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画的特点,人所共见,亲见过先生作画的,就不如只见到先生作品的那么多了。一次我看到先生正在作画,画一个渔翁,手提竹篮,肩荷钓竿,身披蓑衣,头戴箬笠,赤着脚,站在那里,原是先生常画的一幅稿本。那天先生铺开纸,拿起炭条,向纸上仔细端详。然后一一画去。我当时的感想正和初见先生刻印时一样,惊讶的是先生画笔那样毫无拘束,造形又那么不求形似,满以为临纸都是信手一挥,没想到起草时,却是如此精心!当用炭条画到膝下小腿到脚趾部分时,只见画了一条长勾短股的九十度的线条,又和这条线平行着另画一个勾股。这时忽然抬头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名家吗?"我当时只曾在《桐阴论画》上见到秦祖永评论明清画家时分过这两类,但不知怎么讲,以什么为标准。既然说不出具体答案来,只好回答:"不知道。"先生说:"大家画,画脚,不画踝骨,就这么一来,名家就要画出骨形了。"说罢,然后在这两道平行的勾股线勾的一端画上四个小短笔,果然是五个脚趾的一只脚。我从这时以后,大约二十多年,才从八股文的选本上见到大家名家的分类,见到八股选本上的眉批和夹批,才了然《桐阴论画》中不但分大家名家是从八股选本中来的,即眉批夹批也是从那里学来的。齐先生虽然生在晚清,但没听说学做过八股,那么无疑也是看了《桐阴论画》的。
一次谈到画山水,我请教学哪一家好,还问老先生自己学哪一家。老先生说:"山水只有大涤子(即石涛)画的好。"我请教好在哪里?老先生说:"大涤子画的树最直,我画不到他那样。"我听着有些不明白,就问:"一点都没有弯曲处吗?"先生肯定地回答说:"一点都没有的。"我又问当今还有谁画的好?先生说:"有一个瑞光和尚,一个吴熙曾(吴镜汀先生名熙曾),这两个人我最怕。瑞光画的树比我画的直,吴熙曾学大涤子的画我买过一张。"后来我问起吴先生,先生说确有一张画,是仿石涛的,在展览会上为齐先生买去。从这里可见齐先生如何认为"后生可畏"而加以鼓励的。但我自那时以后,很长时间,看到石涛的画,无论在人家壁上的,还是在印本书册上的,我都怀疑是假的。旁人问我的理由,我即提出"树不直"。
齐先生最佩服吴昌硕先生,一次屋内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吴昌硕的小幅,画的是紫藤花。齐先生跨车胡同住宅的正房南边有一道屏风门,门外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时正在开花。先生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哪里是他画的像葡萄藤(先生称紫藤为葡萄藤,大约是先生家乡的话),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姑且不管葡萄藤与画谁像谁,但可见到齐先生对吴昌硕是如何的推重的。我们问起齐先生是否见过吴昌硕,齐先生说两次到上海,都没有见着。齐先生曾把石涛的"老夫也在皮毛类"一句诗刻成印章,还加跋说明,是吴昌硕有一次说当时学他自己的一些皮毛就能成名。当然吴所说的并不会是专指齐先生,而齐先生也未必因此便多疑是指自己,我们可以理解,大约也和郑板桥刻"青藤门下牛马走"印是同一自谦和服善吧!
齐先生在出处上是正义凛然的,抗日战争后,伪政权的"国立艺专"送给他聘书,请他继续当艺专的教授,他老先生即在信封上写了五个字"齐白石死了",原封退回。又一次伪警察挨户要出人,要出钱,说是为了什么事。他和齐先生表白他没教齐家出人出钱,因此便提出要齐先生一幅画,先生大怒,对家里人说:"找我的拐杖来,我去打他。"那人听到,也就跑了。
齐先生有时也有些旧文人自造"佳话"的兴趣。从前北京每到冬天有菜商推着手推独轮车,卖大白菜,用户选购,作过冬的储存菜,每一车菜最多值不到十元钱。一次菜车走过先生家门,先生向卖菜人说明自己的画能值多少钱,自己愿意给他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不料这个"卖菜佣"并没有"六朝烟水气",也不懂一幅画确可以抵一车菜而有余,他竟自说:"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如果这次交易成功,于是"画换白菜","画代钞票"等等佳话,即可不胫而走。没想到这方面的佳话并未留成,而卖菜商这两句煞风景的话,却被人传为谈资。从语言上看,这话真堪入《世说新语》;从哲理上看,画是假白菜,也足发人深思。明代收藏《清明上河图》的人如果参透这个道理,也就不致有那场祸患。可惜的是这次佳话,没能属于齐先生,却无意中为卖菜人所享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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