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花雨滿天 維摩說法   》 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      南懷瑾 Na Huaijin

  文殊菩薩來了
  衆生病 菩薩也病
  空室引起的話題——空 解脫
  維摩居士的侍者
  如何對待病和病人
  念與解脫
  如何調伏 除病
  念病非真非有
  縛與解縛
  有病菩薩該如何
  有病菩薩如何調心
  什麽是菩薩行
  三十七道品與菩薩行
  止觀到涅槃的菩薩行
  爾時,佛告文殊師利:汝行詣維摩詰問疾。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彼上人者,難為詶對。深達實相,善說法要,辯纔無滯,智慧無礙,一切菩薩法式悉知,諸佛秘藏,無不得入,降伏衆魔,遊戲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雖然,當承佛聖旨,詣彼問疾。於是衆中諸菩薩大弟子,釋梵四天王等,鹹作是念:今二大士,文殊師利維摩詰共談,必說妙法。實時八千菩薩,五百聲聞,百千天人,皆欲隨從。
  於是文殊師利與諸菩薩大弟子衆,及諸天人,恭敬圍遶,入毗耶離大城。爾時長者維摩詰心念:今文殊師利,與大衆俱來。即以神力,空其室內,除去所有,及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臥。文殊師利既入其捨,見其室空,無諸所有,獨寢一床。時維摩詰言: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
  文殊師利言:如是,居士。若來已更不來,若去已更不去。所以者何?來者無所從來,去者無所至。所可見者,更不可見。且置是事,居士是疾,寧可忍不?療治有損,不至增乎?世尊殷懃,緻問無量。居士是疾,何所因起?其生久如?當雲何滅?
  維摩詰言: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衆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衆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衆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衆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薩如是,於諸衆生,愛之若子。衆生病,則菩薩病。衆生病愈,菩薩亦愈。
  又言是疾何所因起?菩薩疾者,以大悲起。文殊師利言:居士,此室何以空無侍者?維摩詰言:諸佛國土,亦復皆空。又問:以何為空?答曰:以空空。又問:空何用空?答曰:以無分別空故空。又問:空可分別耶?答曰:分別亦空。又問:空當於何求?答曰:當於六十二見中求。又問:六十二見當於何求?答曰:當於諸佛解脫中求。又問:諸佛解脫當於何求?答曰:當於一切衆生心行中求。又仁所問何無侍者,一切衆魔及諸外道,皆吾侍也。所以者何?衆魔者樂生死,菩薩於生死而不捨。外道者樂諸見,菩薩於諸見而不動。
  文殊師利言:居士所疾,為何等相?維摩詰言:我病無形不可見。又問:此病身合耶?心合耶?答曰:非身合,身相離故。亦非心合,心如幻故。又問:地大水大火大風大,於此四大,何大之病?答曰:是病非地大,亦不離地大;水火風大,亦復如是。而衆生病,從四大起,以其有病,是故我病。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應雲何慰喻有疾菩薩?維摩詰言:說身無常,不說厭離於身。說身有苦,不說樂於涅盤。說身無我,而說教導衆生。說身空寂,不說畢竟寂滅。說悔先罪,而不說入於過去。以己之疾,愍於彼疾。當識宿世無數劫苦,當念饒益一切衆生。憶所修福,念於淨命。勿生憂惱,常起精進。當作醫王,療治衆病。菩薩應如是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文殊師利言:居士,有疾菩薩,雲何調伏其心?維摩詰言:有疾菩薩,應作是念,今我此病,皆從前世,妄想顛倒,諸煩惱生。無有實法,誰受病者!所以者何?四大合故,假名為身。四大無主,身亦無我。又此病起,皆由着我。是故於我不應生着。既知病本,即除我想及衆生想,當起法想。應作是念,但以衆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滅唯法滅。又此法者,各不相知,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彼有疾菩薩,為滅法想,當作是念,此法想者,亦是顛倒,顛倒者,即是大患,我應離之。雲何為離?離我我所。雲何離我我所?謂離二法。雲何離二法?謂不念內外諸法,行於平等。雲何平等?謂我等涅盤等。所以者何?我及涅盤,此二皆空。以何為空?但以名字故空。如此二法,無决定性。得是平等,無有餘病。唯有空病,空病亦空。是有疾菩薩,以無所受而受諸受,未具佛法,亦不滅受而取證也。設身有苦,念惡趣衆生,起大悲心,我既調伏,亦當調伏一切衆生。但除其病,而不除法。為斷病本,而教導之。何謂病本?謂有攀緣,從有攀緣,則為病本。何所攀緣?謂之三界。雲何斷攀緣?以無所得。若無所得,則無攀緣。何謂無所得?謂離二見。何謂二見?謂內見外見,是無所得。文殊師利,是為有疾菩薩調伏其心,為斷老病死苦,是菩薩菩提。若不如是,己所修治,為無慧利。譬如勝怨,乃可為勇。如是兼除老病死者,菩薩之謂也。彼有疾菩薩,復應作是念,如我此病,非真非有,衆生病亦非真非有。作是觀時,於諸衆生若起愛見大悲,即應捨離。所以者何?菩薩斷除客塵煩惱而起大悲。愛見悲者,則於生死有疲厭心,若能離此,無有疲厭,在在所生,不為愛見之所覆也。所生無縛,能為衆生說法解縛。如佛所說,若自有縛,能解彼縛,無有是處。若自無縛,能解彼縛,斯有是處。是故菩薩不應起縛。何謂縛?何謂解?貪着禪味,是菩薩縛。以方便生,是菩薩解。又無方便慧縛,有方便慧解。無慧方便縛,有慧方便解。何謂無方便慧縛?謂菩薩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成就衆生,於空無相無作法中,而自調伏,是名無方便慧縛。何謂有方便慧解?謂不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成就衆生,於空無相無作法中,以自調伏,而不疲厭,是名有方便慧解。何謂無慧方便縛?謂菩薩住貪欲瞋恚邪見等諸煩惱,而殖衆德本,是名無慧方便縛。何謂有慧方便解?謂離諸貪欲瞋恚邪見等諸煩惱,而殖衆德本,回嚮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名有慧方便解。文殊師利,彼有疾菩薩,應如是觀諸法。又復觀身無常,苦、空、非我,是名為慧。雖身有疾,常在生死饒益一切,而不厭倦,是名方便。又復觀身,身不離病,病不離身,是病是身,非新非故,是名為慧。設身有疾,而不永滅,是名方便。文殊師利,有疾菩薩應如是調伏其心,不住其中,亦復不住不調伏心。所以者何?若住不調伏心,是愚人法。若住調伏心,是聲聞法。是故菩薩不當住於調伏不調伏心,離此二法,是菩薩行。在於生死不為污行,住於涅盤不永滅度,是菩薩行。非凡夫行,非賢聖行,是菩薩行。非垢行,非淨行,是菩薩行。雖過魔行,而現降伏衆魔,是菩薩行。求一切智,無非時求,是菩薩行。雖觀諸法不生,而不入正位,是菩薩行。雖觀十二緣起,而入諸邪見,是菩薩行。雖攝一切衆生,而不愛着,是菩薩行。雖樂遠離,而不依身心盡,是菩薩行。雖行三界,而不壞法性,是菩薩行。雖行於空,而殖衆德本,是菩薩行。雖行無相,而度衆生,是菩薩行。雖行無作,而現受身,是菩薩行。雖行無起,而起一切善行,是菩薩行。雖行六波羅蜜,而徧知衆生心、心數法,是菩薩行。雖行六通,而不盡漏,是菩薩行。雖行四無量心,而不貪着生於梵世,是菩薩行。雖行禪定解脫三昧,而不隨禪生,是菩薩行。雖行四念處,不畢竟永離身受心法,是菩薩行。雖行四正勤,而不捨身心精進,是菩薩行。雖行四如意足,而得自在神通,是菩薩行。雖行五根,而分別衆生諸根利鈍,是菩薩行。雖行五力,而樂求佛十力,是菩薩行。雖行七覺分,而分別佛之智慧,是菩薩行。雖行八正道,而樂行無量佛道,是菩薩行。雖行止觀助道之法,而不畢竟墮於寂滅,是菩薩行。雖行諸法不生不滅,而以相好莊嚴其身,是菩薩行。雖現聲聞闢支佛威儀,而不捨佛法,是菩薩行。雖隨諸法究竟淨相,而隨所應為現其身,是菩薩行。雖觀諸佛國土永寂如空,而現種種清淨佛土,是菩薩行。雖得佛道轉於法輪入於涅盤,而不捨於菩薩之道,是菩薩行。
  說是語時,文殊師利所將大衆,其中八千天子,皆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這一部經是維摩居士藉病說法,如何解脫生理的睏擾。上捲講佛的小乘弟子,每一位成就的優點也正是他的缺點,因此衹算是小乘的羅漢,不能入佛菩薩境界。《維摩詰經》中捲第五品開始進入大乘菩薩,由文殊菩薩代表佛去嚮維摩居士探病。後世《天女散花》這出戲,就是由文殊師利菩薩出場這裏開始的。文殊師利也翻譯成曼殊室利,我二十幾歲以前寫佛學文章的筆名,用的就是室利,我不想用曼殊,因為已經被蘇曼殊那花和尚用了。後來我也不用室利了,要利就利天下人嘛!為什麽衹利一個房間?
  文殊師利是大乘菩薩中智慧第一,他的坐騎是獅子,代表他的根基,獅子一吼,百獸腦裂。現在我們這個劫數叫作賢劫,在這個劫數裏有千佛出世,釋迦牟尼佛是第四位出世的佛,將來彌勒菩薩要來當教主,是第五位。第一千位成佛的是樓至佛,就是韋馱菩薩,他發願最後成佛,在成佛之前擔任護法。文殊師利菩薩是過去七佛之師,他們都受過他的教育,他同觀音菩薩於久遠劫來早已成佛,因為他的弟子要到這個世界上來成佛,所以他這個作老師的特地來捧場,來輔佐佛的教化,地位等於是佛的教務長。
  文殊菩薩來了
  「爾時,佛告文殊師利:汝行詣維摩詰問疾。」現在,佛要文殊師利菩薩,代表他去探視維摩居士。
  「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彼上人者,難為詶對。」我們寫信給出傢的法師,或者出傢人寫信給自己的師父,可以用「上人」作尊稱。上人的根源出自《維摩詰經》,唐宋學者所作的詩詞送給法師的,就寫贈某某上人,在《全唐詩》中很多見。大傢看的《唐詩三百首》,不過是唐詩中的萬分之一而已。上人也就是和尚,意義是人上之人,是第一等人。俗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就是同一個道理。
  詶對是應酬對答。中國文化中,小孩子從小教他「灑掃應對」的基礎教育,也可以叫作「應對進退」。我同朋友們說,現代人的修養失敗,家庭教育要從灑掃應對開始,都沒有學,以為在學校掃掃地就是灑掃。掃地要怎麽掃,環境怎麽樣清潔整齊,都要受過嚴格的訓練,否則是不懂的。現代的孩子好像不大管這個,現代人應對就更差!許多年輕人,甚至中年人,對長輩、對老師說的都答「對」!「對」是對平輩或小輩用的,對長輩、對老師要講「是」!現在我也聽慣了,希望他們講「對」就好了。剛纔某某同學帶了太太來看我,太太坐在一邊沒坐端正,他就當面糾正,他可是受過嚴格傳統教育的,但我還要幫他太太打圓場。現在時代不同了,文化的重新建立,不是一兩個人說說就行的,很難了。
  講到「詶對」兩個字的重要,包括了應對進退。什麽是應對進退?不是見人進一步行個禮,走時告退時退一步。進退是作人對一件事該做、不該做,該答應、不該答應的進退之間,其中的應對是非常難的。應對進退實在是作人的基本教育和態度,中國人叫儀禮,儀表態度是作人的基本道理。如果儀禮都不行,何況大禮!比如有某某同學,再三說要做事,我讓他來這裏上班,他每次一來就先去打坐,那還做什麽事?這進退之間就是不懂。這個進退的學問太多了,又像有些學生,進入人傢的客廳,應該往哪裏坐都不會,乃至吃飯拿個筷子和碗都不對,有什麽辦法!
  文殊師利菩薩對釋迦牟尼佛說,唉!這一位上人啊!很難應付的。一般人差一點的,到他前面動輒就要挨駡的。為什麽呢?
  「深達實相,善說法要,辯纔無滯,智慧無礙,一切菩薩法式悉知,諸佛秘藏,無不得入,降伏衆魔,遊戲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雖然,當承佛聖旨,詣彼問疾。」
  文殊師利菩薩這一段話,好像是官場中對皇帝下的命令委婉表示很難,但雖然如此,還是得去。好像我常常叫同學去做什麽事,「唉呀!老師啊!這……那……」的,我一聽就討厭,真不堪受教。
  文殊師利菩薩,首先說維摩居士「深達實相,善說法要,」,這八個字就要了命。大徹大悟,得道成佛菩薩的境界,纔有實相般若。實相無相,真空妙有。換句話說,維摩詰以在傢居士身成佛了。不但成佛,還能夠說法,使一切衆生,自利利他。我們講教書的例子,善說同不善說的差別很大的,好多年前有位同學師範畢業之後去教化學,他用教詩詞的境界去教化學,把化學公式套在詩中講出來,非常受歡迎,這就是善說。哪像你們有些同學出去說法,站在臺上兩眼嚮前瞪,誰也不管,講得是滿口學問,但是一點效果也沒有。善說法要是很難的,尤其在這二十一世紀,把佛法做到善說法要更難。維摩居士能做到「深達實相,善說法要」這個境界,已經不得瞭瞭。
  接下來,「辯纔無滯,智慧無礙」,這個辯纔可不是強辯,而是一切問題到他前面都解决了,都不成問題,他都不用腦筋想了。用腦筋想是世間的聰明,他到了實相般若境界,那智慧就如珠之走盤。有些人很會講話,一聽就知道是歪理強辯。真的辯纔無滯的人,衹有成了佛的人。任何法門,不論世法、外道,都可以到達佛法最高峰。古德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何以能做到辯纔無滯?因為智慧無礙之故。
  《維摩詰經》這裏的每一句話,都是我們修道成就的標準,真悟了道的人,就具備這些條件。大傢學佛不要狂妄,自己拿每一條來對一下,能做到深達實相嗎?能做到善說法要嗎?能做到辯纔無滯嗎?能做到智慧無礙嗎?拿智慧無礙來講,我們這裏學佛的幾位,在社會上一般都覺得是智慧很高的,但是什麽問題都解决不了,處處在障礙,可是還覺得自己了不起,狂妄無知啊!造的是很糟糕的因!
  「一切菩薩法式悉知」,一切大乘菩薩佛法,一切法門,包括外道魔道,任何一種戒律規矩,沒有不知道的。「悉知」,又是一個第一次出現在這本經的詞語,後來在中文信函中,尤其是長輩的口吻,常用到「來信知悉」。居然也有學生寫信給我,「老師您來信知悉」,完蛋了。講到這個,還有學生都作了大學教授了,給我的信封上寫着「南師懷瑾」,南師就南師吧,算了。但他把「師」字寫到邊上,「懷瑾」寫到中間,他以為是對我恭敬,唉!剛剛相反。信封上寫「南先生懷瑾」是給郵差知道寄給誰的,「懷瑾」兩個字可以偏到旁邊,表示自己不敢稱先生的名。但是在信的內容,你就不能把長輩的名字偏到旁邊,否則極為不敬。唉!對這些傳統文化教育怎麽教?我真急死了!現在的教育部懂不懂這個還是個問題。
  「諸佛秘藏,無不得入。」若我們問,佛法修持裏面有沒有秘密?有。但是對於最高的秘密,禪宗六祖答得最好,秘密在你那裏,不在我這兒。一切衆生本來是佛,卻見不到自己的本性,這是公開的秘密,衆生卻不知道。比如宇宙的秘密,我們現在知道有電是很平常的,但古人幾千年來就不知道。虛空中還充滿了許多其它東西,是目前科學所不知道的。
  大傢看佛教密宗很秘密,其實不是,它都有道理的。悟了道的人來看密宗,就覺得一點都不秘密。真道並沒有秘密,每個人對佛法的究竟,深入程度不同,這是人性最高的機密。唯有成了佛的人,纔對一切佛的秘密統統瞭解。譬如,我問你們,西方極樂世界為什麽叫阿彌陀佛?你說是無量壽、無量光的意思。為什麽是西方?為什麽東方佛土有藥師如來長壽佛,那也是無量壽啊!何以南方的佛名寶生如來,是什麽寶啊?寶生佛是怎麽成佛的?他用哪個法門?一切佛法講空,為什麽北方是不空如來?那北方有什麽啊?為什麽中國文化的帝王是坐北嚮南?所謂南面而王,而坐西嚮東的卻是當老師的師位?這些道理你們懂嗎?我不提你們有沒有想過,恐怕等你們捨利子燒出來了都不知道。所以諸佛法都有秘藏,這就是秘。維摩居士以在傢佛的身分,對一切佛的秘藏、奧秘,都深入進去了,他在上方世界早就成佛了,是金粟佛,故意到下方世界來,示現居士之身。
  「降伏衆魔,遊戲神通。」一切魔障對維摩居士都沒有辦法,本經上捲提到大魔王都怕他的,連帶來的魔女都被他照單全收了,最後魔王衹好嚮他投降,請他歸還魔女。既然他能降伏衆魔,為什麽病魔還沒有降伏?等一下我們會看到他對病魔的處理。雖然如此,有時對於世俗的魔還衹好避開,一跳出紅塵就避開了世俗的魔。要能深入世俗,降伏世俗的魔,就是大出傢了。維摩居士還具備一切神通,一切在傢、出傢,世俗、出世對他而言,衹是遊戲而已。真的神通是大智慧的成就,這是他成道的條件。你們學佛的覺得自己有點開悟了,對一對這個條文,這就是戒條,哪一條你做到了?講起話來言詞不清,我常訓你們的:言不壓衆,言詞不清,條理不明。講了半天話,要點在哪裏都不知道。貌不驚人,又沒有威儀,威儀不是兇樣,也不是擺一副死相,而是功德成就了,一到那裏就有那個氣度,就像花香或電感一樣發出來。
  「其慧方便,皆已得度。」這是說維摩居士一切智慧,一切方便法門都成就了。文殊師利菩薩嚮佛報告,這位上人難辦了,他是這樣境界的人。但是佛既然吩咐了,文殊師利菩薩也衹好去了。
  「於是衆中諸菩薩大弟子,釋梵四天王,鹹作是念:今二大士,文殊師利維摩詰共談,必說妙法。實時八十菩薩,五百聲聞,百千天人,皆欲隨從。」文殊師利菩薩一答應要去,在座所有的人,都要跟去看鬧熱。要去的有大菩薩、佛弟子、欲界天王玉皇大帝釋提桓因。講到釋,中國出傢人本來是保留原來姓氏的,例如從智法師姓李的話,就叫李從智。到了南北朝以後,出傢人才去掉俗傢姓氏,一律改姓釋,是追隨釋迦牟尼佛的意思。跟文殊師利菩薩一起去的,還有大梵天、四天王等。他們心裏想,這兩位大士要對話,一定有好戲看了。同時又有八千位菩薩、五百小乘人、百千天人都要跟去。
  「於是文殊師利,與諸菩薩大弟子衆,及諸天人,恭敬圍遶,入毗耶離大城。」文殊師利菩薩就帶着他們,進城探病去了。
  「爾時長者維摩詰心念:今文殊師利,與大衆俱來。即以神力,空其室內,除去所有,及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臥。文殊師利既入其捨,見其室空,無諸所有,獨寢一床。」維摩居士有他心通的,那一邊大衆决定要來,他就感應到了。維摩居士就用神通,把房間裏的東西都搬空了。這個要註意,是在點題,我們講心房、心室,你要心念能空,才能空掉物質。剛纔講有的人一臉死相,就是腦子裏空不了,業力現到外形上了。維摩居士是大富人,房子是很大的,文殊師利菩薩要來,他把房子縮小了,變成了一丈見方。後來廟子和尚住的房間叫方丈,就是這樣來的。十寸成一尺,十尺叫一丈,這叫合十,我們合掌也叫合十。維摩居士念頭一動,就把房間佈置好了,成為空的房間,沒有東西也沒有侍者,衹有一張床,他靠在床上。因為都空掉了,文殊師利菩薩大概也不用找門房,就一直進去,看到空的房間。這就是維摩居士用環境來表示道。可是還有一樣,他還在床上。「指月錄」記載宋朝有一位高官的女兒,在傢修道成功了,自稱空室道人,後出傢為尼,名智通,典故也出自於此。
  文殊師利菩薩可是帶着群衆來的,就這麽一丈見方的房間裏,要容納百千跟從大衆,不知道是人變小了,還是房間變大了,這就是維摩居士的智慧神通。
  「時維摩詰言: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對話開始了,維摩居士說,善來文殊師利,是倒過來的語句,就是文殊師利你來的好啊!你有來嗎?沒有的。我們有見面嗎?沒有的。沒有來嗎?這纔是真來。沒有見嗎?這纔是真見面。這是最高的文學、最高的佛法。文字好像很容易,你做得到嗎?你在這裏打坐時,可不可以回傢去看父親?
  宗喀巴大師十九歲在西藏出傢,出傢後晝夜忙於修道,母親病了也沒時間回青海老傢,衹有請人畫了自己的像,送去老傢給母親。畫像送到媽媽手中,打開一看,畫像中的人就開口叫媽,母親看了非常高興,知道兒子已經成道了。釋迦牟尼佛上忉利天為母親說法,他的弟子想念他,就用檀香木刻了一個他的像,釋迦牟尼佛從忉利天回來看到自己的像,他就對像說,究竟你是我,還是我是你?他還與像彼此問訊。據說這一尊像後來流傳到了中國,歷代都有記載,不過近幾百年就不知道下落了,這些故事就是不來相而來。
  再看人類五千年歷史,這些人都來過了,諸葛亮、劉備、曹操都來過了,我們幾十年下來頭髮也白了,過去的事情都來過了,有沒有?不來相而來,你要從這裏去參、去體會。有位法師前幾天跟我提出來,要回去省親,那我不能不準他的。他回去過了沒有?他現在還坐在這裏。假如今天坐飛機去美國,在地球表面位置來講,你是去了美國;但是地球本身是轉動的,從虛空的位置來講,你又轉回來了這個位置,也是不去相而去。懂了這個道理,生死也一樣,肉體老病去了,你那個能生老病死的沒有動過啊!
