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 今古奇觀   》 第七捲 賣油郎獨占花魁      抱甕老人 Bao Wenglaoren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着意揣摩。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補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麯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風月場中,衹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顔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側隱之心,將綉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衹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捨他不得。你衹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衹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做汴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年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堂。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歷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徒,大興苑圃,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為傢。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傢阮氏。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雜貨無所不備,傢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中學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閨情》一絶為人傳誦,詩云:“朱簾寂寂下金鈎,香鴨沉沉冷畫樓。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綫,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為自傢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傢靠老。衹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萬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幼,棄傢逃命。
  卻說莘善領着渾傢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着包裹,結隊而走,忙忙如喪傢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饑擔勞苦,此行誰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卻逢着一陣敗殘的官兵。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吶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天色將晚,嚇得衆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
  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衹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裏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嚮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墻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墻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麽?”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若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着卜喬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幹糧把些與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衹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裏,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傢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緻,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傢。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衹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傢,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願,不要性急。”在瑤琴面前又衹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傢。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可憐絶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麯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媽,噙着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傢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傢,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傢,靠着粉頭過活。傢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傢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着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桂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小娘子,誰似得王美兒的標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着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衹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待,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皆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衹博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歲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傢,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傢以為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隻《桂枝兒》來: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幹,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面。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生時,方纔使得!”王九媽心裏又惱他,又不捨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傢,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衹說請王美湖上看潮。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傢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金二員外那話兒又非兼人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紮,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緑暗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雨中花蕊方開罷,鏡裏娥眉不似前。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顔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着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衹有金二員外清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衹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衹不開口,九媽衹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着,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幹。”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衹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着一幅細絹,纔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着色。四媽稱贊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着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麽?”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衹為傢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道喜。”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着頭不來答。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兒牽着,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傢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衹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人也不肯相接,是甚麽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傢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擡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衆丫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麽?”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傢,吃着女兒,穿着女兒,用着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傢置了一所良田美産。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産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纔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傢。”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媽掩着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傢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嚮不難為你,衹可惜你聰明標緻,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纔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着鵝毛不知輕,頂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駡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衹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時熬這些痛苦不過,衹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身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傢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七級浮屠,若要我倚門獻笑,寧甘一死,决不情願。”
  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麽說道不該!衹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麽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着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衹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傢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傢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衹當個撰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傢法又嚴,擡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傢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如何叫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衆,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負債太多,將為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捲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丁幾場,發回媽傢,追取原價。又有個傢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傢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骯髒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着老身愚見,還是偏從人願,憑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沒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傢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上知心着意的,說得來,話得着,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着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在樓門之外,一句句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着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着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衹《桂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纔!說着長,道着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纔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覆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着意的,急切難得。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裏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傢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鈎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裏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駡了一場。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者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傢哩。”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繇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更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孝己殺身因謗語,申老喪命為讒言;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衆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自。沒奈何,衹得放下。在朱十老傢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衹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麽生意好?左思右量,衹有油行買賣是熟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傢火,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衹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寬些,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傢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衹有一件事未了,牽挂着父親,思想:“嚮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若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復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復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大學、國學等衙門,將册籍改正,衆所共知。一個賣油的復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此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衹在昭慶寺走動。正是: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緑,湖內畫船蕭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傢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衹見裏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顔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麽人傢。方在凝思之際,衹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着一個垂髫的丫環,倚門閑看。
