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李緑園 Li Luyuan

  話說烏兔相代,盈昃互乘,舊歲盡於除夕,新年始於東皇。
  果然爆竹轟如,桃符煥然。這正是老人感慨遲暮之時,為子弟的要加意孝敬;幼童漸開知識之日,作父兄的要留心堤防。一切元旦閑話放下。單講過了新年,將近燈節,這五位保舉的陸續進省,叩拜新春外,早已約會二十日黃道天喜,起身赴京。
  這孝移的鄰捨街坊,至親好友,都來餞行。舊友戚翰林及兵馬司尤宅,各送進京音信。
  又一日,是賃住譚宅房子的客商,有當店、綢緞鋪、海味鋪、煤炭廠幾傢,相約擡盒備贐,榮餞雲程。酒席中間,綢緞鋪的景相公道:“咱號裏掌櫃鄧四爺,新從屋裏下河南來,坐了一頂好馱轎。譚爺上京,衹要到騾馬廠扣幾頭好騾子,將馱轎坐上,又自在,又好看。”孝移道:“車已是雇覓停當,盛情心領罷。”當鋪宋相公道:“景爺說的不差,行李打成包子,棕箱皮包都煞住不動,傢人騎上兩頭騾子,譚爺坐在轎裏,就是一個做老爺的采頭。”孝移笑道:“同行已有定約,不便再為更改了。”說完,席終而去。
  十七日婁先生上學。十九日王中打點行李,裝裹褡囊,賬房算明,帶了三百兩盤纏,跟的是廚子鄧祥並德喜兒。晚上孝移到祠堂祝告了上京原由,拈香行禮已畢,回到樓下。王氏安置酒席一桌餞行。孝移坐下,喚德喜兒:“叫王中來。”王中來到,孝移道:“你的話,我明日到路上說。你可打算行李,休遺漏下東西。”王中道:“明日要送到河上,看上了船回來。”
  孝移道:“是了,你去罷。”王氏滿斟一杯,放在孝移面前,叫端福兒放箸兒。王氏開口便道:“昨年吩咐的,我一句一句都記着哩,不用再說。你衹管放心,我不是那不明白的人。”
  孝移笑道:“你明白纔好哩。”又嚮端福道:“你凡事要問你先生。休要在你娘跟前強嘴,休要往外去。”端福兒道:“知道。”又吃了幾杯,趙大兒收拾傢夥,都睡了。
  到了次日黎明,閤家都起來,車夫催着上行李,說:“那五輛車都走了,約定今晚一店住哩。”婁先生與王隆吉等已從過道裏過來,到前門看行。王氏送至二門,見先生與閻相公們俱在門前,便回去了。端福就與婁樸站在一處。孝移將上車時,嚮潛齋深深一揖道:“吾傢聽子而行,更無他懇。”說完上車而去。
  王中牽馬,與鄧祥、德喜兒跟着。衹聽德喜叫道:“大爺叫王中上車,鄧祥替你騎馬。上了船,王中騎馬而回。”於是王中上車,孝移直吩咐了四十多裏話。到了黃河,王中下車,將車運在船上。主人上船,叫王中道:“你回去罷,小心門戶,照看相公讀書。萬不可有慢師爺。”須臾開船,王中牽馬北望,卻有些慘然不樂。直等得船行遠了,認不得那個布帆是主人船上的,方纔騎馬而歸。
  卻說譚孝移黃河已渡,夜宿曉行。過鄴郡,歷邢臺,涉滹沱,經範陽,到良鄉住下。收了一個長班,手本上開張升名子,就店內送了盒酒,磕下頭去。孝移道:“起來說話。”問道:“你叫張升麽?”班役道:“小的叫張法義,因伺候老爺們上京,都是指日高升,這個張升名子叫着好聽些。小的不敢動問,老爺是高遷那一步功名?小的好便宜伺候。”孝移道:“是保舉賢良方正。”張升道:“這是禮部的事,將來還要到吏部哩。老爺天喜,小的伺候也是極有光彩的。衹是要費錢,處處都是有規矩的,老爺必不可惜費。那是不用小的回明的話。”孝移道:“原不惜費,衹要用之有名,各得其當就是。”那張升雖口中答應道:“老爺吩咐極是。”無奈心中早悄悄的寫下一個“迂”字。孝移又問道:“這良鄉到京,還有多遠呢?”長班道:“六十裏。”孝移道:“明日再起五更,傍午可以進京。”