  同樣,不見相而見,哪裏見過面?現在大傢在一起上課見面,等一下就散了。所以說,世上無不散的筵席,你說散掉了,也沒有散,那個影像還是在的,沒有來過也沒有去過。《金剛經》講:「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永遠都在這裏不動。維摩居士對文殊講的第一句話:「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不可思議解脫的道理已經給你說完了。你衹懂了這個理還不算數,要能夠證到了,你就算成功了,就真正懂了佛法了。
  有些同學埋怨,老師越忙離我們越遠了。其實我們不遠也不近,永遠在一起。有一位美國學生真了不起,他一句中文不懂,一天早上要來跟我談禪,談了一個鐘頭,他講英文我講中文,最後他要上飛機了,我說請他去吃早餐,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再見時他說,老師,我們永遠在一起,沒有分手過。所以這個智能不在文字言語上的。
  《維摩詰經》是大乘佛法,中國講禪宗的,乃至於講大密宗的,都特別註重這部經。它是個頓悟法門,所有說法都針對形而上道而講的。所以讀《維摩詰經》有很大的好處,可以開發我們解脫的智慧。但是也有壞處,一般人很容易學了些口頭禪,落入狂妄。例如上面講的,「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禪宗的機鋒轉語就是這樣來的。後來就被濫用了,如有人問出傢,他答,不出相而出,不入相而入,無傢可出,無傢可入。這類的狂話很多,文學境界很妙,自己到底沒有證入,反而不好。
  事實上,依形而上道來講,道理是對的。維摩居士和文殊師利兩位大士的見面,是以第一義諦的立場對話。如果瞭解現代科學的觀念,就更可以證明佛法的真實道理。宇宙萬有一切現象,都是生滅法,來去、是非、善惡、生死等等,都是相對的,都是「相」,能生諸有之相的那個,沒有動過,生而不生。能使萬有相對的那個是絶對的,不屬於相對的。但同時也沒有一個絶對的存在,一有絶對的存在,它又已經是相對的了。它是什麽呢?是諸法空相。這些用物理、化學,聲、光、電的道理來說明,是完全正確的。
  剛纔維摩居士對文殊師利說,你來了等於沒有來,我們見面了等於沒有見。我想到我們這裏有位老同學,修了幾十年了,身體老病不堪,我正在主持寒假打七的時候,他的朋友打電話來告急,後來他過世了。臨終照顧他的朋友後來跟我談,「老師,他認為自己很有把握,往生西方沒有問題,你說呢?」我笑一笑說,「大概有一點吧,中間還要迷途的啊!能夠再來得一個人的軀殼,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個事談何容易!在哪裏看出來呢?就在他還在世的時候,看他的定力,看他所做的事。我拿這一件事要講的是,這位老同學過世了,走了沒有?不去相而去。所謂看不見的是肉體而已啊!那個自性並沒有動過。能夠把握到這一點,就沒有生離死別的苦難。一切衹是相的變,自性是寂然不動的。
  現在,文殊菩薩答話了:
  「文殊師利言:如是,居士。」是的,居士,是這樣的。文殊菩薩怕跟着去的小乘菩薩們不瞭解,就再加以引申:
  「若來已更不來,若去已更不去。」來去衹是個現象,比如你說早上的太陽到晚上就下去了,這衹是對現象講。雖然形而上是沒有邏輯可言的,我們假如勉強用形而上的推理來看,假定真有個東西來了,已經來過了就沒有第二次來了。宇宙的生命、萬有的現象是生生不已,像流水的浪頭一個接一個,當我們看到第一個浪頭過去了,下一秒鐘看見的浪頭,已經不是先前的浪頭了。假如我們認為浪頭有來過有生過,那後面就不可能有再生的,因為後來的不是原來的那一個。同樣道理,過去的東西,如果認為死亡了的話,那現在就沒有死亡,因為已經死亡過了。
  凡夫衆生衹從現象界看,認為是有來去有生死,其實是沒有來去,沒有生死的,來了等於沒有來。我們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那决不是我們,完全是兩個人,那個肉體、那個一切早過去了。
  「所以者何?來者無所從來,去者無所至。」什麽理由呢?一切萬有現象沒有個來去的根源。一切宗教哲學,都在追尋最初造物的是什麽,是誰在主宰,最初的現象幾時開始的。佛傢的結論是:無始之始,像一個圓,每一點都可以是起點,都也可以是終點,而所謂始點與終點,衹不過是人為的假定。宇宙的法則是圓周性的,是圓滿的,不生不滅,不來不去。能生滅去來者,無生滅去來。我們坐在那裏,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一件事,它從哪裏來的?來者無所從來。你如果要拚命去找它的來源,你花個三大阿僧祇劫慢慢找吧!去的呢?去者無所至,能去到哪裏?終點也就是起點。所以,因中就有果,果中又含因,無始無終,無來無去。這也是《華嚴經》的道理:「因賅果海,果徹因源」,是宇宙萬有的因果關係,因含着果,在果上去找因,因果是同時的。
  「所可見者,更不可見。」凡夫衆生因為不瞭解這個理,見不透,沒有徹悟,衹相信我們自己眼睛所見,而眼睛所見是沒有真見的,看見的都是假相,靠不住的。站在凡夫境界講,你們諸位現在看見我,我也看見你們。但是還是假的,我們第一眼看見這個現象,這個現象已經過去了,不可得。又比如我們房中的這個電燈,我們看着它好像一直亮着,學過光電的人就知道,當你剛接通電源的那一剎那,電的功能産生的第一束光,生了就消散了,因為後面源源不絶的電力,纔使得這燈持續發光,那第一束光一見就不再見了。更明顯的是蠟燭,你點燃之後蠟燭雖然一直發光,但是蠟燭也不斷地變短小。過去認為蠟燭燃燼就沒有了,現代的物理學告訴我們能量不滅,能量與質量互變,也是不生不滅的。
  這個道理與心的道理是同樣的,你們學佛法就不要瀋迷在宗教中鑽牛角尖,要瞭解科學纔可以更透徹地瞭解佛學,佛學是大科學。「所可見者,更不可見」,說明自然界一切物質的現象,一剎那一見之間就已經過去了,我們覺得正看着的已經變去了。你第一眼看到這個人,一剎那間這人的身體已經新陳代謝變化了。這個最明顯的是看嬰兒和看老人,你一個月不見嬰兒,他就變樣了,我們也說七十歲以上的朋友,若一個月不見就要打電話問候他一聲,八十歲以上的,更要三天兩頭打個電話。
  唐人崔塗所作的一首〈旅懷〉詩,起首是「水流花謝兩無情」,也可以用來註解《維摩詰經》的「所可見者,更不可見」。水流過去了不會再回頭,江水東流一去不回頭嘛!花謝了明年雖然再開,但已經不是今年的花了。所以水流、花謝這兩樣是毫不留情的。這首詩的文學意境很深,有些離鄉背井多年的老朋友是讀不下去的。下面還有好幾句,今天不講詩,就不再說了。(全文是「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蝴蝶夢中傢萬裏,杜鵑枝上月三更。故園書動經年絶,華發春摧兩鬢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你們愛文學的同學,更可以引李商隱的兩句詩作結論:「此情可待成追憶,衹是當時已惘然。」乃至引用到歷史哲學,像《三國演義》捲首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樣就懂了「所可見者,更不可見」。
  第一義至高無上的道,被文殊菩薩和維摩居士兩位,拿來隨便一番對話,真衹能說是「千古絶唱」。文殊菩薩的講話藝術一流,你們如果有人作外交官的,可以好好學他。他響應上維摩居士之後,話一轉、又說:
  「且置是事」,就是說,這個問題我們不談了。再談下去,他們兩個恐怕要扯一部六百捲經典了,那還得了,所以文殊菩薩趕快收場。
  「居士是疾,寧可忍不?療治有損,不至增乎?」你看,他真是最好的外交官,他問候說,居士,你這個病還忍得住吧?治療有沒有把病情改善?好一點了吧?
  「世尊殷懃,緻問無量。」佛非常關心,叫我代表他來問候。緻問無量,是無限的關心和想念。這個文章你們寫信就可以學了。
  「居士是疾,何所因起?其生久如?當雲何滅?」文殊菩薩這裏的問題也是問我們大傢,這就要參了。人活着就有病,為什麽會生病?為什麽會老?文殊菩薩問維摩居士,你這個病是怎麽引起的?病了多久了?怎麽樣去掉這個病?在座各位可能年輕的比年老的還要多病,天天都在感冒,不是頭痛就是流鼻水。現在我要問,「諸位青年法師、青年居士,是病何所因起?其生久如?當雲何滅?」你們一定答復,「我也不知道怎麽引起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好。」這就很可憐了,自己病了不能自療。這就是話頭,是大問題。人怎麽會生病,不是問怎麽得了傷風感冒或是得了癌癥,不是這個問題,是問這個生命為什麽會生病?
  衆生病 菩薩也病
  「維摩詰言: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人的生命本來就是個病態的生命,宇宙萬有現象也是個病態的萬有現象。從文學藝術角度看,這個世界多美麗啊!紅花緑葉描寫得或畫得多美。你寫好了畫好了就病了,你纍了嘛,纍就是病。我們不把纍當作病,它就是病因。生命就是這麽個生滅現象,非常疲倦。你反省一下,在人生路途中,不管你什麽年紀,你隨時感覺到很疲倦。也許你們諸大菩薩不感覺到,我這個凡夫隨時都感覺到很疲倦。有時同學勸我多休息,我不是身體的疲倦啊!是心裏疲倦,尤其和你們在一起,好疲倦。
  生命有病是什麽道理?維摩居士回答,他說,一切從癡所生。癡就是有情,佛經翻譯衆生為有情衆生。我過去在大學教書,很多年輕人來問我愛情哲學,什麽是情愛欲?我說,這三個字不管怎麽分類都是混蛋,總而言之都是荷爾蒙在作怪。當荷爾蒙升華了,沒有欲念了,就成了愛,愛再化掉了,就成了情。情就是癡的根本,情加濃一點就是愛。情像葡萄酒,滿好喝但是很醉人。愛就不同了,像白蘭地。欲像高粱酒或伏特加。都是酒,醉人的,是各種癡。生命就是癡來的。前面講的那位剛過世的老同學,他在臨走之前還跟照顧他的朋友說,不用擔心,我還有十二年好活。自以為有定力很有把握,結果連這個都不知道,還說中陰有把握,都是吹牛。中國人老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病到拖着一個破爛的身體,仍留戀得不得了,也不願意爽快地走。為什麽?癡啊!
  今天下午還有個老朋友,都八十歲了,我跟他說現在可以放下了,他說:就還有這一件事,等搞好了就放下了。我說:從古到今,哪一個人真把事情都弄好纔走的?他說:是啊!我也懂啊!我說:你懂就現在放下。他說:唉!這……等這一點弄好了就可以了。這就是癡!很難了的。你能夠把癡瞭瞭,就差不多了。一切都在癡中,你以為白癡叫癡啊?越聰明的人越癡!那個李商隱的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實際上春蠶到死絲還不盡,還給人去做衣服了!又如清詩,「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多情不見得講男女之情,就是癡的表現,壞夢不容易醒,好夢還想多作一會兒。後來我有位女學生,把第二句改成「好夢由來不願醒」,改得真好!
  講了半天,一切衆生都是癡。你們有學淨土宗的,你想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作什麽?小本《阿彌陀經》說,你衹要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就永遠不死了。在那邊好好的學佛,也不怕沒飯吃,不怕沒房子住,男的還不怕討不到太太,女的也不怕嫁不掉,因為無男女相,地方又好,七寶行樹……,所以你想去。我問你,你貪不貪?癡不癡?因此而發願者,非貪即癡,這是大癡大貪。能夠去掉了這個大癡大貪必然往生,淨土現前。學密宗的想要往生哪個佛的國土,還要神通具足,長生不老……也是癡。我常跟人講,我幹脆發願活五百年,省得再來一次,住媽媽肚裏的旅館十個月,一輩子還不了感情債。現在想想活那麽久挺麻煩的,老朋友跑光了,年輕人談不攏,這不好辦啊!到了一百歲還要被人當個活寶,放在什麽地方展覽,日子也不好過!修個長生不老做什麽?兒子孫子都跑了,曾孫子看我這老頭怎麽還不死,唉!這些思想都是癡。有癡就有愛,有愛你就有病生。這是維摩居士的回答。
  這裏有一個重點要瞭解,維摩居士說「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他是說客氣話,是拿自己來表演,說一個重大的道理。換句話說,這個生命就是因為有癡有情,纔有愛。十二因緣裏頭,愛在中間,有愛則有取,都想抓住,接下來纔有生,有生就有病。中國的文字也很妙,我們說「生病」,有生就有病。任何一個東西存在,就有病態。病與不病之間,是一個大哲學。文殊菩薩問病從哪裏來?維摩居士答是從愛而來。愛從什麽地方來?從癡而來。學佛都知道貪嗔癡三個字,我看大傢修三輩子也難斷掉。要不貪、無嗔、不癡,太難了。
  講到癡,我前幾天和兩個老朋友講到有一幅翁同龢寫的字,要八萬塊錢,其中一人立即說,便宜啊!我一聽,好了,你們不要再說了,「玩人喪德,玩物喪志」,我拚命要戒這一方面的嗜好,你們兩個一左一右不要起哄了。收集字畫也是癡,市面上買到的字畫都是前人癡心收集來的,然後被後代不肖子孫給賣了,上面還印着前人的圖章……你現在買了將來交給誰啊?一切在癡中,能夠無愛欲無癡情就真解脫了。所以病從哪裏來?從有癡有愛來。這是第一個道理。
  第二個道理嚴重了。
  「以一切衆生病,是故我病。」你問怎麽生病的?大菩薩生病是為衆生而生病。他說因為一切衆生皆在病中,所以我非病不可,假使一切衆生有一天無病無痛了,就是瞭瞭生死了,我也就沒有病了。這裏的我就是,有我在,所以有病。有我存在,就有痛苦,就有煩惱,就有生病。一切衆生個個無我,歸到本來清淨元明去了,就當然不生病。所以一個人活着,想要無病無痛是做不到的,要不病不痛不生不死,除非你證得涅槃,成佛了。一切衆生得度,就無病痛了。維摩居士給我們點題了,點題是點出文章的要點所在,要點就在這裏了。
  「若一切衆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文殊菩薩你問病幾時好,我這個病永遠不得好的。要曉得六度萬行皆是菩薩的痛,慈悲喜捨也盡是菩薩的痛。慈悲就是癡,喜捨就是愛。菩薩者菩提薩埵是也,雖然覺悟了,還是未免有情。菩薩是最多情的,堪稱是大衆情人。因此說,要不病,除非情愛皆滅,衆生有病則菩薩必病。
  「所以者何?菩薩為衆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衆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一切大乘菩薩沒有跳出生死的。再嚴重地講,諸佛菩薩都沒有跳出生死,都是再來人,為什麽?因為要度一切衆生。《楞伽經》捲一說:「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佛並沒有走開啊!還是再來,佛菩薩都是再來人,都在這個世間。菩薩的願力是要度衆生,所以菩薩為衆生故,入生死,入輪回,有本事跳出去而不跳。所以菩薩是「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槃」。他已經得到了般若智慧,跳出了三界,三有就是三界。可是因為慈悲要度衆生的緣故,自己不入涅槃,這是智悲雙運的境界。他還在六道輪回中滾,可不一定變人啊!算不定變牛變馬變蟲都有的。要度衆生,就得有這個本事,挑得起這個擔子。算不定變了螞蟻,被我們開水一燙就死了,他成了螞蟻就燙得死。可是為什麽要變螞蟻?要度螞蟻啊!必須變了螞蟻才能說螞蟻的語言。
  既然菩薩入了生死輪回,就會有病。要想無病,除非你了生死,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就有了,你沒有了生死以前就會有病。所以維摩居士引申說,如果衆生都了生死了,菩薩也無病了,就不需要到這個世界來了嘛!所以菩薩的病從哪裏來的?對不起,也是從癡情來的,大慈悲就是癡。這些道理文殊師利菩薩當然也懂,他不過在跟維摩居士兩個唱雙簧,一唱一答,講給大傢聽的。
  「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比如有位老前輩衹有一個兒子,這兒子假如病了,作為父母一定也會得病,因為晝夜照料兒子纍病了,或者過分擔心而生病了。等到兒子病好了,父母病也好了。在座各位有子女的,都有這種體驗,衹有那些未來的父母親不知道。古人說,「養子方知父母恩」,自己當了父母纔知道孝道的嚴重,沒當過父母衹是口頭禪,這也是八萬四千法門當中的一法,你當了父母就知道了。孝道就是對父母的愛所起的感情。
  「菩薩如是,於諸衆生,愛之若子。衆生病,則菩薩病。衆生病愈,菩薩亦愈。」菩薩愛衆生,就像愛自己的兒女一樣,因此衆生病了,菩薩當然也病了。衆生病好了,菩薩也好了。衆生都有煩惱,而衆生有的煩惱菩薩都有,他還多一個煩惱,就是煩惱我們。這話光是研究佛學是不容易懂的,要在世法中當過傢的人才懂,不經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又言是疾何所因起?菩薩疾者,以大悲起。」維摩居士說,你又問我,這個病是怎麽來的,唉!是大悲心引起的啊!清朝雍正皇帝題過一個觀世音菩薩的香贊,可以用作說明
  三十二應露全身拯救衆生渡苦津
  衹為慈悲心太切卻將覺海作紅塵
  首句講三十二應身,是引自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說觀世音菩薩,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次句說觀世音菩薩,為了度一切衆生跳出苦海。第三句說,觀世音菩薩慈悲心太切。最末一句是說觀世音菩薩,已經成佛了,但還是跳進紅塵來。菩薩的境界本來是要度衆生的,結果是反被衆生度。這個問題討論到這裏,文殊師利菩薩一看維摩居士辯纔無礙,怕他再說下去,記錄起來也麻煩,趕快打住,就問第二個問題。
  空室引起的話題──空解脫
  「文殊師利言:居士,此室何以空無侍者?」維摩居士是大富貴人,為什麽現在房間裏空空的,連一個侍者也沒有?「空室」是心空,上面已經講過了。維摩居士把房間變成「方丈」大小,這是印度觀念。中國文化叫「方寸」,還要小,就是心。中國古話說「但存方寸地,留為子孫耕」,你心地好,會給後代子孫好的影響,有好報。
  「維摩詰言:諸佛國土,亦復皆空。」你們要註意,所謂真正的淨土,也沒有七重欄楯、琉璃為地等景象,那是為了我們這個欲界衆生而說的。真正的淨土也了不可得,連淨都無所謂淨,那纔是真正極樂世界的淨土,涅槃清淨。維摩居士對文殊師利菩薩說,你怎麽說起外行話來了?一切佛的國土本來就是空的,心空了、念空了,佛土就現前了。
  「又問,以何為空?」他們兩人針鋒相對,文殊師利菩薩就問,什麽叫作空?
  「答曰:以空空。」空就是空,你有個空的境界早不空了。下面講到空也空。你不要以為保留一個空的境界是悟了道了,你得了個什麽?你就真得了個空的。
  「又問,空何用空?」文殊師利菩薩又問,既然空了,還怎麽去空呢?
  「答曰:以無分別故空。」因為你不起分別心了,空也空掉了。你覺得沒有煩惱,沒有妄念,很清淨,認為是空了,這正是分別心,正是妄念。不起分別心,無所謂空,無所謂有,把空也空了。
  「又問:空可分別耶?」文殊師利菩薩又追問,空還可以分別嗎?這裏關鍵來了,文殊師利菩薩一刀就殺進去了,好像捉住了維摩居士的把柄。
  「答曰:分別亦空。」維摩居士眼睛一瞪,分別也空啊!我們現在講話、你們聽話,就是分別心。分別心在哪裏?不可得啊!聽過了就過去了,不來相而來,不去相而去,所以分別本身就是空的,為什麽分別不可以空?
  有一個人就是在這裏開悟的,是誰?永嘉禪師。他是天台宗的,他自己曉得悟了,自己信得過。但是有個同參道友,勸他找人印證,威音王(古佛)之前,你無師自悟可以,威音王之後,你無師自悟,隨便肯定下來,恐怕是天然外道。所以他就從浙江到廣東找六祖,見到了六祖,圍繞三匝,振錫而立。六祖與他對話時,永嘉曾回答:「分別亦非意」。就是說,分別也空。六祖就說:「善哉。」
  「又問:空當於何求?」文殊師利菩薩好像在和維摩居士打擂臺,一拳拳打得虎虎生風。又問:怎麽達得到空?這好像在替我們問,坐了半天兩條腿痛的要命,空不掉喔!空在腿上求嗎?還是在心中求,還是哪裏求呢?
  「答曰:當於六十二見中求。」麻煩事情來了,說起六十二見有一大堆,我衹有補充資料給你們了。如果詳細講六十二見可以拖上幾個月,這裏不細說了。一切八十八結使也好,六十二見也好,我們每一個心理意識,每一個心理狀態,都在其中了。見就是觀念,我們心裏許多主觀的觀念睏擾着自己,解脫不了,但實際上每一個觀念每一個思想本身就是空的。妄念本身是空的,你不要另外去找一個空啊!你打坐時在找空,那個空就是妄念。你知道是妄念,它當下就空了,就解脫了。所以空要在六十二見中找。
  「又問:六十二見當於何求?」文殊師利菩薩又問了。
  「答曰:當於諸佛解脫中求。」所有的佛法不論淨土、密宗、禪宗、天台宗,乃至五月端午的粽也好,都是要你解脫的。你被自己的感情觀念睏住了,所以不得解脫。我告訴過你們,學佛要學解脫,學道就要學逍遙。結果你們學得苦死了,既不解脫又不逍遙,何苦呢?還不如去喝咖啡看電影跳舞好了,不是既解脫又逍遙嗎?一個個舉止都不得了,看到別人,喲!這樣不可以的,阿彌陀佛啊!一臉怪相。文殊師利菩薩毫不放鬆,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又問:諸佛解脫當於何求?」請問,怎麽解脫呢?
