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幻夢   》 第八回 狗命奴刁謀隕命 義俠士奇遇成婚      花月癡人 Hua Yuechiren

  話說寶玉蒙恩欽賜狀元,閤家歡慶。秋涼後,內外天天筵宴,上下人等,日夜匆忙。下人中,惟有何三終日飲酒賭錢,拉下一身重債。明知主人富厚,不能妄取銀錢,在賄場上連連嘆氣。內中一人,將何三拉到背地,說了些話。何三初然不敢,這人道:“老三放心!衹要你引着咱們上了道兒,你便回傢坐地分髒都使得。”說得何三心動,遂將賈母住宅後進樓房,在園中南首一帶高墻內進了園,遠遠望得見的,告訴了此人。並說要下手,趁着此時天天熱鬧,人都睏倦,正好下手。
  此人回去邀伴,內有些外盜,本領高強,起更之後,踅到大現園西北墻根,用軟梯爬了進去。先從櫳翠庵過。有兩個外盜順便上屋,往下一看,看見妙玉佛前打坐,頓起淫心。何三連忙打個暗號,叫了下來,悄悄的道:“這是個尼庵,沒有東西,到上房要緊。那外盜說:“這姑子實在可愛。”何三道:“且待東西到手,再帶了他去不遲。”於是群盜越過幾處房子,纔到賈母主屋後首一座大高樓。衆賊上了屋,聽聽已轉二更,有一個說:“此時還早,停一會再動手。”又一個道:“房大人空,若是這裏無人住着,就下手罷!”比時賊衆下去,橇開樓門,衹見堆的東西甚多。大夥開櫃啓箱,取了許多金銀器皿、衣裳細料,裝滿幾十箱,往外搬運。
  卻說有個丫頭,因到後院走動,聽見屋上響聲,像許多人踹得瓦響,忙喊起來。幾個上夜媽子趕來一看,見屋上站着許多人,急將更鑼亂敲,一疊連聲叫道:“了不得了!房上有許多強盜哩。”內裏衆人鳴鑼叫喊,外面守夜人等各執器械一並趕來,在院子裏站着,不敢上屋,權且按下。
  再說包勇,自派他看園,日問掄槍使棒,夜裏各處巡查。聽見西首一片喊聲,衹當走水。將到櫳翠庵邊,聽着一個人說:“兄弟們先將東西運了出去,有人知道就不能夠拿去了。”包勇趁着微微月色,覷睛一望,又見高屋上有人,已知是盜,忙去取了桿棒,直奔前來,望見一夥人正在搬擡箱籠,包勇大吼一聲:“那裏的狗攮的!敢到這個地方來討死嗎?”
  賊人猛見一個大漢奔來,吃了一驚。欺其單身一人,全不懼怯;有四個待刀來迎。包勇膽雄心細,這次兇鬥,乃發軔之初,運足氣法,站定步法,約就身法,覷清眼法,使活手法,前躬後牽站住。一賊將到面前,包勇右手執定棒根,左手拿定棒桿,覷得較清,照賊胸前奮力一點,聽得一聲“呵啃”,倒在地下打滾。又兩個並排搶來,包勇將棒照右邊一個臉上一漾,這個忙將刀朝上一格。說時遲,那時快,包勇將棒飛風掣出,嚮左邊這個跨當裏往上一挑,應手而倒。右邊這個已到,恰直一棒掃來,攔腰一逼,這個也倒了。隨加幾棒,此人陰司開路去了。左邊的剛掙得起,衹覺耳邊“當”的一聲,頂門上又似鐵鞭一擊,登時氣絶。後首這個看見,心慌,回身便走,包勇趕上一棒,打個正撲,再嚮𠔌道一搗,衹聽一聲嘶叫,腸頭拖出,在地上亂爬。當頭點翻那個喘氣未定,又加兩棒,四人都納了命。