  長班道:“明日日落時進京,就算極早。”孝移道:“有什麽耽擱呢?”長班道:“過稅。”孝移道:“帶的東西該過稅,就上幾兩銀子。不過開開箱籠,驗看物件,我們再裝一遍,有甚延遲。”長班道:“嘻!要驗箱子卻好了。那衙役小班,再也是不驗的,衹說是賞酒飯錢,開口要幾十兩。這個飯價,是確切不移的。要不照他數目,把車兒來一輛停一輛,擺的泥屐兒一般。俟到日落時,要十兩給他八兩,也就行了。若說是個官員,一發他不理。俗說道:‘硬過船,軟過關。’一個軟字,成了過關的條規。”孝移道:“明日隨時看罷。”
  到次日五鼓雞唱,大傢起來。一主兩僕,一班役,一車夫,一齊望大路趕赴京城。到了午刻,抵達稅亭所在。果然不驗箱籠,不言稅課,衹以索飯錢為主。班役同德喜、鄧祥,見了管稅的衙役小馬之輩,一口咬定二十兩。回來稟與主人,說:“稅上着實刁難。”孝移吩咐送銀十六兩,以合說十兩與八兩之數。班役袖着銀子,藏過兩個錁兒,交與稅桌十四兩。那小馬仍然不肯依。但欲已滿了八分,也就漸漸收下。班役回來,催車夫起身,僕役還唧唧噥噥怨恨稅役。孝移嘆道:“小人貪利,事本平常,所可恨者,銀兩中飽私囊,不曾濟國傢之實用耳。”
  馬走如飛,一直進了城門。先尋一處店房,叫做“聯升客寓”,孝移休沐兩日。
  但店房中乃是混亂雜區,喧豗鬧場,孝移如何支持得祝因命班役,另尋一處清淨房宇,到第三日搬運遷移。果然在憫忠寺後街上有一處宅院,第一好處兩鄰緊密,不怕偷兒生心,這便是客邊棲身最為上吉要着。孝移進院一看,房屋高朗,臺砌寬平,上懸一面“讀畫軒”匾,掃得一清如水。院內兩株白鬆,怪柯撐天;千個修竹,濃蔭罩地;十來盆花卉兒,含蕊放葩;半畝方塘,有十數尾紅魚兒,銜尾吹沫,頓覺耳目為之一清。及上的廳來,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畫不過三五張,俱是法書名繪,幾上一塊黝黑的大英石,東墻上一張大瑤琴,此外更無長物。推開側房小門,內邊一張藤榻,近窗一張桌兒,不用髹漆,木紋肌理如畫,此外,兩椅二兀而已。孝移喜其清雅,口稱:“好!好!”這些鋪床疊被,安笥頓芨的話,何必瑣陳。當晚睡下。
  次日起來,梳盥已畢。衹見長班走來稟道:“老爺居住已妥,這拜客以及投文各樣事體,須得陸續辦來。老爺鄉親舊友,或是某部某司,翰、詹、科、道,開與小的個單子,小的都是知道寓處的。就有不知道的,不過一個時辰就訪的出來。至於部裏投文,小的也查問確實。這開單子拜客,是老爺的事。打點投文,是小的的事。”孝移道:“我的親友,你如何一時便知?”長班道:“小的們胸藏一部縉紳,腳踏千條鬍同,有何難訪難問?至於書辦,小的們也怕他——怕上了他們的當。”
  孝移道:“今日乘便,先拜主人,回來開單子與你。你且說這主人翁,是怎麽的一個人?”長班道:“這是柏老爺房子。這老爺名喚柏永齡,是纍代一個富戶。這位老爺,當年做過司務廳,後來又轉到吏部。為人極是好的,專一濟貧救厄,積的今年八十多歲,耳不聾,眼不花。總是一個佛心厚道的人。老爺要拜他,小的先為傳帖。”孝移叫德喜兒取出護書年傢眷弟帖,並土物四事,付與張升。