  「答曰:當於一切衆生心行中求。」衹嚮自己內心去求解脫。你還去哪裏找解脫?你心不解脫,要求別人有什麽用?這個時候維摩居士也怕了,看到文殊師利菩薩,一劍一劍的殺進來,也要擋一擋了,這個對手很利害,你會講,他就會問。不能再給他間下去,趕快見風轉舵。
  維摩居士的侍者
  「又仁所問何無侍者,一切衆魔及諸外道,皆吾侍也。」「仁」是尊敬的稱呼,寫信如果相當尊敬對方,不論對方是出傢或在傢人,都可以稱他「某某仁者」,這是很客氣的稱呼,而且對長輩對平輩,甚至晚輩都可以用。他說:先生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旁邊沒有服侍的人嗎?告訴你,我的侍者多得很,那些諸魔外道不規矩的,都是我的侍者。
  「所以者何?衆魔者樂生死,菩薩於生死而不捨。」為什麽呢?先說什麽是魔道,貪戀三界,貪戀生死,貪戀情愛欲,不知道本空而抓一切有,就是魔道。我們學佛的,常常駡這個是外道,那個是魔。自己想想看,你完全解脫了情愛欲了嗎?如果沒有,那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就是魔駡魔。被三有睏住,沒有跳出三界,皆是魔道。魔是抓有,所以衆魔樂於生死。我們講這個世界苦啊!要跳出苦海啊!你看,我們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半了,跳舞廳正開始熱鬧着,你去問問,他們不說我們是瘋子纔怪。他們如果來到這裏,一定奇怪我們這一班瘋子在做什麽!他們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正常的,我們是莫名其妙的。這叫作衆生顛倒,究竟是我們錯,還是他們錯,我不敢下定論,你們去下結論吧。
  衆魔固然樂於生死,菩薩也不願意跳出生死,你說菩薩是不是魔呢?這叫自願作魔,雖然討厭生死,還是自願在生死輪回中度人。如果菩薩沒有這個肉體怎麽度人?你讓維摩居士叫觀世音菩薩,你看叫得來吧?你說你在夢中打坐時看到過,那是你意識的變化啊!他要現身給你看,就非變成肉身菩薩不可!這個話說錯了我負責,我下地獄!所以,諸佛的肉身成就,也即報身成就,是如此之難啊!你們要懂這個道理。
  菩薩為什麽要在生死之流中滾?為的是要和凡夫一樣,照樣入胎,住胎十個月,出生後,照樣昏頭昏腦,照樣十幾歲以後看個什麽《禪話》,然後要打坐,忽然悟道,忽然成功,幾十年後忽然度衆生,然後忽然翹辮子,然後又忽然再來投胎,你說多笨啊!魔固然笨,菩薩是瞪起眼睛在笨。所以肯瞪起眼睛上當的人,是第一等人。
  「外道者樂諸見,菩薩於諸見而不動。」什麽是外道?心外求法叫外道。把自己那個法門自己那個觀念,抓得牢牢的,念個什麽神秘的咒子,可是病還照樣生。現在很多人把一些西藏喇嘛當神。我在西藏時他們都對我說,大乘根器都在你們漢地。東方國土的人要往生西方,不曉得西方國土的人要往生哪一方?現在這些人一看到喇嘛,喲!活佛來了!淨土有什麽了不起,阿彌陀佛我都會念。我說你就是不會念!阿彌陀佛就是大密宗,你就是不懂!你有這些觀念,你就是外道,心外求法,把自己的觀點抓得牢牢的,把菩薩也抓得牢牢的。菩薩看一切外道魔法都可以解脫,沒有那個法門他不會的,所以他作菩薩。為什麽?因為一切衆生愛好不同,佛菩薩開的是百貨公司,你要買啥他就賣啥,反正把你的生死瞭瞭,菩薩的目的就達到了。
  「文殊師利言:居士所疾,為何等相?維摩詰言:我病無形不可見。又問:此病身合耶?心合耶?答曰:非身合,身相離故。亦非心合,心如幻故。又問:地大水大火大風大,於此四大,何大之病?答曰:是病非地大,亦不離地大。水火風大,亦復如是。而衆生病從四大起,以其有病,是故我病。」
  衆生病從四大起,四大是地水火風,這不光是佛學理論,也是研究醫學的根本哲學,形成中國秦漢以後的病理學。佛說四大的每一大,就有一百零一種病,比如傷風是屬於風大的病,再發燒了就是火大,咳嗽有痰了就是水大。四大合起來有四百零四種病,這還是大歸類。四大綜合起來,就更多了。每一種病都隨時可以使人死亡,如年紀大的人得了傷風感冒,稍不留意就引起肺炎,那危險就大了。佛學裏有另外一套醫病方法,有一些不同的方子,這些方子大部分收集在孫思邈着的《千金要方》中,是佛傢乃至道傢的醫藥。《千金要方》裏面,奇奇怪怪的方子很多,比如有一個禪定方,打坐吃下去容易入定。大傢一聽,一定想要老師把這個方子配出來,給我們吃吃看。哼!你們靠藥入定還行嗎?但是它有沒有道理呢?非常有道理,十幾年前我還配過,給幾個人吃了,的確有道理。可是要得到大定,那是得配合用功夫的。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應雲何慰喻有疾菩薩?」文殊師利菩薩問,大乘菩薩應該怎麽樣來慰問開導有病菩薩?這意思不是我們真的去慰問菩薩,而是說,得了病自己要怎麽樣理解,怎麽樣求解脫。換句話說,自己怎麽樣觀想。
  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維摩詰經》裏面所有提問的菩薩,包括前面的小乘弟子,最後都成佛了。他們目前是現比丘身,現小乘羅漢像,但是提的都是大乘菩薩的問題。世界上的人沒有一個不病的,我們現在覺得自己很健康,那衹是假相,都是在病中,不管你頭暈還是眼睛看不清,都是病。這個世界就是病態的,沒有一個人是正常的,除了一個人,就是成佛的人。慰喻有疾菩薩,不衹是指生病住醫院的人,平常我們就是病人,這一點要特別註意,是《維摩詰經》傳佛的心要。
  如何對待病和病人
  「維摩詰言:說身無常,不說厭離於身。」維摩居士告訴文殊師利菩薩,我們不需要別人安慰,要自己瞭解真正佛法在哪裏。佛法都說身體無常,是靠不住的,不是永恆存在的,是隨時可以死亡的。老子有一句話:「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我們的身體帶給我們的拖纍太大,甚至於說一切的業障,一切的痛苦、煩惱、憂悲、七情六欲,多半是由身體上來的。身體是四大組合而成,也是業報的大總匯,是業報之身。成了佛的人,這身體就轉成善報的應化身。身體對我們的障礙非常大,比如你們打坐坐不住,兩條腿又痛又麻,你心想清淨,可是腿子不饒你,就是身體的障礙。你坐了一兩個鐘頭,覺得疲勞,其實你心理有疲勞嗎?不見得,心理的疲勞是因身體引起來的。
  昨天我們幾個老朋友在一起,講到來投生有沒有把握。恐怕在座的誰也沒有把握,誰也不知道哪一天來投生,怎麽生下來的。過去我認識的幾位修道有成就的老前輩,親口對我說過,「要我再來投生絶對做得到,但是現在要我自己走,沒這個本事。」當時我們聽了覺得很奇怪,要投生有把握,要現在死居然這麽難死。等生活的經驗多了,明白了這個道理,求生固然不容易,求死也很難的。你說可以自殺,你去試試看,投冰怕冷,上吊怕悶氣,吃安眠藥怕死前受不了那個痛苦。前天有個朋友告訴我,他在香港一個朋友,吃安眠藥自殺,吃了藥之後再喝酒,再吞止痛劑,就是怕痛。可見求死不容易的。你說功夫修到的人,把兩腿一盤,就再見了,這要多大的定力?要有相當成就的人,或者可以做到。
  所以佛在世的時候,有小乘的阿羅漢證得了性空,但是這個身子還不能了,就自殺了。討厭這個身子,煩極了,要吃飯又要上厠所,喝了水又要去屙尿,吃了喝了都留不住……。佛經在戒律上講明了不可以自殺,自殺是犯罪的。當然每個宗教都反對自殺,據說自殺的靈魂連閻王也不要,因為在他的簿子上沒有登記,時間還沒到你就作了逃兵,不行的。既然地下不要,天上也不收,人間又回不來,所以據說是很可憐的,比一般作鬼的還慘,漂泊無依。
  因為明知道此身無常,所以許多得道的人厭離此身。維摩居士告訴我們大乘的道理:「說身無常,不說厭離於身。」這個身體沒有什麽好討厭的。這句話大傢聽了一定歡喜,世界上沒有人不喜歡自己身體的,都自以為自己漂亮,看不起別人。還不衹是身體,連衣服的美醜都要爭。這個身體沒有什麽討厭的,因為身心是一體的,玄奘法師撰的〈八識規矩頌〉,對阿賴耶識有頌曰:「受熏持種根身器。」身體也是你心所變的。這一生是男、是女,相貌如何,是否多病,遭遇如何等等,都是你前面業識的種子帶來的。所以「種子生現行」,一切都是業報,此身是報身。不管是什麽樣的報應身,這個肉身同我們的自性、自心是三位一體的,也就是真如自性、意識的心、肉體,三個是一體的。身心是一體的兩面,假如認為身是無常,而厭離於身是不行的。
  我常說,現在沒有真正的密宗了,當年我們在西藏看到很多不知道是喇嘛還是麻辣,高明的不太多。聽說現在高明的很多,我不知道,反正中國人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衹要是外來的就有道。幾歲大的喇嘛就有人認為是活佛轉生,在那裏一邊摳鼻子一邊吃瓜子,也是有道,是師父。哪個有道、哪個沒有道是這麽看的嗎?你怎麽曉得是轉生不轉生?轉生就算有道嗎?轉生不能算有道,教理都不通的!學佛不要自甘墮落,我有資格講,我去過西藏學過密宗的,過分的宗教色彩的迷信,就是墮落。為什麽講到密宗呢?密宗的教理也有對的,它决不厭惡此身。你們有學密宗的,這是出自密宗哪個經典,哪個法本?它的教理根據在哪裏?你知道嗎?
  我們中國的文化《孝經》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就是重視此身。所以說「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也是這個意思,街上正在建築的高房子,墻邊是不能走的。這就是中國儒傢的戒,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一個道理。愛惜你的身體就是孝順父母,因為父母看到子女有病痛是會痛苦的。佛教大乘戒律也有這樣的含義,如果隨便把自己的肉體出一點血,等於犯了出佛身上血一樣的重戒,因為此身就是佛身,算不定你明天悟道了,你就是佛的應化身了。對身體上作任何一點傷害,等於犯了大乘的殺戒。
  真學密宗的人,他的洗澡水在倒掉之前,還要自己先喝三口呢!你覺得髒?為什麽你要討厭自己的身體?這樣做的第一個道理是不垢不淨。第二個道理,你說身體洗下來的東西髒,可是你吃的東西都是這樣變化來的,過去施肥的肥料是用什麽做的?我在這裏還沒有看到過哪個學密宗的是這樣做的。密宗在佛前面供養什麽東西你看過沒有?看過纔怪呢!它連狗肉、驢肉等都端上來的,你恐怕想都不敢想的,還說什麽學密宗。到今天佛法的正法已經沒有了,但是方便法門還是有的,如果我不坐在這個位子上,你問我「老師,這個對不對啊?」我會說「都對」,這就是密宗。
  厭離於身不對,執着此身也不對,這是中道觀。「說身無常,不說厭離於身」,你去看病人,不敢對他說你還是快死吧。但是我可常這樣做,看到那些垂死重病的朋友,連手都舉不起來了,我就拍拍他的頭對他說:「你快走嘛!痛苦得要死,這個世界有什麽好留戀?」有的人會說:「我走不掉嘛!」「那就念佛吧!」「我念不起來了!」「那你怎麽還可以講得出話來?」念佛念了幾十年了,既然有講話的這一念,為什麽這一念不能念佛?平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真是阿彌馱你這個佛。他不懂什麽叫念佛,不知道念不在嘴上念,是心念之念,到那個時候,不要管嘴上能念得出四個字還是六個字,能心中念念有個佛就是念了嘛!唉!學佛幾十年了,功德也做了不少,最後都是如此!平常顯教、密宗,講什麽法都懂,般若真如連他傢冰箱裏都有,到這個時候使不上,有什麽用?
  我這幾十年來學佛學道的名人看多了,有的七八十歲了,鼕天總衹穿一件衣服還會流汗。睡覺也不蓋棉被,鼕天衹蓋條毛巾,一身也濕了,兩腳暖烘烘,功夫可好了。我說他搞不好會血壓高,人傢說你亂講,還親眼看見他打起坐來身子懸空呢!我衹好笑笑。最後不出所料,不是血壓高就是心髒病發。真修到此肉身能夠成就了,談何容易!你們誰想早死,我一定簽字批準,看你能死得了嗎?不要吹牛了。前兩天一個老朋友進了醫院,我去看他,他告訴我,醫生已經宣佈沒法醫了。他還交給我一包珍藏書,又要我在他身後幫忙關照他的太太,又嚮別的人交待後事。我看他這麽豁達,跟他說,你還死不了的。他有點懷疑,結果真沒馬上死。那種不想死的,見了我就哭哭啼啼,想多活一陣子,反而很容易死,已經嚇得半死了,怎麽不死。
  小乘專講此身是苦,我告訴你,不一定是苦。一般講來,學佛證道的,多半衹能瞭瞭法身,到了中陰身,也就是離開肉身之後,纔有成就,沒有辦法把這肉體的報身修到圓滿。法身、報身、化身是三身,假如三身不能成就,在我的標準來看,就不能算開悟。你們打坐念頭空一空,得一點定境,就以為自己悟道了,你那是悟了個食道罷了,必須要三身成就纔算。「說身無常,不說厭離於身」的道理在此。
  「說身有苦,不說樂於涅槃。」無常、苦、涅槃是佛法的三法印,是佛法的基礎。無常、苦、涅槃,再加無我,是佛法的四根大柱子,但是佛在說《涅槃經》的時候,就完全相反,他變成說:常、樂、我、淨。原先的無常變了常,苦成了樂,無我變成有我,涅槃成了淨。淨土不是專指西方極樂世界的淨土,一切衆生衹要悟了道,就知道他本來在淨土中。小乘乃至不徹底的大乘,都是厭離苦、無常,而證取涅槃,認為證得涅槃就永遠不來了。不衹是一般人,連當代幾個大法師都這麽說。當時在大陸有這麽一位,不提是誰了,他就是持這種觀念,我倆單獨在房間裏,我痛駡他一頓,他講了許多理由都被我駁倒了。我提醒他,《楞伽經》上講,「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
  你們千萬不要認為,能涅槃就不來了,不來你還做不到。衹是給你暫時請個假,百把年不來,三五百年不來的話,已經算給你很長的假了。大阿羅漢入八萬四千劫的定,在我們這個世界來說,算是夠久了,在其它星球世界是很短的,一下就過去了。就算入了八萬四千劫的有餘依涅槃,你也不可能不來,況且我們反復講過,大乘菩薩要有「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槃」的智悲雙運,但是許多學佛的朋友,始終搞不清楚這個觀念。而時下的年輕人,越來越自私,越來越小氣,自我觀念極重,真沒辦法,也就是業力越來越重了。大乘菩薩是不入涅槃的,沒得休息的。所以維摩居士告訴文殊菩薩,「說身有苦,不說樂於涅槃」,菩薩說身是苦的,但是决不逃避三界的痛苦,救世救人雖然是痛苦的事,但不會逃避。
  「說身無我,而說教導衆生。」既然佛法要修到無我,但是如果無我了,誰來說法?誰來講經?誰來聽法?真正的佛法,在釋迦牟尼佛生下來就已經說完了。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走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開口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佛法就說完了。就是這個唯我獨尊,每個人都是這個我,你找到了就成功了。人人有一個本性本命,這個身體的我是假的,我們說話思想都是假的。每個生命都有個真我,你的真我找到了就是佛,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佛講這個話的時候,兩手這樣擺的,這是什麽手印,你們參!
  佛法處處講無我,其實我們學佛的人,不要說做不到無我,就是無身都做不到。忘掉身體還不是個我,你還有念頭存在,一念之間就是我。學佛人的我,尤其厲害,處處有我,我的見解、我的學問、我的身體,這個我比普通人的還大。你看外面的人整天忙,晚上還要去玩,你問他的我在哪裏,他一定覺得莫名其妙。修持的人學了佛法,再加上壞個性,他的這個我就不得了啦!認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還有,我最怕在大學裏搞佛學社的同學了,搞其它活動的同學都很活潑,佛學社的同學,往往目光呆滯,衣冠不整,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希望大傢正視這個問題,不要搞得所有佛學社團都如此。我年輕的時候,對這些團體,簡直是羞與為伍。當然,我這又落入傲慢,也不對。有一年,有幾個大學生,要我為幾所大學的佛學社的聯合活動講演,我推不掉,但是我說明不講佛學,就定了個題目叫「我與無我之間」。當時講的內容沒有記錄下來,我主要告訴他們,學佛講無我,誰能做得到?但是作人做事必須有我。你寫一篇文章,如果無我,你就寫不出來了,筆都不要拿了。任何一篇文章、一個藝術品乃至綉一朵花,處處都有我。人生處處有我,我要穿什麽衣服纔合適,我要坐在什麽位置纔對。一部人類的歷史文明,無我就創造不出來,佛就告訴你,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但是在修養上,叫你無我,是無小我,不要執着現在假相的我,以為是真我。
  佛法的修證,在於找到生命的真我,無我是個方便法門。修證功夫要放下身心,放掉我這一念,纔可以證到涅槃清淨自性;在起用上,想成佛成菩薩,就要有我。你看,佛也有我嘛!阿彌陀佛的我,是西方極樂世界的形態,東方藥師如來的我,他的國土和阿彌陀佛的世界的我不同,北方不空如來,他的佛境界同別的佛又不同。十方三世諸佛,各有各的佛國土,各有各的我。佛佛道同,方便教化,起用功德不同,願力不同,作用不同。此我與那我彼此無妨,歸於一個大我。學佛這些道理沒有搞清楚,一天到晚無我,你無個什麽我?我與無我之間要去好好參究。
  維摩居士這裏漏了個消息:「說身無我,而說教導衆生」,沒有此身,無此我,誰來說法?釋迦牟尼佛現在真是無我了,他歸到那個大我去了,我們看不見他,他也無法來說法,衹好靠他的弟子們替他宣揚。所以必須要有肉身在此,才能教導衆生。這些都是中道義,要搞清楚。
  「說身空寂,不說畢竟寂滅。」此身是空的。我們常引白居易的話:「飽暖饑寒何足道」,那是無我,「此身長短是虛空」,這個身體不管活一百歲還是二百歲,總歸要走的。但這是偏於小乘的觀點,得道的人證到空了,身體死亡了以後他到哪裏去?涅槃是寂滅,可是他永遠不來嗎?沒這回事,釋迦牟尼佛和諸佛都是再來人,否則怎麽叫大慈大悲?所以大乘菩薩不說畢竟寂滅,不說永遠寂滅不來。
  以上這幾段,維摩居士是說了無常、苦、空、無我,這四個法印。
  「說悔先罪,而不說入於過去。」學佛第一步先懺悔過去的罪業,怎麽樣不入於過去?不被過去睏住了?用中國文化來解釋,最簡單的就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犯了錯,但從此不再犯,也就是顔回的不二過。六祖在《壇經》上講懺悔,懺過去之罪,悔是未來永不再犯。像你們常常二過,口口聲聲講懺悔,都是在騙人騙自己。真是大丈夫的人,連懺悔兩個字都不講,他就是痛改,對自己毫不客氣的。
  這些道理都是大道理,因病而說法,衹有文殊師利菩薩問得出來,衹有維摩居士答得出來。一個代表出世的大士,一個代表在傢佛。我們這裏的章同學寫了一篇文章,強而有力的提出來,維摩居士是真正傳佛心印,是真正禪宗的傳統。這是絶對的正知正見,我支持他,這就是研究佛學。
  現在維摩居士藉生病,一個善問,一個善答,剛纔所講因為衆生有生命就是病,這個世界就是個病態世界,我們的生命是病態的存在,解脫了這個病態就成就。但是解脫了,這個病態就沒有了嗎?有!能解脫了,這病態的生命就變成最美的生命,至真至善至美,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麽遺憾,也沒有無常、苦、空、無我,就是釋迦牟尼佛的國土。不相信,你看人造衛星高空所照這個世界的照片,你纔知道這個世界的可愛,比他方佛國土還要可愛。你說你在下面覺得這個世界髒得很,那是這個世界的塵渣子,包括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灰塵渣子。這裏比淨土還要好,不是衹有幹淨的香的一面,還有髒的臭的一面,有它特殊的味道。
  所有其它的佛經典,對這個世界都是厭惡悲觀的,認為人生是痛苦的。《華嚴經》則不然,主張這個宇宙一切的一切都是至真、至善、至美。如何做到呢?衹有一念明心見性就做到了,你就看到真實的一面。換言之,我們現在看到這個世界生、老、病、死,無常、苦、空、無我,是一個影子。你沒有看到這些現象的後面是常、樂、我、淨。《維摩詰經》中這一段,他們二位唱的雙簧,是在說明一個佛法的至高無上哲學道理。
  「以己之疾,愍於彼疾。」這是學佛的精神,因為我身體不好,而同情別的身體不好的人。這一生多病多苦的人,更應該慈悲,不要光坐在這裏,要多到外面去幫忙貧苦的人。你們學佛的居士們,以為出兩個錢就好了,叫你去醫院,去收容殘障兒童的地方,你决不肯去,决不慈悲,這是個事實。在醫院或貧苦地方,衹看到修女神父去服務的,幾乎沒有看到佛教徒。很多佛教徒講慈悲的道理比誰都多,衹有對自己是真慈悲。人生誰無病痛無苦惱?如果自己是近視的人,你就要想辦法為近視的人服務。因為自己有病,你就要多照顧病人。可是我看到的,自己有病的人,不會照顧病人,都是先照顧自己,我第一。
  「當識宿世無數劫苦,當念饒益一切衆生。」因為自己有病,就曉得前生種的因不好,多生纍劫不憐憫病苦中人、不布施藥。越自私的人,他生來世越是多病多災多難。這一生多布施,他生來世長命百歲,無病無苦。佛法處處是因果,你這一生一直在病中,是前因不好。若不從前因懺悔,再因生病而更衹顧到自己,這個現行又變他生來世的種子更不好了。我從小多病,現在也多病,合了杜甫的話:「多病所需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而我每次病了都有高人送藥方,名藥名醫都來了,大概因為自己多病,肯結善緣吧。所以我也喜歡給人吃藥,你有病我給你吃藥,你以為我好心?不是好心,是想求得來生,一有病就有人給我吃藥,對不對?還是做生意的辦法。笑話歸笑話,你能如此發心多施醫藥,不要等到來生,你此生就可以轉了,變成少病少惱。可是你們當中肯布施別人醫藥的不多,接受人傢布施的人太多,甚至有的人經常在這裏拿藥,吃了哪幾種藥自己又不記住,有病再來找我,我忙得不得了,要你自己去拿藥吃,又不曉得吃什麽,那你就該死吧!
  維摩居士在這裏告訴我們,自己為什麽會生病?應當認識是你過去世無數劫的痛苦纍積而來。因為如此,你現在就應該也想到衆生的痛苦,要發願去幫助一切衆生,這就是佛法。我一再說,經典就是戒律,我們對照一下,做到了嗎?有時同學們告訴我,老師,我前幾年就是這樣做的。我說,是嗎?可是你今天有這麽做嗎?你這麽說不是等於在打自己耳光嗎?你為什麽不永遠這樣發心,這樣做呢?
  「憶所修福,念於淨命。」要憶念自己如何去培養福,像剛纔講的,你要反省為什麽不能持續精進下去,為什麽過去有做,現在不做?你們年輕人光想求慧,想開悟,是求不到的,因為你沒有福報。福德是修善行來的,你沒有去修善行,衹有在消福。《金剛經》講的兩件事,就是福德和智慧,但是它強調福德之重要,有大福德纔有大智慧成就。你再去看看,就會懂了。你天天在偷懶在消福,這樣哪能成道?沒有這麽便宜的事!得道是多生纍劫無量細行而來的。
  「念於淨命」是要念念做到什麽是淨命,能修到淨命,這個色身就轉了。我們現在的命,是五濁之一的命濁,是不幹淨的。你再參看《阿彌陀經》的西方極樂世界,就知道什麽是淨命。西方極樂世界裏也有鳥,可是那邊如果沒有業力怎麽會有鳥?經典告訴你,那都是諸佛菩薩的化身,縱然化成鳥,還都是在念佛念法念僧,都是淨命而來。我們學佛修持到淨命的境界,報身可以長存世間,就是佛的弟子們有所謂的「留形住世」,我們在前面曾經提過。
  「勿生憂惱,常起精進。」你註意,這不是勸世文啊!都是做功夫要修的。我們日常人生,都是在煩惱憂心的境界中,這裏叫你勿生憂惱,念念常起精進之心。
  「當作醫王,療治衆病。」學佛的人應當發心成為大醫王,大醫王就是佛,不但能治人肉體的病,還能治心理的病。
  「菩薩應如是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這一篇就是佛的戒律規矩,要這樣去探病。全篇說明了生命的真諦,也說明了慰勞病苦的真諦,也說明了修持的真諦。
  「文殊師利言:居士,有疾菩薩雲何調伏其心?」這個世界是個病態世界,那麽應該怎麽樣調伏其心,怎麽觀心?
  「維摩詰言:有疾菩薩應作是念,今我此病,皆從前世、妄想顛倒諸煩惱生。無有實法,誰受病者?」這一段就是教你要觀想什麽,參什麽,這是學佛的人,在病苦中最需要的東西。
  前幾天我去醫院看位老朋友,這一位你們都認識的,他修行打坐有四五十年了,平常功夫很好,他的師父還是有神通的。這朋友佛經道理都懂,結果風癱了,現在躺在醫院話都不能講。我進去把他手一抓,就問:「怎麽樣,好點了沒?」他那時眼淚就掉下來,想講但講不出話來。我告訴他,「不要講話了,你學佛那麽多年,到這個時候還放不下這個身子!你要走就快走!要活就拿出勇氣活着!空掉這個身體的觀念就會好的。」我接着說,「我懂你的想法,理論你都懂,功夫也用了幾十年,到現在你覺得為什麽會這麽苦,功夫豈不是白用了?都在後悔中。」最後我告訴他,「沒事了喔!過兩天就好了!」再接着告訴他,「萬一要走,從這裏走!」探病卻叫人傢快走,大概也衹有我這種人。上一次看一個心髒重病的朋友也是如此,我告訴他,你早點走吧!我也許還活個幾十年,你再來我還可以抱你,還來得及,何必留戀這個爛身體呢?