  那媽媽一眼瞧着油擔,便道:“阿呀!方纔我傢無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環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纔聽見,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環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傢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環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麽人?我每日到他傢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衹見兩個轎夫,擡着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着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傢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什麽人?”少頃之間,衹見兩個丫環一個捧着猩紅的氈包,一個拿着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會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包着琴囊,一個捧着幾個手捲,腕上挂碧玉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擡起望舊路而去。丫環小廝,俱隨轎步行。
  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不過幾步,衹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麽人傢?”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纔看見有個小娘上轎,是什麽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纔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捨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藉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過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傢,豈不可惜!”又自傢暗笑道:“若不落於娟傢,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麽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裏想着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衹是那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鬍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衹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衹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衹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傢裏,開鎖進門。衹因一路上想着許多閑事,回來看了自傢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挂着美人,那裏睡得着。衹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傢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着頭往裏面張望。王九媽恰纔起床,還蓬着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衹勾我傢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衹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衹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傢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衹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傢裏,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衹添了一層思想。正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傢多次,傢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衹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頭。日積月纍,有了這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藉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着: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衹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着頭紐哩!秦重把銀子包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碼。秦重盡包而兌。一釐不多,一釐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傢中,把衣服漿洗得幹幹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薫了又薫。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傢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
  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傢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衹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齊楚,往那裏去貴幹?”事到其間,秦重衹得老着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傢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衹是不好啓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面客坐裏細講。”
  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傢準百次,這客坐裏交椅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坐,不免分賓而坐,嚮着內裏喚茶。少頃,丫環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麽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衹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環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纔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杯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傢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衹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麽?”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傢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竈還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頭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傢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衹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着。”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纔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傢費心。”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傢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傢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傢,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的委麯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衹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傢陪酒,還未曾合。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請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裏。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傢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鍛衣服,教這些丫環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裏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傢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傢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僕從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倒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傢的?”馬夫道:“韓府裏來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纔到王傢探信。衹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
  進得門時。王九媽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纔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是我傢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衹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衹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着。”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主張!”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傢探信。衹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釐了。”秦重道:“這一釐是欠着什麽?”九媽道:“這一釐麽?正主兒還不在傢。”秦重道:“可回來麽?”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傢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傢,風月之事已是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着秦重,彎彎麯麯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環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着在那裏,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着竜誕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
  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環掌燈過來,擡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餚美醖,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衆小女都有客,老身衹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衹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環捧着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環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衹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餚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絶,昭慶寺裏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傢,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活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衹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傢。丫環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座而立。衹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嚮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閣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麽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衹得轉身,纔跨進房門,擡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涌金門內開段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着美娘的肩頭嚮前。美娘拗媽媽不過,衹得進房相見。正是: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環將熱酒來,斟着大鐘。鴇兒衹道他敬客,卻自傢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麽?”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環開了臥房,點上銀釭,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足麗脫了綉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麽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臥房,嚮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衹得去了。丫環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環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面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闌幹上又放着一床大紅糹寧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着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着頭,衹管打平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着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嚮裏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髒,重重裹着,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旁邊睡着一個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吐麽?”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纔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那裏?”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裏?”重道:“連衣服裹着,藏過在那裏。”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麽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幹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傢?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衹一身,並無妻小。”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麽?”秦重道:“衹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際,丫環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薑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環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秦重那裏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環湔洗幹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衹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那裏話!”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秦重料難推卻,衹得受了,深深作揖,捲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鴇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幹,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傢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桂枝兒》為證:俏冤傢,須不是串花傢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如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傢,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捲,雙雙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嚮。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單,尋訪數目,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說朱重賃居衆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靠。衹怕他記恨在心,教鄰捨好生勸他回傢,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傢夥搬回十老傢裏。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傢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因在朱傢,仍稱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傢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里皆稱其厚德。事定之後,仍先開店。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傢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凄凄惶惶,東逃西竄,胡亂過了幾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傢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裏,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口衹住在我身邊,衹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着令愛消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傢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朱娶,傢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纔肯成親。以此日復一日,擔閣下去。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傢,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綉。