  一路出的院門,轉個彎兒就到柏公門首。看門的乃是一個半癡半跛的五十歲老奴。班役高聲說道:“有客來拜,這是帖兒,傳進去。”老奴扭嘴道:“我不管。”班役嚮腰中摸出十個錢,遞到手裏,說道:“這是你的門包。”老奴咥的笑道:“爺在廳院,跟我來,不怕狗咬。”原來二門內,鎖着一隻披毛大獅子狗,老奴抱住狗頭,說道:“你們過去罷。他不敢咬,我蒙住他的眼哩。”班役執帖,孝移隨着。德喜兒抱着土儀,躲着狗,也過去。班役見柏公說道:“譚老爺來拜。”柏公猜着是新住的客,手執拐杖相迎。譚孝移一看,乃是黃發皺面,修髯彎背,一個壽星老頭兒。譚孝移進廳為禮,那老者卻杖相還,兩人互相謙抑,僅成半禮。柏公又謝了厚賜,分賓主坐下。
  這邊是高聲說些“居停異地,還得打攪數月”。那邊說“草榻棲賢,衹恐有褻起居”。柏公喚茶,衹見一個垂髫婢女,一盤捧着兩蓋碗茶,在閃屏邊露着半面。柏公叫道:“蝦蟆接茶來。”那老奴方捨了狗,道:“你敢動麽!”站起身子,一顛一顛上廳來。接盤在手,分賓主送訖。茶畢,即行起身。一送一辭,老奴仍自抱犬,柏公仍自攜杖,送至大門而別。一來交淺,本無深言,二來一個聾瞶老翁,孝移亦不肯令其疲於睹聽。
  回至讀畫軒,班役便催寫拜客單兒。孝移道:“明晨拜客,不過兩個地方,不用開單。待我晚上尋思,再酌度。”班役道:“老爺到京,辦理功名,貴省在京做官的極多,各處投上個帖兒,也是一番好拉扯,為甚的衹一兩處?”孝移道:“我衹揀實有相與的走走,別的素日無交,不敢妄為起動。有翰林戚老爺,那是舊日同窗,極相好的。有兵馬司尤老爺,是同街的鄉鄰,也極相好。我帶着他兩傢平安傢信,這是一定要拜的。
  至於別的老爺,我卻知道他的官爵,他全不曉我的姓名,如何敢去?如何肯去?我想明日先不拜客,我有一處地方,一定先要到。”班役問道:“何處?”孝移道:“要到鴻臚寺衙門。”
  班役道:“拜客是到各位老爺私寓,沒有上衙門拜客的理。”
  孝移道:“不是拜客。先人曾做過鴻臚寺,雖隔了數輩,到底是先人做過官的地方,一定該望望。原是後輩兒孫一點瞻依之心。”長班道:“老爺說的很是。”
  到了次日,長班早飯後來了,鄧祥套車已定,孝移上了車,德喜跟着,直進正陽門,上鴻臚寺來。長班引着進了角門,到大堂,看了匾額。孝移自忖道:“先人居官之地,後代到此不過一看而已。這個不剋繩祖的罪過,衹有己心明白,說不出來。”
  因此一心衹想教子讀書成名,以幹父蠱,別個並無良策。出了鴻臚寺,徑坐車回寓。及至到了花園,日色下午。柏永齡差人送伏醬一缶,臘醋一瓶,下飯鹹菜四色,以表東道之情。德喜與了來人賞封而去。
  次日晨後,班役隨路買了手本,孝移寫了拜名,徑上戚翰林寓處。班役領車到門首,投了手本。管門的說道:“內邊會客哩,把老爺的帖收了,客去就請會。”豈知戚公看見同鄉厚友的名帖,飛風出迎,衹聽得走的響,說道:“請!請!請!”
  一徑接着,便拉住孝移袖口,口中說着“幾時進京?”腳下已過了幾重門限。上的廳來,孝移見廳上坐着一位青年官員,戚公便道:“這是復姓濮陽的太史老先生。”孝移忙為下禮,濮陽太史慢慢的答了半揖。這孝移方與戚公為禮。戚公讓孝移坐了陪位。濮陽公問道:“這位尊姓?”戚公代答道:“這是敝鄉親譚公,表字孝移。”濮陽公諾了兩聲,仍嚮戚公道:“適纔沒說完。我們衙門,嚮日前輩老先生館課,不過是《昭明文遜上題目,《文苑英華》上典故。那些老先生們,好不便宜。如今添出草青詞,這館課大半是成仙入道的事。即如昨日,掌院出的是《東來紫氣滿函關》,即以題字為韻。嚮日也衹說是老子騎牛過函關,昨晚查了一查,方知坐的是簿什麽。。什麽車?”戚公嚮孝移道:“孝老說一說,是簿什麽車?”