  但是,這些學佛修持幾十年的人,到了最後還是捨不得這個老朽不堪的身體。他如果要活下去也可以,把這個身體空掉,觀身無常,觀空。病就病嘛!病你的嘛!病就是魔,那個魔到結果是什麽?橫竪是死嘛!你這樣觀,反而好得快。如果你憂心忡忡,這個那個的,你就病得越來越重,中了魔的詭計了。
  學佛要真看開,不是空話,你們年輕人幾十年以後就知道了。學了一輩子佛,如果臨死之際用不上,你何必學佛修道呢?就算冒充也要痛快一點嘛!剛纔講的那位風癱的朋友,我雖然告訴他沒事了,可當時一點把握都沒有的,生死無常,你衹好看得開了。你可不要把這個當笑話聽了,真佛法就是要你提得起放得下,真看開了,這一下就過去了。有什麽難?
  維摩居士告訴你:病從哪裏來的?都從前世種子生現行,業力果報帶來的。比如前生懶惰,這一生就給你胖一點,多拖纍你一下。這不是理論啊!都是真的。都是「從前世妄想顛倒,諸煩惱生」。肉體上的病還沒什麽嚴重,最嚴重是心理的病。比如感冒了頭痛,你心裏覺得好像越來越痛,那就真不得了啦!瞭解了這個心理,就解脫了,知道都是一念來的,這一念是虛的,是自己欺騙自己,是「無有實法」的,都不真實的。現在用力掐你的腿一下,覺得痛嗎?你那個能知道自己痛的,是不會痛的,不要被騙了。你將來生了病,就用這個辦法對治,你懂了就解脫了。痛、苦是沒有實法的。像我昨天衹睡了兩個半鐘頭,我現在頭是暈的,可是到了這裏都要丟開的,不管了。再纍再忙,了不起就是死掉,「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奉獻完了就好。
  你們年輕同學一天到晚抱怨身子不好,你怎麽會不病?你的心已經在病了!一切唯心造的。像現在課堂上,好多同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其實他腦子是昏的,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的能知之性,被這頭腦氣脈昏的現象睏住了,如果能知道是這個身體四大的腦子在昏,我把這個能知之性脫開身體,它就拿你一點辦法沒有,一下子腦子就清爽起來了,它魔不到你了。生老病死都是魔啊!你覺得頭昏腦脹記憶不好,都是從妄想顛倒諸煩惱生,都無有實法,這裏頭是空的,沒有痛苦,沒有難過。
  能參通了這個,「誰受病者」誰在受病?再告訴大傢,據我的瞭解,古代修道成功的人,多半是年輕時多病的,因為多病所以肯研究自己,纔成功了,反而活得長。無病無痛的人,他不在乎,所以死得快。算八字的知道,如果這人身子有點毛病反而好,「帶疾延年」,反而長壽。「誰受病者」,也就是無我,這理論你都知道,到了有病的時候,你的這個「我」,卻比平常更難解脫。這時真要參通「無有實法」,本來空,死也空,空也空。
  「所以者何?四大合故,假名為身。四大無主,身亦無我。」為什麽呢?這個道理不用學《維摩詰經》,就應該懂了。我們身體是地水火風組合而成,像這個房子由水泥、鋼骨、磚頭、瓦塊、木料拼湊組合的,假名為房子。地水火風不是我們的主人,身體裏沒有個真我。我,是誰呢?在這個身上,也不在這個身上。有位禪師的偈子:「五藴山頭一段空,同門出入不相逢」,我們的主人翁,那個作主的、能知的,不在這個身體上。
  「又此病起,皆由着我。是故於我不應生着。」病是怎麽來的?由於一切衆生執着我相,由於我執,所以有病。大傢平常都懂這個道理,但是有病的時候就過不去了。因此,《維摩詰經》告訴我們,有病的時候正好學佛參禪,這個時候能參通,纔可以了生死。懂了這個道理,就不應該執着我相。
  「既知病本,即除我想及衆生想,當起法想。」理論上知道一切唯心,不用維摩居士講,各位學佛的早知道了,病本在心。但你真有病痛,這個心空不掉,我相丟不掉。這個心起了我相、我想,纔有這生病的感受,越來越嚴重,也是業報。既然知道是業報,就空得掉,但是大傢知道而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空談這個理,說得一定要行得,否則就犯了妄語戒。要去除我想及衆生想,應當起法想,就是要參透佛法的事理。
  念與解脫
  「應作是念,但以衆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滅唯法滅。」這裏傳大傢一個觀想修法,在生病的時候,應該起一個念。這個念不是思想,但是離不開思想,所以叫思念,有那麽一個作用,它可以離開身體而存在。你們有發高燒的經驗吧,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你什麽都不想了,但是你曉得現在自己病了,那個就叫作念。我們現在坐在這兒想來想去的,都是妄想,不是念。到臨死的時候,南無阿彌陀佛這六個字,或者阿彌陀佛這四個字,都沒有了,但是這個念頭要挂着。
  念又可以說就是相思病,這是廣義的相思病,不衹是男女之間的想念。你那炒股票想發財的心理也是念,時時關心股票的價格。你有沒有去想呢?沒有,但是心裏又隨時放不下來,這就是相思病,就是念。你把這種戀愛、炒股票的念轉為念佛,也就可以成就了。這個念成就了,等到身體四大分離的時候,你把身體放開,讓它痛苦,但要把握到這個念,一剎那之間,擦!一下,就像烏龜脫殼了,就飛上天了。這一念堅定了,沒有不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一般人念了一輩子佛,到了臨死卻不知道這一念,因為身子的痛苦或者腦細胞燒壞了,沒有辦法把南無阿彌陀佛這幾個字符串起來,但是那個能念佛號的,一念到這個就是了,不須要把每個字符串起來。你見過阿彌陀佛的像,到那個關頭,一念之間就是這個像,能做到這樣,即使不往生,再投胎來的時候,一定相貌好又聰明,决不會墮落。這個時候的念不是無知,不是妄想。
  維摩居士要你起這個念,觀「衆法合成此身」,到這個時候要曉得,這個身體是靠不住的,「起唯法起,滅唯法滅」,念念在佛法中,不管一切生滅。今天生病,明天好一點,這都是生滅法,就是虛妄、空的。
  「又此法者,各不相知,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一切因緣自生法是各不相知的,比如我們從醫學常識知道,身上有白血球、紅血球,但這是理論,你真的知道嗎?你碰傷一塊地方,有細菌進入,白血球就立刻把這個地方包圍起來,這是誰下的命令?比救火隊動作還快。身子裏頭忙得很,你知道嗎?諸法各不相知。這是其一。你再體會一下,我現在這句話講完了,下面一句我要講什麽?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們思想前一個念頭跑到哪裏去了,自己都不知道。後一個念頭還沒起來,要想什麽,自己沒有把握,它突然會冒出來的,所以諸法各不相知。這像流水一樣,前一個浪頭起了,它不知道後一個浪頭;後一個浪頭起了,它也不知道前一個浪頭去了哪裏,各不相知。但是一切衆生,尤其是不學佛的人,在不相知中偏要求相知。
  因為一切都是緣生的,所以「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像我們的念頭,像物理世界一切的變化,都是如此。生病也是這樣,你感冒了,就是諸病各不相知,來時不言我來,去時不言我去。你幾時會感冒,你根本不知道。你吃藥醫好了,幾時好了也不知道的,感冒走時又不會通知你一聲跟你道別。講到政治也是,社會中每一分子都各自獨立的,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你在這個道理上參通了,不管你學顯教還是學密教,都會有成就的。
  「彼有疾菩薩,為滅法想,當作是念,此法想者,亦是顛倒,顛倒者,即是大患,我應離之。」生病也是個緣,什麽緣?病緣。有時人生個小病玩玩也蠻好的,尤其是忙中人,很想偶爾生個小病,就可以推掉很多事。有時聽說某要人病了,什麽病?政治病,藉生小病躲避一下。這個道理你們年輕人還不到這個境界,要用生病來躲避,可見人生多麽痛苦了。
  懂了諸法各不相知的原則,都是緣起的,緣生緣滅的,你就成功了。可是你又被法睏住了,被理睏住了。就像我說許多學佛的人,一臉佛相,滿口佛話。有同學講電話,跟對方說要「供養」什麽東西,我在一旁聽了就駡,講什麽供養,講把東西給了人就是了嘛,偏要用供養,為什麽滿口佛話。學佛久了以後,講起話來就用另外一套術語,這就是學佛不通。大乘菩薩學通了的,嘴裏沒有這些術語。什麽「般若」「供養」「布施」「因緣」都是術語,你跟不懂的人就不能用這套,要用普通的話來講。很多朋友對我說,來這裏跟你聊聊很好玩,可是你那些學生不正常。我說,對!這些學生不正常,滿口佛話,一身佛氣,非要作個莊嚴的樣子出來不可,多討厭!所以社會常看我們這一群人是瘋子。
  學了佛法容易被法睏住的,任何一行幹久了就有職業病。像我當老師當久了,就愛駡人了,看人都不對勁。我一出去到外面就隨和得很,像前一次,人傢一定要請我吃飯,還請了教育部的次長作陪。吃完了飯,這位次長對我說,「老師啊!我學了個東西,你終席沒有喝過一杯酒,沒有吃過一點東西,沒有說過一句話。」人傢敬酒我也要舉杯作個樣子,每一道菜我也沾一點就放下了,人傢說什麽我就說「好,好,是啊,是呀,謝謝。」我决不會像你們一樣,擺個道貌岸然的死相,犯職業病。人傢恭維我世界聞名,我就說沒這回事。說我學問好,我就說我是跑江湖的。說我懂禪,我就說「我衹懂饞,來來來,快吃,快吃。」
  我一再說,學佛是學解脫,學道是學逍遙,結果很多學佛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維摩居士告訴我們要解脫要逍遙,怕你被法睏住了,所以他跟着說,「此法想者,亦是顛倒,顛倒者,即是大患,我應離之。」你學佛學得滿嘴佛話,滿臉佛氣,那就是衆生顛倒。本來好好一個人,又油漆上這麽多東西。人生已經被很多繩子捆起來了,結果想解脫這些繩子,又到解脫繩店裏買了些繩子,菠菜(般若)啊,金菇(真如)啊,再往自己身上捆。所以說:法想也不對,法想也是顛倒。一念顛倒就是大毛病,還是要丟離。
  「雲何為離?離我我所。」怎麽離呢?第一,先無我,像我剛纔講的去外面吃飯的例子,在那個場合就那個樣子。離我,不要端起個樣子,有的青年,他的衣冠打扮,處處就是表現我,討厭死了。人到無我是非常好玩的,行雲流水。去買菜的地方就買菜,去吃飯的地方就吃飯,到了作官的地方你就是官,到了該作狗的地方你就是狗。第二,要離我相,也要離我所,我所有的一概放掉。我相我見是根本,像身體是我所,好像是屬於我的,可是畢竟不屬於我,因為還是要還給天地的。
  「雲何離我我所?謂離二法。」怎麽離我、我所?要離開兩個東西。
  「雲何離二法:謂不念內外諸法,行於平等。」那兩個東西,一切放下,不念內也不念外。你們用功不是念內就是念外。閉着眼打坐,都念內做功夫,喔喲!氣脈動了,放光了,不得了。你正是禪宗祖師駡的「黑漆桶」,你以為是無我,其實全在我中。再不然,睜開眼,就被外相轉動,我所就來了,我所見的,我所聽的。所以要離我、離我所,怎麽離?要離內外二法。那要離到哪裏去?不在內不在外,難道在中間?不,是要「行於平等」。
  這「行於平等」四個字,看起來好像很明白,如果你功夫不到,根本就不會真懂它的意思。「行於平等」是眼睛張開,在外法的時候,不覺得在外,也就是忘我了。一做到一念忘我,就無所謂內外中間。眼睛閉着,在靜在定的時候,也不覺得是靜是定,連這個境界也拿掉了,這個觀念、這一念拿掉了。如此就無所謂內外,行於平等,你們要好好去體會。
  「雲何平等?謂我等涅槃等。」再進一步問,什麽是平等?前面叫我們無我,你無到哪裏去啊?你天天無我無我的,包你瘋了,你做不到無我的。我中就是無我,這是「我等」,平等。我講一聲我,一聲講了就沒有我了,我本空嘛!什麽是「涅槃等」?涅槃就是我,那個就是人我,真空了那個空就是我。《維摩詰經》說的都是大法,悟進去了是徹底的成就,不是理論,經典會看了,可是沒有到心上來是沒有用的。你以為離開了身體,空了以後纔得個涅槃嗎?一切衆生本來皆在涅槃中,沒有另外一個涅槃啊!《楞伽經》告訴你,「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涅槃在哪裏?涅槃就在現在。什麽是寂滅?《法華經》告訴你,「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現在即在寂滅中,從生到死並沒有動過。
  「所以者何?我及涅槃,此二皆空。」什麽理由呢?我本空,涅槃也空。得道了,空也空的。有個空的境界,就已經是我見了,而且這個空的境界是我所,我所起的,我造的。學密宗的修持得那麽辛苦,見光啊!不得了啦!我說你五塊錢買個電池,立刻放光!那都是所起行相,非究竟的。
  「以何為空?但以名字故空。如此二法,無决定性。」什麽叫作空?空不是有一個境界的,你有一個空的境界就完啦!就是我所,就着相了。空是個名詞,你知道了就放下。有人聽了放下就又有了個放下的境界,有人說,他這一堂坐得很好,在放下的境界中。你說他放下了嗎?空與無相無念衹是學理上的名稱,你抓住個境界,已經不是了。
  「得是平等,無有餘病。唯有空病,空病亦空。」你得到了這個道理,寂滅是空,生死也是空,念念皆空,也沒有空的境界可得。正如我跟你們講的準提法,「亦無虛空之量可得」。你真達到這個境界,雖然有病也等於沒有病。但是學佛的人有個大病,比住醫院還痛苦,是空病,抓住一個空。你看有些居士,你告訴他做這件事可以多賺錢的,他說,「喲!我們學佛的人是不貪利的。」但是他要不要利呢?「有時要的,要吃飯嘛!」統統是矛盾的,被空所睏。所以空病是菩薩的大病,要空病也空,空的境界都放下。
  禪宗有位天王道悟禪師,他開悟了,有次得罪官府,官府派人把他擡起來丟到水中,衣服都沒濕,大傢馬上就皈依他了。他臨死時生病,「唉喲!唉喲!」叫痛。徒弟受不了,請他不要叫了,再叫下去給外邊聽到,大傢臉都丟光了,師父神通到哪去了。他說,喔!這樣啊!我現在叫痛,還有個完全不痛的你知不知道?徒弟說,不知道。他說,你過來,我教你。徒弟湊過來,他在徒弟耳邊說,「喔喲!喔喲!懂了嗎?」徒弟說不懂。他把枕頭一摔,腿一盤,就走了。你去參參看,參懂了你就懂《維摩詰經》這個道理了,「唯有空病,空病亦空。」
  如何調伏 除病
  「是有疾菩薩:以無所受而受諸受。」你懂了吧?唉喲!唉喲!是痛的,喔喲!喔喲!是不痛的。大菩薩境界,「以無所受而受諸受」,感受境界在他已經無受了。換句話說,唉喲!唉喲!同唱唱歌一樣的。這徒弟太笨了,他可以請師父痛起來時換成唱歌,師父一定幹的,反正都是叫嘛!得了道的人你看不出來的,同凡夫一模一樣,冷的時候他會冷,熱了他會熱,痛的時候,該叫的還是叫,不叫時就不叫,就是《中庸》的道理:「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未具佛法,亦不滅受而取證也。」所以,悟了道的人等於未悟,但是他畢竟是悟了的,可是表面上是凡夫,你不知道的,他衹是不具備叫做出傢相的那個佛法。大乘菩薩,一切皆在世間法。諸佛菩薩真得道的,包括釋迦牟尼佛在內,沒有不來的,這個世界不來,別的世界他早去了,不逃避的。想離開這個痛苦煩惱的世界,想得定清淨,想住山修道,都是邪見。大乘菩薩亦不滅受而取證涅槃,不講空寂,因為諸法本空嘛!哪裏證個空寂?你覺得有個空寂那是你的心假造的,是小乘的法門,《楞嚴經》把它列為五十種陰魔最後十陰境界的魔,是外道之見。今天晚上吃飯時,有個同學講,他怕來不及學佛法了。你慢慢來,包你來得及,什麽是來不及?你趕個什麽啊?要趕到涅槃去啊?真正學佛法,一定要在這個地方搞清楚,搞不清楚,你所有學的佛法都成了外道之見,有如此嚴重。所以說「亦不滅受而取證也。」
  維摩居士怕上面講的大法印你聽不懂,現在退一步來說,自己生病了,有苦,要怎麽去思想呢?我這一點苦固然是苦,想到世界上同我一樣生病的、痛苦的,太多了,怎麽去幫助他們?有些人做生意垮了,對我說要找某某人幫忙,因為某某人有錢。我就告訴他,你全錯了,世界上真正同情窮人的是窮人,你找窮朋友幫忙不要找有錢人,因為窮朋友知道窮的痛苦,可能還會藉一點給你。所以生病的人要人同情,就去找個病人,傷心人對傷心人還差不多。你去找那個運動場上打籃球的人,請他們停下來同情你,那一腳就把你踢開了。
  學佛的人身體有病痛時,知道病痛的苦,所以要去救助病痛的衆生,這就是菩薩行。我叫你們同學要發心,去醫院看那些殘廢和得了絶癥的人,講了半天也沒反應,這就是禪宗講的:「皮下無血」,你參一下,什麽生物皮下沒有血的?告訴你吧,那是冷血動物。
  「設身有苦,念惡趣衆生,起大悲心。」要念着地獄、畜生、餓鬼乃至人道中有病的衆生,菩薩道就在這個地方起行,不是去那個蓮花世界起行。到蓮花世界是留學去的,到了極樂世界,證得阿鞞跋緻菩薩以後,都到十方國土廣行菩薩道。菩薩專嚮惡趣衆生而來,越苦難的時候越要來,也就是你們天天念《楞嚴經》的偈子:「五濁惡世誓先入」,能做到嗎?衹有嘴無心也不必念經了。
  「我既調伏,亦當調伏一切衆生。」我自己把病治好了,也要治好一切衆生。我要的,想到別人也要。我有苦難,還念別人的苦難。我有好處,要想到給大傢都有好處。
  「但除其病,而不除法。」衹去除衆生的痛,這個修法不除去。
  「為斷病本,而教導之。」為了要斷除生病的根本,以自己的經驗,以自己的行為,實際去教導一切衆生。
  「何謂病本?謂有攀緣。從有攀緣,則為病本。」什麽是生病的根本?是攀緣,就是我們的思想,一個念頭接一個念頭,像爬樓梯一樣,一階一階上來。我們的心一天到晚在攀緣,要想求財、要求子,要這要那。《西遊記》中用猴子來代表這攀緣心,猴子不抓東西不舒服。因為有攀緣所以就有病,求東西求不到就有痛苦,就生病,是病的根本。
  「何所攀緣?謂之三界。」大攀緣是三界,我們普通在欲界中攀緣,要名,要利,要好看,一切都要。昨天有位同學來這裏,他在為佛教做事業,做得很痛苦,又沒有幫手。我問他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停下來?他說怕人傢笑。我說學佛的人,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八風吹不動,你管人傢笑不笑?要做的時候也不要人贊嘆,直道而行。這就是在欲界攀緣,好名、好勝、好強。貪圖清淨是在色界攀緣。連清淨都不想,逃避了一切的一切,就跑到了無色界去了,還是在三界中攀緣。攀緣心不斷,病不能去,生死也不能了。
  「雲何斷攀緣?以無所得。若無所得,則無攀緣。」怎麽斷攀緣?一切無所求,沒有要求,衹有布施出來就算了,不想要求回報,身體和生命盡量布施完了。「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你們要真實做到,不要嘴裏光念,連吃這一顆米都有因果的。至少要把這兩句話進到心裏去,能做到了,起而行之就是菩薩行。
  「何謂無所得?謂離二見。何謂二見?謂內見外見,是無所得。」《大智度論》上竜樹菩薩告訴你,菩薩的打坐叫「宴坐」,是「不依身,不依心,不依於三界,於三界中,不得身心,是為宴坐」。你們要學禪,打坐就要做到這樣纔成功。也就是離內外二見。
  「文殊師利,是為有疾菩薩調伏其心,為斷老病死苦,是菩薩菩提。若不如是,己所修治,為無慧利。譬如勝怨,乃可為勇。如是兼除老病死者,菩薩之謂也。」維摩居士告訴文殊師利菩薩,這個心調伏了,就可以斷除老病死苦,這就是菩薩得的菩提大道,大徹大悟。如果不是這樣,你修了一輩子也白修的,永遠不會智慧成就,永遠也不會有利益。就好像與冤傢敵人戰鬥,要一拳把他打下去就成功了。你修行所得的智慧就是你的勇力,若你沒有智慧,又不懂法門,修了半天衹是盲修瞎搞。敵人戰不勝,攀緣妄想煩惱都斷不了,還修行個什麽?你永遠是失敗者,永遠是個可憐人,上要諸佛菩薩可憐你,下要一切衆生可憐你。所以必須修行調伏這個心,斷除老病死,就是所謂菩薩修行治病。
  佛法標榜是為瞭解决衆生的生老病死,一般人是為了逃避生老病死而信宗教,但是不管信的是什麽宗教,都沒有能逃得過生老病死,這是事實,拿什麽理由來解釋都是空話。我有一次在醫學院演講時指出來,現在大傢爭論究竟是西醫好還是中醫好,在我看來沒有一個醫生可以醫好病的,中國人有兩句古話:「藥能醫假病,酒不解真愁」。不管怎麽高明的醫藥,衹能醫假病,死是真正的病,誰也醫不好。醫藥儘管發達,人還是不斷地在死亡。假使有醫藥可以醫好人的病的話,人就死不瞭瞭。大傢仔細研究的話就知道,一切的道、一切的法門、一切的修持,都是在健康的時候講的,真到了老病死來的時候,這一切的法門就都用不上了,衹有死。