  包勇見夥賊本領低微,膽氣愈壯,飛風趕來,又見幾賊搶步來敵。當頭一個心想:“此人的棒利害,奪了下來,方可取勝。”此賊手法甚疾,包勇一棒點來,被這賊正抓個住,兩手捉定,死不放鬆。那知包勇力猛,將棒往後一拖,這賊手內如火烙一般,捉拿不住。包勇恨極,掣出棒來,身子一議,認定這賊小肚,使足了勁,一棒點去,搗開五七丈遠,腸斷陰閉而死。後首的一涌而至。包勇使出撥草尋蛇的棒法,將棒戳到賤足之裏一攪,前兩個已跌癡在地。棒法又變作烏竜擺尾,搗入賊的中盤,回環一掃,一個的刀劃到自己面上,血流不止;一個被棒梢梭着眼睛,雙珠凸出。兩個跌翻的爬起,一個搶近前來,當心一刀,卻刺個空。因使得力猛,往前一撲,包勇趁勢一端腿端倒,又照背心狠力一跺,這賊吃的東西盡從口內冒出。那個爬起就跑,包勇趕上一棒,斜煞下來,賊頭歪在一邊,跪在地上求饒。包勇道:“放屁!”一連兩棒,送了殘生。包勇轉身一看,梭出眼珠的躺在地下,哼聲不絶,估量難生。這個劃破臉的撕下衣襟紮縛,包勇將他按倒,端折腿骨。前面那夥搬物的見勢不利,趕搶箱籠跑了。
  包勇衹得往正房後墻根趕來,見屋上站着幾個。包勇走到旁邊,提了棒縱上房去,剛剛站住,一賊持刀來刺,被包勇攔開,一棒掃倒。纔掙起來,肋邊一棒點到,站立不住,跌下屋去了。又兩個執刀齊上,一因站在屋上履險心虛,又不知包勇棒法利害,兩下相近,包勇將棒自下往上一挑,又衹一攪,二人刀落身翻,接連幾棒,又嚮屋下兩挑,均已了命。還有兩個狡猾的蹲在後披,見此高房,包勇一躍而上,自料莫敵,伏在瓦上不則聲。包勇見屋上無人,跳下來,見頭裏點下那個掙着想走。包勇駡道:“囚攮的,往那裏走!”加上兩棒嗚呼。
  話是單說,事是並行。包勇棒落之時,不防屋上二賊各捧瓦一大垛,認定包勇擲來。一個的瓦拋空,撒得滿地瓦片;一個的正打中包勇背心。包勇叫了一聲,當即吐了幾口血。若在常人,雖打不死,也必損壞;包勇平日練就一身金蟾壯,雖吐了血,卻未受傷。隨即翻身上屋,未及帶棒,忙嚮腰間掏出繩鞭。兩賊的瓦片亂拋將來,包勇偏閃騰挪,避卻飛瓦,執定繩鞭一仲過去,正中一個的腦後,血流不止,滾下後檐去了。又一鞭仲去,中着那一個的腿,叫了一聲,指望跳下屋去。包勇吼聲如雷,又喝道:“囚攮的,往那裏跳!”屋底下的守夜衆人,聽出包勇聲音。先前見一賊滾下來,已經捉住,今又見一賊蹲在檐口,忙照着一槍打斃,跌下屋來。
  守夜衆人間道:“房上可是包老大呀?”包勇應道:“兄弟們快進園來!我已打死十來個,攆跑了一陣子。”衆人又問:“園中還有賊沒有?”包勇道:“沒有了。你們衹管來,有我呢,怕什麽!”原來包勇的拳棒,得自少林宗派傳授,所以鋒利。衆人仗着包勇,都趕到園中來,這且按下。
  先前丫頭叫喊,驚動衆人進來,衹在院中守住。賊見人衆,不敢下來,衹將屋瓦往下亂拋。底下衆人衹管嚎喊,一片嘈雜,沸反揚天。裏面賈政、賈璉、王夫人等圍着賈母,大傢渾身亂抖。賈母戰兢兢說道:“不……不……不好了,可是反了強盜,在這裏打仗?嚇死我了。”鳳姐乍着膽子,說道:“老祖宗別怕,咱們人多呢。”正在危急,虧得包勇上屋,將賊打散,大傢心神纔定。