  這孝移天性謙恭,怎敢在太史公面前講學問,俯躬答道:“不甚曉得。”這戚公見濮陽公光景,心中頗覺不耐,又嚮孝移道:“當日同窗時,你就是我行秘書,有疑必問,你宗宗兒說個元元本本。今久不見面,又不知如何博雅哩。的確老子所乘是什麽車?”孝移踧踖答道:“像是簿軬之車。”濮陽公答道:“是了。”又問:“軬是個什麽東西?”孝移道:“像是如今席棚子,不知是也不是?”濮陽公忽的站起身來,說道:“本欲暢談聆教,爭乃敝衙事忙,明日建醮,該速遞青詞稿。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走。二人起身相送。濮陽公辭了遠客,單着戚公送出大門而去。
  戚公回來,孝移方纔袖中取出戚宅平安傢信,說了府上一切清泰的情形。孝移方欲告辭,戚公那裏肯放,即令過午。因說道:“弟之所學,遠遜於兄,幸列科名,更爾偶叨清選,真正自慚疏陋。想着告假回籍,得以林下誦讀,少添學業,再進京不遲。如這濮陽公,二十歲得了館選,豐格清姿,資性聰明,真可謂木天雋望。不知怎的,專一學了個不甚禮人;不知人傢早已不禮他。”孝移聞說,心中卻動了一個念頭:人傢一個少年翰林,自己任意兒,還以不謙惹刺;我一個老生兒子,還不知幾時方進個學,若是任他意兒,將來伊於鬍底?口中不言,已動了思歸教子之念。
  過午已畢,略敘一會,即辭歸寓。次日,又拜兵馬司尤公。
  尤公適有閑時,急緊接入內書房。看了傢書,這久別渴慕,細問傢況話頭,一筆掃過。尤公便問道:“今日還拜客與否?”
  孝移道:“已拜過戚老爺。別個素昧平生,何敢唐突。”尤公道:“甚好,甚好。這些京官,大概都是眼孔大的,外邊道、府、州、縣,都瞧不着。有知竅的進京來,若有個筆帕之敬,自然禮尚往來;若白白說些瞻依暱就話頭,就是司空見慣矣,不如學禰正平懷刺漫滅罷。老學兄天性恬淡,自然不走熱鬧場兒,可敬之至!”孝移道:“尚有宋門上汪荇洲,俺兩個同案進學,今做京官,若不看他一看,怕惹他心裏怪。”尤公道:“不怪,不怪。他是有名不理鄉黨的,專一趨奉大僚。大凡援上者必凌下,何苦惹他?你去投個帖兒,不過是謹具‘清風兩袖’;他的回帖也就瞰亡而投。不必,不必。”孝移也就軒渠大笑。尤公留吃午飯,口嚼本鄉之味,耳聽關切之談,卻是客況中第一個大快景。
  傍晚回到柏公花園,下車到了讀畫軒。長班稟辭,又問道:“老爺看豐臺不看?”孝移問其所以,長班道:“豐臺在這城外西南角,離此衹六七裏。那是種花所在,有一二十個花園,百樣花草俱有。如今芍藥正開,老爺看看何如?這個路,可以坐自己的車,回來進彰儀門。”孝移應允,德喜、鄧祥俱有喜色。
  次日吃了早飯,果齊赴豐臺。時值芍藥盛開之候,天氣有些熱了。孝移遍看亭臺園籬,泉涓木欣,春花爭放光景,卻也甚饒清興。買了肆中幾碗茶,吃了點心。這僕役三人,也沽了兩瓶簾兒酒,熱的棉衣都沾了汗。說:“回轉罷。”長班引着,偎城邊道兒,上彰儀門來。
  原來長班有個同夥,在彰儀門,他要寄個信息到良鄉去,故迂二三裏路兒,從這兒回來。這一路紺宮碧宇,古柏虯鬆,亦復不少,煞甚好看。及到彰儀門,天氣變了。原來天氣有一定次序,春暖、夏熱、秋涼、鼕寒,是循序漸進的。今當溫和之時,忽而大燥起來,此天變之候也。大風突起西北,不知怎的黑雲已罩了半壁天,長班也顧不得尋覓同夥,別領個巷口,一拐一彎,望憫忠寺飛奔。將近一裏許,偏不能到,這雷聲忽忽的不斷,雨點兒大如茶杯,內中夾着冰雹下來。須臾,雨也沒了,單單冰雹下傾,乒乒乓乓,真正是屋瓦皆震,滿街避丸,好不厲害怕人也。孝移在車上,衹聽得車棚鼓音,擂的是撒豆點。轅馬股慄,僕從抱頭如犬,亂喊道:“不好了,老爺下車避一避!”孝移伸足下車,三僕抱接下來,扯上一個大門樓,避禍躲災。孝移上的門樓站下,三人自去卸馬,不覺暗嘆道:“‘吉兇悔吝生乎動’,此理是斷乎不錯的。”把馬也牽上門樓來,人馬擠在一處,不成看像。孝移看那門上,一旁貼了“存仁堂柳”,一旁貼了個藍簽“禫服”兩字。便嚮長班道:“此內可有暫存身的地方否?”長班道:“有,有,有。大客廳、東書房,小的引老爺進去坐坐不妨。這是柳先生傢。衹是檐水大流怕濕了衣服。”孝移道:“走緊着不妨。”鄧祥說德喜兒:“為啥不帶雨衣?”德喜兒道:“誰料下冷子雹冰。”長班道:“往後出門,也要君子防不然。”