  我最近感冒了,而且病得很重,生病就準備要死,有同學問我病得如何,我還說笑,「快了,快了。不是快好了,是快死了。」他們覺得奇怪,我怎麽講得那麽輕鬆。學佛的人第一要念死,念死不是念,是隨時準備死,人命無常。這個念死是個確實的功夫,健康的時候講念死,講自己很看得開,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的話。真到死的時候你看不開了。死的時候能看得開,就一笑而去。
  那麽我們講學佛修道能解脫生老病死,這個問題不是很嚴重嗎?看起來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在自欺。正如同我常引用的三句話,講人生一輩子作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佛法究竟靈不靈呢?生老病死究竟如何解脫?我們要註意是「解脫」,現在維摩居士正要為我們講這個問題,文字非常容易,意義非常難懂。能懂得了這個道理,纔有資格去死,纔有資格去脫離病苦。
  念病非真非有
  「彼有疾菩薩,應復作是念,如我此病,非真非有,衆生病亦非真非有。」有病的菩薩,當你在生病的時候,「應復作是念」,重點在這個「念」,不是嘴裏念佛的念,那衹是念的一種表象。當你生病時,比如頭痛,你想要它不痛,要它舒服,做不到。那個感受你並沒有去想它,可是怎麽也擺脫不掉,那就是念。你感冒了,你思想還照樣在想,那個感覺身上難過的,並不是思想的,那就是念。一定要清楚認識什麽是念,如果把念當作是心理的普通狀態,是錯誤的。心理的普通狀態是不會停留的,比如我在講,大傢在聽,這個在佛學名稱叫妄念。妄念等於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層油似的,不會停留。水會流動是表面一層,深水層是不動的。我們的思想也一樣,在表面漂動的是妄念。「妄」,因為它虛妄,不實在。所以你用不着除妄念,你不用對它客氣的,它根本就不停留的。比如你現在一邊聽我講話,你思想不能集中,一邊還有很多事情在想,這個是妄念,它不會停留的,不停留所以是「妄」。
  那個真正的「念」是你去不掉的。比如剛纔講的,你生病的不舒服感覺,那個念頭去不掉。其實那個還是妄念,不過比較妄念起來,那個是念的根。所以這個念不是第六意識的分別念,是第六意識接近到第七意識,意識的根。念是很麻煩的事。學佛的人口口聲聲說要念佛,為什麽大傢念佛不得力?都是妄念的念,沒有真正的念。真念佛的正念起來的念,那連阿彌陀佛四個字的佛號都沒有了。心心念念挂到了,那叫作念。比方我們欠了某人的債,或者吃素的人想吃葷又不好意思,叫你心裏不要想吧,唉,這念頭實在又挂到心上,這就是念。又如許多學佛的人說,自己不要名不要利,依我看來很多都還在求名求利,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個東西叫作念。
  三十七菩提道品是以四念住為根本,其它都是從四念住來的,乃至所有修持方法,也是以四念住為根本。四念住歸納起來就是兩個東西:生理和心理。念身的感受是苦,和念心的思想無常,下面都是解釋,實際上就是念身心兩個東西。身心兩個東西合起來就是一個人,所以我們修菩提,要從這一念開始。
  我們把這個「念」字解决了,現在回到原來這句經文:「彼有疾菩薩,應復作是念」,生病修道的人,應該重新起這個觀念。註意!是要「重新」,生病的時候痛苦得要死,怎麽會重新起這個觀念呢?這就是切實的功夫了,就是上次提到過天王道悟禪師,給人丟到水裏去,在水中還會浮起,臨死後來為什麽還叫痛?這裏面是個大問題,大傢要在這裏參。禪宗有很多這樣的典故,比如有些祖師,沒有悟道以前,打坐時有百鳥銜花來供養,天人送食,悟了道之後,這一套都沒有了。照我們想法,是不是不悟道比較好?悟了道反而沒有那麽大神通。
  天王道悟禪師臨死時告訴徒弟,喔喲喔喲是不痛的,這跟叫唉喲唉喲到底有什麽不同?你們要好好去參。當我們生病的時候,這個感覺到痛,很難過的時候,你有一個東西沒有在痛、沒有在難過。你覺得自己很難過的那個是念!那個沒有在難過,沒有在生病,沒有在痛苦的,大傢不曉得知不知道?我們要在這裏用功,才能夠懂得佛法。
  比如我們這裏有一位同學,他一直感覺到身體不好,有病。依我的看法,他一點病都沒有,他什麽地方有病呢?他的念有病。自己感覺到有病,拿現在的話講是心理病。我斷定他沒有病,但要他先去醫院作健康檢查,結果今天把醫院報告拿回來了,什麽病也沒有。所以一切是唯心所造。我們修行的功夫,就在怎麽把這念的力量轉過來,纔是學佛,八萬四千法門,就在這一下,這是真功夫。
  所以「彼有疾菩薩,應復作是念」,生病修道的人,應該重新起這個觀念,什麽觀念呢?「如我此病,非真非有,衆生病亦非真非有。」這是感受方面的問題。大傢會念《心經》,開始就講到「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這是五陰解脫。生病最痛苦是受陰,像這次我感冒一身骨節都酸痛,動一下都痛。還好我先用了些藥把肺保住,否則這把年紀得了肺炎一定報銷了。雖然如此,這個周身痛衹好捱了,這就是受陰的痛苦,要能觀「受不異空,空不異受,受即是空,空即是受」,那是真功夫了。這個時候想陰沒有受痛苦的,照樣起作用,你想醫生,想吃藥。那個痛苦的感受是受陰上的,就是所謂苦受樂受。病也是在受業報。這個時候如何求得解脫?要念轉,這不是空洞的理論,要真實的智慧觀察。這時你念什麽咒啊,甚至連藥師佛的師母都請來,痛的時候受陰照樣痛。
  那麽佛法豈不是不靈了嗎?靈的。你這個時候要用止觀的觀想,如何轉這一念的感受,《維摩詰經》講的就是這個東西。他叫我們怎麽轉呢?「如我此病,非真非有,衆生病亦非真非有。」所謂病苦,都是感受方面的,同樣地,你念了一堂佛下來,覺得好清淨好舒服,對不起,你還是在玩受陰感覺。你念了一堂南無阿彌陀佛,把濁氣叫出來了,煩惱也叫完了,沒得力氣了,身子覺得清淨了,這是感受清淨,是靠不住的。所以很多念佛的人,到臨死的時候,這個受陰整個在痛苦中,佛都念不起來了,這我看得多了。這個時候沒有什麽功夫的,你想要恢復平常打坐念佛的那個清淨功夫,你不要作夢了。那個功夫到哪裏去了?功夫在病中,就在痛苦中。你能認清楚這一點,就可以成佛了,可以解脫了。
  這個時候要觀「如我此病,非真非有」,這怎麽說呢?病的時候確定是真的,痛就是痛,難過就是難過。但你要曉得那個病痛非真非有,你要能觀察自己的心理,不去配合這個感覺,那要真功夫的,完全要在病中去體會。你不去配合這個感受,那個感受就站不住了。雖然站不住了,你還是在病中,但可以馬上做個測驗,假如你原來在發高燒,你能夠拿開這受陰的感受,那個體溫立刻就降下來。現在醫學研究也說,病衹有三分,你的心理觀念加上了,就變成十分。所以你要觀察自己這個病不是真的,是四大假合不調和來的,是空的。這是講菩薩境界,衆生呢?「衆生病亦非真非有。」都一樣的,很平等。
  解脫的功夫在作觀,要仔細觀察自己身心的狀況,這是一念來的,這一念解脫,病痛就減輕了。這是第一種作觀的方法。第二種作觀的方法,如果平常修密宗淨土的,把別的境界,佛的境界能夠用第六意識觀得起來,這個病痛就減輕了,受陰減輕了。所以這個觀有兩重意義,一是真正的觀察,一是作觀想。
  「作是觀時,於諸衆生,若起愛見大悲,即應捨離。」菩薩同衆生一樣會生病,但是菩薩生病的境界不同,菩薩病的時候要放掉大悲心。念念有大悲心在,這個同凡夫的愛見,是同一力量。這個話好像很矛盾,學佛的人本來應該先培養大悲心,但慈悲過度就是愛見,不得解脫。所以菩薩過度的慈悲,而不真解脫觀念,慈悲就成了菩薩境界的病。要能夠解脫,才能夠起大悲心。當然,這是菩薩境界,不是凡夫境界。凡夫境界中,這個大悲心是愛見的根本。
  什麽是愛見?衆生對三界裏每樣東西都喜歡,都不肯放。學佛修道人的愛見心理,比任何人都嚴重,我們為什麽學佛修道?因為我們貪戀這個生命,想修到不生不滅。對不對?坦白檢討自己,是不是想修到比一般人好?實際上這就是愛見心的根本。這個愛不衹是對名利對物質世界的留戀而已,對道業上貪着這一念的心理就是愛。愛形成了見,古人把愛與見連合起來,産生一個佛學名詞叫愛見,見就是觀念,愛見就是愛的觀念。功夫越好的人愛見越深,認為衹有打坐纔是道,其它事情都在擾亂我修道,所以什麽都不管。他的愛見墮落在禪定,墮落在清淨面。清淨面就是菩薩的愛見。
  愛見不能解脫,是病痛的根本,一切病痛從愛見生。十念法中的念死,是第一個修行解脫法門,隨時知道一切「有命鹹歸死」,就不會有愛見的貪戀,不會以為學佛可以留到不死。有人問我,為什麽他的祖父長年念佛吃素,結果還得了癌癥死了。他講得好像有無比的怨恨。我反問他,學了佛就可以不死嗎?學了佛就可以不生癌癥嗎?不可能的。得癌癥衹是死亡的方式之一,別的死亡方式還很多呢!
  「所以者何?菩薩斷除客塵煩惱而起大悲,愛見悲者,則於生死有疲厭心。若能離此,無有疲厭,在在所生,不為愛見之所覆也。」《維摩詰經》所講的愛見,第一個是指修道的人而講,我們懂了《維摩詰經》再自我反省,就曉得自己所謂學道都不是正見,都想求得長生不老,幾乎沒有例外,因為衆生業力根本的這個愛見不能脫。所以維摩居士同我們講,大乘菩薩道為了斷除客塵煩惱,因此而起大悲心。這話怎麽講呢?衆生身心所受的痛苦,是因為客塵煩惱而起的。「客塵煩惱」在中文的經典裏,首先是見於《維摩詰經》,是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的創作,在後人的文學作品中被大量引用。這個名詞,後來也被《楞嚴經》慣用。我們心理上的思想來來往往是不停的,因此被比方成過客。好像客人進進出出你傢裏,但是他畢竟不是主人,他不停留的。所以妄念叫作客塵,它引起的不是痛苦,而是煩惱。我們往往把煩惱當成是痛苦,煩惱是使你很煩,苦惱,並不是痛苦。生病時發高燒難過,那是痛苦,是苦受,不是煩惱。我們平常的心理狀態,衹有煩惱沒有痛苦,煩惱是因為妄想而來,是表面的這一層。
  所以菩薩的修持,是為了斷除一切衆生的客塵煩惱,為什麽要斷除它?因為衆生自己不認識這個妄想是客塵,它不停留的,你用不着怕它,它愛怎麽想就怎麽想,你也留不住它,想過了它就跑掉了。這客塵是引起你的煩惱,你如果認清楚這一點,一笑置之,它就不會給你煩惱了,但是衆生不知道,所以菩薩悲憫衆生,起大悲心。「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就是這兩句話。但是大悲心起了之後,我們學佛的人的通病也犯了,因為最大的煩惱就是客塵煩惱不能停止,既悲痛衆生,也悲痛自己的煩惱不停,因此産生一個反作用的心理,就討厭這個生命。就是「愛見悲者,則於生死有疲厭心。」所有學佛的人都會陷入這個觀念。尤其學禪宗的人,抓住「以無念為宗」的雞毛當令箭,以為打起坐來,什麽思想都沒有就是道。當你有了清淨的愛見,落在這樣錯誤的見解中,對於生死就有疲勞、厭惡的心理。常聽到學佛的人講,衹要悟道了,下一生再也不到這個世界來了。或者說,這個世界可惡極了,我死了衹要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這是學佛人的通論,都是逃避,是錯誤的心理,不是佛法的正見。
  菩薩於生死是沒有疲厭心的,「若能離此,無有疲厭」,這纔是真解脫。對生死不感覺到可怕,不感覺到疲勞,不感覺到厭倦。「在在所生,不為愛見之所覆也」,十方世界,六道輪回,任意寄居,都可以往生,都去作客,都敢去。這就是菩薩的解脫,大乘佛法的境界,智悲雙運,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槃。諸佛菩薩永遠是再來人,真得了涅槃的人,生生世世永遠在這個世界,永遠在三有中救助一切衆生。「愛見悲者,則於生死有疲厭心」是小乘。
  縛與解縛
  「所生無縛,能為衆生說法解縛。」真正悟了道的人,生而無生,在十方世界,六道輪回,任意寄居,但是永遠在解脫境界中,隨時來去自由,沒有束縛。因此纔有資格為衆生說解脫法門。一切佛法告訴我們的方法,就是如何得解脫,不被愛見煩惱所睏住,如此而已。
  「如佛所說,若自有縛,能解彼縛,無有是處。」這裏引用佛的話,佛在好多經典都說過的,如《華嚴經》《大般若經》,至於論上就更多了。換句話說,這也是個戒律。善知識如果自己沒有得解脫,他說法能解脫別人的愛見煩惱是不可能的。真正說法的人,必須念念發心求證佛法,自己證到解脫的境界,才能為衆生說解脫的佛法。
  「若自無縛,能解彼縛,斯有是處。」這是佛的戒律,自己得瞭解脫,然後說法,為衆生說解脫的法門,這個纔是對的。
  「是故菩薩不應起縛。」所以學大乘菩薩道的人,說任何一種法門,不應該使衆生加一條繩子。一切法門都是使衆生得解脫,怎麽求得解脫就是我們要學的地方。假使任何佛法不能得到解脫,正法都變成魔法了。
  「何謂縛?何謂解?」現在維摩居士要告訴我們,什麽是被客塵煩惱所束縛,怎麽樣去解脫。
  「貪着禪味,是菩薩縛。以方便生,是菩薩解。」在座許多做功夫的老朋友要註意了!一天到晚貪着打坐,一層一層功夫,氣脈通了,又看到光了,又看到各種境界,都在禪定裏玩弄。你任何的境界,在禪宗大德看來都是「光影門頭」。什麽光影?那都是你心光所變化的,唯心所造的,都是你第八阿賴耶識心理的投影,不是真實的境界。真實的道是無境界,不管你氣脈、四禪八定,都不過是唯心所造。修得成的東西,不修就壞得了,那不是道,那是功夫。功夫你造得出來,多打坐一定練得出來。貪着清淨境界,是菩薩的束縛,是學佛的錯誤。要如何解脫呢?「以方便生」,方便也可以說是一種方法,也可以說能夠灑脫,不被禪定境界,不被功夫境界所睏,就是菩薩解脫。以方便的法門出定,生起什麽呢?生起大悲心,不貪着禪定之樂,要為衆生起行。生起方便法門是菩薩的解脫,這是專對解脫禪定而言。
  「又無方便慧縛,有方便慧解。無慧方便縛,有慧方便解。」貪着禪定的功夫,沒有用智慧方便來放棄這禪定的功夫,就是無方便慧,就是菩薩的束縛。有方便慧,就得解脫。再進一層,方便還容易,智慧很難。比如有錢都可以做好事,但是並不一定真做了好事,我經常發現,拿錢去做好事反而害了人。有時候我們覺得做了件大善事,它的後果是大惡事。有時慈悲一個人反而害了他,比如教育兒女,愛的教育是方便,你沒有智慧的愛,會害了兒女一輩子。無慧的方便是一種束縛,要懂得方便必須有智慧。
  「何謂無方便慧縛?謂菩薩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成就衆生,於空無相無作法中,而自調伏,是名無方便慧縛。」什麽是無方便慧的束縛?我先說對不起了,現在很流行念佛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根據《阿彌陀經》,西方極樂世界有七寶行樹、七功德池……一大堆,那邊一本萬利,不花一毛錢,你衹要拚命念他,什麽寶貝那邊都有了。諸佛菩薩說了西方極樂世界這個方便法門,是救度衆生最好的法門。可是我們一般念佛求往生西方的衆生,都是「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我念了一萬遍了,我吃素三十年了,我往生一定挨到阿彌陀佛身邊去了。我們檢查一下自己的心理,都認為自己是上品上生,這是一種學佛的。還有一種學佛的,我看了就怕,他眼睛裏、心裏有一把佛的尺子,看到人就比一下,唉喲!這個不是菩薩啊……他們都是着了「以愛見心莊嚴佛上」,以此心理成就衆生,嘴裏講空、無相、無作,實際一點也不空。勸人傢不要着相,自己什麽相都着。講一切無作法,自己又作又要解脫,我要回去拜佛了。這就是無方便慧的束縛,學佛而被佛法睏住了。
  我的老師袁先生有一次告訴我,世界上任何魔都好辦,衹有一種魔,誰都降伏不了的,什麽魔?佛魔。被佛魔到了。他就是指這個。菩薩以愛見心莊嚴佛土的心理,與凡夫的心理一樣,愛見就是貪念。結果變成以貪念心莊嚴佛土,成就衆生,還自以為在弘揚佛法,在度衆生;這樣纔是如法,那樣不如法;我這個纔是佛法,他那個不是佛法。跑到宗教團體去,聽了這種話頭痛死了,都是沒有方便智慧,不學佛還好,學佛以後,反而加了一條繩子,捆得更厲害。
  針對這一種學佛的心理,要怎麽解脫呢?
  「何謂有方便慧解?謂不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成就衆生,於空無相無作法中,以自調伏而不疲厭,是名有方便慧解。」念佛就是念佛,衹問耕耘不問收穫。我經常提醒同學,註意佛國禪師寫的一首非當好的《華嚴經》五十三參的偈子:「有時且念十方佛,無事閑觀一片心。」這是真正的淨土法門。如果用這兩句解釋《維摩詰經》,第一句話就是「莊嚴佛土」,第二句話就是「方便慧解脫」。真的念佛,真的學佛就是這樣。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並不是逃避的意思,而是去求深造,深造之後還是起大悲心,回到六道輪回中,廣度衆生,這是真正的有方便慧。
  《維摩詰經》這一段,是我們修淨土、修密宗、修有相法門最重要的參考,否則我們雖然學的是佛法,走的卻是邪魔外道之路,不能得正解脫。
  學佛主要在求解脫,但是解脫好像並非究竟。解脫以後是為什麽?是為了證到不生不滅的法身。普通佛經中提到不生不滅的法身,可是並沒有提到不生不滅以後我們是常在的,沒有這個觀念。衹是我們自己有這個觀念,認為衹要證到不生不滅,就不生不死永遠常在了,這是很自然會加上的觀念。佛法衹說不生不滅。怎麽樣不死呢?本來無生,就當然地無死,生與死是兩邊相對的話。可是去掉兩邊就又有一個中間的觀念,認為是永遠存在的,那又變成落邊了,落在長生的邊見。中國道傢有長生不死的觀念,可是長生是沒有的事,也沒有長死的事。生與死,生與滅,都是兩頭的觀念。一切凡夫衆生從無始以來,落入我見的愛見裏,想要抓住一切,所以會認為不生不滅就是永遠存在。如果你說解脫之後就是空,他又會加一個觀念,可以躲在空裏面不來了。好像厭惡萬事,想找個空間躲起來,一個人清淨。不要忘記,你躲到一個空裏去,那個空仍然是個境界,還是有,不是真的空。衹不過暫時偶然落在空上,比較上會覺得,空比一切的有舒服一點,但是還落在邊見上,被自己愛見的習氣所束縛而不知道。
  學佛不管是修哪個法門,一沾到一點愛見的心理,這個佛法就不究竟了。我們前面一再提到「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比如念佛法門,我們研究了《維摩詰經》,就明白那是個方便法門。佛的國土有沒有呢?的確有,像西方極樂世界,東方藥師佛琉璃光世界,從我們的觀點看來,幾乎是一樣的,琉璃為地,有種種的莊嚴。如果把佛經當哲學或科學的研究,就會覺得很好玩,說了半天還是沒有逃過這個世界的範圍,什麽蓮花、七重欄楯,但是沒有說七重哈不欄楯,因為沒有這個東西。各種經典形容,都是用人的意識習氣中覺得最美的東西、最清淨、最好的東西。為什麽呢?這是佛的方便法門,引導教化衆生。因為你不曉得如何解脫這個世界上的煩惱痛苦,佛拿個東西教化你,用無量的方便,善說一切莊嚴佛土法門。
  凡夫衆生,因為自己無始以來的愛見心作祟,就牢牢抓住了佛土境界的東西。我們真要反省,這個是解脫嗎?它是方便而已,並非究竟的。換句話說,我們往生那一個國土不過是留學深造而已,你往生佛土算是成佛了嗎?不算的,成佛在於了心,心解脫。往生以後,受到佛法僧的教化,拿到真實的學位而成就,我這麽講是個比方。菩薩「以愛見心莊嚴佛土」,是為了「成就衆生」,「於空無相無作法中,而自調伏」,要你自己調伏一切愛見心的習氣煩惱而成佛。但是因為我們的愛見心作祟,就執着了他方佛國,如果是這樣,就是無方便慧縛。
  「何謂無慧方便縛?謂菩薩住貪欲嗔恚邪見等諸煩惱,而殖衆德本,是名無慧方便縛。」學佛有戒、定、慧三個階段,我常說,學佛的最後目的是慧解脫,智慧的成就,證得不生不滅的法身。這一點千萬要註意。學佛不是迷信,不是宗教情緒的成就,那些衹是學佛的方法而已。但是智慧的本身也有毛病,一執着就變成毛病。「無慧方便縛」,是自己學佛因為沒有智慧而進入了病態,這是講哪些呢?就是「菩薩住貪欲嗔恚邪見等諸煩惱,而殖衆德本,是名無慧方便縛」。一切凡夫衆生都可以稱為菩薩,甚至也可以稱諸位是佛,不過是因地上的菩薩、因地上的佛。像法律規定,國民具有被選舉為國傢元首的資格,至於誰可以當選,要看他平生的努力,看他的學問、道德、行為夠不夠。他雖然當選為元首,他還是國傢的國民。這是用來說明一切衆生,生來個個具備作菩薩的資格,即使他是外道乃至魔,他的善根被煩惱習氣所掩蓋,有一天他把黑幕拉開了,恢復他的自性光明,他也能成佛。這是佛教真正的精神。所以佛眼看一切衆生最究竟處,對魔外道沒有差別,絶對的慈悲,絶對的平等。佛法要我們這些菩薩,去除貪、嗔、癡、邪見來修,我們反而是以貪欲嗔恚邪見來修菩薩道。簡單的例子,我們在佛堂念佛,如果有人的衣着在我們看起來不如法的話,就會一面念佛一面瞪他一眼,嗔恚心就來了,因為我們認為這樣纔對,他那樣就不對。縱然在弘法在利生,心中貪嗔癡等煩惱一點沒有動搖。大的例子也有,有些人發菩薩心發得過頭,看到朋友或傢人不信佛,氣得睡不得覺,講人傢會下地獄,那個態度就是嗔恚心。如果拿宗教情緒來看,會覺得他是好的佛教徒,但是在我看來,他很可憐。你學你的佛,別人作他的人,各有各的路,你學佛究竟對了沒有,別人作人究竟錯了沒有,都是問題,不要用一個尺碼來看全世界所有的人。老實說,朋友或傢人,可能就是看了你這神神經經的樣子纔不信佛的。這就叫作無慧方便,所以把自己束縛起來了。雖然也是行菩薩道,因為自己沒有智慧方便,因為以貪欲嗔恚邪見等(包括心理各種狀態,包括百法明門論各種心所而起的煩惱),來殖衆德本,雖然是作好事,但還是有所挾帶。應該以無所求、無所願、無所得的心情來做好事,纔是真正的菩薩在殖衆德本。