  賈璉帶着衆人,各執刀槍進園,處處巡邏細看,一面着人趕報文武衙門。包勇將打死賊衆指與賈璉看了,又將如何斃賊情形一一告訴出來。賈璉道:“很難為你。”武衙門得信,帶兵來至園中,一見賈璉,忙拉手問好,說道:“府上通受驚了。”一面踹看蹤跡,從西北進來,墻根一個大缺,正屋後墻根遺下一條杯粗的繩子,一頭係着鐵鈎,中間十幾根橫擔。計點打死的賊十一人,打傷未死三人,比即帶去收禁。
  裏面鳳姐、鴛鴦等要上樓查看物件,一群女人走上樓梯,有一個大叫一聲:“不好了,強盜還站在房上呢!”嚇得衆人傾的倒的,沒命的跑了進來。黛玉這幾夜在新房住,隨在賈母身旁,見鳳姐、鴛鴦等氣喘籲籲驚跑進來,一面喊道:“快些把守夜的都喊來,強盜還在房上呢!”大傢又忙亂起來。賈母、王夫人說不出話,衹見黛玉道:“腰門關了沒有?”傻大姐回:“沒有。”黛玉發急道:“還不快些去關了,撐頂好了,還等強盜跑進來嗎?”幾個大膽的媽子趕去關上門。黛玉又道:“衹叫包勇帶幾個壯健的幫他就夠了,橫竪出力衹有他一人。”於是又到園中,叫包勇等進來。衆女人壯了膽,亦跟着上樓,火把、燈籠照得徹亮。包勇道:“兄弟們先到樓梯邊堵住,我上房瞧瞧。”站在院中,看準步位,大吼一聲“咄!囚攮的!不要走,俺來也!”將身一挫,縱上房去了。一群女人驚得幾個倒退,衹見一個丫頭叫聲“啊呀”,往地下一蹲,有個媽子問道:“你這是怎麽?”這丫頭低聲說道:“不好了,我嚇出尿來了。”
  包勇上屋,細細一看,毫無影響,衹得跳了下來,對衆人道:“屋上一點影兒沒有,莫不是看錯了?”有個小廝站在樓門邊,將手指道:“你們來瞧瞧,那裏可像個人站着?”大傢一看,都笑道:“那是衹墻角,就像個人站在那裏似的。”於是大傢纔放了心。這一虛驚,大傢空忙一陣,看看將次天亮,黛玉道:“失去的東西待天明再查,老太太要睡了。”大傢纔去安歇。
  天亮後,有司官來驗看,回去將這三個受傷的強盜嚴刑勘問,供出為首的係九個外盜,“咱們十四個人都是他們雇來的,盜的東西昨夜都是他們搬了去,衹叫咱們擋這個追捕的漢子,白送了命,東西沒有分得,求老爺開思。”當將三人收禁,俟拿住為首的,一同質訊。一面查點失去金銀器皿、衣飾綢料物件,開了清單,約共值價萬金,內中有御賜玉如意並尺頭各件。文武衙門見了失單,十分認真,各處緝捕,這且按下。
  再說那九個外盜,預先住在城外一所破廟裏,扮作乞丐,日間求乞,夜間偷盜。先將廟後挖一大坑,盜的東西都藏坑內,上面掩着亂草。是夜所盜賈府的物,這九人先已越城,將物藏好,次日在城中求乞並探消息。此事轟傳出來,處處嚴查。風聲漸緊。又知同夥的打死十一人,被獲三人。立足不住,欲避他方,無如捨不得妙玉。
  為首的道:“今夜我們將東西捆紮上車,吃了飯,衹用三四個人,再到那裏,將姑子取來,就繞路轉到別處,再作道理。”有一個說:“現在風緊,那裏必有防備,衹怕不能得手。”為首的說:“你那裏知道,他傢衹多着人看守上房,誰來守這尼庵?我們不要東西,背着姑子就走。如果不得下手,就回來了。”有個說:“不差。寧可做過,不可錯過。”商量已定,是夜竟偷入園中,進了庵,將悶香處處點起。中了香氣,即昏迷不醒,果將妙玉劫了出來,裝載上車。