  卻說長班引着孝移,進了二門,客廳上有堂眷看雨,徑引的上東書房。孝移進了書房門,因衣服濕了,不便就坐,四圍詳看。衹見前檐下,一旁畫眉竹籠,往上亂跳;一旁鸚哥銅架,銜鎖橫移。內邊一張大條幾,中間一架高二尺的方鏡屏,左邊一個高一尺的水晶雕的南極壽星,右邊一個劉海戲蟾,笑嘻嘻手拿着三條腿的蝦蟆,銅絲兒貫着錢,在頭上懸着。夾縫中間,放着擲色子饒瓷盆——孝移也不認得,衹說是栽水仙盆兒。東邊一張方桌,一個神龕,挂着紅綢小幔子,也不知是什麽神。
  但見列着廣錫方爐,兩個方花瓶,一對火燭臺盤,俱有二尺高,一個小銅磐兒,放着碎帛編的磐錘。至於滿壁書畫,卻都是俗葩凡豔,再不曉的是個什麽人傢。垂唾之時,又見磚縫裏有一塊二三錢的銀子。因問長班道:“這主人是甚的人?”長班道:“這是柳先生傢。將來老爺還要藉重他哩,從他父親就是吏、戶兩部當該的書辦。”孝移見天雨已住,想走。原來驟雨無終日,半個時辰,雲過雨歇,依舊出門上車。
  長班還進書房,把那賭博丟下磚縫銀子拾了,方纔與二僕踏泥相隨。
  到了花園讀畫軒,恰好柏永齡因雨隔住,正在軒上。相見為禮,柏公道:“請更衣換靴。”孝移連拱道:“是,是。”遂即脫濕易幹。柏公讓坐,賓主依次。柏公道:“連日想來一候,衹為步履少艱,俱是先使人問過,然後敢來。因老先生事忙,多逢公出。今日知是往遊豐臺,料得午後必回,天氣晴和,預來恭候。不料突遇冰雹,方疑老先生在城外寺院避雨,多等一會兒,誰知冒雨而歸。適纔盆傾甕覆之時,何處停車?”孝移道:“城外已遇大風,飛奔進城,到一個大鬍同裏,硬雨如箭。不得已嚮一個大門樓子進去,到一個書房,停一大會,雨住,方纔回來。不意老先生久等。現今泥濘甚大,老先生不必急旋,少留款坐,幸爾攀談。”柏公道:“甚好,甚好。衹是老來重聽,望坐近,聲高些,好聆教。”孝移道:“不敢動問老先生,高年幾多?”柏公道:“八十五歲。”孝移道:“矍鑠康健,衹像五六十歲模樣。可喜,可慶。”柏公道:“樗材無用,枉占歲月,徒做子孫贅瘤。但活一天,還要管一天閑事,未知何日纔蓋棺事完。”孝移道:“老先生年尊享福,諸凡一切,也不必縈心挂意,以擾天倪。”柏公道:“人老了,也自覺糊塗。聆教,聆教。”孝移又問道:“適纔避雨之傢,說是姓柳。長班呼為‘當該的書辦’,這個稱呼,是怎麽說?”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時,弄權招賄的房科,人恨極了,叫做‘當革的書辦’到成化年間,又把這斥革字樣,改為‘該’字。”二公大笑。這柏公因說起“當革的書辦”,便觸起三十年宿怒,說:“這京城各衙門書辦,都是了不得的。我這小功名,就是他們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兒細說。”孝移見柏公有些惱意,又帶了幾聲咳嗽,便說道:“此輩行徑,不必縷述。咱看看魚罷,怕雹子打壞了。”柏公忽的笑道:“‘該看’,是‘革看’?”兩人大笑。
  果然同到塘邊,衹見那魚得新水,一發搖擺起來,好不喜人。柏公回首嚮孝移道:“煩盛價和一塊面來喂他一喂。”德喜兒不敢怠慢,刻下和了一塊面塊。柏公接了,把竹杖放太湖石上,坐個涼墩,亦讓孝移坐了一個。手撕面塊如豆兒大,纔丟一塊,幾個魚兒爭以口吞,那不得的魚兒,極像也有悵然之意。忽的又一塊面下去,衆魚爭先來接。柏公掰那面塊,忽東忽西,把些魚兒引得斜逐回爭,擺了滿塘魚麗之陣。把一個八十五歲老頭兒,喜的張開沒牙的嘴,笑得眼兒沒縫。總之年老人性情,觸起宿怒,定要引繩批根;娛以素好,不覺帆隨湘轉。
