:“门上的老赵说,二爷叫他有什么话吩咐?”贾琏道:“你去问他,说我刚才回来,门上一个人影儿没有,街上的孩子们闹了一院子,赶蝴蝶儿,弄得全不像个样儿。再闹闹竟可以到上房来吗?问他管门是管些什么?我这几天有事,你对他说小心着,过两天儿咱们再说。”
  包勇答应,拿着毡包出去伺候。
  贾琏在上房又坐了一会,王夫人道:“天也不早,到了城外还要两边说话。”贾琏答应,辞了太太来到垂花门。三儿接着问道:“爷不带衣服去吗?”贾琏道:“我倒忘了,有个衣包要带去的。”吩咐周家的将个衣包取来,交给三儿背在身上。
  来大厅院里,包勇伺候上马,走出外宅门,见老赵站在旁边,贾琏用鞭梢指道:“你等着,过这几天我问你!”说着,牲口下了台阶,走东边夹道,绕过正厅,刚到甬道上,见林之孝手里拿着个盒子走来,看见贾琏赶忙站住,问道:“二爷到那儿去?”贾琏欠身答道:“还要出去,明日就在寺里等着太太。”
  林之孝举着手道:“这就是那尊金佛,奴才家里有个现成的小龛子,倒配得上,送来请太太瞧瞧。”贾琏笑道:“你办的事,横竖妥当。明日上屋里都去,请大妈进来照应。”林之孝道:“奴才的女人明日一早叫他进来。”贾琏道:“很好。”说罢,将马一带,向甬道上扬长出去。林之孝来到上房,王夫人们瞧见金佛龛子,十分欢喜,交珍珠收下,明日带出城去。
  且说包勇、三儿跟着贾琏出了二门,两人骑上牲口,主仆三个弯弯曲曲出了城来,照着昨日的道儿,放马扬鞭,穿花拂柳,不多一会到了寺门。周瑞正在那里同着几个小和尚捉蚂蚱,抬头瞧见二爷,赶忙过来接住牲口,就便回道:“东西已都齐备,猪羊未宰。”贾琏道:“等着一会儿献牲。”说着,来到方丈,叫法本差人去找老刘。三儿将衣包交给和尚收好,包勇亦将毡包送了进来。贾琏道:“等老刘来交代明白,咱们再去。”
  包勇答应,同三儿出去歇息。法本陪贾琏喝茶,说些闲话。
  不多会,老刘进来请安。贾琏连忙拉住让他坐下。老刘问道:“二爷择了什么时候开工?”贾琏道:“我看了,寅时最好,已备下猪羊三牲供品,我想河口必得搭个篷儿,以便祭神歇息。”老刘道:“二爷放心,这件事交给匠人去办。”贾琏叫包勇进来,命将包袱解下,将柳太太的三百两取出放在毡包内,对着老刘道:“这是一千五百银,你先收去,等着工完再找。”包勇解开,照数交点明白。老刘道:“二爷真是善人,昨日说定,今日就付银子。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爽人!”贾琏道:“交过一半,放下开工心事,省得惦记在心。你将银子收回家去,以便赶着料理。”老刘道:“一千五百银,匠人如何拿得动?”贾琏听说,命包勇拿着包袱送他回去。老刘道:“很好,就烦包二爷同去走走。”包勇听说,仍将银子包好,跟着老刘出去。周瑞同三儿瞧见,问道:“老包,你到那儿去?