  我常說最怕年輕人找我學兩樣東西,一個是《易經》,一個是學佛。要學佛的人我都勸他們中年以後再來,該結婚生子的就趕快。而且真要學佛就要放下一切,至少有個短時期要放下。有的人不肯放下,還以功利心來求佛法,希望對他的事業有幫助。這我就不懂了,我學佛一輩子了,對我的事業沒有幫助,我也不求幫助,要這樣的心情纔可以學佛。沒有這個認識,不但學佛,學任何宗教我都反對。我為什麽反對年輕人學《易經》呢?鑽進來爬不出去,就很麻煩。我開玩笑說,這兩樣東西最好都不要學通,學佛沒有悟道之前,可以想象悟了道以後的美妙境界。《易經》沒有學通前,可以瀋醉在學通之後,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境界,但是真到了這個境界,日子過得多沒意思,就像是曉得出門會被人打,門都不敢出了。
  「何謂有慧方便解?謂離諸貪欲嗔恚邪見等諸煩惱,而殖衆德本,回嚮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名有慧方便解。」怎麽樣是有智慧方便而得解脫?要離諸貪欲嗔恚邪見等諸煩惱,你要註意這個「諸」字。貪欲不衹一種,貪男女、功名、富貴、睡、吃等都是,多得很。比如我喜歡看書又喜歡買書,對書比對什麽都愛惜,經過幾回戰亂,丟了好多書,所以曾經發願不再買書,這真是好大的願,唉!不到三個月又開始買書。覺得自己真可笑,這是習氣,也是貪欲。真學道這些都應該要丟下。「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什麽是學問?是妄想之所生,也都要丟掉。不過你們年輕人可不要抓住這句話,就不看書了。我甚至有時到了無書可讀的地步,手邊那麽多書全讀過了,這個時候,讀書的欲望來了也很痛苦。我對字畫也很喜歡,但是一件不留,因為我老太爺從小就教我,聰明人喜歡古董字畫,笨人才收藏古董字畫。我們學佛一定要檢查自己的諸種貪欲,如果這種地方檢查不出來,你儘管在學佛,也統統是病態。
  再下來是要離諸嗔恚,嗔恚也是很多樣的,不要認為自己的小脾氣不算什麽,大小是一樣的,都是習氣,轉不了就解脫不了。
  再來是離諸邪見,最後加重語氣「等諸煩惱」,這些都是煩惱根本。這些文字都容易懂,但你深入研究一下,這裏頭解釋多了。你研究出來,成了《維摩詰經》專傢,就著書了,貪欲包括了哪些,列個名單,嗔恚有哪些,這個名單同那個名單劃一條綫,作成個圖表……人傢一看,學問好,佛學通,可是又落入貪欲。貪這個東西就丟不掉,腦子鑽進去了,夜裏都在想那個圖表,在那個名詞上,永遠不得解脫。
  這有慧方便解要如何得呢?要回嚮。我們解釋佛經的名詞,最睏難的是「回嚮」,禪宗的祖師爺說回互。大傢念完佛經以後念兩句回嚮,那是口頭回嚮。比如我們為父母親念經,最後也要念一個回嚮的句子。有同學問我究竟什麽是回嚮,這同學的學問很好的,難道他連這文字都不懂嗎?絶對懂的,可是他還要問,是真問題。其實回嚮還真難懂。你說做了功德之後,回嚮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不是還是做生意的心理?還是有所求心,不過所求的目的不同而已。
  佛法這個回嚮的名詞,翻譯真是好。回嚮就是輪回,輪回就是迴旋,回互,也就是無始無終,總而復始。你懂了物理的道理,我們的心本來就有回嚮的功能。換句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個報就是回嚮。我經常要你們留意科學,科學越通,佛法越昌明,佛法是真正的科學。回嚮是本位不動,旋轉的道理,有嚮心力也有離心力。我們念經為父母作功德,你衹要這個念頭一起就已經回嚮了,不是在回嚮之外更加回嚮。
  我們行一切佛法,修一切佛法,不要被法所縛,要有這個智慧,才能夠真得到佛法的利益,求得解脫。
  接着,維摩居士另起一個題目。
  有病菩薩該如何
  「文殊師利,彼有疾菩薩,應如是觀諸法。」他對文殊師利菩薩說,一切有病的學佛的人,應該像上面所講的,觀一切的法。為什麽來問病會牽扯到這麽多佛法來?這個我們都討論過了。因為生病,身體的病怎麽來的?由念而來。念又怎麽來?念由心造。因為心理不正常,慢慢形成身體的病。所以依佛法的醫理,一切的病都是心理來的。像我們現在,都有「老」病,生老病死的老,這就是個病態,這個病態的過程是由業力來,業力怎麽來?從心來。病由業生,業由心造。了心以後,就沒有病,也沒有生老病死,所以都要回嚮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維摩居士對有疾菩薩說,應當要這樣子來觀。
  「又復觀身無常、苦、空、非我,是名為慧。雖身有疾,常在生死饒益一切,而不厭倦,是名方便。」這裏告訴我們一個實際的行為,就是一個實際的修法。他說,最重要的一點,我們隨時隨地要曉得,我們的肉身,這個業報之身,本來是無常的,所以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前幾天看見有個同學頭髮有些白了,我們一直以為他很年輕的,一問他年紀,不知不覺都四十八歲了。他說白頭髮拔了又生出來,很麻煩。我說我還恨自己頭髮白得不夠快,一頭白發多漂亮,還可以裝成有道之士,古人形容是「童顔鶴發」,鶴發就是白頭髮。看通了人生,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
  我現在去理發時,看到個現象很有趣,有些男士去染頭髮,染得烏黑,還修指甲,一搞一兩個鐘頭,有這個時間浪費不如回傢打坐。這染頭髮在中國古代就有,而且還有染鬍子的。人不論古今中外都怕老,老就老了嘛!老有老的漂亮,死也有死的漂亮。真是沒有氣派!經不起老!人不要怕死。古人有首詩:
  白發新添數十莖幾番拔盡白還生
  不如不拔由他去那得功夫與白爭
  他的白頭髮拔了又生,後來大悟了,不如不拔,哪有時間跟這頭髮爭呢!講了半天,就是要觀身無常,這個肉身從出生時,就開始一天一天死亡,就算活了一兩百年,不過是把死亡的時間拖後而已。這個觀身的觀,不是要你做什麽特別的觀,是瞭解的意思,要你瞭解這個生命肉體的存在本來無常,是苦的根本,要觀身本來空,無我。你也許會說,這些話不用說了,我們學佛那麽久,都懂了。對不起,為什麽重複說?因為大傢雖然瞭解,可是沒有真做到。如果一下做到了,就成功了。不管多麽會說無常、苦、空、無我,一點都做不到。哪裏做不到?心做不到。心念真做到了,一放下就對了。
  維摩居士說,觀身無常、苦、空、無我是慧解脫,這裏有個關鍵,有很多同學修白骨觀,有幾位年輕的還修得很好。我常對他們說要註意,白骨觀要觀好,觀不起來不算數。觀起來一定,就不用打坐,自己白骨架子隨時隨地觀出來了。出來之後,進一步要白骨放光,然後觀空。一切都是唯心所造,如果造不出來,你的佛法就是空話。觀空了以後就沒有人問我:「老師,我觀空了以後怎麽辦?」哼!觀空了就給你一個耳光,觀空了還要怎麽辦!還要問?你就是空不了嘛!可是,這樣觀成了,放光、空,然後定在那裏,這樣算解脫了沒有?這是定,不是慧,不是慧解脫。那個境界,還是第六意識所造的。話說回來,你還沒有做到就少吹了,必須要經過這個修持。真正的解脫是慧解脫。這裏說觀身無常、苦、空、無我,不是白骨觀那個觀想的「觀」,是理念上的「觀」,本來此身無常,本來此身是苦,本來此身是空,本來無我,這是慧解脫。
  可是你要註意,不要認為這樣你就懂了這個慧解脫,你又錯了。你必須要「定」修到了,然後觀透徹了,纔是定慧解脫,纔是究竟。得了慧的人怎麽行菩薩道?「雖身有疾,常在生死饒益一切,而不厭倦,是名方便。」明知道此身無常、苦、空、無我,可是不怕入輪回,不怕生老病死,生生世世情願再來,願意吃這個苦頭,願意受這個罪,救度利益世間一切衆生,不生退卻心,纔是菩薩的方便慧。所以諸佛菩薩的大願,也可以說就是諸佛菩薩的方便慧,也就是菩薩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小乘的人比菩薩聰明,知道不可為,這個衆生度不了何必度?就不管了。菩薩道是明知道衆生不聽話,要跟他千年萬年乃至多少劫都跟下去,總有一天使他聽話,自己這樣做是很痛苦的。
  「又復觀身,身不離病,病不離身,是病是身,非新非故,是名為慧。」這裏特別重要,了生死是怎麽了?所謂的「坐脫立亡」,跟人傢打個招呼說自己要走了,腿一盤就死了,本事是大,可是不一定瞭瞭生死。他可以是生死來去自由,不一定可以了生死。了生死的道理,就是《維摩詰經》現在講的這一段。
  維摩居士告訴大傢,要這樣去看這個身體:衹要有肉身的存在,就一定隨時有病。肉身是由地水火風四大類組合,依現代醫學觀點,是由九大係統組合。坐久了想站起來,坐得難過了就是病,是坐病。站久了有站病。打坐久了腿發麻也算是病,你把腿放了,覺得舒服,又成放的病,放久了又想盤起來。給你躺下來,躺久了你又受不了。這就是「身不離病」。
  接下來他說「病不離身」,兩對四個字好像是一樣的,其實有兩層意義。前面一句說有肉身就有病,但是如果你功夫到了,不一定要打坐,衹要方便智慧觀察透了,由慧而得的定境,能空掉肉身,也就是受陰、行陰得解脫,病就沾不上了。因為病就是業報,病魔是限於一個範圍的,沒有了肉體之身,病魔就魔不上了。我們沒看過虛空會生病,它空的,沾不住。所以要註意這「身不離病,病不離身」八個字,它有兩層意義不要輕易看過去了。
  再進一步的第三層意義「是病是身」,我們凡夫衆生有這個身體存在,這生命本身是業報之身,就是個病態的存在,病就是身。
  下一句難懂了,「非新非故」,我們所有生的病,比如今天感冒了,不是今天得的,無始以來就有感冒在裏頭,不是新來的。但是這個病也不是過去都有的,非故,是剛剛來的。這個文字就是這樣說的,但我一直提醒大傢,《維摩詰經》文字看來容易,其實是最難懂的,跟《楞嚴經》一樣,文字翻譯得太高明了。這「非新非故」,用白話翻譯是,這個病跟身體的關係不新也不舊。昨天感冒,今天好了,真好了嗎?沒有,病根還在。衹要此身還在,你的病根就在。再進一步,身的病根在哪裏?在心。此念未空,衹要貪嗔癡慢疑悔這些根本業力未空,此病就還在。你現在覺得沒病沒痛,其實還在病中,「身不離病,病不離身,是病是身,非新非故」。如果能夠離開這個病態的生命,就歸到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涅槃清淨,法身道體,清淨圓明。所以千萬要註意這幾句話,透徹到極點。這就是禪了,要參了。懂了這個纔是真的般若智慧。
  「設身有疾,而不永滅,是名方便。」這幾句話更嚴重,分兩層意義。假設我們身體有病,菩薩不求無病,這就叫方便。修行人以病苦為師,身體太健康的不能成道,病苦是修道的親因緣,你看看《高僧傳》,看看歷代的神仙傳,所有有成就的人身體都不大好,十個中間有七八個少年多病。因為多病,他對人生的看法就深刻,會害怕,就追求脫離生老病死。因此得道的人多半是疾病中人,尤其是道傢的人物,一個個都懂醫藥。因為自己多病,想要救命,久病就成良醫了。玄奘法師的傳記記載得很清楚。竜樹菩薩的係統非常註重醫藥,孫思邈的《千金方》就吸收了竜樹、耆婆的藥方。玄奘法師到印度時,還見過竜樹菩薩的弟子七百歲。竜樹菩薩的這個弟子,還有兩個徒弟,各一百多歲,據說,他要玄奘法師跟他學,先學醫藥二十年。玄奘法師不幹了,他說自己是發願來取經的,二十年就要回去,不能為了學醫藥而違願。我們讀到這裏,心裏就很難過,合掌贊嘆玄奘法師!要換了我們,寧可留下來跟活菩薩學醫了,中國有沒有佛法同我什麽相幹!玄奘法師行的就是菩薩道,剛纔講的菩薩不厭倦生死,所以「設身有疾,而不永滅」,菩薩不求無病,這是第一個意義。
  第二個意義,真正學菩薩道的可以做到不死,可以做到無病。剛纔講的竜樹菩薩的係統,比如密宗,修法是先求肉身的長壽。因為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在輪回裏容易昏迷,容易走錯路,所以他寧可走這個路綫。再說佛在涅槃之前也問過阿難三次,你看怎麽樣?我可以使這個色身留下,但是在衆生的果報上來講,是應該走了。佛經上記載,阿難三次都好像被魔迷住了,所以像沒有聽見似的。等佛宣佈要涅槃,阿難跪下來哭了,說佛不應該走的。佛告訴阿難,已經問過你三次了,如果當時你說要留下,我就留下了,現在機緣過了。但是我們要問,佛為什麽要玩這個花樣?幹什麽一定要等這個機緣?這裏頭有道理的,學過唯識的就知道,所謂二十四種心不相應行法,是意識心沒有辦法把握的。比如對一個真正修定的人,修真正密法的人(不是現在這些念咒子、想一下紅的緑的觀音、手裏弄一下手印的密宗),將死亡時,身體是有一個徵候的,到了那一點,衹要控製住那一點一個時辰,等於現在的兩個鐘頭,就可以再過多少時間的劫數。這就是做功夫定力的關係了。當然不是那麽簡單,但是有這個方法,不然,佛法老是講道理而沒有方便,又何必學佛法呢?所以諸佛菩薩「設身有疾,而不永滅」不讓他有病,不讓他走掉,是可能的,真的。
  一般學者認為《楞嚴經》是偽經,其實《楞嚴經》都有消息給你的,消息在哪裏呢?《楞嚴經》的消息在十種仙道裏,是五十種陰魔之外,這個不是魔,也不完全是外道,《楞嚴經》把他列為十種仙道。這十種仙道中,有些人念咒語的,有些人練什麽功夫的,有些人煉藥的。所以也算是外道,佛說他們未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楞嚴經》自己叫作密因,是密宗的經典,它有個秘密在裏面,我們讀佛經不要被佛瞞過去了。反過來講,這十種仙道如果他有這個功夫本事,他又能證入,那是什麽個說法呢?那就是佛了嘛!很簡單。乃至他走外道法門的,你看密宗很多修法是外道修法,雖然走了迂回路,可是他走到這裏一轉入正道的話,他得到證入了,改邪歸正總沒有錯了吧!這就是秘密。
  所以說,維摩居士跟文殊師利菩薩討論身的病,最後有秘密,就在這裏「設身有疾,而不永滅,是名方便」。真正的佛法自己是可以治病,唯心所造。《大藏經》當中也有佛說的治禪病的經,你們都不看,都請一個人幫忙讀了給書蟲去吃了。裏面都有的,佛告訴我們如何治病,乃至天台宗利用數息治病方法都有,衹是我們訂了《大藏經》,並不去好好研究。
  我們研究《維摩詰經》,要再三反復地復習,像古書這些經典,看一次二次三次就認為自己看過了,那等於完全沒有看。古文的經典為什麽要背?「好書不厭百回讀」是古人的讀書方法,同一本書每一次讀起來的理解都不同。現代人讀書多,知識是淵博了,可是學問越來越差,因為沒有深入,「好書不厭百回讀」的精神沒有了,一本書以為看過就好了,讀兩三遍就覺得浪費了。
  假如今天來考你們《維摩詰經》,問你文殊師利嚮維摩居士問疾這一段,有幾個重點?這就要命了,我相信全堂要交白捲了,可見沒有研究過。你們現在翻開這一捲,文殊師利問他,第一個,菩薩如何有疾?假使有病要如何慰喻?維摩居士答復,第一個,菩薩對於身有病的安慰,第二個,身在病中自己的觀念怎麽樣安慰,怎麽樣解脫。這病就是個法門,它是生命的一個現象,生老病死都是生命的現象,都是一個過程,從早上到晚上,再到天明,每一分秒都走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身心所感受的遭遇都不同。
  你看,文殊菩薩在前面曾問他:「居士所疾,為何等相」。再問:「菩薩應雲何慰喻有疾菩薩」。再問:「有疾菩薩雲何調伏其心」。維摩居士答,因為此心着我,然後要如何了心,了念……這些都是重點。我們不照古代分科判教的方法去搞,那是在作文字分類歸納。現代西方作論文的方法,要有綱目,覺得了不起。佛教在唐朝以後已經開始作分科判教了,比西方的寫作方式還要嚴謹。分科是作科學分析,判教是把佛學的教理批判歸納。現在幾乎沒有什麽人能真正瞭解正統的天台宗分科判教,沒有人下這種功夫了。我們不走分科判教這條路,走實修,走科學方法研究的路綫,就要註意每一點,再分好幾個要點,像我剛纔問的題目,你總要能答出來。大傢平常讀佛經,讀過去就算了,對於這個要點不留意,如果能抓住這個要點,對修持與佛學的用功,那關係就太大了。我在此提醒你們青年同學特別註意,否則你衹在搞皮毛而已。
  有病菩薩如何調心
  「文殊師利,有疾菩薩,應如是調伏其心。」現在又進一層,我們生病了,身體感受痛苦,這個受陰和其它四陰——色想行識,都是這個心所變的。等於一隻手有五個指頭,實際上都是一隻手。生病當中正好用功,我上次提到,你要體會你的思想裏頭——思想也是心的作用——並沒有痛苦,可是思想被感覺拉着走了。如果能把心的思想的痛苦拿掉,感受的病苦就輕七八分了。再把感受也去得掉的話,此身等於無病了,但其實身上還有是病的。行陰的解脫就很難,比如是細菌感染的病,你定力雖然高,能把心的思想和感受拿開了,可是細菌還在你身內,它的作用還在,它還跟着行陰在跑。你要行陰空得了纔行,那就要談《楞嚴經》了,行陰空得了就差不多了,當然還有識陰在。
  有個同學聽了,認為有病就把受陰拿掉,以為跟想陰沒有關係的。怎麽沒關係?關係很大,你的感受也是想陰來的,五陰同是一念。不過我們講粗的思想,比如生病發高燒,它兩個好像是分開的,身體感受的難過好像和思想沒有關係。你沒有病的時候這兩個好像分不開,稍稍有點用功經驗,有病當中分開就明顯了,病中是最好用功的時候。
  剛纔上面的幾段是講如何調伏其身,接下來維摩居士和文殊菩薩,講如何調伏其心。這個問題還沒討論完,我們講了很久,他們兩個當時談話就是一下下。第一個提出來,對身有病的看法,第二個提出來,有病當中的念,這裏頭就有問題了,思想同念頭的差別,就是心、意、識三個的差別。你生病了,身體隨時覺得難受,你不想它,你的思想還在想別的,想喝茶、想欠了人的帳、想怎麽做生意賺錢,可是你身體還是感到難過,這個是念,念是念念不會忘的。這些心理狀況,身上的感覺,一定要分析清楚,深入研究佛學佛經對自己纔受用,不然何必浪費時間研究這些?要研究這些東西,是對自己的生活生命有用處,所以纔花時間作這個學問。
  有疾菩薩應該怎麽樣調伏其心呢?
  「不住其中,亦復不住不調伏心。」這難辦了,所謂明心見性,是心的道理。上面是說如何調伏其身,如何調伏其念,但是不論身體也好,念頭也好,自己如何安慰、解脫,都在這心的範圍。現在又講如何調伏其心了,又重複了。「不住其中」是使這個心不在病中,很難了。我們生了病,普通感冒發燒還不算痛苦,假使生重病要開刀,像小說《三國演義》,寫關公手臂中了毒箭,需要颳骨治療。關公沒有上麻藥,一邊讓華陀颳骨,一邊還在跟人下棋,他有修養的,用下棋把精神移開了,這是小說寫的。世界上也真有這種人,一九四八年在基隆,我一個侄子在工作時,胳臂被機器夾傷了,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的醫療條件是很落後的,不像今天。當時他被送進醫院,醫生說要切斷,但是沒有麻藥。這小夥子壯得很,就說那切斷吧!結果人傢要找繩子把他綁起來,他說不要綁了,我不動也不叫就是了,切吧!結果血都流了好幾桶。我當時不在場,後來問他痛不痛。他說怎麽不痛呢?痛又能怎麽辦?有什麽好叫的?衹好咬着牙不叫了。我過去在大陸也看過,部隊裏的年輕人,說勇敢真是勇敢,死就死了,乃至有的土匪被拉上刑場還在笑的。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會調伏其心,把心拿開了,太不容易了。
  現在的青年人有許多的毛病,經常身體不好,都是自己心造的,心理病。你能夠調伏其心,不會生心理病的。如何「不住其中」,此心不在病中,很難的。如果你有個頭痛牙痛的,你能空得掉嗎?做不到的話你學佛都是空話,自欺欺人。佛學是非常實際的東西,你用不上還搞這個東西,不是浪費時間嗎?
  如說完全「不住其中」是了不起,真解脫了,真達到空了嗎?不是的,還是要用一點功夫的,要住在調伏其心。這是菩薩行,但還沒有成佛。你縱然隨時可以把心拿掉,空了,跟病脫離關係,但你不用一點功夫,不用一點定力,是做不到的,所以還是在用心中。不住其中,還是在用心中,「亦復不住不調伏心」,反過來講,這個時候還是在調伏其心,還要用力用功,才能做到與病脫離關係。理由在哪裏?