  這孝移是天性純篤之人,起初看魚的意思,不過是怕老人生氣,娛以濠梁之趣。及見這老頭兒天機暢遂,忽的暗嘆道:“吾當年失事親之道矣!”
  二人正在塘邊觀魚,忽的一乘二人轎子到院。方驚以為有客答拜,原來就是柏公兒子怕泥濘,拄杖失足,用轎來接。柏公要告辭回傢,孝移意欲輓留,柏公說道:“我的重孫兒六歲了,教他在我床前念書。早晨認會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後該認下四句,我如回去遲了,耽擱工夫,如何好吃孫子媳婦做的飯呢?”說着又大笑起來。回首一拱,上轎而去。
  這譚孝移因柏公教曾孫,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歸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卻說張升一日討咨文投遞禮部投咨分貲,孝移衹得與了。
  投咨回來,說:“休要誤了下月初一日過堂。”
  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後來請了席。那丹徒至親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請酒的話,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禮部過堂。尚書正坐,侍郎旁坐,儀製司書辦唱名。方曉得各省保舉賢良方正,人文到部者,衹有七剩那遠省毫無舉動。不覺暗道:“婁潛齋傢居秀纔,料事如此明鑒。將來發達,必是諳練事體之員。”
  出了禮部,過堂回來,整閑無事。因往書肆中購些新書,又嚮古董鋪買了些故書舊册,翻披檢閱。又兼睹皇居之壯麗,官僚之威儀,人煙貨物之輻輳,自覺胸懷比前宏闊。兼以翻閱書籍,學問也較之舊日,越發博洽。
  又一日,衹見張升來了,說道:“禮部出來一個條子,抄來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寫着:禮部示諭各省保舉賢良方正人員知悉:目今人文到部衹有九省,候滇、黔、兩粵陸續到部時,一同考試,啓奏,引見。
  各宜邸寓靜候,不得擅自回籍,貽誤未便。特示。
  原來嘉靖之時,禮部是最忙的,先是議興獻皇帝的典禮,數年未决。繼又辦章聖皇太後葬事,先營大峪山,後又祔葬純山。又兼此時,皇上崇方士邵元節,繼又崇方土陶仲文,每日齋醮,草青詞,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禮部辦理。因今保舉賢良,尚有遠省未到,不敢啓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這條子。孝移看完,衹得旅邸守候。也虧得是富傢,資斧不窘,有河南順人來往帶傢書,捎盤費。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鈔中夾着一張《河南鄉試題名錄》,內見第十九名“婁昭,祥符學生,五經”,驚喜不勝。不覺拍手失聲道:“潛齋中矣,潛齋中的好!”少一時,一喜之中又添一慮。喜的是知交密友,發達伊始;慮的是托過妻、子之人,來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寫了一封遙賀潛齋的書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傢信,一封閻相公的書,一封孔耘軒的書,一個王中的諭帖,又與周東宿一封候起居的書,內托轉付傢音話說。繕寫已明,包封停當,帶了鄧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於河南祥符儒學京報之中,順塘路發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這周東宿拆開京報看時,內有一束是譚忠弼拜懇轉付傢音的。說道:“正好,正好。”即差鬍門鬥送至譚宅,又吩咐道:“即請譚宅少相公,兼到北門請新科婁爺少相公,俱於明日早晨到學問話。”