然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衹恨無緣再會。也是他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嶽見為福州太守。這吳八公子新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捨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王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着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傢幾番,都不曾會。其時清明節屆,傢傢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遊春睏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分付傢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衹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着十餘個狠僕來接美娘遊湖。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傢打夥,直鬧到美娘房前,衹見房門鎖閉。原來妓傢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衹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傢,這些套子怎地瞞得。分付傢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教兩個傢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目亂嚷亂駡。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衹得閃過。傢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吳傢狠僕牽着美娘出了王傢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扌雙下了湖船,方纔放手。美娘十二歲到王傢,錦綉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凌賤。下了船,對着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僕侍立於旁。一面分付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擡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那裏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分付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分付傢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桿,那裏肯去,衹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吳八公子大怒,教狠僕撥去簪珥。美娘蓬着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傢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衹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衹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綉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教狠僕扶他上岸,駡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傢,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嚮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衹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衹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緻有今日!自古紅顔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輓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傢。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嚮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傢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颳目相待。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日已嚮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嚮有心於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彈歌舞,麯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輓就寢。雲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一個是足力後生,一個是慣情女子。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載相思,喜僥幸粘皮貼肉。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發油瓶,被窩沾濕。可笑村兒幹折本,作成小丫弄風流。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是從良,衹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衹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衹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傢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衹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傢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衹怕媽媽不從!”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捨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傢,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衹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傢。然後一乘轎子擡到劉四媽傢,訴以從良之事。劉四媽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說過的。衹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絶的勾當。衹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別沒孝順,衹有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傢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衹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衹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麽?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閑事,衹當你侄女自傢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傢來?”美娘道:“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傢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傢,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擡到王九媽傢,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傢,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麽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衹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鮝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也衹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旦,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處,口裏就出粗哩嗹羅嗹的駡人,還要暗損你傢夥,又不好告訴得他傢主,受了若幹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時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傢,違了李傢,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傢,與他打官司不成,衹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着你傢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與你傢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奬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着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幹淨,省得終身擔着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着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衹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衹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着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裏?”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裏擡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傢,昨日在黃翰林傢,今日又不知在那傢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傢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衹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這纔是: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傢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衹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傢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傢一字不題。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衹不曾與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裏?”美娘指着床頭道:“在這幾衹皮箱裏。”美娘把五、六衹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夠千金之數。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法積下許多東西?我傢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着他那裏!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裏,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着年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美娘見劉四媽沉吟,衹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傢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贖身更好。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到有個咈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世間衹有鴇兒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裏,纔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捵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衹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他。故此臥房裏面,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顔色不善,便猜着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都是侄女自傢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裏知道!這還是他做傢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傢做人。如今他自傢拿得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綫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胯裏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衹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你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到是個老實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傢就拜別了爹媽出門,藉姨娘傢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臺、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傢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着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傢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安頓下美娘行李,衆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傢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蕭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朱重方纔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傢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將鑰匙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産,整頓傢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傢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捨合殿香燭一般,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岸。非復幼時面目,秦公那裏認得他是兒子。衹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着這兩衹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朱重聽得問聲,帶着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麽?莫非也是汴梁人麽?”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傢?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裏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傢,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嚮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嚮在朱傢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於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
  衆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復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傢,安樂供養。秦公出傢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傢。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況孩兒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衹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讓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傢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傢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里斂財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傢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復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又吃了幾日喜酒,秦公不願傢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傢。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於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於本山。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堪愛豪傢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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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捲 三孝廉讓産立高名
第二捲 兩縣令競義婚孤女第三捲 滕大尹鬼斷傢私
第四捲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五捲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第六捲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第七捲 賣油郎獨占花魁
第八捲 灌園叟晚逢仙女第九捲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第十捲 看財奴刁買冤傢主第十一捲 吳保安棄傢贖友
第十二捲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十三捲 瀋小霞相會出師表
第十四捲 宋金郎團圓破氈笠第十五捲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
第十六捲 李講公窮邸遇俠客第十七捲 蘇小妹三難新郎
第十八捲 劉元普雙生貴子第十九捲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第二十捲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二十一捲 老門生三世報恩
第二十二捲 鈍秀纔一朝交泰第二十三捲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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