  咱们也同去逛逛。”老刘道:“请爷们到舍间喝个茶儿。”三个人同老刘由麦子地里穿将过去,不上二里来路就是东庄,进庄走过十几户人家的门面就是老刘家里,老刘让他们进去到客房坐下,包勇将包袱递与老刘抱住进去。周瑞看他这间客房倒也收拾得干净,上面挂着一幅“天官赐福”,两边贴着朱砂笺的对子。对联是:一年四季安而乐,五福三多寿且康。东边墙上贴着一大张行书横披,落着双款是:“紫翁学长先生雅正”,下面落着:“树轩毛冠培”。西边墙上贴着一张大竹子,落着单款是:“滇海道人晁越”。靠窗墙上还贴着一张“姜太公钓鱼”。上面半大条桌摆着一个花瓶,插一枝像生牡丹。那边是一块白石插屏,中间设着香炉烛台,供着一个龛子。周瑞走到桌边,看龛上小匾写的是:“鲁班祖师”。桌头儿上摆着几本破书,那签子上写的是《工部则例》,还有一本《工程备要》。正拿着一本翻看,老刘端出茶来说道:“爷们请茶。”众人接茶坐下,老刘向怀里取出一个包儿,起身递与包勇说道:“费二爷的心,又大远的劳驾,我也不说别的,这点意思送大爷买靴子穿罢。”
  包勇那里肯要,再三推逊,方才收下。老刘又向怀里取出两个小封,递与周瑞、三儿,说道:“这是一点茶敬,求两位爷休要见笑。”他两个也假意推了一推,就随手接着揣在怀里。包勇对老刘道:“你还要去搭棚料理,咱们也要去伺候二爷到馒头庵去,不能多坐,改日再谢。”说毕起身,彼此相谢。
  三人仍走麦地下回到寺来。见贾琏同老和尚站在山门外说话,包勇上前回爷说话。贾琏命三儿备上牲口,说道:“咱们到馒头庵去,完结了事,邀柳大爷同来吃饭。”法本道:“我这里再备上一个牲口,你们带去给柳大爷骑了回来。”贾琏听说甚好,不一会儿将牲口备齐。贾琏正要上马,只见一个人骑着牲口飞奔而来,到了寺门口滚鞍下马。老和尚认得那人,高声叫道:“陆二爷,有什么事到这儿来?”那人答道:“太太明日要到这儿拈香,差我来知会,说是道儿远,要在你这里吃素面,叫你不要很费事。”法本笑道:“你们太太可谓有缘,明日是荣国府贾二太太在这里做经事,太太来的很巧,两位也好会面。”那人瞧见贾琏的模样,知道是贾府的爷们,因走到老和尚面前,轻声问道:“可就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法本点头笑道:“正是。”用手指道:“这位是娘娘的兄弟琏二爷。”
  那人听见,赶忙过来请个安。贾琏忙拉住问道:“你是那位大人宅里的管家?”那人答道:“小的是礼部尚书祝大人宅里的家人陆宾。”贾琏说:“你们太太明日到这里拈香吗?”陆宾答应着,法本笑道:“佛经说的因缘生相,这祝太太真可谓有缘。”贾琏笑道:“你不用混念经典,且让他进去歇歇罢。”
  说毕,主仆四人上了牲口,一直上馒头庵而去。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选集】红楼一春梦
自序
凡例第一回 幻虚境册开因果 大观园梦启情缘
第二回 为恩情贾郎游地狱 还孽债凤姐说藏珠第三回 系朱绳美人梦觉 服灵药慈母病痊
第四回 稽首莲台万缘独立 相逢萍水一诺千金第五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第六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隐事 小郎君代说衷情
第八回 故作情浓心非惜玉 温存杯酒意在埋金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归里 贾郎君忏孽修桥
第十回 庆端阳夫妻分袂 叙家事姑表联姻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继女 张姑娘飞弹惊人
第十二回 皮老爷无心获盗 祝公子有意邻船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
第十四回 松节度平山奖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第十五回 俏郎君梦中逢丑妇 相思女纸上遇知音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阁兴扫痴婆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闷众美联芳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阵 银钩满幅写芳名第十九回 魏紫箫灯前鸳谱 周婉贞膝上莲钩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对荷花第二十一回 巧语说风情不妨画卯 苦心尝药味慨试鸾刀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