  這是什麽緣故?原來科場已畢,新學院上任,交代之畢,即要坐考開祥。這些關防詐偽,以及場規條件,剔弊革姦告示,不用瑣陳。這學院乃是一個名儒,首重經術,行文各學,責令舉報“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經》者,文理稍順,即準入學充附。”
  “中州乃理學名區,各該教官不得以本州縣並無能誦《五經》之儒童,混詳塞責取咎”雲雲。
  這牌行到祥符學署,周東宿即請陳喬齡商議這宗事體。說道:“弟莅任日淺,寅兄在此十年有餘,誰傢儒童殫心《五經》,好備文申送。”陳喬齡道:“我以實告,這事我就全不在行。我當日做秀纔時,捲皮原寫習《詩經》,其實我衹讀過三本兒,並沒讀完。從的先生又說,經文衹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個抄本兒,及下場時,四道經題,俱抄寫別人稿兒。出場時,連題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着月課,衹出《四書》題,經題隨秀纔們自己揀着做,就沒有經文也罷。我如何能知曉,誰傢儒童能讀《五經》哩。”周東宿道:“這也不難知道。童生讀《五經》,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衹拿過今科生員花名册一看,看誰是《五經》,便知道他傢子弟,他的門徒,即旁人傢子弟讀《五經》的,他也聲氣相通。”陳喬齡搖頭道:“不作準。我看他們《五經》,多是臨場旋報的,希圖《五經》人少,中的數目寬些。一科不中,第二科又是專經。未必作準,姑查查看。”東宿叫書辦拿過生員點名册一查,內中程希明、婁昭、王尊古、趙西瑛、程希濂五個人是《五經》。喬齡道:“婁昭是中了,聽說他就要上京哩。不如把程希明請來,問問他看誰傢子弟能背《五經》。他就在本街南拐裏住,叫鬥請他來。”
  果然門鬥去不多時,程嵩淑到了。見了二位老師,作揖,坐下。此番卻毫無酒意,問道:“老師見召,有何見諭?”喬齡道:“今科進場,你與令弟俱是《五經》麽?”程嵩淑笑道:“榜已張了兩個月,老師忽然下問及此,恐是禮部磨勘敗捲,要中這落第的秀纔麽?”東宿笑道:“不是這樣說。這是新學臺一定要背誦《五經》的童生。想這童生讀《五經》,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因查這科《五經》下場的,有貴昆仲,及婁年兄等五人,所以請來一問。”嵩淑道:“門生的《五經》,還是初年讀過。捨弟的《五經》,是今年六、七月讀的。”東宿道:“府上子弟有讀《五經》的麽?”嵩淑笑道:“小兒是晚子,今年五歲,還沒見《三字經》哩。”東宿笑了。又問道:“令徒哩?”嵩淑道:“門生不教學。”東宿道:“那三位《五經》朋友,年兄可知道麽?”嵩淑道:“兩位在鄉,門生與他不甚熟。若說這婁昭,是個真窮經,是老師的好門生。他還說他要著一部《五經正解》哩。如今中了舉,想就顧不得著書了。”
  東宿道:“他不是譚年兄西席麽?”喬齡道:“是麽。”東宿道:“他教書想必是以《五經》為先的。”嵩淑道:“他教的是他令郎與譚宅相公,昨年已聽說讀完四經了,衹怕如今《五經》已完。”東宿道:“看來有這兩位了。別的再打聽。”嵩淑笑道:“譚孝移是今春上京,婁潛齋是今鼕上京,兩傢公子將來又以《五經》應童子試,可謂橋梓並秀。但進賢者蒙上賞,老師將以何者為賞?”東宿笑道:“年兄所舉,俱係城內知交;若說‘闢四門’時,年兄又說鄉間全不知道,未免覺得有遺賢良。”嵩淑道:“但願老師於門生,常常欲加之罪(醉)而已,亦何患無辭。”師弟各粲然大笑。