  「所以者何?若住不調伏心,是愚人法。若住調伏心,是聲聞法。是故菩薩不當住於調伏不調伏心,離此二法,是菩薩行。」住在不調伏心的,是凡夫,是一般笨人。普通人生病,當然是痛苦了,痛起來就叫哎喲,這個很自然的。但這是愚夫心,跟着現象走,不調伏心就是普通人的心理。
  聲聞,就是小乘,他有禪定功夫,腿一盤,空了這個念頭,就沒有感覺了,把身和心分離。他把病用心理的影響壓下去,是把受陰的感覺壓下去。這時病還是病,肉身還沒有轉。縱然此身得到神足通了,五種神通具備,仍然沒有辦法逃過生死。
  我們知道有些有道的高僧或是密宗的活佛,他們最後是得癌癥死的。你不能說他們得了癌癥就沒有道,不能這麽說。癌癥是身上的痛,道是在心中。但是你也不要迷信,有朋友去錫金參加一個活佛的火化,回來後告訴我,火化前太陽旁邊現出彩色的光暈,火化時冒出一股黑煙,是活佛騎在獅子上的樣子,火化後又有很多捨利子。我聽了就一直說,好,好。等朋友走了,旁邊的學生覺得奇怪就問我,老師你衹點頭說好,其它話都不說,是為什麽?唉!我當然要贊嘆,其它不用對這位朋友說了。錫金那個地方緯度高,過去我在雲南的山區走過的,那個氣候之好,在那種地方,太陽月亮周圍經常有彩暈是普通的事。又好像說某某人寫佛經之時,大地震動,現六種震動,真是有道啊!我在這間課室講課,也是碰過好幾次地震的,都是瞎扯,什麽鳥銜個花掉下來,學佛不要迷信。以前這裏有一位年輕的美國小姐,她什麽流行的功都練,最近在美國突然死了。你們同學搞什麽氣功的特別要註意,越註重有為法的,越容易倒下來。
  佛的弟子中,目連尊者神通第一,佛經常告訴他不要玩這個啦!神通也是無常的,目連尊者的神通還得了,他可以把他方世界的星球,一把抓來給人看,像水晶球一樣。最後他要死的時候,想要逃,天上地下都躲不掉,衹好來告訴佛,無常到了,生命要結束了。佛說:告訴過你神通是有為法,無常是不能躲避的,一切聖賢不避它的,順其自然吧!目連尊者神通雖然大,他沒有修轉身法。我們前面提過,佛有四個弟子留形住世,還在人間,不知道你們諸位當中哪一位就是。他們修的這個法,有這個成就,一切唯心造的。法門無量誓願學,一般學佛的人嘴裏這麽念,事實上這也不肯學,那也不肯學,結果哪一樣也學不好。
  上面說愚人住不調伏心,聲聞人住調伏心,菩薩走中道「不當住於調伏不調伏心」。小乘人住於調伏心就一切不動了,萬事不管了,他衹要在定中,不敢起愛欲心,也不敢動任何念。聲聞道以利己為先,菩薩道以利人為先。菩薩不應當住於調伏不調伏心,調伏與不調伏都是兩邊,非中道。菩薩這樣也行,那樣也行。有時諸佛菩薩同凡夫行一樣,你看我們本師釋迦牟尼佛,生病照樣吃藥,還讓阿難為他去化緣。他八十一歲的時候,風寒發背而死。你說他是病死的,可是把他裝在棺材中,他還把腳伸出來,等他的得法弟子迦葉尊者趕到了,他再把腳收進去,所以他死了沒死,還是個問題。菩薩走中道路綫,「離此二法,是菩薩行。」離開調伏與不調伏,空與有,這是菩薩道的修持。
  什麽是菩薩行
  「在於生死不為污行,住於涅槃不永滅度,是菩薩行。」大乘菩薩道,現身於生死道不會被染污,可以留形住世,也可以隨時跑路,這些功夫見地都有了。萬一他涅槃走了,也不會永遠不來,可以隨時再到這個世間,慈悲利世。
  「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菩薩入於中道,你們看不出來。你們說在打坐或是夢中看到菩薩,你哪裏看到菩薩?我學佛一輩子,沒有看到過菩薩,我說的是老實話。但是我學佛一輩子,到處看到都是菩薩。菩薩就在人間,很多。菩薩非凡夫行,但是他同凡夫一樣,你自己不到那個境界你是看不出來的。他也不標榜自己是個聖賢。悟了同未悟,得道同未得道,你看不出來,這是中道。既不做一個平常人,也不做一個非常人,如果被你看出來是非常人,這菩薩就成了薩菩。
  現在中外都在捧寒山、拾得,如果現場他二人站在你們當中,諸位菩薩還理他們,我就服了你。他兩人挂着緑鼻涕,牙齒疏落,頭髮散亂,不曉得有多髒,衣服也破爛,你不躲他們纔怪呢!可是這類人物不多,我們當年都接觸過,你跟他接觸了,就會覺得他非常幹淨。我本身有愛幹淨的毛病,可是在他們面前就衹好跟他們玩了,我還有個貪圖心理,小說神仙傳看多了,他們的鼻涕說不定是仙丹,吃下去長生不老,就大膽忍住,要我吃什麽就吃吧!你不要看廟裏塑的菩薩那麽莊嚴,身上又挂了那麽多寶飾,但是真菩薩不是那麽好看的,你拜不拜?恐怕捱到你旁邊站,你還嫌他又髒又臭。我當年跟個叫花子跟了他一個月,因為我認為他是有道的,他坐在大便堆裏討飯,最後雖然沒有辦法追出來,到現在我還認為他應該是有道的。當時他要到飯就分我一點,我雙手接過來吃下去,不過我還沒因此而得道。朋友都勸我把這些回憶寫下來,這些故事講給你們聽,就是說真正有道之士非凡夫行,你細細觀察,他同一般人不一樣的。但是也照樣的吃飯,照樣的上厠所,照樣的生病,非聖賢行。
  「非垢行,非淨行,是菩薩行。」不垢不淨,一切凡夫的垢行都沾染,也都不沾染。不特別標榜學佛的樣子,非淨行,但是他處處淨行。
  「雖過魔行,而現降伏衆魔,是菩薩行。」雖然超過了魔的境界,但是還實現降伏衆魔。病就是魔,被細菌感染了,細菌就是魔障。為什麽會受傳染?受傳染就是被魔障障住了,就生病了。菩薩道是超過了一切魔行,對魔避免和厭惡,是修行階段的小乘境界,真正能夠成魔的人,才能夠成佛,佛跟魔是一體的。善念和惡念是一體的兩面,好像手心和手背,陰暗與光明。真正得道的人,超過了陰暗與光明,不受陰陽所拘束,也不受魔佛所拘束。生老病死是魔,煩惱是魔,心中結使如貪嗔癡慢疑,都是魔。大菩薩看魔外道與佛道沒有分別,但這不是凡夫能做到的。
  「求一切智,無非時求,是菩薩行。」這文字裏問題來了,所以講佛經要留意。菩薩求一切智慧,怎麽叫「無非時求」?難道要以時求?不是時候不能求?「無非時求」是沒有任何時間限製的,也就是隨時隨地要求智慧。
  戒律有講到「非時食」,早晨吃飯是天人食,中午是人佛吃飯,晚上是鬼道吃飯。照戒律,人是過午不食,過午吃飯就是「非時食」。為什麽?用科學的理由才能解釋這個道理。佛經的解釋「非時食」是方便,因為要配合當時人們的知識智能。我們這裏吃早飯,美國那裏在吃晚飯。哪一邊是早上,哪一邊是晚上,這是根據地球上的位置,是嚮太陽還是背太陽而定,是由地球自轉而來的,但以整個地球來講,是沒有絶對的早上和夜裏。再者,各地人生活習慣不同,有的國傢人註重早餐,有的註重中餐,有的註重晚餐。即使在中國內地各處也有差異,有些地方的人一天吃六餐,三餐之間加兩頓點心,夜裏再吃宵夜;有些地方的人一天吃一頓,吃兩餐被認為浪費。這樣說來,哪個纔是「非時食」?當然,黑夜裏是許多昆蟲和野獸活動進食的時間,比白天活動的生物多太多了,夜裏是他們的世界,這就是業力不同,感受不同。
  總之,關於「時食」,「非時食」的研究,是很有問題的。中午是以太陽當頂為準,但是臺灣的中午和西藏的中午差幾個鐘頭,臺灣的出傢人中午吃飯,西藏還在早餐呢!現在佛法在科學時代要留意科學,否則有些宗教的東西,你自己都解釋不通就不通下去了。有修養又有知識的人聽你這樣講,站起來就走了,也不會批評你,因為談都沒辦法跟你談。
  「求一切智,無非時求,是菩薩行。」這是說菩薩求智慧求學問,隨時隨地都在求,沒有鬆懈的,精進不懈。大傢不要讀錯了這一句話。
  「雖觀諸法不生,而不入正位,是菩薩行。」菩薩道的人已經證到了一切法本來不生不滅,本來無生,但是他不住在無生,不住在空的境界裏。空和無生有差別的,我是方便講法。他雖不住在不生,但還是住在生生不已中。「不入正位」的正位就是無生法忍,如果住到無生法忍,他就不起用,也不來慈悲布施,接近於聲聞道了。
  維摩居士告訴文殊菩薩,一切菩薩在病中要如此調伏自心,這個病是大病,世人都是在病中。佛經說一切衆生皆在作夢,生命就在作夢,所以叫作大夢,這個也是大病。
  「雖觀十二緣起,而入諸邪見,是菩薩行。」行菩薩道的人,觀十二因緣都瞭解了,而入諸邪見,也就是一切魔外道法也都會。
  「雖攝一切衆生,而不愛着,是菩薩行。」攝是包含、包容,菩薩是慈悲的,愛一切衆生,度一切衆生,但自己不會被愛這個觀念所睏住,不落入貪愛心理,隨時在解脫中。
  「雖樂遠離,而不依身心盡,是菩薩行。」菩薩與聲聞緣覺一樣,也會樂於遠離。《金剛經》中的須菩提是佛十大弟子之一,他談空第一,是阿蘭若行者,就是修出離道,有出離心,厭惡三界。小乘羅漢的肉體壽命到了就走了,念也空了。我非常欣賞大阿羅漢要入涅槃的四句話:「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但菩薩雖然樂於遠離,不會依身心盡。
  在本經前面的弟子品中,講到佛要弟子們去問病的時候,第一位是捨利子,維摩居士和他討論過宴坐,也是我們學佛的人一個重點觀念。
  今天在座很多人求真修實證,不論大傢學打坐、學定、學參禪、學密,不能得定不能證得的第一個睏難,就是不能遠離身心的作用。隨便學哪一個法門,身體的感覺去不掉,也就是身體的障礙去不掉,妄念思想不能清淨,不是不能停止,停止了就成了斷見。因為身心都不能遠離,所以連最基本的法門都不能證得。遠離身心是初步的佛法。所謂性空,以成唯識的道理,第六意識的念空,才能證得。以菩提道的次第來講,這個時候是證入空性的入門。
  所以,本經開頭,佛叫捨利弗去問疾,捨利弗不敢去,就是為了宴坐這個身心的問題,受了維摩居士的呵斥,挨了駡。什麽叫宴坐?我們所有修定的法門,不論大乘、小乘、不淨觀、白骨觀等等,打坐通稱為宴坐。真正的宴坐,如竜樹菩薩在《大智度論》上提到,「不依身,不依心,不依於三界,於三界中,不得身心,是為宴坐」,與《維摩詰經》的道理一樣,是大乘佛法。我們要反省了,不照古代研究經教的方法,而從實際的研究方法討論,我們不能證得空性的原因,是因為一切都有所依,厭離心生起還是個普通心理,要修證功夫真做到了不依身,不依心,連那個不依空的境界都還要放下,這纔夠得上說是在打坐,纔真正是學佛的入門,纔是基本的成就。
  經文這一句「雖樂遠離,而不依身心盡,是菩薩行。」這是說聲聞道要遠離身心,但是這還是偏空了,並非究竟,究竟是要能不依身心盡。你要遠離到哪裏去啊?就算你有定,能像一般人講的打坐出神了,神識離開肉體,這樣的遠離非究竟道,即使做到出陽神,還不是佛道。陽神是道傢名稱,佛道兩傢許多人修行都有了這個功夫,很多同學和外面的人都問過我,問得太多了我也懶得答。
  現在有的青年搞靈魂這一套,走上出神這條路,打坐起來自己覺得離開身體了,這種是出陰神,但還不是真的。真的出陰神要肉身氣脈通了,氣脈通了的確可以健康無病,也可以不需要飲食,入定時心是可以離開身體的,《楞嚴經》形容這境界如飛鳥出籠,很舒服,很輕靈,我們現在覺得痛苦是因為身體的障礙。功夫做到這樣,他可以在我們這兒大傢頭頂上轉一轉,乃至坐在我們身上,我們也沒有感覺,可是他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也能摸到我們,是真實的,不是像作夢。如果你們打坐時昏昏迷迷像作夢,看到了什麽,以為就是出神,那可嚴重了,那是精神分裂,不要搞錯了。
  什麽是陽神呢?色身整個轉化,氣脈通了。這又要講到四大本性,什麽是四大本性?地水火風。譬如我們聽呼吸,依風大起修,修到最後是性風真空,性空真風,最後是空的,沒有方所,沒有固定的位置,它體性自空。火大起來是「性火真空,性空真火,清淨本然,周徧法界,寧有方所」,這是《楞嚴經》的原文,無所不在,像電一樣,虛空中有電,但我們手中不會觸電,可是一摩擦就發電了,就是這道理。依四大本性身體通了,心物合一了,然後此身可以不壞,那麽他在那頭打坐,還可以另出一個身體來聽課,兩個身體同時可以講話,乃至三個四個都可以分身出去,那是陽神。幾時可以修到呢?慢慢來吧!修道想即身成就,要多方面的法門,顯教密法一概融會,真正把身心投進去求證纔行。
  我常說,佛法講理論是一回事,但修證是科學的法門,必須實證的。昨天有位同學問我,他修持已有二三十年了,他現在常常到達沒有念,自己的呼吸也停了,就感到害怕。我說他中了彩券特奬,可惜又都丟掉了。念空了的話,呼吸自然停了。呼吸往來是生滅法,四大往來都是生滅,氣住脈停纔是定的境界,那個時候為什麽還求個氣呢?他說根據教理不是要心息相依嗎?我告訴他,那是初步入門的,既然到達了,此身一丟就定住了嘛!還虧他搞了幾十年。這所以告訴我們,為什麽學佛要把教理研究清楚,否則往往走入歧路。
  你樂於遠離身心,縱然修得很高,超過了陽神的境界,還是小乘之果,沒有證得菩提大道。那所謂大乘法何在呢?註意是要雖樂遠離,「而不依身心盡」,並沒有拋棄這個肉體,這個色身,也沒有拋棄這個起用的心,非斷非常。
  現在很多人喜歡玩所謂天眼通,你註意他是否閉着眼睛用勁「看」東西時臉紅紅的,小心得高血壓。真正天眼通都不用打坐,一邊講話一邊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定起來纔看得見,沒有這回事。父母所生的肉眼能觀十方界,是自然的,不須要離開這個肉體。像《心經》上說:「無無明,亦無無明盡」,就是大乘佛法。「盡」是梵文翻譯過來的寫法,如果用傳統中文寫法,這裏「盡」字也可以放在上面,就成了:不盡身心而樂於遠離。鳩摩羅什法師,是佛教文學的泰鬥,用南北朝的文筆翻譯,美極了,把中國文學和印度文學合而為一了。你們因為中文的基礎沒有,所以佛經看不懂。佛經都是白話,沒有一句文言,是當時的白話,即使後世讀來,也不應該有睏難。
  維摩居士說,要這樣纔是大乘菩薩修持的道理,他每一個要點都提出一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是破解我們修持佛法的觀念。凡夫把這幻相的身心當成真實,聲聞道知道這個不真實,所以由戒定慧入門來修持,以遠離這個幻象的生存為道果。大乘道再進一步,說遠離這身心還不是道果,真正道果不須要遠離,就是這個身心就可以證入菩提,所謂不二法門,這就是菩薩行。
  「雖行三界,而不壞法性,是菩薩行。」雖然還在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中轉,但是不壞法性。他是跳出了三界,是跳到第四界嗎?沒有第四界。教下講「界外」,不是講第四界,不在三界中,即在三界中,是名界外,是聖賢境界,佛菩薩境界。
  初學佛的人都希望跳出三界,尤其根據小乘經典,必須要跳出三界,不跳出三界還修持個什麽?跳出三界要怎麽跳?九次第定把修持的方法講得清清楚楚,各種禪定乃至各種宗派,譬如天台宗、俱捨宗、成實宗,應該如何斷惑證真跳出三界,都講得清清楚楚。不衹是打坐功夫到了就行的,若是起心動念,貪嗔癡慢等等煩惱、無明的習氣沒有轉變,仍然是跳不出來的。
  功夫到了像四禪八定那個境界,並不太睏難,一般凡夫練氣功的都做得到。修行的真睏難是,習氣心念見思惑難斷,斷一層見思惑習氣煩惱,配合修定的功夫,就是跳出三界的次序,我們也討論很多了。我經常問大傢,跳出三界外要去哪界?佛說過有第四界嗎?我們可以說是有個聖賢境界,是假設的,得到所謂界外之界的聖賢境界,他在哪裏呢?還是不離三界,可又不住三界。因此無以名之,是假設的界外之界,所以雖行三界,而不壞法性。真悟道了,諸佛菩薩都是再來人,還是在三界中度一切衆生,又不壞法性,等於沒有來過,所謂妙湛總持不動尊,來而不來,去而不去,這纔是菩薩行。
  透過經文我們瞭解到,菩薩就在人間,衹是你不認識罷了。我最近和幾個朋友閑談,回想起很多我的朋友,其實都是菩薩,他們的行為,蓋棺論定,真是菩薩。乃至這邊有位瀋居士,平常一來我就訓他,去年來跟我拜年時,說他自己的身體壞透了,都是病。我就講他,他說:老師你不用替我擔心,不要緊的。下樓他和別人講,老師替我在擔心,我往生西方是有把握的。結果死後燒出了捨利子,他的朋友來告訴我,他講有把握不假,兌現了。我講,他本來就是再來人,我平常訓他駡他是別有道理,你不懂的。這些聖賢再來的,都在人間。再嚴重地講,諸佛菩薩在哪裏?《楞伽經》告訴你:「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自性本來涅槃,到哪裏證個涅槃?十方三世諸佛一切菩薩,都可以說是再來人,你不知道而已。再來都是在三千大千世界中轉來轉去,以大慈悲度衆生。
  這更是我們居士要效法的,在傢的不要說跳出三界,連欲界的最低層都沒有跳出來。但是真學菩薩道你就要嚴格地做到:雖住世間而真能捨掉。捨掉不是要你去出傢,尤其好多六七十歲的老年朋友,怎麽還那麽捨不掉?這些世俗的事務都可以擺開了,你心要能擺脫得了,做了一輩子,到晚年應該都看透了,擺脫不了還算什麽學大乘菩薩道?
  「雖行於空,而殖衆德本,是菩薩行。」雖然在空的境界中,但是處處行有,每一個細行都做,善是要纍積的。「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是《易經係辭》的話。所以叫人「諸惡莫作,衆善奉行」。
  不管小乘大乘,都崇尚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三法印,一切修行人不論在傢出傢,起心動念要念念歸空。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代表在傢的居士講,就不算是修行人。看人的行為,就要在起心動念為人處世之間去看,能空掉的,什麽事情算了就算了,想都不用再想的,這個起碼要能做到啊!這雖然不是性空境界,卻是行空的行門,提得起放得下,放掉了就放掉了。前天一個朋友說:「我辛辛苦苦一百萬就這麽沒有了。」我說:「你貪嘛!」他否認,說衹是想放點利息吃飯。我說:「這不是貪是什麽?就一點也是貪!要貪就有果報的。原來那一百萬本來也沒有的,有什麽稀奇!」一個學佛的人還這麽放不掉,起碼要行於空,本來一切皆空。
  可是有一點,你最後證到了真空,偏空之果的小乘羅漢聲聞有個大毛病,不肯動,不肯修功德,不敢起行。因為真到了空是很樂很舒服的,這種樂境恐怕你們青年同學沒辦法瞭解。但有一種同空差不多的,有點空的影子,你們想不想學?想。就是睡大覺,當然這不是真空,可是真舒服,懶得起床。其實睡覺還不是空,衹算是空的第二重影子,還不是第二重反映,人睡下去都不想起來,何況真證到了空。所以貪着於定,貪着於空,是犯菩薩戒律的,因為菩薩道是起行,可以說是入世,入什麽世?就是「雖行三界,而不壞法性」。一切菩薩證到了空,第一,不會被空耽誤,不會貪着於空的境界,性空要起用,真空要起妙有。第二,更不會偏嚮於空,落在頑空之中撥無因果。
  所以菩薩「雖行於空,而殖衆德本」。註意這個「殖」是繁殖的殖,這個殖包括了很多東西,譬如培養細菌、養魚、養牛、養羊,生出更多來,是殖。怎麽殖呢?就是「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小善不要放棄,言行上的小善都要修持好。
  真正行菩薩道的人要念念歸空,還能做到步步行有。要善護念,起心動念遍行功德,不是萬事不管,反而更管事,為什麽?要入世,「殖衆德本」。
  「雖行無相,而度衆生,是菩薩行。」在座的各位,佛學都研究很深,經典也看了不少,看到這一句要想到《金剛經》所說:「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同時,也要參考達摩祖師另外一個法本所傳的,達摩四行觀(報冤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換句話說,一切好事做了就做了,心裏留都不留,若想我今天做了件好事幫了人了,那早就着相了,不是無相行。所以雖行無相,而不被無相所埋沒,雖度一切衆生,而不着相,是菩薩行。
  「雖行無作,而現受身,是菩薩行。」「無作」在有些經典翻成「無願」,這兩個不同文字的翻譯,在佛法的意義上都對,因為願力必定是心理的起行,用現代名詞是心理行為。「雖行無作」是一切皆空,過去不留,作了等於不作。這個話使我們想起永明壽禪師引用古人的四句話:
  修習空花萬行
  安坐水月道場
  降伏鏡像天魔
  證成夢中佛果
  他悟後起修,一天做一百零八件佛事,他忙得很。與黃教宗喀巴大師一樣,前面講過,他為了弘法分秒都不空閑。你們年輕同學不要學我,一定要做到宗喀巴大師這樣。他兩個人都是菩薩行,明知空、無作、無相,還是發大願,生生世世再來。再來是很苦的,要投胎,長大,剛剛講經說法不到幾年就報銷了,然後還要再來,真麻煩。可是菩薩不怕這麻煩,所以才能「雖行無作,而現受身」,這纔是菩薩行。
  「雖行無起,而起一切善行,是菩薩行。」這個話更難翻譯了,怎麽無起呢?起心動念是凡夫法,甚至可以藉用禪宗大珠和尚的話,前面已經說過,「起心動念是天魔」。不起心動念好不好呢?你們有人走這個路綫,打坐坐到一個念頭不起,「不起心動念是陰魔」。第三句話,「或起不起是煩惱魔」,等於非想非非想境界。除了這三個路綫,你看如何不是魔障。換句話來講,我們現在說起心動念是凡夫法;不起心動念是天人境界或聲聞法,偏空的;菩薩道呢?提起即用,放下便休,起與不起,了無窒礙。「雖行無起」,不起心動念而起用,「起一切善行」,諸惡莫作,衆善奉行。
  前兩天我考過你們溈山禪師的四句警語,我要你們千萬註意,必須背得,「實際理地,不着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這就是菩薩道。放下的時候不着一塵,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譬如要上座了,我就要入休息定,放下萬緣,不着一塵。要起而行,要用了,是萬行門中,不捨一法,一點小善都要註意。這個道理懂了,就明白維摩居士說的「雖行無起,而起一切善行,是菩薩行。」
  「雖行六波羅蜜,而徧知衆生心、心數法,是菩薩行。」這一句話中的兩個心字之間要頓一下,不要連起來讀成了「心心數法」。上面的心代表本體之心,下面的「心數」是指心理作用狀態,也就是心所。現在問題又來了,你做到了六波羅蜜當然是菩薩道,但是此地經文卻說,你縱然做到了六波羅蜜還不是菩薩的全道,因為六波羅蜜還是偏嚮了出世法,是升華的嚮形而上走,是為了證得實相般若的一個次序。也可以用禪宗話講,六波羅蜜做到了衹能入佛,還不能入魔,還不全。
  所以大乘境界要十波羅蜜,要多加了方便、願、力、智四波羅蜜纔差不多。這裏告訴我們一個全的不二法門:修六波羅蜜是衹嚮上修,是出世法,還要嚮下,要懂入世法纔全,纔是菩薩道。佛十名號之一是「正徧知」,註意是雙人旁的徧。佛既然是正徧知,他不但懂出世法,也懂入世法,不過我們的教主,本師釋迦牟尼佛是表相,走的是出世的路子,實行給你們看。成佛的人是全的,不但懂出世法,當然也懂入世法,而且不但懂佛法,當然也懂魔法。菩薩能徧知衆生心、心數法,對凡夫衆生,乃至其它動物的心理狀況都懂,不衹是懂人類而已。
  「雖行六通,而不盡漏,是菩薩行。」你們很多同學都想學神通,還有很多人寫信來問。學佛修道想得神通,都是做生意心理。問你為什麽學打坐,都是想健康長壽,不是嗎?然後想神通,最好的會講是想大徹大悟,那你去大徹大悟嘛!為什麽來找我呢?還不是當投資生意,以功利心來的,對不對?你說那不來找老師要怎麽辦,你找你自己啊!菩提在你那兒,不在我這兒。我講的都是真話,你不懂有什麽辦法。
  這兩天有位在花蓮的年輕居士,一封一封的限時信寄來,信寫得真好,好像真的大徹大悟了,顯教密教都學過了,恭維我一番就要我給他印證。我回信說,你老兄的信寫得真好,當今世上沒有大善知識,你找我就錯了,我什麽都不會,對不起了。他今天回信說,好極了,你自稱什麽都不會,給我啓發很大,我覺得前面給你寫的信都是過錯,有一天如果我什麽都不會,那就不用來看你了,我在這兒嚮你頂禮了。嘿!他雖然狂妄,這也了不起,我就把這信用紅筆一圈,不用答復了,就算了。
  你們青年人都想學神通,現在維摩居士傳給你,什麽時候纔修得成神通?要漏盡,什麽叫漏盡?就是《俱捨論》告訴你的,貪、嗔、癡、慢、疑五個根本煩惱,加上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這五見,達到此心絶對沒有這些習氣了,就叫作漏盡。不是你們年輕人以為不遺精不漏丹是漏盡,這衹是最基本的而已,是道傢的說法,是對付這個身體用的。能三年不遺精不漏丹,燒出來能有捨利子一點不稀奇,那是色身上的事。其實正確的應該叫堅固子,不能叫捨利子,除了佛以外,不可以叫捨利子。這種不漏沒有什麽稀奇,如果你夢境中仍然有念就還是漏。維摩居士露消息給你,要漏盡了纔真得天眼、天耳、神足、他心、宿命、漏盡六通。但是就算是六通具足,還衹是小乘之果,菩薩道就嚴重了,要「不盡漏」而得六通。請問諸位要怎麽得?去參。
  「雖行四無量心,而不貪着生於梵世,是菩薩行。」為了節省時間,這慈、悲、喜、捨四無量心的名相就不詳細講了,不懂的可以請教這裏出傢的同學。根據小乘理論,修成四無量心是修得梵行。梵是什麽意思?畢竟清淨謂之梵,修持到相當程度才能到梵天。梵天是什麽天?我告訴諸位,根據佛法,是青天,是藍色,是密宗畫的藥師佛那個青色,像碧海一樣。我幹脆把密宗的秘密都告訴你們,氣脈真通了的人,自己身體的內部,一天到晚都在梵天的青天中,同藥師佛那個身體一樣的。那就是中脈通了,中脈無脈,不是有形的血管。到了這個境界當然祛病延年。當然不是人變成了藍色的,你看了怕都怕死了,還可能有肝病。那境界是萬裏青天,一點雲都沒有,那當然無念。
  所以修四無量心應該處處清淨心,是梵天的行為在做事,但是沒有貪於梵天境界而不來。我經常告訴諸位同學,真得了道一定更謙虛,不會像我這樣狂妄自大,不會的。我這樣沒有道的人才會經常吹吹牛、駡駡人。如果擺出一副大師樣子,要人禮拜纔傳個道,那也可以免了,他得的道也有限的。菩薩道是不會自命高的。
  「雖行禪定解脫三昧,而不隨禪生,是菩薩行。」我學佛,是以科學來求證!一定要證到空,不證到空我不一定信的,我可以承認這一套理論是對的,但是講事實我非自己經驗到不可。所以講四禪八定你就要修到,但是你要註意,你禪定修到了,不一定能解脫,你可能又會被禪定境界所睏,能不為所睏,纔得瞭解脫道。得瞭解脫道又不一定是得了三昧,三昧很難翻的,不是你傢的三妹四妹。三昧是譯音,勉強用中文翻是境界,但還是不能完全表達,衹是理論性的意思,就是你身心的感受,不是凡夫境界,是瑜伽境界。《瑜伽師地論》有十七地,都是諸佛菩薩的境界,因此定、三昧的境界,不衹一個,諸佛菩薩有無量三昧。譬如你打坐念佛,念到一心不亂,這是念佛三昧之一,到了念而不念,不念而念,也是念佛三昧之一。念到大勢至菩薩的法門,淨念相繼,也是念佛三昧之一。打坐坐到了空,也是三昧。不空,觀明點定住了不想下座,也是三昧。入了光明定不想下座,也是光明定三昧之一。
  所以得了四禪八定不一定得解脫,得瞭解脫不一定入三昧,要註意,禪定、解脫、三昧,三個範圍不同。真修佛法的人都要會,都要證得,大菩薩們都到達的,所以雖行禪定解脫三昧,而不隨禪生,不被禪定境界睏住。禪定境界是非常迷人的,四禪八定都是樂,離生喜樂,定生喜樂,離喜妙樂,樂得不得了,你不貪嗎?即使不得定,你打坐時心情輕鬆,那一座坐得好,有誰要你下座做點事,你不曉得會多煩呢!還會駡人是魔啊,有魔障。有人吹牛說不貪,你到了那境界再說,如果你「不幸」得了四禪八定,可不要貪着啊!