  打並了四輛手車,兩人推一車,一人在前引路。走了三四裏,望見前面五裏鋪地方。為首的道:“在此處歇一歇,待我解了手再走。”有一個也要解手。走至一帶土墻根下,兩人蹲下來,一人道:“到底是老大的主見高,今兒若不去,豈不可惜?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標緻美人。”那一人道:“這遭買賣做着了。東西值得幾千上萬銀子,又得了這個美人,一生受用。衹是那死的不必說,捉住的還不得活呢!”這個說:“橫竪是雇的,於今顧不得他們,衹好隨他去。”
  兩人在外說話,不防裏面墻根底下也有個人解手,將這些話聽得明明白白。那人解了手,即找紮起來,拿了一根鐵鞭,聽得兩人已經起身,輕輕縱出墻外,悄悄的跟着走來。衹見一個嚮前引路,一個仍推着車,一齊走了。後面這人趕上,認定後首這個推車的腦後一鞭下去,衹聽得“呵也”一聲,頭分兩瓣,咕咚倒了。又一腿將車打翻,前面那個一帶倒了,一聲“不好”剛叫出口,耳根頭一鞭已到,首碎而亡。前頭推車的回頭看見,四個停住車,忙取器械奔來迎住。這人喝道:“來一百死一百,來一千死一千。”四人已到面前殺來,這人衹將鞭一攪,四人刀杖落地。復一鞭橫掃過去,打倒三個。未倒的這個,趕上一鞭打翻,再一鞭了結。這三個還未掙得起來,一鞭一個,又送了命。引路那盜忽然不見。前車兩盜見後首的都死,要想跑,又捨不得車上東西,要鬥,明知不能。正在沉吟,這人已到,一鞭擊下,腦漿迸流。還剩一個,飛風的跑了。這人不慌不忙,將身一縱兩十丈遠,幾個連珠縱步追上,一鞭正中背心,噴血而斃。
  這人才走回來,忽聽車中一聲叫喚:“救人啊!”其音清脆明亮,宛如燕語鶯聲。這人問道:“你是何人?快說來。”車內人說:“救命的爺,你且救了我,自然要告訴你。”這人說:“你先告訴明白,我纔救你。”此人無法,衹得說道:“請爺站近些,聽我告訴。”這人貼到車旁,裏面低聲說道:“我是賈府園內庵裏的女尼妙玉,求你將我送回,多把金銀奉謝。”這人聽說,喜從天降,跳躍歡騰,說道:“原來你就是妙師父,我特來救你。”
  衹顧說話,不防背後盜人暗算。一語未完,衹覺左腿後一刀刺來,叫了聲:“不好!”飛快將腿斜旁一卸,已刺進去三四寸深--一虧平日功壯,筋骨強健,再虧避得快疾,未曾攮通。畢竟這人身法矯捷,將腿卸出,隨着一後跟踢去,把那盜踢翻在地,刀掉一旁,回轉身來,一手按住。那盜忙說:“求饒一命,東西都送與爺。”這人一想夥盜都打死了,衹有這個,且留他訊供。就在這盜左右肩上兩拳,打得骨脫筋離,軟拖下來,又將腿筋割斷,一面說道:“且救了人,再考問你。”但覺自己腿上血流不止,走近車旁問道:“師父可有手帕?”妙玉問什麽事用,這人道:“我纔與你說話,不防路旁還躲着個強盜。我的左腿捱了他一刀,血流不止。”妙玉聽說,渾身打戰,說道:“怎麽好?”忙遞塊手帕出來。這人說:“一塊不夠用。”妙玉又遞出一條香巾。