  嵩淑辭去,東宿正思量此事,忽然孝移有京中書信,托以轉達。即令門鬥送去,並請譚、婁兩學生到學署問話。這門鬥去後,次日王中引着兩個學生到學署,二位學師相邀,穿過明倫堂,到私宅相會。行禮已畢,坐下吃茶。東宿看見兩個學生品貌超俗,早已喜不自勝。問了兩傢尊人赴京的話,兩學生應對明敏。東宿道:“今日奉請二位世兄到學,因學臺有文,要童生內背誦《五經》者,即準入學。聞兩世兄《五經》熟誦,要備文申送,指日恭喜。”婁樸道:“恐背誦不熟,有辱師爺薦舉。”喬齡道:“咱先考一考,試試何如?”東宿拿過案頭《禦頒五經》,各抽幾本,隨提隨接,毫無艱澀之態。兩學生俱是如此。大喜道:“即此便是神童。”喬齡道:“有這兩位,不丟體面了。”即叫學書取童生册頁二紙,細問兩人,填了三代、年貌,廩保上填了蘇霈,業師上填了婁昭名字。即刻照學院來文傳稿謄真,用印簽日,申到學院去。東宿賞了湖筆二封,徽墨兩匣,京中帶的國子監祭酒寫的扇子兩柄。喬齡奬賞了糖果四封。着門鬥同王中送回各傢。
  卻說學院行文各州縣,要這熟讀《五經》童生。這各縣中文風盛的,便有申送;那文風次的,也難以無為有。文書匯齊之日,開封一府,也有十數個。學院挂牌,上寫道:提督學院示:祥符等縣申送默誦《五經》童生婁樸等共十四名,俱限十二月初二日當堂面試,勿得臨期有誤。特示。
  到了那日,各學教官、廩保,率領各縣童生十四名,齊集轅門伺候。學院閃門,正坐在玉衡堂上。衆人俱各魚貫而進。
  挨次點名一遍,復照册點名面試《五經》。這十四人中,有三個生疏者,其餘俱是提一句接一句,直如順風流水一般,學院大加誇奬。內中惟有婁樸、譚紹聞太覺年幼,學院問了歲數,點點頭兒。說道:“臨場時,各學教官俱於背誦《五經》童生捲面上寫‘面試《五經》’四字,用印鈐蓋;交捲時另為一束,勿得臨時錯誤。”說完,雲板響亮,大人退堂。各童生出了衙門,各縣親友,俱在衙前擠看,衹見處處作揖,聲聲恭喜。
  及考完,各縣《五經》童生,隨縣進了七人。其未入榜者,學院有撥入府學的話兒。忽然院門前一面牌道:“祥符等縣背誦《五經》童生婁樸等十四人,俱限十五日奬賞。”至日,各學教官、廩保帶領已進、未進十四人,仍在轅門伺候。學院大堂點名,開首便叫婁樸、譚紹聞,問道:“你二人前日為何捲不完幅,衹有一個破承小講呢?”婁樸、譚紹聞跪下稟道:“童生並不曾讀文字,不曉得文字是怎麽做的。先生還說,讀《五經》要講明白。《五經》之外,還讀幾部書,纔教讀文章哩。”學院道:“你的業師是誰?”婁樸難言父名,東宿代稟道:“是婁昭。今科中第十九名,是開祥一個名宿。”學院笑道:“應是如此。”又命兩學生站起來說話。“你二人《五經》雖熟,文不完幅,於例不合,難以進你。然要之,也不在此。你二人年僅周紀,即令文字完篇,本院也斷不肯將你兩個進了,恐怕損了你兩個志氣,小了你兩個器量。前日背《五經》時,本院已有成見在胸了。如今本院送你兩個幾部書。”遂回顧道:“將書搬來。”衹見兩個門役到後堂,各抱五、六套書,放在公案上。學院指道:“這十二套書,是三部,一部是《理學淵源錄》,一部是本朝列聖御制群臣賡和詩集,一部是先司農的文集。你兩個各領三部而去。你兩個休說本院不踐前言,你父師心裏明白。”東宿命二人磕頭謝訖。學院復嚮東宿道:“明白本院意思否?”東宿道:“卑職仰窺一二。”學院道:“這兩個童生,玉堂人物,繼此以往,將來都是閣部名臣。本院藻鑒,是定不差的。”各學教官,都點頭道:“是,是。”學院又叫來登榜者,說道:“你們場完時,五人俱撥府學。”因命職堂的各與了花紅紙筆。婁、譚抱書不盡,學院命巡役代送出衙。炮聲震天,鼓樂喧鳴,這十四人一齊出了學院門。有詩贊這學院道:
  爭說公門桃李林,儒臣別自具深心;
  髫齡默寄鼎臺望,不在青青一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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