  三十七道品與菩薩行
  接下來是三十七菩提道品的境界。三十七菩提道品的重點統統在四念處上。四念處是身念處、受念處、心念處、法念處,我們常把它當作是佛學的理論看過去了,都覺得自己懂了,實際上,四念處包括了一切佛法大小乘修持的基本。首先我們拿現代學術方法來討論四念處,第一是念的問題。念是什麽?大傢都曉得,一切凡夫的思想,起心動念就叫作念,普通名稱是念頭,人的思想、感覺等等謂之念。佛學的觀念就叫它妄念,所謂妄是因為這些思想感情虛妄不實,靠不住的,它漂浮不定,變化無常。念是代表了我們內心的感覺、思想、感情等等。
  修行的法門,是把這個念轉化過來。如修念佛法門,你如何去念佛?念佛就是把這感覺執着的作用轉化成念佛。講到念佛,我們知道佛法修持法門,歸納起來有十念,念佛、法、僧,念戒、念施、念天、念休息、念安般、念身、念死。《增一阿含經》有個偈頌:「佛法聖衆念,戒施及天念,休息安般念、身死念在後。」所有小乘的禪觀法門,都沒有超過這十念的,修持起來應該先念死,真正修行人應該隨時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譬如打坐,一上座要萬緣放下,不放下,此心不死,所以就看作此身已死,萬緣也就放下了。所以念死應該是第一,也是基本的,但是它在十念法中排最後,因為世俗觀念認為念死不好,所以不排在念佛法僧等等之前,而萬緣放下就是念休息。
  我們一般修行的,衹曉得念佛,但是真正念佛法門搞清楚沒有就難說了,講不好聽的,恐怕搞清楚的還不多,幾乎沒有什麽人可以念到小本《彌陀經》講的一心不亂境地。至於能做到大勢至菩薩講的淨念相繼境地的,那更少了。一般念「南無阿彌陀佛」可不是淨念相繼,這一句有好幾念了,「南」是一念,「無」是一念,「阿彌陀佛」是四念,一字一念。真正的念佛法門是很難的。如果要談觀行的止觀念佛法門,諸位就要先留意《佛說觀佛三昧海經》,然後學佛的一切行。此外如密宗的觀想佛像,也都是念佛法門。
  講到念法,那就更多了,八萬四千法門都是佛法,歸納起來如何念法呢?譬如念般若性空緣起中道觀,理就是法,禪宗講參也就是念法。
  至於念僧,譬如崇拜傳法的上師,藏密修法的人要先念皈依上師、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四皈依。為什麽比顯敎多一個皈依?其實皈依上師也就是皈依僧,它為什麽分開呢?因為佛法講師道尊嚴,我們能有佛法,都是因為有本師釋迦牟尼佛教我們,後代的僧衆,就代表是佛的弟子,代代相傳。這個問題衹能大概這麽說了,否則一講開了可以寫幾十萬字的書。
  念戒同念佛、法、僧是一個東西,戒體一念不生,淨念相繼,戒到了,定也到了,慧也到了。大乘菩薩戒中有菩提心戒,證到菩提,心戒就可以完成了。念施是念一切放下,什麽都捨掉了。念天作什麽?我們要明白,能夠不輪回轉生入地獄、餓鬼、畜生下三道,而進入人道已經很難了,要進入天道真是談何容易。不要以為你在學佛,就看不起天道了,我是連看到個土地公像都要合掌的,他至少是人中善人,鬼中善鬼,這就值得尊敬了。能升到色界天甚至無色界天,你沒有戒定慧的修持、沒有十善業道的修持,沒有那麽容易的。
  念安般是念出入息,像天台或密宗的法門,以呼吸入手。呼吸的梵文是安那般那,有時漢文翻成「安般守意」,安般是安那般那的簡稱,守意是心念與出入息配合為一,不分離,是定境。真修到安般守意,初念住了,已經了不起了。
  四念處的念身,宗教界對這個修持法門爭論很厲害,彼此像冤傢一樣。看到道傢練身體的,守竅的,就駡是外道、魔道。但是密宗也有在身體上練的,所以顯教就說密教是魔道,密教又看不起顯教。實際上佛法有念身的法門,道傢許多東西是從佛傢偷來的,可是人傢加上修持的經驗,就成了另一法門了,密宗也一樣。道傢和密宗的法門可以歸納成四個字:「內照形軀」。如果我們把「內」字換成「觀」字,就會接受它是佛傢東西了,實際上是一樣的。佛法裏的白骨觀、不淨觀等等,就是內照形軀。
  念身不淨是學佛的基本,可是我們反問,不淨觀真觀得起來沒有?這是學佛的第一步,打坐時做不淨觀,自己內照形軀,眼睛開也好,閉也好,一定了,反照身體五臟六腑,看得清清楚楚,觀清楚了再丟開。我們這裏有些同學觀起來了嚇一跳,原來自己的內臟如此之髒,自己都覺得惡心,這不是虛幻作夢,硬是看得很清楚。到這個時候,你去看經典的不淨觀記載,纔知道佛說的話半點都沒有錯。白骨觀如果觀成了,每一個細節看得比X光還要清楚。我上次生病,有醫生朋友很關心我,帶了好多儀器來幫我量血壓、作心電圖,結果正常,別的地方也都正常,他就想要我去照X光,我衹好告訴他,我沒事的,不用了,告訴你吧,我如果連自己的身體內部還看不清楚,要靠什麽X光,那我豈不幾十年白玩了嗎?又有一個朋友,要介紹一位八十歲的老中醫來給我把把脈,我也婉拒了,人傢年紀大了,不要勞動他了。此外,這個身體用了這麽多年了,自己覺得沒什麽毛病還很高興,萬一他看出什麽大毛病來,心理一定受影響。這是笑話,道理是念身觀照到自己是清清楚楚的。如果自身內部的血脈氣機循環都看不清楚,最基本的不淨觀、白骨觀觀不起來,那麽修持四念處的第一步念身,就有問題。如果這一步都有問題,以後一路的漸修要怎麽修?
  念身不淨,從不淨觀、白骨觀開始,千經萬論都跳不出這個範圍。如果說你本事很大,不走這個路子,走的是禪宗,一悟就是,不要談不淨觀、白骨觀,念頭一動自然就呈現出來了,那纔叫悟。同樣地,修密宗的觀想,他所有的畫像,單身的或是雙身的,旁邊都有骷髏,再不然手中拿着、身上挂着人骨,或是腳下踩着死人骨頭,這表示如果基礎白骨觀不成就,你所有密法都不用修了。這是密宗的大秘密,我今天為大傢揭穿,不然你們看不清楚,或者看了害怕。這是念身的重要。
  再來是念受,觀受是苦。講教理看佛經往往就看過去了,可是都沒看懂。受就是感覺,你覺得氣脈動了、吃飽了胃脹、身體舒服與否、打坐腿發麻、坐着昏瀋,這些都是感覺,你能離得開這感受嗎?這是基本修持啊!觀受是苦,一切苦樂都是苦,你不能夠離開,那打坐的功夫再好,還是在受陰境界中。不要以為任督二脈通了,頭頂發跳了,請問你沒有感覺到頭頂,怎麽曉得那兒在發跳?既然明白是在受陰境界中打轉,觀受是苦,還不趕快捨掉!這念還是在受陰境界中,沒有跳開來。
  觀心是觀心裏的妄念。觀法,心裏的思想、意識狀態、各種思想法則,一切都是無常,念念皆空,前念已過,後念不起,當下即空,是不是做得到?如果做不到,那這四念處一點基礎都沒有,下面的其它三十七菩提道品都免談了。
  證到果位還是小乘法,還沒有證得菩提。《維摩詰經》始終在不二法門裏,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什麽是不二?小大不二,小乘、大乘一樣的,就是一個菩提道;世俗法與出世法不二,所謂真俗不二。
  「雖行四念處,不畢竟永離身受心法,是菩薩行。」這話怎麽說?從小乘來講,做到四念處是證到空了,不受後有,這個世界不來了。感受的痛苦他沒有了,得了涅槃之樂,心念不起作用,住在空這一邊,四念處成就,證了果位,離了身受心法。但是菩薩道是要「不畢竟永離身受心法」,已證得涅槃還能夠跳出來,也可以說,他既跳出來也沒有跳出來。這裏把三十七菩提道品拆開來講,講的是一個真俗不二。不要自稱是大乘道而不講小乘,你如果小乘都做不到,罔言大乘!小是大的基礎。大乘的修法,一定要先做到小乘的四念處,但是不是永斷身心,不是永求寂滅,出世入世不二,纔是菩薩行。
  下面三十七菩提道品就念過去不細講了,要點都一樣。
  「雖行四正勤,而不捨身心精進,是菩薩行。」四正勤:未生善今生,已生善今增長,未生惡今不生,已生惡今斷。
  「雖行四如意足,而得自在神通,是菩薩行。」這裏特別挑出來講,你們喜歡神通的要註意。四如意足是欲如意足、念如意足、精進如意足、慧如意足。足是滿足,是如意的滿足,愛如何就如何,等於是孔子說的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他到七十歲纔敢這麽說。你修佛法,算不準很年輕就得了四如意足。欲如意足的欲,不是世間一切欲,你修行要求法、求定、求慧,這就是欲,不過這是正欲,是善欲,是好的。在座的各位都想悟道,搞了半天有幾個悟了?沒有悟,這個欲望,這個希望就沒有達到。而悟了道,能真正大徹大悟,一切自在的有幾個人啊?達到了纔是欲如意足。
  念如意足呢?你念佛做到了一心不亂嗎?如一日如二日就不說了,能如一分鐘、如一小時、如數小時一心不亂嗎?念不能一心不亂,意識想不亂,但是做不到,就是念不得如意。所以四如意足談何容易!如果能念到一心不亂,做到像趙州禪師那樣,二六時中(就是晝夜二十四小時,白天、夜裏各六個時辰)老僧除二餐粥飯之外,無雜用心處。他能做到這個境界,八十歲還到處參訪,人傢問他為什麽還要參訪,他答說因為未能打成一片。他謙虛啊!還說沒有達到如意足。我常說笑話,趙州和尚這個話真了不起,但是如果碰上他老和尚,還要打他一棒,為什麽?不用功!他還會被兩餐飯牽走就不對,要吃飯不知道食處纔打成一片。這雖是笑話,也是真的,要如此用功才能算精進如意足。慧如意足更難了,你聽經聽過了能記得嗎?上星期講的,這禮拜就忘了,慧也不能如意,所以學什麽都不成。
  這是大概解釋了四如意足,我是不照教理解釋,為了讓你們很容易瞭解。《維摩詰經》並沒有說得了四如意足,就得六神通自在,不要亂加解釋啊!因為得到了四如意足,心念纔可以得自在神通,得的是這個神通,不是六通五通的。那何以叫作神通呢?你加兩個字:「神而通之」就懂了,現在大傢拜一切的神祇,不論是菩薩、關公、土地、媽祖,都叫作拜神明,神明就是神而明之。後世把虛字省略掉了就成了神明,也就是神而通之的神通。得了四如意足,而不走出離的小乘路綫,因為神通自在,所以入世無礙,這就是大乘菩薩行。
  「雖行五根,而分別衆生諸根利鈍,是菩薩行。雖行五力,而樂求佛十力,是菩薩行。雖行七覺分,而分別佛之智慧,是菩薩行。雖行八正道,而樂行無量佛道,是菩薩行。」這些句子的重點是「雖行」,是說雖然修行小乘的法門,可是不妨礙走大乘路綫。以上是三十七菩提道品,我們不細講,自己去研究。
  止觀到涅盤的菩薩行
  「雖行止觀助道之法,而不畢竟墮於寂滅,是菩薩行。」問題來了,這是現在國內外都流行的,如何求定。不管是內道或外道(內道是佛法的內明之道,心外求法的叫外道,不要把外道看成黨派),乃至求健康長壽的,都想打坐得定,但往往不是光修止就是光修觀。止觀雙運合起來修,纔是佛法正路。止觀是個名稱,例如上面講的十念法門都是止觀,密宗修的也都是止觀,禪宗的參禪也還是止觀,參話頭止在一念上,就是止,話頭提起來參究就是觀,沒有一法能離開止觀的。所謂修定、白骨觀、安般法門等等,都是止觀。
  不過我們這些衆生們,修了半天,不要說得觀了,能真得止的都很難。得止就是得定,舉個例子,盤起腿來七天七夜不起來,管你有沒有悟道,有得止的功夫,就算不得止也硬熬,熬得住也熬止了,做得到嗎?所以大傢不要驕狂了,說自己學這個門學那個門的,你能得止嗎?以密宗來講,我走遍康藏,密宗的喇嘛們當中,得止的不多,能止觀雙運就更難有了。
  再拿天台宗標榜的六妙門來講,由數息到隨息,由止起觀,由還到淨,這六個步驟有幾個人做到了?大傢充其量坐起來自認為這一座坐得不錯,啊!數息數了三千多了。你數了一萬多也不過加上利息而已,呼吸是生滅,以生滅心計數字,我問你要數到哪裏去?數到得止就不用數了,趕快隨息。隨到氣住脈停,就要趕快起觀。一念之間很快就觀起來了嘛!你盡在那兒數,做什麽?是學會計,還是算利息?然後盡在那兒搞呼吸,真可憐啊!六妙門確實是妙門,依此修行必有成就的。這天台顯教就是密教,可惜大傢不珍惜,要另外去求個密法。佛法沒有秘密的,這六妙法門就明明白白告訴你了,這個你不求,反而希望花錢求密法;我收你一千萬然後傳你個秘密好了,什麽秘密?就是修止觀嘛!
  但是止觀修成了還衹是個助道,不算得道,縱然四禪八定成就了,還衹是助道品罷了。佛在《楞嚴經》說,「現前縱得九次第定,內守幽閑猶為法塵分別影事」。這裏我插進來說,宋徽宗時代,四川嘉州竜淵寺內有一棵大樹被吹倒了,樹根中間有一空處,有個和尚在裏面打坐。衆人驚訝不已,有人敲引磬引和尚出定,他自稱法號慧持,出定後問衆人:他哥哥慧遠法師何在?原來他是晉朝時在這裏入定,幾百年後到了宋朝,纔因大樹被風雷吹倒而出定。縱然能入定幾百年,仍然不是內明之道,衹是意識境界。
  所以止觀法門還是助道之法,這是站在大乘菩提道立場看小乘法門,衹得了有餘依涅槃,尚非般若解脫。縱然修得了止觀助道之法,但不落於空的一邊,纔是菩薩道。若你耽着禪定,不肯起行願,是犯大乘菩薩戒的。不過你不要拿這個話來當藉口,叫你上禪堂打坐,就說不願犯菩薩戒。
  「雖行諸法不生不滅,而以相好莊嚴其身,是菩薩行。」這裏說已經修行到了不生不滅的境界,照理講應該是好得不得了,前念已滅,後念不生,當體即空,明知諸法不來也不去,就解脫了。修解脫道之人常常懶得修行了,那樣的話,功德福德就不會圓滿,因此色身也不成就。要功德福德圓滿了,諸惡莫做,衆善奉行,纔相好莊嚴,此其一。我們再說個笑話,常有些太太們穿戴得珠光寶氣,問我這樣是不是不對。我說你看大殿上的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身上挂得比你多得多了。菩薩道就是這樣,雖行諸法不生不滅,一切解脫,可以走寒山、拾得的路綫,穿糞掃衣,但是為了弘揚菩薩道,而以相好莊嚴其身,所以口紅儘管塗,珠寶隨便戴。在小乘戒律中,戲鬘歌舞是犯戒的,大乘菩薩戒則准許,衹要是以此興功德,以此利衆生,就不犯戒,也是大小乘精神不同之故。
  「雖現聲聞闢支佛威儀,而不捨佛法,是菩薩行。」大乘菩薩雖然現聲聞身,證羅漢果,或現緣覺身,證闢支佛果,很有威儀,但不像大乘佛法得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大乘何以有如此成就呢?除了智能,第一要行願,不修福德不能得相好莊嚴之身,所以千萬懶不得啊!光是偏嚮修道的話,連一半都成就不到,這又是一個題目。
  「雖隨諸法究竟淨相,而隨所應為現其身,是菩薩行。」剛纔講的六妙門也是六個秩序、六個層次,一數息、二隨息、三止、四觀、五還、六淨。唯心淨土現前,也是淨。修淨土宗的淨念相繼與一心不亂,嚴格說來是兩回事,勉強講也可說一樣。為什麽再提出這個呢?諸法究竟淨相達到了,八萬四千法門中我們提了兩法,六妙法門最後是淨。第二個,念阿彌陀佛的淨土法門,我為什麽這樣提?淨土不衹是阿彌陀佛有,譬如東方藥師佛有琉璃淨土法門,十方三世諸佛都有自己的淨土法門,我們本師釋迦牟尼佛,在娑婆世界也有淨土的一面,這要研究《觀佛三昧海經》就知道了,到了《維摩詰經》後面也知道了。
  我們學佛的實在很勢利,佛給我們介紹了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你衹要念他一聲就得好處,勸我們趕快念啊!這是我們導師教的,結果我們拚命去念南無阿彌陀佛,就沒人先念一句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謝謝他的介紹。用世法看,我覺得好勢利啊!所以我寧可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其實呢,佛佛道同,沒有差別的,都有他淨相的一面。
  真達到淨相是究竟嗎?非也。這與認為空就是佛法究竟,一樣是錯的,偏了,不夠圓滿。所以淨相可以入佛而不能入魔,可以出世而不敢入世。所以「雖隨諸法究竟淨相」,不落在淨的一面,同觀世音菩薩一樣,「而隨所應為現其身」救世救人,應以何身得救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應以下等身得救度者,即現下等身而為說法,因為不淨也不垢。此所謂真正直指人心,不二法門在此。
  「雖觀諸佛國土永寂如空,而現種種清淨佛土,是菩薩行。」觀行成就,乃至入定,親證一切佛的國土永寂如空,以為是究竟,其實還是小乘境界。有一個寂滅,有一個空,就已經不空了,不清淨了。寂滅和空也要捨掉,「而現種種清淨佛土」,纔是菩薩行。這是告訴我們不垢不淨的道理。
  「雖得佛道轉於法輪入於涅槃,而不捨於菩薩之道,是菩薩行。」最後講到了佛道究竟,真正學大乘佛法之人,雖然證得佛道,雖然自利成就,也能轉法輪利他,也可以隨時入涅槃,不生不滅、不去不來,但是真正大乘佛道,衹兩句話:「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槃」,是智悲雙運之法。智是般若成就,代表法身證得,解脫了,般若、法身、解脫,三樣都圓滿了,因此可以不住三有。但是大乘菩薩念念在慈悲中,雖然證得法身而跳出三界外,因為悲心而永遠不入畢竟涅槃,生生世世在無量三千大千世界六道中度衆生。講到這裏,維摩居士不說下去了。
  「說是語時,文殊師利所將大衆,其中八千天子,皆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當時文殊菩薩所帶領的大衆,有出傢在傢衆、有天人天竜八部,可是,說這段不二法門時得利益的,衹限一種人,就是八千天子,衹有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纔有這種智慧,能聽得懂。因為聽懂了,就發大乘心。
  我一再講,《維摩詰經》翻譯得太好了,文字容易懂,但是每次愈讀愈害怕,因為每一字每一句裏,包涵的意義太多了,但是大傢都被文字蓋過去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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