  這人將腿縛好,忙扶妙玉起來。妙玉素性耿潔,遭此厄難,不能避嫌,衹得由這人扶他。畢竟妙玉眼尖,從亮信中細覷這人,已明白了,假意說道:“難得爺救命,敢問尊姓大名?”這人道:“路上不必說,且合你到我傢裏再說罷。”妙玉道:“我嚇得心驚腿軟,走不得路,還要雇車子好。”這人道:“夜靜更深,那有車雇?我背你去罷。”妙玉道:“這斷乎使不得。你的腿受了重傷,我且慮你不能行走,還擱得住背我嗎?”這人道:“不相幹,你衹管站下來。”
  於是扶定妙玉下車,硬背着走至土墻邊,敲了一下門,裏面一小童忙開門出來,一同進去。背到房中,將妙玉放下,再說道:“我非別人,乃柳湘蓮也。”妙玉道:“原來是柳二爺,很失敬了。今兒這救命之思,如何報答!”連忙倒身下拜。湘蓮急忙跪下,輓了起來。妙玉道:“恩爺怎麽知道我被難來救我?”湘蓮道:“我在後院墻根走動,聽見強盜說出前兒打劫賈府,今兒又去劫了個美人。我想賈府千金,豈堪遭這污劫?是以出來救護,那知就是你。那些強盜都被我打死,衹留一個活的好訊供。”
  一面說話,腿上血直淌。妙玉看見,戰兢兢的道:“不好了,血又淌下來了。”湘蓮忙叫杏奴取出藥來,解開帕子一看,衹見傷口劃開五六寸長,因行動用力,’緻血涌出。妙玉嚇得身戰淚流,道:“這是我連累恩爺。”一面扶着湘蓮亂抖,一面說道:“我實在心……”說到此處,又止住了。湘蓮撲在春臺上,叫杏奴點火照着,托妙玉代他上藥。妙玉拿了藥瓶,兩手不住的抖,把些藥抖得滿腿,對不着傷口。杏奴衹得托妙玉拿着蠟臺,自己動手,纔將藥傾在傷處,血即止住,疼亦定了。此藥乃雲夢羽士所傳,三天即平復如初。又找了一塊綢縛好,翻轉身來躺着歇息,一面叫杏奴取新蓋碗,泡天水茶,又舀了水來與妙玉淨手。又對杏奴道:“你叫兩個打雜的,快點火把,去到大路上,看守四輛車子合那打折手腳的強盜,你再往城中報信。”杏奴道:“此時已四更了,衹怕城門叫不開。”湘蓮道:“你衹說前夜榮府失盜的御賜東西,這會兒連人都拿住了,趕來報的,敢不開嗎?”杏奴趕着去了。
  湘蓮心想:“自去歲園中與他一面之後,思念至今。幸遇這個機會,救了他的命,這段姻緣十有九穩。”身上雖受刀傷,一因仙丹神效,再自有生以來,不過見些尋常粉黛,何曾與這冰姿玉骨香澤相沾?今將妙玉背來身上,又侍醫藥,這般繾綣深情,溫柔愛恤,令人心曠神怡,已不知痛為何物。比時想出個主意,假裝疼痛,試看妙玉怎樣,故意呻吟叫痛。妙玉道:“上了藥,止住血,如何反痛得很呢?”湘蓮喊道:“要疼死了。你不知道,這藥性在傷處,要鬥一陣子,疼的受不住了。”妙玉急得哭道:“都是我纍你這般疼痛,倒不如我代了你罷。又不能按摩,真正沒法了。”停了一會,湘蓮道:“你扶我起來坐坐。”妙玉忙來扶起,靠着湘蓮坐,又問道:“可疼得輕些?”湘蓮道:“輕了些,衹是心裏難過。”妙玉忙將春蔥十指一手扶住湘蓮脊背,一手在湘蓮胸口按摩。
  湘蓮暗樂受用,想其情重如此,儼似夫妻,今番不可錯過。與其求人代說,恐有差誤,不如自己面訂終身。主意已定,忽又忘其所以,一面說:“好了,不用摩了。”一面將妙玉的手捻住。妙玉臉一紅,低低說道:“恩爺要怎樣?尊重些纔好。”湘蓮衹得厚着臉說道:“我愛的你什麽似的,有許多話又不好說,又不便托人說。”妙玉早知此意,心想:“不如我先一着,以表我心。”忙道:“恩爺有話衹管說。我少亡父母,孑然一身,生性耿介,世俗難容,所以出傢。到此,蒙施主垂青,芳院筠庵以為終身自適。那知今日遭此塵劫,若非恩爺救護,此身已喪污泥,衹好來世再苦志潛修。今日之身已被恩爺攜負,衹得要執從一而終之說,聽憑恩爺就是了。”湘蓮道:“我一生想得佳偶,以前定下尤三妹妹,深悔自己冒失,誤起猜疑,送了他一命。”說着,淚如雨下,一面拭淚,又道:“因此出傢,學藝數年,師父逼我還俗,並說我與賈府中人尚有姻緣之分。不意去年一睹仙姿,至今思念不已。你若肯見愛,不厭貧寒,共訂終身之約,真正三生有幸。”妙玉道:“我命惟君所係,侍奉箕帚,深合我心。但須憑一冰人,庶免私期之誚。”湘蓮點頭。
  兩人貼近說話,愈對愈親,越看越愛。湘蓮情不自禁,意欲求歡。妙玉道:“日久天長,何在乎此?你現在受傷,保養身子要緊。”湘蓮聽說,更加愛敬,忙叫妙玉上炕,躺着歇歇。妙玉道:“我時常打坐,通宵不倦,倒是你要歇歇。”湘蓮道:“你既不睡,我陪你秉燭談心。不久天亮,城裏即有人來。你還是回庵去,還是怎樣?”妙玉道:“我已被劫出來,恥於進去,衹得靠你作主。權且與你認為兄妹,藉此棲身,明日寶二爺若來,我自有道理。”
  慚見窗光射幃,停了一會,賈璉同文武衙門兵役來到。湘蓮迎進讓坐,遂將夜裏的事細說一遍。賈璉道:“很虧二哥大力,感激的了不得,又帶纍受傷,實在過意不去。今日可疼得好些?”湘蓮道:“已不疼了,多承記挂。”賈璉即命衆人將強盜並車輛押赴進城,又候驗了衆盜屍身,一行人才回去。
  話分兩頭,櫳翠庵道婆、媽子悶香醒後,不見了妙玉,各處找尋不見。知是被盜劫去,哭鬧了一夜,次早到上房告訴。
  寶玉聽說,急的如瘋子一般,跺足嘆氣道:“妙師父這個人,如何受得此厄?”黛玉道:“你別急,必有救星。”衆人聽說多來問信。正在紛紛嚷嚷,外面傳說進來,上夜失的東西並強盜都被柳二爺拿住了,打死八個,留了一個活的。昨夜劫了妙師父去,被柳二爺救在他傢。咱們璉二爺已帶人瞧去了。柳二爺腿上傷了刀,兇的很。寶玉初聽妙玉救回,心中一喜,又聽湘蓮傷刀,心中一急,幾乎掉下淚來。大傢聽說,嘆息不已。賈母道:“我失去這些東西,若非柳相公拿獲,往那裏追?很該重重謝他。但是他拼命救人,自己反受了傷,怎麽好?寶玉快去瞧瞧他,替咱們問問好。”寶玉得了這話,忙趕出城,路遇賈璉,問明湘蓮刀傷不重,無甚要緊,方纔放心。
  賈璉回來,將原物取回計點,衹少銀器數件,也就罷了。盜首訊明梟示,從者擬絞、擬軍了案,何三於事破之時,已先自縊了。
  再說寶玉到了柳湘蓮傢,兩人拉着手,到裏間坐下。寶玉問道:“這會於可還疼?”湘蓮道:“不疼了。三日平復如初,承你記挂。”寶玉道:“先聽說傷得重,恐成毛病,急得我淌淚抹眼,這會兒纔放了心。妙師父難為你救回,他感恩之處終身不忘。”一面附耳低言,兩人相視而笑。寶玉又站起來道:“咱們老太太、太太叫問二哥好。”湘蓮亦站起來回了。寶玉問妙師父在那裏,湘蓮道:“昨夜受了大驚,又沒睡,在後房躺着。不瞞你說,昨夜已合我認為兄妹,我去叫他出來。”寶玉道:“不必驚動他,我就到房裏好說話。”
  寶玉進來,見了妙玉。妙玉含淚說道:“我若非哥哥救護,幾乎不得見二爺的面。”寶玉道:“因為你受了大驚,特來瞧瞧你。老太太、太太、寶姊姊、林妹妹、衆姊妹、嫂子都叫問好。”妙玉道:“多謝費心,回來托二爺,都代我請安道謝。”寶玉丟個眼色,湘蓮退出。
  寶玉嚮妙玉道:“事已如此,於今打算怎麽樣呢?”妙玉道:“人有旦夕禍福,變生傾刻,昨今不同。夜來被劫,指望慈悲大士救我厄難,那知影響全無。足見古來賢人高士要離塵囂,遁跡為上。這些念佛看經,終屬虛無縹緲,我從昨夜已看穿了。”寶玉道:“既卻禪關,不如還俗的好。”妙玉嘆氣道:“昨日那番世界,今朝另一乾坤,我此時無所適從,惟聽哥哥位置罷了。”
  寶玉道:“你之所見很是的,但你們過於性急,趕忙認作兄妹,終非了局。我倒有個鄙見,在你面前不敢唐突,恕我我纔好說。”妙玉道:“二爺有話盡說,我焉敢抱怨。”寶玉道:“柳二哥央我作伐,代你聯姻,你心裏怎麽樣?”妙玉臉一紅,回道:“方纔說過,憑哥哥作主,我不與聞。”寶玉道:“我想你意中選人,若非美質奇才,何能寓目?人才兼併,最不易得。現在柳二哥的才貌有一無雙,他的赤心待人終身可靠,一身武藝大有出息,況且你二人患難扶持,正當伉儷同偕,豈可當面錯過。我是過來人,歷遍一番難苦,今日現身說法,你們早些决奪要緊。我這會子要討你句話去回他的信,估量你如何能說呢?你若是依了,衹坐一會,不則聲就是了;若不依,再回我句話。”衹見妙玉低首無言,桃霞泛面,坐了好大一會,悄然無語。寶玉起身道:“好了,好了,妥丁要了。我捻着一把汗,生怕你說出句不依的話來,這是承賞臉的了不得。”妙玉道:“深費二爺的心,容我再謝罷。”
  寶玉出來,對湘蓮道:“美事已成,快些擇吉,好領喜酒。”又計議了一會,來傢嚮賈母、王夫人告訴:妙玉不肯回席,因身已被湘蓮背負,情願隨他終身,柳老二托我為媒,已說妥了。專期那天,還要咱們傢的人代他張羅。賈母道:“還要多去些人。”大衆互說這段姻緣配的稀奇,賈母道:“天有定數,事到頭來不自由。那知道他兩人竟成了一對子,又是寶玉代他兩個說合,這都是夢想不到的事。”鳳姐道:“這親事不算寶兄弟說合的,還是強盜撮成的。”說得大傢一笑。
  寶玉叫人趕着將妙玉的隨身需用什物搬出城去,又叫妙玉南邊帶來的人去伏侍,又同黛玉商議,先揀了幾十套衣衫裙襖並金珠寶、釵釧簪環之類兩百件,送去贈嫁,又算酬勞湘蓮之意。湘蓮、妙玉見物太多,執意不肯全收,寶玉推之至再,方纔收下。湘蓮、妙玉感激寶、黛二人,自不必說。
  吉期前一日,賈府中黛玉、寶釵、惜春、薛姨媽、寶琴、香菱、邢岫煙、媽子、丫頭等都來了,黑壓壓擠滿一屋。妙玉迎看,道謝、請安、問好,一面淚濕羅巾,說道:“嚮蒙諸位賢東格外垂青,私心感佩。那知命途多舛,突遭厄難,落得此時身不由己。”衆人見他哭得凄惶,再三勸止。外面賈璉、寶玉、薛蝌也來了。
  衹見此屋前後三進,並有廂房書室,修理得整齊潔淨。後首一所大園,花木、竹石、亭臺、樓閣都有,樓上看郊外風景,與大觀園別又不同。
  是夜外廳一席,裏廳兩席。衆人坐席暖房,笙歌宴飲,內外燈彩陳設,富麗堂皇。到了吉時,薛姨媽叫黛玉、寶釵等替妙玉妝新。黛玉道:“我替嫂子高聳雲鬟。”寶釵道:“我來輕描蠃黛。”香菱道:“我代係六幅湘紋。”寶琴道:“我代納雙飛蓮瓣。”還有惜春傅粉,岫煙勻脂,直把個妙玉燥得無地自容。大傢一面調笑,梳妝停妥,宛如仙子臨凡,悅人心目。黛玉道:“嫂子這芳容,本是娟研幽靜,今又頓增美麗風流矣。”於是扶了妙玉出廳,同湘蓮參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夫妻交拜,坐床、撒帳、合卺已畢,大傢吃喜酒,鬧新娘,直待夜間,薛蝌、岫煙送過房後,各自散回。
  是夜湘蓮、妙玉密意綢繆,濃情款洽,則與寶黛相同,至於奧妙深文,各有筆手,做法又區別矣。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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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警幻仙情圓風世因 絳珠女魂遊太虛境第二回 願遂三生珠輝洛浦 緣成隔世玉粹藍田
第三回 賈寶玉忿語激新偕 林顰卿微詞舒舊恨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軟玉 持正論淑德立賢箴
第五回 光府第寶玉中鄉魁 返塵寰湘蓮求妙偶第六回 矢志持傢纍儲巨富 含悲認弟聯捷春闈
第七回 林瓊玉孝讓分財 賈繹罷天恩特寵第八回 狗命奴刁謀隕命 義俠士奇遇成婚
第九回 史湘雲重徵蝴蝶詩 林瓊玉雙效鸞凰侶第十回 頒禦宴賀喜閑新娘 續前緣藉屍還豔魄
第十一回 載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樓度沼酌意題聯第十二回 遊目騁懷賞心樂事 群芳濃豔美景良辰
第十三回 紅香圃分題花月吟 碧韻軒共議輪臺會第十四回 燈月雙輝紅樓介壽 笙歌雜沓碧沼騰光
第十五回 淑平兒欣麒麟兆 慧晴雯補題花月吟第十六回 深悟道雙玉談因 小遊仙群釵入夢
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第十八回 王熙鳳孽劫歸泉 柳湘蓮奇功靖寇
第十九回 雪夜吟詩樓臺皎潔 春宵開甕衾枕歡娛第二十回 秘閨情群姬舒媚態 聯宴會三美逞奇能
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評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靈第二十二回 誕雙生千人湯餅會 膺一品五世綽綸恩
第二十三回 驚惡夢勘破情魔 訴幽情覺述夢幻第二十四回 心蕩漾翠被睏春情 意纏綿紅樓醒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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